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古与求是:从考据学发展路径管窥清代今文经学的复兴

2023-09-16 00:21钱寅
船山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求是复古

摘 要:清代以公羊学为核心的今文经学复兴,是清代考据学发展的阶段性产物。随着考据学的成熟,其研究对象和内容不断深入和拓展,学者为了复古与求是,逐渐将经学体系上溯至西汉,今文经学随之被纳入研究范围。考察考据学内部对公羊学等今文经学的研究以及传统意义上今文经学者对考据学的吸收与利用,可以看出沿着考据学发展这条脉络而生成清代今文经学复兴局面的大致轮廓。

关键词:考据学 今文经学 复古 求是

作者钱寅,河北工业大学人文与法律学院,河北省语言文化创新发展研究基地讲师(天津 300401)。

当今对于清代学术史的一般叙述是,清中期以公羊学为核心的今文经学重新兴起,以庄存与或孔广森为开端,以刘逢禄为旗帜,以致影响近代以来的龚自珍、魏源、康有为等诸多启蒙思想家和改革者。学界周知,清代学术以考据学为重镇,亦为一代学术之典型。因此,今文经学的兴起在思想上为考据时代带来新的曙光,也得到后世学术思想史研究者的重视。然而,关于清代今文经学兴起的原因至今仍然聚讼纷纭。首先,清代今文经学的始祖是庄存与还是孔广森,两种意见各有所持。其次,在肇端于庄存与的主流学术史叙事中,庄氏家族(存与、述祖)与权臣和珅之间的矛盾曾被认为是产生今文经学转向的原因。当然,这一观点的问世打开了研究者的视野,也促使研究者对清代今文经学复兴的研究逐渐产生更深层次的思考。在不断深化的研究中,学术界逐渐认清“庄—刘”谱系是由后代宗今文经学者所建构,并在学术史的叙事中不断被强化。【艾尔曼教授在其论著中阐述过庄氏家族与和珅的矛盾。(参见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赵刚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但随着研究的深入,对这一观点的质疑与批评也不断增多,如王鸷嘉从学术史叙事的视角观察,认为“庄—刘”谱系是由后代宗今文经学者所建构,并在学术史的叙事中不断被强化。(参见王鸷嘉:《学术史中的话语演变与谱系构建——清代公羊学史与庄存与》,《学术月刊》2018年第3期,第139页)】

抛开宏观的学术史叙事,细按清代学者的著述,也能发现关于清代今文经学及其起源的一些疑问。比如庄存与治学似乎不分今古、汉宋的门户,既有《春秋正辞》这类今文经说,也有《周官说》等古文经说,即便在《春秋正辞》中也呈现出杂采今古汉宋的风格。【清代汉学家虽以汉学自名,但宋学仍然静默如水地滋润着学术界。今文经学家多汲取、调和宋学,理学传统也潜移默化地导致了汉学世家调融汉、宋的取向。(参见罗检秋:《清代家学脉络中的汉、宋关系》,《安徽史学》2017年第3期)宋学中《春秋胡氏传》长期以来被定为科举书目,庄存与作为科场“成功者”,其著《春秋正辞》与《春秋胡氏传》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参见钱寅:《论庄存与〈春秋正辞〉与〈春秋胡氏传〉的关系》,《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再如孔广森所治《大戴礼记补注》《诗声类》等皆未及见今文经学品格,而其著《春秋公羊经传通义》所言“三科九旨”不类于何休,也被学者质疑是否具备今文家法。【参见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21页;陈其泰:《公羊家法与清代今文经学复兴之统绪》,《齐鲁学刊》2007年第4期,第25页。】再如庄述祖长于小学,治《诗》不信今文三家之传而独尊《毛诗》。由此可以看出这些所谓的清代今文经学者,并不是仅仅研治公羊学等今文经学,亦治《毛诗》《周官》等古文经学,这种现象单单是不明家法吗?若治公羊学者与治左氏者相争胜,仅仅是门户间的隔膜吗?在清代考据学昌盛的大环境下,今文经学的转向与考据学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是为纠考据之弊而另树旗帜,还是经考据学发展而必然产生的趋势?

笔者先以庄存与为例述之。庄存与作《春秋正辞》推衍圣经大义,除董、何二氏之说外,亦“采左氏、榖梁氏及宋元诸儒之说”[1]81。此外,庄存与治《周易》《毛诗》《尚书》《周官》《四书》等也皆有所成就,汇为《味经斋遗书》。而据庄绶甲所言,庄存与治经次第先为《礼经》,其次为《诗》《书》,再次才为《春秋》。可见,庄存与治学尚未树立严格的公羊学或今文经学门户,于古文经学、宋学皆有研习。【 庄存与《春秋正辞》的成书与教授皇子有密切关系,或者原即授读皇子的教本。(参见辛智慧:《春秋正辞笺》前言,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3页)】这样看来庄存与虽然拥有清代公羊学开山之祖的地位,但是《春秋正辞》等著作是在其治经次第中学术积累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而其中旨趣也是与其自身的身份密切相关。正是因为庄存与不是以一种积极的主观意志去树立公羊学或今文经学的门户,所以其治经才形成了不区隔门户的风格。如若以庄存与的学术经历为缩影,推而广之看待整个清代学术史,那么在清代考据学发展至乾嘉鼎盛的阶段时,学术积累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以公羊学为代表的今文经学自然而然进入学者的视野。这是以考据学发展的视角来审视今文经学的兴起,对认识清代今文经学发展史不无裨益。

