【摘要】非虚构小说《拆楼记》围绕拆迁这一核心内容,不仅将拆迁户、基层干部以及地方政府等多方利益之间的相互博弈展现得入木三分,还着眼于现实维度的空间秩序的重新建构,丰富了城市化进程中的空间书写。在空间变迁的过程中,农民不断适应现代化发展,积极应对社会变革,与此同时他们与传统乡土文化的联系则逐渐减少,这些变化尤其表现在张庄村里老宅土屋与高楼大厦的此消彼长。小说通过对城乡交叉地带的空间书写,呈现了作家对城市化发展的复杂态度,即追求现代与留恋传统并存的思想感情。
【关键词】乔叶;《拆楼记》;拆迁;城市化;空间书写
【中图分类号】I24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9-0028-04
《拆楼记》由“盖楼”和“拆楼”两部分组成,小说从作为乡村叛逃者的“我”这一视角出发,展现姐姐和其他张庄人为了争取更多拆迁款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在姐姐的坚持下,离乡已久的“我”逐渐参与到张庄村的盖拆事件中,不仅多次借给姐姐钱,让她盖房加院,甚至扩建到绿化带上,还鼓动其他拆迁户攻克村支书的弟弟王强,最终让王强带头盖房。然而,盖房难,拆房更难,除了有所准备的赵老师,其他拆迁户显然毫无主张。因此在张庄重现护房事件之后,“护房帮”再次被地方政府逐步瓦解,这些拆迁户的遭遇与田庄人如出一辙。虽然小说以姐姐得到一定经济补偿并保留部分违建房为结尾,但张庄村的整体拆迁尚未开始,拆迁户与拆迁户、拆迁户与村干部、村干部以及政府之间的矛盾只是告一段落,并未得到彻底解决。
乔叶在讲述盖拆故事时,并没有将视野局限于行为本身,而是由此出发,观照故乡的历史与现实,从不同方面表现城市建设与现代化发展对乡村的影响。本文主要从物质空间、社会空间、精神空间三个方面出发,梳理小说对城乡交叉地带的空间书写,展现作者独特的城市化与现代化经验。
一、物质空间:
由边缘向中心迁移
城市化发展对当下物质空间的塑造发挥着巨大影响。在《拆楼记》中,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人口从农村向城市流动,如村民外出打工的行为。
二是土地由农村形态向城市形态转化,即张庄村原来的耕地、鱼塘被改成城市建设用地。
无论是人们自身,还是他们脚下的土地,都已经走上了被城市化所改变的道路。从现实层面看,城市具有资源聚集的强大优势,进而能够获得空间建构的有利条件,所以自然而然成了“中心”,而与之相对的乡村则逐渐被边缘化。城市和乡村经常作为“中心”与“边缘”的对立空间在许多小说中出现,因此人口和土地这些资源也在作品中呈现出从农村向城市、由边缘向中心迁移的特征。
在《拆楼记》中,除了已经定居城市的“我”以外,小说中的姐姐、姑姑等人仍然生活在农村,因此无论从户籍制度还是文化角度上来看,他们的主体身份依旧是农民。但与以往描写传统乡土的小说不同,这部小说所塑造出的农民形象显然发生了新的变化。
首先,随着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深入,他们不再像改革初期的陈奂生一样对新事物的出现感到无所适从,而是选择积极适应社会变革。虽然小说展现了村民对政府拆迁的抵抗,并发生了田庄、张庄的冲突事件,但这些并不代表他们会被动地接受政策。与之相反的是,在得知确切的拆迁消息后,他们立刻开始为正式拆迁做准备。例如姐姐家就为了拆迁加盖过两次:先是把房子进行阴阳转变、盖楼加院,后是把房子扩建到即将动工的未来路绿化带上。他们的加盖行为正是对政府拆迁政策的积极适应。
其次,在市场经济体制下,他们对自身的经济利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重视,并且尝试利用法律、网络等各种方式,以争取到更多的拆迁补偿。在房子建成、即将拆迁的时候,政府所给出的拆迁赔偿却并没有达到姐姐等人的理想范畴,甚至相差甚远,为此也引发了类似田庄村那样的护房事件。这些拆迁户,例如赵老师甚至通过法律规定及律师观点来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依据,包括《城乡规划法》《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等,还找出了一九五一年的《土地所有权使用证》、一九八二年的《土地承包合同书》和林权证。他们通过互联网,了解国家政策变化和相关案例,以应对地方政府对政策的实施;也尝试利用信访制度,向国家信访局、省信访局寻求帮助。最终在“我”、记者闺蜜与主管干部的几番周旋下,姐姐拿到了名为宣传费实为拆迁款的六万块钱,也保留了五米的违建房,勉强满足了要求。但不患寡而患不均,即便是已经拆得净净的张庄村民,看到后拆户反而能保留五米的情况下,就也要再盖到五米;而还未拆迁的田庄村民看到先拆户的安置条件,要求政府进一步改善,反而受到先拆户的抗议。这种先拆户与后拆户之间的矛盾冲突也是重视个人经济利益的体现。
