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当乌尔善导演的《封神第一部》宣传物料铺天盖地而来时,B站弹幕里,齐刷刷一片“烂片预定”,网友们似乎有充分理由相信这一点。
的确,号称投资30亿的巨作,宣传物料给人强烈的“烂片既视感”:土洋结合的魔幻场景、廉价的特效、缺乏细节的服化道。在2019年最早一批宣传片中,“烂片”感更是暴露无遗。
而导演乌尔善,算是一个有“烂片前科”的男人,他2012年执导的《画皮2》,豆瓣评分6.1,是融合西方魔幻大片与中国神话传说的怪异之作。
彼时,国內影视圈兴起了模仿西方奇幻大片的创作风潮,《画皮2》开了风气之先。此后还诞生了不少影迷避之唯恐不及的烂片,诸如《西游记之大闹天宫》《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封神传奇》等。
疫情三年,时移世易。好莱坞在沉沦,美国大片在中国屡屡折戟,而《流浪地球》则打开了国人对国产影视工业的想象和自豪。2014年就开始筹备《封神三部曲》的乌尔善,一梦十年,改了天地,到《封神第一部》上映,他必然要面对影迷的质疑与迷惑。
《封神演义》浩瀚、庞杂且混乱。
浩瀚在于世界观构架:四族(神族、仙族、人族和妖族)、三教(阐教、截教、人道)。庞杂指的是人物,毕竟,最后所封之神,多达365位。
庞杂之处,是原著情节与叙事层面的混乱和矛盾,逻辑上的自相矛盾也不在少数。
种种原因,造成了封神宇宙的开放与松散。这不像《红楼梦》,拍不出贾宝玉的多情与乖张,怎么都不可能对味,万千读者也不买账。但封神宇宙没有这种文学性的枷锁,因此给了影视改编极大的自由。早些年,TVB版《封神榜》取了哪吒成长之路与母子情深,作为主线,是个极其聪明的做法,也符合黄金档电视剧的定位,而改编力度也可谓大刀阔斧。
《封神第一部》,显然也借弑父来塑造英雄的成长,从而串联起“封神”的浩瀚宇宙。影片聚焦于一群少年质子,如何走进“杀不杀死父亲”的伦理困境。
2019年爆火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以及随后诞生的《姜子牙》《新神榜:哪吒重生》《新神榜:杨戬》等,无一例外,都在弱水三千的封神宇宙中,只取了一瓢饮。
乌尔善导演筹拍《封神三部曲》10年,如今交出了系列首作《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以下简称《封神第一部》),抓取了一个更有意思的切入口:少年,弑父。
弑父,是中国文学中少见的命题,而西方文化中则比比皆是,从古希腊戏剧《俄狄浦斯王》到《星球大战》,弑父母题无处不在。但到了现代娱乐工业中,其意涵也发生了变化:“星战”的弑父,将俄狄浦斯式命运论,改写成善与恶对立的戏剧模版,是少年英雄成长过程中必经的坎儿,有如一场成年仪式。
《封神第一部》,显然也借弑父来塑造英雄的成长,从而串联起“封神”的浩瀚宇宙,影片聚焦于一群少年质子,如何走进“杀不杀死父亲”的伦理困境。这里的“父”,既是血缘上的父,也是被政治构建出来的君父。又因其质子身份,二者,有时候合二为一。
现在问题来了,乌尔善的“弑父”之路,走对了吗?
说《封神第一部》是适合中国宝宝体质的“星战”,并不太准确。
事实上,电影并不完全改编自《封神演义》,也许,弑父这一主题的构建,是来自《武王伐纣平话》。
虽说明代诞生的《封神演义》脱胎于这个宋元时代的话本,但主题却不大相同。最重要的区别在于:要不要“伐父”。话本塑造的太子殷郊,得神人赐“破纣斧”,最终他请命一斧斩了自己的父亲。跟《封神演义》中那位被申公豹说反的贤孝子孙,截然相反。
虽不清楚后面乌尔善会如何书写殷郊的命运,但可以明确一点,影片贯穿始终的父子矛盾,是从话本得到了启发。
电影原创了一个设定—质子:各大诸侯,各遣其子,入贡大商,敢有谋反者,先杀质子,然后族灭之。
这是乌尔善创意层面的聪明之处,但也是执行层面的败笔,何以如此?