一、戴震、王引之、孔广森:以考据研治《春秋公羊传》

随着清代考据学的发展,考据学者开始关注《春秋公羊传》等今文经学,但有些能够形成体系,有些尚处于考据札记的阶段。最早者當属惠栋的《公羊古义》二卷,其以辨别文本、甄别礼制的汉学研究方法处理公羊经传中的具体问题,是具有札记性质的《春秋公羊传》研究成果。而戴震则是以专题考据论文的形式,撰写了《春秋改元即位考》三篇。其上篇首先考察了即位之礼:“先朝庙,明继祖也;出适治朝,正君臣也;事毕反丧服,丧未终也。逾年而后改元即位,《春秋》于内称公,于外书爵。未逾年,于内称子,于外书某子。”[2]18而后详论《春秋》经中“正月即位”书法之差异,以见其中微言大义。中篇讨论了“先君虽未葬,既逾年,则书爵”“有既葬未逾年而书爵”“先君未葬,未即位,而书君”“未即位而出奔,归不得书爵”[2]19-20等例,下篇讨论了“隐何以不书即位”“庄、闵、僖何以不书即位”“桓、宣书即位”[2]21等例。通过相关问题的考论,戴震发挥了即位改元的书法中所蕴含的君臣、父子、夫妇、昆弟的伦理思想,其云:“明乎嗣立即位之义,君臣、父子、夫妇、昆弟之间,其尽矣乎!”[2]22故而,陈居渊指出:“戴震所撰写的《春秋改元即位考》三篇,虽然形式上为考据,但是内涵与《公羊传》《穀梁传》诠释《春秋》辞例‘一字褒贬的微言大义如同一辙。”[3]287可见,在戴震的学术建树中已经开始孕育以考据的方法来研治今文经学的萌芽了。

王引之《经义述闻》是札记体的考据学著作,其最终定本经历了三个刊刻阶段,首先是嘉庆二年的不分卷本,其次是嘉庆二十一年的十五卷本,最后是道光七年的三十二卷本,是为最终的定本。从初刻到定本,卷中条目不断增加,足见王引之一生读书不辍,新见迭出。《经义述闻》涵括诸经,与《春秋公羊传》有关的内容从初刻开始到最终定本一直增加。以日本浅草书库所藏十五卷本为例,其卷十三专论《春秋公羊传》凡十一条;至通行的三十二卷本中卷廿四专论《春秋公羊传》已经增至五十四条。可见王引之在读书治学中,留意《春秋公羊传》之心一以贯之,与其长期关注的其他诸经并无不同。

以三十二卷本为对象,可知王引之对《春秋公羊传》的考据札记大概分为几个方面的内容:校勘经传、校勘何注、阐释疏解何注、纠正补充何注、纠补孔广森《通义》等。基于考据的成果,进一步展现出王引之对《公羊传》大义的理解。比如对于桓公“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是否有“王”的问题,据《春秋繁露》所言“桓之志无王故不书王”,故此处无“王”与《左传》《穀梁传》不同;又据何休注“‘三年春正月曰‘无王者,以见桓无王而行也”,不注于元年而注于三年,则元年春下有“王”字,与《左传》《穀梁》同。[4]卷二十四因此,王引之认为董、何所见《春秋》已有异本,“书王不书王之故,传无明文,盖疑而阙之”[4]卷二十四。王引之提出:“时周室既卑,令不行于诸侯,诸侯无王者,不惟鲁桓而已,何独于桓诛无王之罪?……无王之说,本非达诂,公羊则无此说也。”[4]卷二十四这显示王引之不迷信董、何的演绎和说解,而是将理解的《春秋》大义上溯到《公羊传》义,倘若传文未足以解说则从文献学的角度去考察问题产生的根源。

考据学者并非以饾饤琐碎为务,其对义理也有关注。正如戴震所言,“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2]140。王引之亦循此径而治学。比如庄公四年传云:“今纪无罪,此非怒与?”何休注:“怒,迁怒,齐人语也。”王引之转述其父念孙之言:“怒之言弩,太过之谓也。《方言》‘凡人语而过,东齐谓之剑,或谓之弩,弩犹怒也……是古者谓过为怒。‘今纪无罪,此非怒与者,言今日之纪无罪,乃因其先世有罪而灭之,此非太过与?”[4]卷二十四若依何休注则意为怒纪之先祖而迁怒于子孙,若依王念孙之意则纪因先世之故无罪而被灭实属过分。两相对比所寄寓的褒贬不尽相同,可见通过考据的功夫可以发明与董、何并不趋同的义理。再如卷廿四末载录“公羊灾异”之说,王引之云:“《公羊》之学,惟据人事以明法戒,不侈天道以涉诪张。盖天人之际,荒忽无常。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自董仲舒推言灾异之应,已开谶纬之先。何氏又从而祖述之,迹其多方揣测,言人人殊,谓之推广传文则可,谓之传之本指,则未见其然也。”[4]卷二十四王引之将评判公羊学标准还归于《公羊传》,而对董、何二人之学皆有异见。这是考据学发展的必然结果,通过理性的考据,学者可以直面《公羊传》,而无须再借由他人的研习成果来理解传义。可见,以考据为方法来推衍说明经学中的义理,不仅有本有据,而且能在相延已久的权威观点之外提出新的意见。