拆迁所改变的不仅是农民个人,还有他们脚下的土地。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地是焦作市,从自然地理环境上来说,市区北面是山区,西面紧邻山西,东面紧邻新乡,不具有其他城市那样将空间无限“摊大”的条件,只有南面才有继续发展的空间,因此将老市区之南十来里的地方划为高新区的决策,迅速带动了当地土地价格的增长,大量的农业用地转变为城市建设用地,农地转用为地方政府带来了巨大经济利益,使得土地快速城市化成为现实和可能。因此在张庄村,原本该是春绿秋黄的庄稼地,现在已经成了正在火热施工的楼盘;原来宽阔的校门口已经变成了一条窄窄的胡同;被承包了一百年的鱼塘,已经盖起来了很多房子……从乡村叛逃者的角度出发,这种旧与新的对比则更为显著。从表面上来看,土地属性的变化的确为农民带来了一定的经济收益,也让这片土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但这种变化不只有积极的一面,也使得“被上楼”的农民不可避免地陷入困境。
二、社会空间:
进城农民及其困境
虽然小说主要描写的是张庄人在拆迁之前的准备工作以及与相关部门在拆迁过程中的针锋相对,但已经触及许多拆迁之后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失地农民被动进城的问题。所谓被动进城是指农民因失去土地等因素而被迫选择到城镇务工经商的进城方式[1],在小说中则体现为村庄因为高新区建设面临整体搬迁,农民由于政策引导只能放弃宅基地、选择住进安置楼。作者用“被上楼”一词来形容这种农民由于城市规模扩张而强制进城的状态,也意味着農民需要在几乎毫无过渡的情况下直面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城乡生活方式之间的巨大差别是推动农民城镇化的重大阻碍。由于城市化进程高速推进,非农业用地需求持续增长,大量农民因政府征地失去土地,被政府安置上楼。对这些被动进城的农民来说,上楼必然带来一种可怕的结果,那就是他们会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不能再继续从事传统的农业生产活动,也就无法获得相应的经济来源和生活保障,并且在农业生产效益远低于其他产业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通过务工经商的方式来获得生存资源。例如,小说很少对张庄村的农业生产这一方面加以关注,更多涉及人们是如何打拆迁政策的“擦边球”并从中获取利益的,也有一些对具体人物工作的相关描述:王强先是去山里的水泥厂倒卖水泥,后来出国打工挣钱,上任支书家的媳妇们被安插到市防疫站里当保洁工,苗苗的初中同学则是在辍学后当上了未来路的清洁工,他们无疑都脱离了农业生产。但小说中的农民是在高新区建设的大背景下被动进城的,所以他们生存方式的变化很大程度上体现在这片土地的空间变迁上。当“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看到的不是记忆中的田园风光,而是随处可见的水泥搅拌机、新建成的两层或三层小楼,以及每一堵墙上的乡村小广告。尤其是这些小广告,虽不起眼,却是村民社会生活内容的具体展现。
另外,小说中的许多农民作为政策引导下的被动进城者,他们并没有真正做好上楼的准备,而是大多持有一种消极抵抗的心态。之所以消极,是因为他们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个人是无法抵挡时代发展和城市化这一发展趋势的;之所以抵抗,则是他们不习惯政府提供的安置条件,希望能够进一步完善,这就能够理解陈师傅“能多得些好处,也就对了心思了”的说法。可见对农民来说,所谓的拆迁款也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但即使拆迁政策得到完整实施,农民从原来的独门独院搬到了楼房里生活,这种改变本身也存在一定的隐患:以往农民熟悉的乡土人情将逐渐消失,被市民生活所取代,然而他们却未必能够适应这种变化,正如赵老师所说,“不敢想啊,将来整体搬迁,都上了楼,日子该怎么过?镰刀、锄头、玉米、小麦,这桩桩件件都搁在哪儿?想吃个放心面也找不到磨坊了。哪个小区会给你安磨坊?去店里买,又贵又不好。还得交水费、物业管理费、卫生费……还有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对精神的影响,这些农民,他这么生活了一辈子,出门就是地,是平展展的田野。阡陌交通,鸡犬相闻……”[2]
三、精神空间:
传统与现代的交织
“我所见过的最标准意义上的新区,似乎只有在新疆的戈壁滩上。石河子,图木舒克,北屯,这才是在荒原上白手起家建起来的货真价实的新城。而在别的地方,尤其是河南,几乎所有的新区都建立在一个个存在多年的村庄之上。”[2]小说中的焦作市高新区就是如此。在高新区规划实施之前,这里只有一些像张庄、乔庄这样的传统村庄,人们习惯了围着土地打转的生活。但现在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却是拆迁、外出打工、新农合等,现代化建设给农民生活带来的改变一目了然。
