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良婧 陆晓燕
【摘要】中国传统音乐有着不同于西方音乐的独特民族特色,主要表现在音乐创作、音乐表演与传播以及以文字谱为主要记录载体的记谱法等方面。传承弘扬中国传统音乐,应在本国音乐历史发展道路及记录传播方式的基础上,以民族的特色方式进行。
【关键词】中国传统音乐;民族特色;记录方式;传承弘扬
【中图分类号】J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9-0040-04
“中国有坚定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其本质是建立在5000多年文明传承基础上的文化自信。”“在历史长河中,中华民族形成了伟大民族精神和优秀传统文化,这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长盛不衰的文化基因,也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力量,要结合新的实际发扬光大。”[1]
中国传统音乐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距今9000多年前的河南舞阳贾湖骨笛直到今天,已经形成了包含民歌、说唱、器乐、戏曲、舞蹈音乐、宗教祭祀音乐等在内的极富中国民族特色、民族风格、民族气派的多元发展格局。
在中国传统音乐的历史发展过程中, 记谱法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据中国古代文学史和音乐史记载,周代乐舞、《诗经》《乐府》、隋唐歌舞大曲、唐诗、宋词等都是可歌的,但遗憾的是,都没有留下相关的乐谱。直到南朝梁代才出现了古琴用的文字谱,后由唐代琴人曹柔将文字谱简化成为减字谱。宋代开始普及运用燕乐半字谱(工尺谱的前身)。宋代以后,中国传统音乐主要采用以工尺谱为主的文字谱来记谱。近代从西方引进了简谱和五线谱,这两种记谱法在中国有着完全不同的运用状况。简谱这种以记录横向单旋律线条见长的记谱法,和中国传统音乐思维及表达方式高度契合,十分符合中国人的接受习惯,已经成为中国民歌、戏曲、器乐、说唱、地方戏记录传播、教育传承、创新发展方面最重要、最便捷的记录载体;产生于16世纪欧洲社会音乐文化背景下的五线谱,以记录多声部纵向和声音乐见长,在中国主要运用于钢琴、小提琴、交响乐、合唱等传统西方音乐形式及相关专业领域。简谱和五线谱这两种乐谱在中国音乐界共存的局面延续至今,持续稳定地支持中国音乐事业的有序发展。简谱为何能够适应中国传统音乐并且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强大的影响力以及最广泛最普遍的社会认可度?这是由中国传统音乐自身特色和历史发展历程所决定的。
一、中国传统音乐鲜明的民族特色
據音乐史书记载,西周时期,我国就已经有了根据自然材料制作的八音乐器分类法(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当时的乐器种类有70多种;春秋时期,孔子以《诗经》305首作为音乐教学内容;湖北曾侯乙墓出土的战国编钟,其制作工艺和乐律理论都达到了极高程度。演奏音域可达到五个八度,能够奏出完整的五声、七声音阶,中间的音区甚至可以演奏十二个半音,是音响恢宏、色彩丰富的旋律性乐器;隋唐时期,宫廷燕乐中已经有规格完善包含汉族和少数民族音乐风格的九部伎和坐、立部伎,以及规模庞大结构复杂的歌舞大曲;宋代,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音乐成为中国音乐发展的主流,由此确立了中国传统音乐民歌、说唱、器乐、歌舞和戏曲的基本格局直至今天;明清时期在延续宋代市民音乐的基础上,中国戏曲音乐的发展达到了顶峰。在乐律方面,周代开始成熟运用三分损益法、汉代京房六十律、隋代八十四调和唐代燕乐二十八调以及朱载堉新法密率等理论,在世界乐律史上都处于领先地位。博大浩瀚的中国传统音乐,彰显着古老悠久、生生不息而又与时革新的具有显著文化特色的民族音乐发展历程。纵览中国音乐的历史发展进程,与西方社会在教堂音乐文化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多声部复调和声音乐(合唱、歌剧、交响乐)的发展道路大相径庭。
杜亚雄教授在他的《中国乐理》一书中,从乐学体系的文化层面、哲学基础、美学特征和操作系统(乐谱、创作、表演、欣赏、管理传播和传承)以及材料体系、律学体系、宫调体系、结构体系、符号体系等方面,对中国音乐的特性(在与西方音乐的对比中)作了专业详尽的研究和分析。书中指出,建立在汉语声调横向线性高低抑扬和以语义划分句读节奏基础上的“调”和腔音,是中国传统音乐的本根和本质特点[2](器乐是在声乐的基础上产生的)。中国传统音乐在创作、表演方面都有着完全不同于西方音乐的民族特性:
第一,中国传统音乐的曲调通常来自民间,相对于佚名的曲作者,表演者通常具有很强的主体个性特征以及恰到好处的即兴创作能力,较少受严格规整的节奏和乐谱的约束。因此,同一首乐曲在不同地区流传时,会产生不同的演奏变体,受各地方言的影响,每种变体都具有独特的风格,但因这些变体的骨干音相同,因此会出现异名同曲或同名异曲的现象。比如流行全国的器乐曲牌《老六板》以及民歌《茉莉花》等,这就形成了中国传统音乐的典型特征。