以考据闻名的学者中,孔广森对《春秋公羊传》做了系统的研究,撰就《春秋公羊经传通义》。对于《春秋》一经的研究,孔广森自认为以公羊学为宗,尝云:“治经贵有家法……于《春秋》壹守公羊师说。”[5]155-156阮元作《拟国史儒林传序》中于公羊学亦独推孔广森,“近时孔广森之于《公羊春秋》,张惠言之于孟、虞《易》说,亦专家孤学也”[6]37。另据阮元为《春秋公羊经传通义》作序所言,孔广森以为:“《左氏》旧学湮于征南,《穀梁》本义汩于武子;王祖游谓‘何休志通《公羊》,往往为《公羊》疚病;其余啖助、赵匡之徒,又横生义例,无当于经,唯赵汸最为近正;何氏体大思精,然不无承讹率臆。”[7]240可见,孔广森之所以将公羊学作为研究《春秋》经的门径,是因为杜预、范宁没能很好地将左氏、穀梁二家之说发明,令其义隐晦不彰,而何休注解《公羊传》基本上能契合公羊氏之本义。因此,孔广森在选择师说,蕴含着求古、求是的目的,而非出于单方面的门户之见。由于有求是的追求,所以孔广森也指明何休有“承讹率臆”之处,故而“旁通诸家,兼采《左》《穀》,择善而从……凡诸经籍义有可通于《公羊》者,多著录之”[7]240。虽以公羊学为宗,但不拘泥于一家之说,广泛取材,实事求是,正是孔广森研治公羊学的风格。实际上,这种风格是与当时考据学所提倡的学风是一致的。

由于孔广森不拘泥于何休一家之言,因此其与何休的观点或有不同。最典型的就是对公羊学中三科九旨的阐释。孔广森云:“《春秋》之为书也,上本天道,中用王法,而下理人情。不奉天道,王法不正;不合人情,王法不行。天道者,一曰时,二曰月,三曰日;王法者,一曰讥,二曰贬,三曰绝;人情者,一曰尊,二曰亲,三曰贤。此三科九旨既布,而壹裁以内外之异例,远近之异辞,错综酌剂,相须成体。”[7]722孔广森提炼的“三科九旨”,与世人熟知的何休“三科九旨”不同,故晚清以来治公羊学史的前辈学者多认为其“不明家法”而提出批评意见,如杨向奎尝言:“所谓时、月、日之例,讥 、贬 、绝之辞,尊、亲、贤三议都是公羊学原有义,但以之为《公羊》中的‘三科九旨,却是以小作大,不能发挥《公羊》在政治上和历史上应有的影响和作用。我们所谓公羊学是指自公羊学开始直到东汉何休。何休之总结《公羊》虽然和当时的社会具体情况脱节,但却是公羊派应有的总结,这种总结保存了公羊学丰富的内容,也保存了公羊学优良的传统。这种总结在清朝末年康有为的变法运动中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孔广森的《通义》,是以朴学精神治《公羊》,不本何休,而出自他本人的归纳,这是一种平凡的归纳,缺乏公羊学原有的闳肆见解和富于理想的开阔议论。 虽然他就 《公羊》而论《公羊》,免于‘反传违戾之失,但无与于学术思想的发挥。”[8]336-337不可否认,孔广森为《春秋公羊传》所作的新疏体现出极强的乾嘉汉学风格,其中对语言文字和典章制度的考据博采众说而不专主一家。但是,其提出与何休不同的“三科九旨”之说并非凭空臆造,而是来自東汉末期公羊学者宋衷的传述。【 因孔广森圣门后裔的家世、身历家变的个人际遇以及乾隆帝与孔府的关系及其有关《春秋》的御制解说等诸因素相互激荡所致,其不得不避用何休所归纳的“三科九旨”,而取“实与而文不与”的曲径。虽然如此,其别立之“三科九旨”亦本于《公羊》先师;其阐发经义谨守《公羊》义例;其于何休《解诂》,则志在强其守卫,去其粗鄙,导之使通,培之使高,实为《解诂》功臣。(参见张勇:《孔广森与〈公羊〉“家法”》,《中国史研究》2007年第4期)】这说明汉代公羊学师说相传中存在着不同的观点,何休之学成一家独大。孔广森重立宋衷“三科九旨”之说,是利用考据方法进行研究和在经义上追求复古的结果,也显示孔广森的观点确有师法相承。

从对惠栋、戴震、王念孙、孔广森等考据学者对公羊学的研究来看,可以认为在清代考据学内部开始出现了研究《公羊传》的萌芽,而他们对《公羊传》研究的方法和风格都是考据学的。【 不独以上诸位学者,在考据学的发展中关注今文经学的学者还有很多,比如焦循虽然没有专门论述今文经学的著作,但是在其易学研究中开始转向探求今文经学的微言大义。(参见陈居渊:《汉学更新运动研究——清代学术新论》,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289页)】出现这种趋势的原因在于考据学者在学术研究中求是、求古,无征不信,他们的学术理想并非汲汲于文字与典制方面繁复的引据,而是希望通过考据之途探索到经籍的古义和圣人的真意。在这种理想的引导下,考据学者势必会将研究的内容不断上溯往古,才会出现学术关注的重点由东汉渐渐转向西汉,由古文经学渐渐转向今文经学。可以说,随着考据学发展,今文经学的价值逐渐被考据学者所发现,他们用考据的方法来治公羊学等,对清代今文经学的再度兴起是有重要意义的。