在封神宇宙中,人间最大的纷争,诸侯与殷商的战乱,本质是政治格局的矛盾。战争的理由,如果沦为正邪善恶的二元对立,可能会使影片变得乏味。但质子的出现,让一切问题复杂化。
影片开场,便直观地呈现了这种伦理困境的复杂性。
还未成为纣王的殷寿,奉命讨伐谋反的冀州侯苏护。白茫茫的大雪天,冰冻的城墙下,跪着苏护入贡的质子,苏全孝。这个名为“全孝”的好儿子,是来劝降父亲的。
殷寿走到他跟前,告诉他,“我才是你的父亲”,然后赐死了他。在质子军团的眼中,城中不愿投降的苏护,成了害死他们兄弟的凶手,殷寿也以为死去“儿子”复仇之名,发起了冲锋的号角。
这样的开场,算不得多惊艳。表演与拍摄技法上,也只能叫中规中矩。但它把创作者的野心拉到了台前:接下来,影片要面对这种伦理困境的混乱与颠覆。
也就是说,纣王身后那些欢呼的质子们,将如何走进相似的困境,又如何抉择难以逃离的命运:弑父,弑哪一个父?
质子,必然面对双重意义上的“父”,离别多年的生父,以及有“教导之恩”的君父。而懵懂的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不过是被人摆弄的棋子。
父子君臣的伦理枷锁,不光锁住了质子们,其他男性角色也难逃此“劫”。殷寿作为非嫡长子,弑父弑兄,是他成王的必经之路。就连爱子心切的姬昌,最后也吃下了儿子伯邑考身上的肉。
反而是姬昌路上救下怪物般的“雷震子”,流露出某种真挚的父子之情,说起来也颇为讽刺。
《封神演义》本身是一个巨大的、荒唐的阴谋论。
人间战乱与苦难,是元始天尊选拔神界骨干精心策划的一场大戏。而选人不分善恶与是非,业务能力才是首要标准。不然怎么解释最终所封之神,竟然反派阵营多过正派阵营。
这多少有些价值上的虚无。
电影创作者为了更切合大众心理,重新改写封神,很是必要。英雄叙事,是影视剧改编最常用的套路。显然,乌尔善想在中国神话中打造一个好莱坞式的英雄史诗。
姬发,无疑就是少年英雄的天选之人。姬发有一个矛盾的设定,他是西岐送来的质子,却瞧不起亲生父亲的软弱,视勇武的殷寿为偶像,痴迷于他的人格魅力与理想。影片也给了他隐含的动力:成为英雄,成为殷寿一样的英雄。
区别于其他作品中纣王的昏庸无道,本片中,作为反派的他,勇武与野心并存,对质子们而言,可谓颇具人格魅力。
无须剧透我们也知道,殷寿何等人也?成为纣王的他,何等残暴。而姬发何等人也?成为周武王的他,毅然伐纣。面对这种家喻户晓的故事,影视改编者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去夯实戏剧结构。《封神第一部》也的确做了这种努力。
为了让弑父冲突走向合理化,主创还改写了纣王的形象。区别于其他作品中纣王的昏庸无道,本片中,作为反派的他,勇武与野心并存,对质子们而言,可谓颇具人格魅力。为了强化这一角色,还一改他与妲己的关系:他不单纯是受妲己魅惑与摆布之人,而是知晓妲己身份后,依然选择了权力与欲望。至此,纣王被复原为一个相对真实的人,他的选择,他所坚定的欲望,使其摆脱昏庸帝王的刻板形象。
另一边,留给姬发的问题便是,如何觉醒、如何蜕变,如何在双重“弑父”的困境中,作出艰难抉择。
至少,《封神第一部》带来了故事讲法的不同。过去,中国影视剧热衷于将个人升华至家庭、社会和国家等集体中。《封神第一部》则试图反其道而行之,将“人”从政治与家国中解构、剥离,从集体复归于个体。这种创作初心,是难得的。