乔叶笔下的焦作市,尤其是张庄村、乔庄村所在的高新区,一方面早已正式进入拆迁进程,市防疫站、未来路等基础建设陆续落地,另一方面拆迁问题的复杂性也影响了征地拆迁和新区建设的顺利推进,尤其是村民对安置工作和后续补偿的忧虑,这使得当地呈现出来的景观体现出明显的差异性。以未来路的两侧为例,北侧的一排房子大多是在豫北乡下宅子的基础上扩建而来,少数已经改建成医院、宾馆,而南侧则是一些建立在耕地之上的现代化建筑,如附近最先盖起的市防疫站,与乡村的房屋相比,它显赫豪华的像是宫殿,更不必说其他正在施工的楼盘了。
当“我”行驶在未来路上,在联通、移动和房地产公司的巨大广告牌的间隙,也不时闪现出一些村庄民居后墙上的乡野广告。小说通过这种城市景观和乡村景观相互交错的空间书写,展现人们在空间变迁过程中传统与现代并存的精神生活。
就房屋对人们的意义而言,它们曾经是人们理想中的安身立命之所,但是当高新区规划一出,即将拆迁的房屋立刻成为人们获得物质利益的工具。这些拆迁户们算起了经济账,费尽心机地想在与政府的博弈中谋取自己的最大利益,所以他们的房子盖得再多再大,也只是为了更多的拆迁补偿。
与此同时,以经济利益为导向的村民极力扩大房屋的占地面积,使得村庄与“我”印象中的模样相去甚远,记忆中的田园牧歌被当下的浮躁喧嚣所取代。新建成的两三层小楼,一开始就是为了拆而盖的,反倒更像是现代城市文明侵入农村的产物,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建筑,也无法体现它们与这片土地的精神联结。只有在那些保存完整的老房子身上,才能找到难得的平静,找到一种文化的积淀。“最完整的是一座五间的老房子,没有院墙。房子前方的空地里生长着几棵寥落的树。黑黝黝的树们默默地陪伴着这座老房子,老房子静静地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颇为安详地迎接着自己的终结之日。在周围新房的映衬下,这所我不知身世历史的老房子,居然焕发着几分让我敬畏的尊严——可能是因为它的安详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安详的事物了。”[2]
房屋承载着一定的文化意蕴,当房屋被拆毁、被改造时,其所体现的深刻意义也被一并抹杀了。因此在许多作家眼中,拆迁或者说现代性的空间改造,并不是一件毫无隐患的事情。拆迁所拆的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也是心理和文化意义上的空间,是一种历史悠久的生活方式,是其背后乡土中国的文明状态。
可以说,张庄村的村民之所以对拆迁产生顾虑,一方面是地方政府所提供的补偿措施不够完备,另一方面则是留恋着一直以来延续着的乡土文化传统。
李龙云曾经说过,“故宅的陋巷穷街固然破旧,但‘狗不嫌家贫。足见,社会文明的进步迫使人们不得不扬弃掉很多东西,但扬弃掉的并不都是糟粕,特别是在人的情感世界里。”[3]梁鸿也对拆迁有所质疑,“拆迁不只是房子的问题,也不只是钱的问题。一个老百姓、一对年老的父母不愿意上楼,他想有一个院子,想有一棵树,想有一个独门独院,这是他与大地的关系,是他与这样一种生活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并不是在城市化过程当中,一定需要被抹杀掉的。”[4]
乔叶笔下的张庄村,既不是传统乡村社会的原样复制,也不是现代城市文明的拙劣模仿。拆迁以后,村民照样可以在舞场上踏歌起舞,可以在月光下拉琴唱戏。追求现代化发展,并不意味着就要抛弃过去的一切,而留恋乡土文明,也不需要就此隔绝人世。
作者对盖拆事件的全面叙述、对村民生活的细致描写,都是她对转型期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
参考文献:
[1]黎明.农民主动进城与被动进城的动因剖析及其思考[J].农业考古,2011(06).
[2]乔叶.拆楼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
[3]李龙云.与世界隔绝的30天(一)《万家灯火》创作日记[J].中国戏剧,2005(07).
[4]乔叶,周大新,梁鸿.拆迁深处的人性真相:银川书博会《拆楼记》对话实录[J].黄河文学,2012(10).
[5]蒋永甫,卢素冬.城市化进程中的土地与农民:一个乡镇的叙事[J].学习论坛,2017(05).
[6]潘磊.一个乡村叛逃者视角下的乡村档案——读乔叶《拆楼记》[J].写作,2019(04).
[7]李维杉.新中国70年文学中的农民形象[J].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03).
作者简介:
王美琪(1999.6-),女,汉族,河南三门峡人,郑州大學硕士研究生在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