二、庄述祖:复古文字以究圣道

考据学者在用考据的方法和学风研究公羊学的同时,通常被认作常州学术一脉的学者也在利用考据学拓展今文经学的研究。庄述祖是庄存与之侄,蔡长林认为其是清代今文经学转折点上的人物。其学术渊源一则承袭自毗陵庄氏家学,一则承袭于其母党长洲彭氏。庄、彭二族皆为科举望族,家学渊源有自:庄氏家学长于汉学,彭氏家学长于理学与古文。因此,从这样的源头上看,庄述祖之学自然能够淡化门户之争,从而走上兼容并采的道路。黄爱平在讨论清代经世思潮时曾说:“庄述祖则与孔广森大致同时而生活的年代略晚,正值汉学日丽中天的乾嘉时期。因此,他治学既受到汉学的影响,究心音韵训诂,又直接受到其伯父庄存与为学的熏陶,推崇《公羊传》,强调经书的微言大义,最终以研治《夏小正》而卓然名家。”[9]94庄述祖长于音韵训诂,亦能探究今文经义。但是,由于其治学不专守一家门户,也被认作非今文经学学者。对此,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称:“(庄述祖)颇究明堂阴阳,亦苏州惠学也。”[10]583从学术风格上看,庄述祖遍治群经,尤好古籀文,说经必宗西汉,解字必宗籀文,而未必为今文家派。

与通常意义上的今文经学学者不同,庄述祖擅长文字考据,特别是对古籀文字的研究有着独到的价值和影响。暨慧琳指出:“在同时代的学者仍对《说文》奉为圭臬,还处于无意识地、零散地引用一些金文来研治《说文》的时候,庄述祖摆脱旧观念的束缚,开创性地利用传世及出土的古文字资料,首次对《说文》中的古文、籀文进行了专题研究。”[11]40丁保铨言:“本朝庄氏葆琛、吴氏荷屋为用金文证经之巨子,毕氏秋帆、阮氏文达公为用石文考史之大宗。”[12]3这是对庄述祖古籀文研究的肯定。黄开国认为:“庄述祖以汉学为根株,是希望通过追溯声音文字的小学之原来探求圣人经典之‘是与‘实,这是庄述祖研究小学的目的与出发点。在这一点上,庄述祖与当时的汉学家是一致的……庄述祖研究小学、求声音文字之原,是要恢复所谓古代的籀文系统。”[13]24

研究古文字,自然绕不过许慎的《说文解字》。庄述祖对许慎《说文解字》的态度是辩证的,首先他肯定《说文解字》在经学研究中的价值,其次他指出《说文解字》亦不可尽从。他说:“《说文》所收九千三百五十三字,有转写之讹,无虚造之妄。惟分析偏旁以篆文为主,古籀从之;或有古籀为部首者,亦必篆文所从之。”[14]序因此,庄述祖认为在小篆之上更有“寓至道于其中”[14]序的古文應当进行深入的考据研究。由于“嬴秦灭学之后,久绝师传”,所以自西汉开始能读古文者便很少了。如伏生所传为今文《尚书》,其原因在于:“伏生为秦博士,不得私习古文,至老而求得壁藏书,谅亦以意属读而已。张怀瓘云‘汉文帝时,秦博士伏胜献古文《尚书》,是伏生亦以今文读古文,与孔安国同。”[14]序彼时题伏生传者,乃今文《尚书》;题孔安国传者,虽有疑其伪,仍目之为古文《尚书》。而此处庄述祖并不强调二者的今古文家法界限,认为伏生与孔安国相同皆以今文读古文。可见,庄述祖要探究圣人之道,上溯经学之源,其首先要做的并非区分今古文家法并以门户自持,而是需要考察比小篆更古老的文字,才能够对“斯高之逞臆,甄丰之妄改,支意怪文,悉为辨正”[14]原目。如此,才能真正认识到经学中所寄托的圣人至道。

利用金石材料来研究古籀文字,这是文字学问题的探讨,也是清代考据学发展的题中之义。在《说文古籀疏证》中,庄述祖自言:“六经遭嬴秦之厄,幸而得存于今,其无缺误者盖少。《毛诗》最古,《仪礼》《周礼》次之,《礼记》次之,《公羊春秋》次之。其余若《周易》《尚书》《左氏春秋》《穀梁春秋》则多晋以后之俗字矣。《论语》尚多古字,《孝经》《孟子》《尔雅》大抵为后人妄改。”[14]原目可以看出,庄述祖以文字作为标准来划定哪些是未经窜乱的古学,其目大概有《毛诗》《仪礼》《周礼》《礼记》《春秋公羊传》《论语》诸部,这些才是真正能够担载古义,体现圣人真意的经典。这意味着庄述祖的《说文》古籀研究,并不是以文字学的成就为目标,而是有更深层次的追求。

