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一直将生产力视为繁荣的基础。一个国家能持续提高其生活水平的唯一途径,就是用更少的资源生产更多的商品和服务。而这一点从工业革命以来一直是借助创新实现的,也是生产力在公众印象中已经和技术进步及研发成为同义词的原因。
我们对创新如何促进生产力的直觉,是由日常商业行为塑造的。采用新技术的企业往往会变得更有生产力,能够超越技术落后者。但一个高生产力的社会,其实跟一个高生产力的企业不尽相同。在企业中促进生产力的东西,可能在整个国家或经济层面不起作用,甚至可能产生反效果。新技术的“水涨”,可能无法实现全部的“船高”,因为它们的好处可能被一小部分参与者占据。
其中一个罪魁祸首,是不适当的制度和法规,它们扭曲了经济中的议价能力或是限制行外人进入各类现代部门。另一个原因是技术本身的特质:创新往往只会给特定的群体赋能,如高技能劳动者和专业人士。
以超全球化时代的一个悖论为例:1990年代后,随着贸易成本的下降和制造业生产在世界各地的延伸,许多中低收入国家的企业被纳入全球供应链,并采用了最先进的生产技术。这些企业的生产力由此实现了飞跃性的提升。但在许多情况下,它们所在经济体的生产力却停滞不前,甚至出现倒退。
墨西哥这个曾经的超全球化模范国家,就在这方面提供了一个鲜明的案例。得益于政府1980年代的自由化改革和1990年代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墨西哥经历了制造业出口和外来直接投资的蓬勃发展,但其结果却是在真正重要的地方出现了惊人的失灵。在随后几十年中,墨西哥遭遇了全要素生产率的负增长。其面向全球(且在收缩)的制造业部门的生产力提升,被其他活动(主要是非正规服务业)的糟糕表现抵消。在许多其他拉丁美洲经济体以及撒哈拉沙漠以南国家,我们可以发现同样的生产力两极化模式。
另一种解释,着眼于制造技术本身的本质变化。融入全球价值链对技术和资本的要求是如此之高,以至于缺乏这些资源的国家面临着急剧上升的成本曲线,致使它们的企业无法扩张和吸收大量劳动力。不管根本原因是什么,这个问题体现了为何政府提高生产力的战略可能无法实现其目标。
无论是以接入全球价值链还是以补贴研发或对投资税收抵免的形式,传统政策往往错判了问题所在。在许多情况下,制约因素不是那些最先进的企业缺乏创新,而是它们与其他经济部门之间的巨大生产力差距。拔高底层—通过向小型服务型企业提供培训、公共投入和商业服务—可能会比提升高层更为有效。
人工智能的新时代,也在这方面给了我们教训。大型语言模型以更快速度执行广泛任务的潜力,让人们对未来的生产力大幅增长兴奋不已。但是,这项技术的整体影响将再次取决于其收益在整个经济中的散布程度。如果经济的重要部分—建筑业、面对面的服务、依赖人力的创造性工作—仍然被排除在外,那么人工智能的生产力增益可能是有限的。这将是所谓的“鲍莫尔成本病”的某个版本,即某些活动的相对价格上升,扼杀了所在经济体生活水平的更大范圍提升。
这些考虑,不应该把我们变成技术悲观主义者或是排斥机器生产的卢德分子。但它们确实提醒我们不要把生产力等同于技术、研发和创新。科学和技术创新可能是提升社会富裕程度的生产力增长的必要条件,但却不是充分条件。将技术进步转化为广泛的生产力增长,需要专门设计的政策以推动雨露均沾,避免产生二元性,并确保包容性。
丹尼·罗德里克,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国际政治经济学教授、国际经济学会主席,著有《贸易直言:对健全世界经济的思考》。本文已获Project Syndicate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