第二,中国民族乐队大都采用多声部齐奏的演奏方式,原因就在于中国乐器全都取材于自然,乐器发出的都是与自然宇宙最为接近的天籁,不仅具有极为丰富的音色层次变化,且都能奏出接近于人声的腔音。二胡、柳琴、古筝等弦乐器,更是以演奏腔音见长。当这些自身含有丰富自然色彩的不同乐器齐奏同一旋律时,所产生的泛音和声效果也是极为丰富和饱含韵味的。法国思想家卢梭曾表示:“……所谓的和声,由于它的美均来自约定,它无论如何都不会引起没有受到训练的耳朵对它的兴趣;对它的体会和鉴赏需要长期的熏陶。声音在其强度与音程方面与之密切相关的泛音的烘托下,形成了最完美的和谐。从本质上说,只有齐奏(unison)才是和谐的。”[3]而中国传统乐队的多声部齐奏方式,也内在体现了中国传统音乐在大一统的整体中“和而不同”的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对于多声部音乐,战国编钟在制作音域及律制方面的惊人成就,说明中国古人是完全有能力来发展纵向多声部音乐的,但中国古代音乐人智慧地选择了以表现人与自然和谐统一关系的音乐表达方式和发展道路,从而形成了中国传统音乐独具特色的历史发展路径和民族特性。
第三,中国传统音乐在声乐方面表现为令人惊叹的声辞合一。就是以汉语自身的声调、平仄、句读、押韵等音乐美,运用语调、语气、声腔走向对语言进行吟诵和歌唱,实现诗(歌词)与乐(旋律曲调)的完美结合。汉语语言有声调的特性,具有其他语言无可比拟的音乐美感。《诗经》《乐府》、唐诗、宋词等作为语言文学形式,之所以可以歌唱,却又没有留下任何乐谱,很有可能就是根据汉语自身具有的音韵(旋律)和句读(节奏)特点来谱唱的。这也是中国传统音乐在声乐方面的独有风格和鲜明特色。
二、中国传统音乐的独特记录方式
中国音乐史上第一首有明确记载的乐谱,是南朝梁代丘明记谱的文字谱古琴曲《碣石调·幽兰》。直到今天对于中国传统的古琴音乐,依然没有发明出比减字谱更适合古琴演奏的音乐记谱法(减字谱不仅有指法、音高位置而且有弹奏法)。而只具有记录音高、节奏功能的五线谱和简谱,均无法像减字谱那样胜任对古琴曲的描述性记录。在隋唐时期减字谱和燕乐半字谱(包含弦索谱和管色谱)已得到普及运用,之后又出现过俗字谱、律吕字谱、工尺谱、数字谱等记录方式。文字谱始终是中国传统音乐记录体系的主轴。是中国传统音乐不同于世界其他民族音乐的独特记录方式。这是由汉语语言声调特点和建立在语义基础上的音腔、节奏特点决定的。
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学堂乐歌的代表人物沈心工等人,将产生于西方的简谱从日本带到中国。这种与中国传统音乐单旋律线性思维表达方式高度契合,和中国传统音乐的文字谱本质上并无二致(只是用阿拉伯数字代替文字数字)的实用数字简谱,立即被中国传统音乐所接纳并为己所用,得到迅速推广和普及。尤其在20世纪30-40年代的全民抗战时期,《黄河大合唱》《义勇军进行曲》等一大批优秀抗战作品,通过简谱的记录,快速在普通民众中流行传播。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普及运用和不断地改进完善,简谱现已成为中国传统音乐最重要、最便捷的记录传播载体,对中国音乐事业的发展及音乐教育普及,都起到了巨大的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乐谱作为具有任意性特征的乐音记录抽象视角符号,它和乐器的发声以及对音乐的体验之间,没有必然的内在联系。乐谱是由同一社会群体的共同约定来默认的,一旦乐谱被某一社会群体所接受和默认,作为音乐文化的特殊符号系统,乐谱也就具有了和该音乐文化内在联系的属性。中国传统音乐从古至今的记录载体,均为包含数字谱在内的文字谱,这是由汉语声调特点和汉语语义节奏基础上形成的音腔特色决定的。音乐作为人类一种特殊发音表达方式,它和语言有着极为相似的内在共通原理。徐通锵在《语言学是什么》一书中揭示了人类不同的语言结构层次与语言共性之间的关系——在最深层次的结构核心层(即语言对现实进行感知和编码),语言的共性最大,随着语音、语义、词汇和语法等对语义一层层的加工,使得不同语言的共性逐步淡化,随之相应的语言特点和个性则越来越显著[4]。这一建立在语言学研究基础上的论述,对理解不同民族的音乐风格和音乐记谱方式有着积极的启示意义。音乐在表达人类情感的深层次结构方面,无论哪个民族都是相同的,是共性化的。但表达情感的内容、方式、手段、载体则因民族(群体)而不同。最终呈现出来的,是具有本民族风格特征和民族特色的音乐表达和记录传播方式。
中国传统音乐是以横向线性单旋律思维为主要特征的,简谱虽然是从国外传进中国,但它以记录横向单旋律音乐线条见长,作为文字谱的变体,它和中国传统音乐思维、表达及记录方式天然契合,成为最适于记录中国传统音乐的高效便捷载体,正如琵琶、二胡这些外来乐器后来被认作中国民族乐器一样,简谱应该被认作为中国记谱法。
三、保持以简谱记谱法为基础的
中国传统音乐的民族特色