正如黄开国所言:“庄述祖以西汉为宗,较为严格的说是以刘向、刘歆父子以前的西汉经学为宗。因为他认为,圣人的经典在刘歆之前基本上没有遭到窜改,但是自从经刘歆校书中秘以后就遭到了淆乱。”[13]25举例如庄述祖所言:“《左氏春秋》经刘歆私改者如‘壹戎殷,改‘壹为‘殪;经杜预误写者如‘不飧读为‘不夕食,此皆不明古义。刘之逞臆虚造,杜之袭陋传讹,其失一也。至若舟鲛为舟,公鸟为公,《说文》犹有可考,至晋以后古人无完书矣。”[14]原目可见庄述祖考据古文字,实际上是要剔除后代以俗字窜改者,致使古义昌明,圣贤之道得其所载,而这种追求是建立在考据学基础之上的。正是由于庄述祖的学风是考据的,与乾嘉汉学一致,所以庄述祖与段玉裁、王念孙等训诂考据巨擘私交甚厚,亦能往复论学,如其代王念孙为任大椿的《小学钩沉》作序,与臧镛评价段顾之“四郊”“西郊”之争。特别是在《五经小学述》中,庄述祖对《毛诗》等字句考辨结论与段玉裁《诗经小学》等结论相同,然其所考材料或详于段氏。如《小雅·斯干》有“似续妣祖”句,郑玄笺释云:“似,读如‘巳午之巳。‘巳续妣祖者,谓巳成其宫庙也。”[15]980孔疏申之以为“在巳地而续立其妣祖之庙,然后营宫室”[15]981,是以巳为方位词。段玉裁无视孔疏之是非,据笺直云:“此汉人巳午字读如已然之已之证。”[16]卷十八庄述祖则先以《说文》考定巳有已意,复由巳、已皆象蛇形故篆文同字,再以反切注音考定似、已音同,从而论证“似”为“巳”字假借,其意为已然之“已”,又以“子思论诗‘於穆不已,仲子曰‘於穆不似”[17]卷一再申论之以证成孔疏曲解之非。其后又以其结论为据,考辨《七经孟子考文》中《毛诗》此处的异文,此不一一详举。可见,庄述祖与段玉裁皆认定巳午之巳即已然之已,并且汉代已有此读。所不同的是段玉裁只言其结论,而庄述祖深思考覈其本末缘由,展现了出色的考据功底。

庄述祖“治学以汉学为根株,企图通过恢复所谓古籀文来揭示经典的本义,这反映了在乾嘉汉学及其兴盛的时代庄述祖在治学观念与方法上受到乾嘉汉学的深刻影响”[13]25。从前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在庄述祖的今文经学研究道路中,考据学扮演着导其先路的角色。由于庄述祖以考据学为其经学研究的起手式,因此其治经不必尽从今文经学。学者指出:“庄氏之学是以追求三代圣人之道为终极目标。在经学上凡是合于圣人之道的经典,无论古文经学还是今文经学,庄氏都是肯定的。”[18]195庄述祖以为《毛诗》为六经中最古者,因此极其重视对《毛诗》的研究。刘静指出:“他著《毛诗考证》,于经书文字与经书说义,就是以古文经的《毛诗》为正,并对今文经学的齐、鲁、韩《诗》多有批评,其批评所依据的也是《毛诗》之说。”[19]68庄述祖不从今文三家诗,而从古文《毛诗》,正是因其文字最古,承载了更准确的圣人真意。可见,至少在研治《诗经》中,庄述祖的意识里并未真正形成今古文的门户之别。他分判诸经的标准之一,即是文字之古,这正与乾嘉汉学中“求古”“求是”的考据学宗旨同归。

总的来说,作为清代今文经学发展史上的关键学者,庄述祖的学术展开脉络是从考据学发端的。他从考据学出发不断追求更早的经学本源,实现了自东汉之学向西汉之学的跨越,而今文经学成为庄述祖及其追随者的研究重心,在这样的脉络中自然是瓜熟蒂落。

三、刘逢禄:对考据学风的受容

提及清代公羊学,刘逢禄被认为是张大旗帜的领袖。刘逢禄是庄存与的外孙,也是庄述祖最得意的外甥。刘逢禄治学受外家庄氏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在公羊学方面其对庄氏之学的传承态度颇显暧昧。其子刘承宽在《府君行述》中论述其父的学术渊源云:“大抵府君于《诗》《书》大义及六书、小学,多出于外家庄氏,《易》《礼》多出于皋文张氏,至《春秋》则独扼遗经,自发神悟。”[20]卷十一是言刘逢禄在文字训诂和《诗》《书》大义方面受到了庄氏学术的影响,而公羊学方面则别有渊源。刘逢禄本人在《春秋论》中认为清代的公羊学由孔广森发源,其云:“清兴百有余年,而曲阜孔先生广森始以《公羊春秋》为家法于以扩清诸儒。”[20]卷三在清代公羊学发展脉络中,刘逢禄更推崇孔广森的学术地位。如前文所论,庄氏《诗》《书》与小学皆是从古文经和考据学中来,孔广森的公羊学研究亦具备考据学的风格。乾嘉汉学为一代学术之盛,生活于彼时的刘逢禄在评判学术时自然受到考据学风气的左右,如其言:“大清之有天下百年,开献书之路,招文学之士,以表章六经为首。于是人耻乡壁虚造,竞守汉师家法,若元和惠栋氏之于《易》,歙金榜氏之于《礼》,其善学者也。”[21]4可见,刘逢禄高度认同以考据学作为经学的研究范式,在其学术渊源中考据学占有重要的地位。是故,刘逢禄以公羊学为核心研治今文经学,同样对考据学有所接受,其学术当中亦有考据学之品格。