影片试图将所有人构筑在父子君臣的伦理牢笼中,也试图借姬昌之口,给出答案:“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可见,本片的改编尝试,其实是非常现代的。
但以上种种,都止于“试图”。简单来说,《封神第一部》在大纲层面有着扎实的、牢固的底子,但一落到细节的执行上,就开始泥沙俱下。
姬发从一开始就失了焦。
作为串联一切的人物—“姬发”,本该有一条完整的人物弧光,有起承转合、有铺垫、有酝酿、有爆发,但最终看不到任何人物情感转变的轨迹。
还是回到电影开场:《封神第一部》其实预设了双重视角。一开始是黄渤饰演的姜子牙的旁白,他从宏大叙事层面交代了整个封神的世界观,这是属于神与仙的视角。
另一个视角是微观的,属于人的视角。我们的主角姬发,用简短的旁白,简单交代了“我”的身份与立场。但这个旁白可有可无,一两个镜头后,姬发的“在场感”,很快被“宏大场面”所挤压。
在姬发人生转变的几次重大时刻,这种失焦感都是很显著的,无论是告发与逮捕生父,还是面对偶像的塌房,抑或面对弑父的重大难题,所有转折点的铺垫与酝酿,都是一带而过的,走马观花的,浮光掠影的。
所有质子都一样,当他们“决定杀死父亲”,或者决定背叛(反抗)“君父”,这本该是人性最为挣扎的时刻,影片却缺少了耐心,只留下几声虚张声势的哭喊。
最直接的例子,便是当姬发决定“杀死”亲生父亲时,影片几乎一闪而过,草草交代了这一核心情节,看似讨巧地留下了一个悬念,但也简化了这个人物的情感逻辑,他,只是在执行一件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成为剧情快速推动的提线木偶。
很难说是谁的问题。演员?编剧?还是导演?想想李雪健扮演的姬昌,戏份少,又是个功能性角色。当得知刚吃的肉饼是用儿子之肉做的,他顿了一会儿,反递给纣王,反复叫着:你尝尝,你尝尝。接着,他扑向了纣王,要跟他拼命。
《封神第一部》的通病在于,原本人物需要有的铺垫、情绪酝酿,起承转合,被大大压缩了,追求一种短视频时代所特有的“快速高潮体验”。
从表演层面来说,颇为动人,无可指摘。回到原著,姬昌其实这一刻隐忍着不发,继续若无其事地吃肉。逃離之后,他才开始崩溃。
由此不难看出,《封神第一部》的通病在于,原本人物需要有的铺垫、情绪酝酿,起承转合,被大大压缩了,追求一种短视频时代所特有的“快速高潮体验”。
类似的问题,还出现在姜子牙、哪吒、杨戬等人身上,以至于这些配角通通沦为纯工具人的存在。至此,在一部以考验人性为主题的大戏里,观众其实感受不到真正人性流露的时刻。对于乌尔善导演而言,这一点也不意外。
乌尔善导演,做广告片出身,对美术有一种执着的追求,这一点,跟第五代导演,尤其是张艺谋,很像。画面、视觉与形式,大过人物、故事,是他们的立身之本。
对张艺谋来说,成于此,也败于此,从《红高粱》到《三枪》,张艺谋还是那个张艺谋,只是时代变了。
乌尔善处女作是《刀见笑》,荒诞滑稽的造型、脏兮兮的画面与场景,帮助他在审丑美学中,找到了电影表达的可能性。但画面一转,乌尔善交出了《画皮2》,审丑复归“审美”,重回华丽的广告美学,算是老本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