历史上的中国,曾经创造出令世界为之惊羡的璀璨音乐文化。隋唐时期,多国留学生来到中国学习当时音乐文化,海纳百川适当择取为我所用的气度和胸襟,使得中国音乐文化一度成为世界舞台的中心。近代中国优秀的作曲家们,在中国传统音乐丰沃土地的滋养下,创作出了举世瞩目的经受了历史和人民检验的经典作品,如:《牧童短笛》《黄河大合唱》《白毛女》等经典名篇佳作。坐拥五千年悠久音乐文明史和深邃浩瀚、灿烂多姿的民族音乐文化宝藏,如今的中国传统音乐,却没能在21世纪的世界音乐舞台上,展现出自己应有的影响力和风采。其原因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改革开放40年来,相比国内热情不减的钢琴、小提琴等乐器,以及西方音乐(歌剧、交响乐)盛行的风潮,中国传统音乐的研究、教育、宣传、推广、普及,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和提倡。中国民乐指挥家彭家鹏在央视讲座时曾说,在他未接触到中国的民族管弦乐团(民乐)的时候,从小学习西方音乐、交响乐的他,对民乐有一种看不起甚至轻视的感觉,觉得民乐太“土”,而一旦了解从事民乐,就立即爱上无法自拔。这是因为中国传统(民族)音乐内含着中华民族精神和民族气质,是中国文化最深沉的灵魂表达。生活在中华文化大环境里的中国人,会不自觉对民族志传统音乐产生一种难以言状的心理共鸣,被民族文化强大的内力所吸引,激活血脉里固有的民族音乐文化的潜在基因。
而传承弘扬中国传统音乐,首先是要尊重、了解、认同几千年来本民族音乐发展的历史传统、民族特色和音乐记录传播方式。中国传统的简谱记谱法,理应在更广泛的社会层面得到更大力度的推广、宣传和普及,以此来营造良好的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的社会传播氛围。而现在国内音乐界的实际情况则恰恰相反,有一种几乎要把在国内能看到、能接触到的所有音乐(甚至少数民族民歌、地方戏、民间器乐、民族乐队用谱)都要变成以五线谱记录的形式,并谓之非如此不足以与国际音乐交流和接轨。对于这一说法,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对一位日本人说:“我们对话的危险隐藏在语言本身之中,而不在我们深入探讨的内容中,也不在我们所作讨论的方式中……早些时候我曾经十分笨拙地把语言称为存在之家,如若人是通过他的语言才栖居在存在之要求中,那么,我们欧洲人也许就栖居在与东亚人完全不同的一个家中。‘假定欧洲语言与东亚语言不光有差别,而且是根本不同的东西(日本人语)那么,一种从家到家的对话就几乎还是不可能的。”[5]应该清醒地看到,在没有西方社会纵向和声思维的音乐传统、没有遍地教堂多声部合唱的社会氛围、没有建立在西方十二平均律基础上的钢琴、小提琴作为自己民族传统乐器的基础上,五线谱这个和中国传统音乐思维、记录方式都有着巨大差异的建立在西方传统音乐社会文化基础上的西式樂谱符号,在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社会氛围中,就像简谱在西方音乐文化环境中无法生存一样,是很难推广普及和应用的。把中国传统音乐都改成五线谱来记录,只会让中国优秀的传统音乐,在本国民众面前失去亲近感,失去体验、普及、推广、发展、创新的机会。中国传统音乐将越来越失去自己的民族风格和特色,越来越无法在世界音乐舞台上展现自己独特风采和影响力。
文化自信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最坚实的精神驱动力。传承弘扬中国传统音乐,就是要深入研究以乐谱为显相、以乐声(音)为载体所呈现传递出的、几千年来累积叠加并不断内化创新的中国传统音乐的独特思维、记录、表达及传播传承方式。牢牢把握具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中国特色的传统音乐的运行发展方向。以海纳百川的气度和深深扎根在中国大地上的本根性,结合新的时代特征,吸收姊妹艺术和外来优秀文化的精华,以内在的民族性、历史性和世界性,创新地将中国传统音乐发扬光大并在世界范围内广为传播。让具有中华民族特色的中国传统音乐在世界音乐文化领域内熠熠生辉,发挥其应有的影响力、魅力、感染力和吸引力。
参考文献:
[1]习近平.建设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考古学 更好认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J].求是,2020(12).
[2]杜亚雄,秦德祥.中国乐理[M].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7:103 .
[3]卢梭.论语言的起源——兼论旋律与音乐的模仿[M].洪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83.
[4]徐通锵.语言学是什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361.
[5]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89.
作者简介:
全良婧(1989-),女,山西太原人,朝鲜族,硕士研究生,唐韵学堂校长,研究方向:音乐表演。
陆晓燕(1974-),女,安徽六安人,汉族,扬州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音乐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