刘逢禄认为:“先汉师儒略皆亡阙,惟《诗》毛氏、《礼》郑氏、《易》虞氏,有义例可说,而拨乱反正,莫近于《春秋》。董、何之言,受命如响,然则求观圣人之志,七十子之所传,舍是奚适焉!故寻其条贯,正其统纪,为《释例》三十篇。”[21]4可见,刘逢禄在研究公羊经传时的主要方法是归纳条例、寻其条贯。梁启超撰《清代学术概论》,褒扬刘逢禄的《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以科学的方法归纳何休《解诂》条例。然这种排比归纳、理明条例的研究方法在清代学术中早为考据学所用。如钱大昕在论述其最著名的论断“古无轻唇音”时,便排比归纳了“古读扶如酺,转为蟠”“伏又与逼通”“伏又与冯通”“古音负如背,亦如倍”“古读附如部”“古读佛如弼”“古读文如门”“古读弗如不”“古读拂如弼”“古读繁如鞶”“古读蕃如卞”“古读方如旁”等近六十条材料。对于这种研究方法,钱大昕并非偶然为之,其在“舌音类隔之说不可信”“声相近而讹”等条目中,同样使用排比归纳大量语言材料的方法总结出自己的结论。虽然刘逢禄与钱大昕所要探索论证的内容不同,但方法是相同的。又如戴震整理《水经注》即采取先总结条例来指导古书整理的方法,戴震云:“《水经》立文,首云某水所出,已下无庸重举水名;而注内详及所纳群川,加以采摭故实,彼此相杂,则一水之名不得不更端重举。《经》文叙次所过郡县,如云‘又东过某县之类,一语实该一县;而《注》则相沿溯县西以终于东,详记所迳委曲。《经》据当时县治,至善长作《注》时,县邑流移,是以多称故城,《经》无言故城者也。凡《经》例云‘过,《注》例云‘迳。以是推之,虽《经》《注》相淆,而寻求端绪,可俾归条贯。”[2]111-112又如凌廷堪作《礼经释例》更是以条例之学来研治《仪礼》,他认为治《仪礼》倘若“不汇通其例一以贯之,只厌其膠葛重复而已耳,乌睹所谓经纬途径者哉!”[22]3于是其将《仪礼》之条例析为八类:通例、饮食之例、宾客之例、射例、变例、祭例、器服之例、杂例。

综上所述,钱大昕、戴震与凌廷堪诸人的学术成果皆是具有重大意义和影响的,从他们的研究中可以看出排比归纳材料、梳理古书条例在乾嘉考据学当中是普遍运用的研究方法,刘逢禄运用此方法来研究公羊经传乃吸收了考据学的营养,也是清代考据学发展的必然结果。是故,钱穆谓刘逢禄之学云:“论学主家法,此苏州惠氏之风也;主条例,则徽州戴氏之说;又主微言大义,拨乱反正,则承其外家之传绪;值时运世风之变,而治经之业乃折而萃于《春秋》,治《春秋》又折而趋于《公羊》焉。”[10]585只是刘逢禄受惠、戴之学影响者,可以从其著述中窥得规模;唯承其外家微言大义之学者,在其自述中往往不言及。个中缘由值得玩味和深思。

四、凌曙、陈立:考据礼制以解读《公羊》

嘉庆十六年(1811)会试,刘逢禄赴京曾居住在阮元家中。彼时,扬州学者凌曙也在阮元家中寄寓并为其校《经郛》。这段时间里刘逢禄一定和凌曙讲了很多与公羊学相关的问题,引起了凌曙的注意。凌曙写出了《春秋公羊礼疏》《公羊礼说》《公羊问答》等著作,并且师生相传培养了陈立,为《春秋公羊传》做了新疏,即《公羊义疏》。向来述清代公羊学史者对凌曙这一脉的公羊学缺乏足够的认同,如杨向奎《清儒学案新编》在考辨旧学案的基础上,评价凌曙“不能使《公羊》学说与当世结合而解决问题”,也“不能离开社会问题作纯理论的发挥”[23]111-112,“没有吸取公羊派的非常异义而形成自己的历史学说”[23]109,等等,进而认为其没有训诂,没有义理,没有政治思想,仅仅是獭祭材料,而且在材料占有上还不够全面。这是因为长期以来研究清代学术史的专家,多站在讲求微言大义的常州学派是公羊学正宗的先行立场上来审视其他学者的学术,这才会轻视凌曙、陈立这种以考据礼制见长的公羊学研究。但是,章太炎尝云:“‘今文之学,不专在常州。其庄、刘、宋、戴诸家,值守‘今文,深闭固拒,而附会之词亦众,则常州之家法也。若凌曙之说《公羊》,陈立之疏《白虎》,陈乔枞之辑三家《诗》,三家《尚书》,只以古书难理,为之征明,本非定立一宗旨者,其学亦不出自常州。此种与吴派专主汉学者当为一类,而不当与常州派并存也。当漢学初兴时,尚无古今文之分别。惠氏于《易》,则兼明荀虞;荀则‘古文,虞则‘今文也。及张惠言之申虞氏,亦‘今文也。其他如孙之《尚书》,江之《礼书》,或采《大传》,或说《戴记》,皆今、古文不分者。故不得以偶说‘今文经传,遂以常州家法概之。”[24]序4-5由此可见,在部分清代学者的视野中,研究今文经学,不一定非要以常州家法去衡量。

