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
当人们对《长安三万里》念兹在兹的时候,被怀念的除了电影所塑造的昙花一现般的盛唐以及随之走入人生晦暗期的天之骄子们,还有那些充斥我们中学语文课本、整天被逼着背诵的诗歌。正所谓“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用唐诗三百首勾连起的盛宴散尽,所能造成的情感震颤与共鸣,让观众对电影本身的拖沓、注水和矫情表现出很大的宽容。但说到底,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怀旧”在当下具有强烈的情感力量,而这也恰恰折射出当下人们的焦虑与不安。
怀旧中充满了对于失去之物的怀念与追忆,然而吊诡的是,我们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只能利用一个个可能的象征来暂时地占据被怀念的位置,从而填补空虚:盛唐的辉煌、上世纪末的港乐、21世纪早期流行文化中的生猛与精打细磨,以及像《漫长的季节》中那个似乎永远阳光普照的时代……它们都成为怀旧的对象,都是曾经失去的美好之物。但它们也仅仅是怀旧的表象,因为在其中被注入了更“原始”的欲望,但我们不知道它到底为何,因此总是在不断失去、不断地对其的追溯中来回往返。而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个体深陷幻觉之中,从而失去了行动的能力;或说恰恰因为疏于行动,导致身体处于幻觉之中。在某种程度上,这或许就是我们当下的典型症状。
似乎总有某个完美的、圆满的过去在某个节点消失了,然后我们通过一轮又一轮的综艺、影视剧与模仿,企图重现曾经的辉煌,但最终却会发现它永远不是以前的那个,于是徒留感慨。而对于那个完美的“黄金时代”,人们对其的怀旧一方面折射着他们对自身所处当下的不满,另一方面又通过怀旧使得这些不满被消弭在因情感的震颤而带来的心满意足之中。这是存在于“怀旧”中的断裂:保守和激进如硬币的一体两面,影响与塑造着当下的个体与整体的社会氛围。
观众们通过对港乐的怀念、对王心凌翻红的助力,从侧面表达自己对当下流行乐萎缩与毫无创造力的批评;通过对诸如《大明王朝1566》的称赞,对《甄嬛传》丰富的二次创作等行为,来表现他们对如今电视剧套路僵化、内容无聊以及观念水位下降的不满。在这里,怀旧是文化与美学的批评武器,人们通过重返经典,以期望促使创造力的诞生。但与此同时,对于消散的港乐、愈加肤浅的影视剧以及流行文化,当人们发现自己无力与之对抗而不得不忍受时,他们选择沉溺在过去的辉煌中,通过不断地重塑、重现和追忆伴随着自己成长的那些美好时代,来暂时安抚自身于当下所遭遇的迷惘与无措,并且由此削弱了日益原子化的孤立和隔绝状态。
韩炳哲在其《倦怠社会》中指出,当代个体遭遇着“深度的无聊”与过度的疲倦,由此导致彼此的疏离,而正是这种状态导致了个体的“倦怠”。被怀旧重塑的过往,大都形成了一个共同的想象空间,为倦怠的个体提供暂时的安息之地,并且在其中他能重新找回与同自己有着相似成长经历的其他个体的联结,从而形成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在当下的互联网世界,这一点表现得十分鲜明,然而它最终不仅未能真正地解决个体的孤立问题,反而进一步强化了他们于“网”中的隔绝:如今人与人之间只不过是诸个点的位置关系。
對于怀旧的沉溺让人失去行动的欲望,而行动是联结的动作,一旦失去与他人的关系,我们将彻底在这个世界失去自我。因为只有在人群中,在众人之中,作为复数性的人才能展开自我、展开真实的行动,而行动总是意味着创造新的可能、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