在清末的李慈铭等人看来,凌曙无疑也是一位重要的公羊学家。其云:“自武进庄氏方耕、曲阜孔氏顨轩皆专精其业,著有成书,凌氏与武进刘申甫起而和之,盖自两汉以来,言《公羊》者莫之先也。”[25]134康有為对凌曙公羊学上的成就着力推许,开示门人在研习公羊学上“凌氏曙说《公羊》诸书,可看”[26]146。曹元弼在自己的《礼经学》中也褒扬凌曙的学术,认为凌曙治公羊学的方法才是正途,称赞“其学甚正、其功甚大”[27]卷七。凌曙将礼学考据的方法应用到公羊学的研究上,【凌曙最早以礼学考据的方法来研究《四书》写成《四书典故覈》,走的正是以考据来辅翼义理的路数。(参见钱寅:《〈四书典故核〉与〈四书章句集注〉关系考——兼论清代四书考据学和科举考试的关系》,《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其与弟子陈立以礼制解读《公羊》,礼制不明则《公羊》不明,皆为求圣人真意,而非汲汲于今古文之门户。从凌曙、陈立等学者的学术经历上看,他们都是以考据学入手,从典章制度和语言文字的研究开始,逐渐转向为研治今文经学。由于这种以考据方法研究今文经学的路数,才使得他们的学术遭遇不同的评价。陈居渊说:“对凌曙公羊学研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都偏于一端,但是恰恰可以证明晚清汉学家由专尊古文经学到崇尚今文经学的融合。”[3]353从凌曙之学中,无疑可以看出考据学逐渐发展到以公羊学为核心的今文经学,并且是如何影响今文经学研究的。

凌曙的学术是以郑玄礼学为根柢,并将之应用于公羊经传的研究中,因此写出了《春秋公羊礼疏》和《公羊礼说》等著作。在他的著作中,首先保持了对何休之学的崇奉,提出要遵循“疏不破注”的原则,利用郑玄礼学的材料为何注补充完善。这是对公羊先师家法的维持。其次,当郑玄礼学与何休注之间出现不可调和的差异时,凌曙会采取“暗破”的方式对何注进行修正。这是在“疏不破注”的原则之下“求是”的体现,也展现了凌曙对郑氏家法的信奉。凌曙用郑氏礼来疏解公羊何氏解诂,实际上是交融了东汉末年两大经师的意见,是对汉学彻底的服膺。

凌曙研究公羊学的方法是考据的,但是考据的手段也能够体现其对公羊精义的表达。如《春秋》鲁庄公八年夏经云“师及齐师围成”,传云:“成者何?盛也。盛则曷为谓之成?讳灭同姓也。”[28]245-246惠栋《九经古义》中说:“成与盛通。”[29]卷十三对此,凌曙提出反对意见。凌曙认为如果此处用通假来解释的话,那么经义就无法成立了。盛与鲁是同姓之国,《春秋》甚恶鲁灭同姓,但是由于“内大恶讳”的义例,所以只能变盛为成,将其比作鲁国本有的成邑。那么既然比作鲁国境内的成邑,那么“围”这种行为就无从谈起。在这个矛盾里,《春秋》的褒贬寓意其中。凌曙引用《春秋繁露》“变盛谓之成,讳大恶也”,进一步指出“若以成与盛通,而圣人之微言几息矣”[30]278。凌曙在训诂考据方面,尤为重视经籍通假现象。这里凌曙并没有盲从学界权威从通假角度做出的解释,反而更重视对经义的理解和把握。

又如“隐公三年春,王二月”。何休注:“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统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礼乐,所以尊先圣,通三统。师法之义,恭让之礼,于是可得而观之。”[28]57这里何休已经明确说明了“通三统”的经义。凌曙首先通过《白虎通》来考察何休注释的依据,其次引《礼记·郊特牲》疏:“尊贤不过二代者,所以尊贤之事,取其法象。但代易时移,今古不一,若皆法象先代,今则不可尽行,故所尊之贤,不过取二代而已。若过之,远难为法也。”[31]30凌曙引《礼记·郊特牲》的疏文解释为何要“存二王之后”,同时发明了礼制中贤贤的原则。可以说,在凌曙的疏文中用公羊学中“存三统”之义和礼学中“贤贤”之义互相发明,以“贤贤”来说“存三统”,以“存三统”来说“贤贤”,从而实现礼学和公羊学在义理上的交融。陈居渊评价凌曙之学云:“刘文淇的《左传》研究,刘宝楠的《论语》研究,凌曙的《公羊》学研究等都以汉学鸣于扬州,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其研究经学的水准也不逊色于乾嘉。”[3]336这意味着,凌曙以乾嘉汉学的水准来研究公羊学是有重要意义的。

刘建臻《清代扬州学派经学研究》认为:“在扬州学派经学发展过程中,凌曙的作用相当明显,除了教授阮福等人,扬州学派后期的重要代表人物刘文淇,就是在凌曙的关怀和培养下逐步走上学术研究道路的。”[32]22刘文淇和陈立都跟随凌曙学习过,但是刘文淇走上了《左传》研究的道路,陈立则更多地继承了其师的学术品格,善长《公羊春秋》和郑氏礼。凌曙在研治《春秋公羊传》之前,校注了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作为准备。陈立在作《公羊义疏》之前,也校注了今文学经说总义《白虎通》。另外,陈立在《公羊义疏》的写作中,沿着凌曙的考据思路,引用凌曙的考据成果,对《春秋公羊传》做了全新的整理。可见,以考据的方法研究公羊学,自刘逢禄至陈立自有脉络可循。

凌曙、陈立之学上有所承,下亦有所启。钱基博言:“江都凌曙晓楼初治郑玄礼,嗣闻武进刘逢禄申受论何氏《春秋》而好之,转而治《公羊》,撰《公羊礼疏》十一卷、《公羊礼说》一卷。句容陈立卓人最称高第弟子,承其绪衍,成《公羊义疏》七十六卷、《白虎通疏证》十二卷。其学由《白虎通》以通《王制》,遂旁开以《公羊》言礼一派。近世湘潭王闿运壬秋、善化皮锡瑞鹿门之学,皆由此衍。言礼明,然后治《春秋》,别开湘学,又旁轶而为蜀学,集其成于井研廖平季平,继别为宗,而渊源所自,不得不推凌氏为别子之祖也。”[33]68此言晚清王闿运、皮锡瑞之学,实际上都可溯源至凌曙。以王闿运之学为例,其在《公羊传笺》中对贵族人物的评价,从行为是否合礼而立论,合礼者则为善而有德。这确与凌曙交融郑氏礼和公羊学的学术风格有所相承。【因此,在公羊学史上对王闿运的评价也出现类似于凌曙的问题,有人批评其缺乏进步意义。(参见陈其泰:《清代公羊学(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但也有学者提出王闿运的经学研究自成体系,独树一帜。(参见刘再华:《近代经学与文学》,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朱维铮言道:“王闿运的公羊研究,不属于常州庄、刘体系,在学说上较平庸,但他在政治上不满慈禧集团并倾向‘改制,显然影响廖以善变速变为学术特色的隐衷。”[34]202在朱维铮的观点中,可以看出其已经认识到常州庄刘的体系已经无法包容清代公羊学发展的全部了。从凌曙、陈立一脉的学术来看,他们正是随着考据学发展进而步入公羊学的研究,以考据的方法来阐释公羊学的微言大义。只是这种以考据入手的方法鲜能直抒大义,反而给人一种琐碎费解的直观印象,所以会招来不少负面评价。

结 语

考据学支撑起了有清一代的学术,在乾嘉时期发展至顶峰。考据学虽然以典章制度、语言文字等内容作为研究对象,但随着考据学自身的发展,其内容也在不断地扩充和更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对考据学的印象是饾饤琐碎、死气沉沉、无关大义的。然而,现在已经不能再如此看待考据学了。学术界发现形式上烦琐的考据内里却体现了清儒的思想建设。戴震用考据的手法写了《孟子字义疏证》,重新考察了宋明儒学中的重要概念,正本清源并试图建立新的理学模式。张寿安在《十八世纪礼学考证的思想活力——礼教论争与礼秩重省》一书中揭明清儒对礼学的考据研究背后,隐藏着他们的思想活力。因此,随着考据学的深入发展,重视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逐渐被纳入考据学者的视野。陈其泰在《晚清公羊学双轨演进及其哲理启示》文中亦提出由于清代考据学的惯性,晚清公羊学形成了以经议政和文献考证双轨并进的独特景观。这个观点认识到了考据对清代今文经学发展的价值,但仍可以进一步说“以经议政”的今文经学背后也有一条考据学发展的路径。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梁启超以为清代学术思想是“以复古为解放”,其中第三步即“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不论是戴震、孔广森,还是庄述祖、刘逢禄,抑或是凌曙、陈立,他们都接受了考据的方法和理念,不断地利用考据成果去追求往圣真义。他们求古也求是,从而推动了清代学术从东汉上溯西汉,以至在清代晚期上溯到先秦诸子之书。钱穆曾说:“盖清儒治学,始终未脱一门户之见。其先则争朱、王,其后则争汉、宋。其于汉人,先则争郑玄、王肃,次复争西汉、东汉,而今、古文之分疆,乃由此而起。”[35]3-4对于清儒学派门户之分,陈祖武认为乾嘉汉学是一个过程,吴、皖、扬州乃是汉学发展的前、中、后期。【参见陈祖武著《清代学术源流》第九章第三节“乾嘉汉学是一个历史过程”,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71页。】其实不仅吴、皖、扬州三派是一个历史过程,晚清的今文经学和诸子学都可以看作是考据学发展的历史过程。如果用考据学发展的纵向路径来看,钱穆说的清儒所争门户,实际上不是平行的而是纵向的,他们的追求是更能接近圣人真义的古学。因此,所谓的今文经学兴起,也可以说是考据学进一步向复古目标发展的结果。

【 参 考 文 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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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刘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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