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把“疯癫”看成一种文化的产物。福柯提到“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没有把这种现象说成疯癫并加以迫害的各种文化的历史,就不会有疯癫的历史”,还指出“疯癫与艺术作品共始终”。20世纪上半叶中国现代小说体现的就是不断地决裂与整合,危机与生机共生、黑暗与光明共存,破坏与创造也表现显著。疯癫者反映出这时期一种极其强烈的身体痛苦和精神痛苦,其特性能够体现社会现实,更能够体现出国家与世界文明。中国现代小说作品中的“疯癫”形象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划时代意义,一方面展现了西方世界文学的风采,吸收西方文艺作品中具有启蒙色彩的真理,另一方面继承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具有中国文学特色的“疯癫”隐喻内涵,呈现出一个比较完整的中国现代小说“疯癫”形象史。“疯癫”形象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刻画的一种人物形象,通常指的就是我们常说的疯子或者精神病人所表现的一种状态,一种神经错乱或者精神失常、不健全的样子。中国现代小说中“疯癫者”这一类人物形象的出现,不仅体现了人类文明社会现实,而且还成为反叛传统文化和传统价值观的有力武器。
一、中国现代小说中的“疯癫”形象分类
(一)因生存困境而挣扎
在《财主的儿女们》中,蒋蔚祖是一个苏州富户的长子,在这样一个传统的家庭中,他担当起整个家族的殷切希望,自身上下也承载着家族的全部热情。因为传统文化礼教的影响,他气质儒雅,知书达理,全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传统文化味道,但同时也因为封建礼教的束缚,他软弱忧郁,性格寡断,失去传统男子汉的阳刚气概。他身体和精神都飽受痛苦,这些痛苦的来源主要体现在和妻子、父亲的关系以及家族财产关系方面。“作为一个成年男人,蒋蔚祖本应该遵循‘仁义之礼,勤俭持家,约束妻子不要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但“某一个夜里她挥霍了两千元以上,烂醉地被她的情人带到最浮贱的场所去,最后失去了知觉。天亮时她穿着薄绸的睡衣不顾羞耻地在外面跑,被警察拦了回来”。他想努力维护好和妻子、父亲的关系,但始终未能如愿以偿,他想要让家庭振兴发展,不能败落,但是自身又无法抵抗冲击封建家庭的现代文明。在这些原因下,他丢失掉自己的精神寄托,变得疯狂,他的疯狂是在绝望中挣扎到无法自拔而产生的。蒋蔚祖的疯癫,是对现实世界无能为力的疯癫,不仅仅反映出当时的生存环境,更深的反应出封建礼教制度的崩溃和瓦解。《林家铺子》中的张寡妇对恶劣的生存环境进行着反抗和斗争。与蒋蔚祖相比,张寡妇少了一层麻木和愚昧。张寡妇的疯癫,是与现实斗争失败之后而出现的,她无可奈何地接受自己的疯癫。张寡妇所处的时代,现代工业文明对传统农业文明的冲击,封建思想的腐蚀,人民生活饱受苦难,苦不堪言。张寡妇本就生活贫困,而唯一的钱财也被人卷走。张寡妇对其奋起反抗,与腐败势力作斗争。在被人欺负了之后,“张寡妇一路上还是啼哭,咒骂打杀了她丈夫的强盗兵,咒骂绝子绝孙的林老板,又咒骂那个恶狗似的警察”。这样一个女性形象,在中国早期现代小说作品中出现得很少,从侧面反映出了女性意识的觉醒,但仅仅觉醒是难以抵抗几千年的封建思想的束缚的。张寡妇还是被社会现实打败,导致她精神错乱以至疯癫。她的疯癫,不仅反映出在现实社会中农民生活饱受压迫的痛苦和煎熬,也体现了农民为此反抗的勇敢大无畏精神。
(二)坚持理想的“清醒”
理想人人都有,不限于常人或疯癫者。《白光》中的陈士成,他是世家子弟,光复门第的思想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而在当时只有走科举的路子才能够完成这个理想。“鲁迅像解削腐烂的尸体那样,一刀一刀地解剖了陈士成的灵魂,并以惊人的观察力洞照了陈士成对功名富贵追逐中的卑污、狂乱的心理状态,使人们看到了,在封建教育制度的造就下,一个没有爬上去的忠实奴才,是怎样被本阶级的理想引向兽性的疯狂。”因为强烈的思想和残酷的现实之间的矛盾,致使他疯癫。陈士成有一个发财计划,就是掘宝。藏宝的事,是他祖母告诉他的,说是祖上在宅基里埋有许多银子,给有福气的子孙发掘。陈士成一直随着月亮的白光掘宝,癫狂的举动最终导致他失去生命,淹死在万流湖里。鲁迅深受心理分析学说的影响,他在处理陈士成的癫狂时,对其心理进行了细腻入微的表现,细致地描写了陈士成一系列的幻视幻听,一直到最后他追逐白光溺死在河里。陈士成这一疯癫形象,不仅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自身的因素也体现在其中。《孤独者》中“学新学,走异路”的知识分子魏连殳,虽然黑暗的时代使他的生存空间变得十分逼窄,但是他对生活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为了自己和朋友还要顽强地“活下去”。然而黑暗的现实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魏连殳的生存之路没了,他成了一个绝望的孤独者。在走投无路的极端苦闷之中,魏连殳采用了极端的复仇方式,向黑暗的社会进行了最后的抗争。他的复仇是以精神的扭曲、人格尊严和生命信仰的沦陷为代价的。他在这种绝望的反抗中麻醉自己,蹒跚地走向灵魂的死亡和生命的终结。魏连殳在癫狂之后又回到原点,最终还是陷入了一种无路可走的地步。在旧势力和社会现实的压迫和排挤下,他渐渐失去自我,自身的反抗越来越显得无力。最后他怀着深沉的悲愤以及无法解脱的苦痛,凄凉地离开了人世间。
(三)追求欲望与女性意识觉醒
中国现代小说中刻画的“疯癫”女性形象,为女性意识描写以及宣扬女性个性主义奠定了基础。《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中,高贵、美丽且有气质的白蒂,在自由思想的影响下,强烈反对父母包办的婚姻,想从冷酷专制的那个家庭中逃离,她拥有强烈的勇气和叛逆精神。然而,这样的勇气还是会被传统的社会现实打败,致使白蒂疯癫。她在遇到一个想非礼她的男人时,开枪打死了他,她却因此而患上了精神病。从此以后彻底沉沦,她吸烟、喝酒、赌博,同人吵架,成天在下流场所徘徊,满嘴都是粗鲁的语言。当然白蒂也拥有爱情,可是这也是导致她疯癫的主要原因。她的爱情属于一种自我沉沦,她爱上了文中的“我”,而“我”却偏偏爱上了拥有美好灵魂的单纯的海兰。从小受权力意识影响,白蒂高傲的自尊心使她不甘于此,她想要征服,但是到最后知道无能为力。她只能把自己强烈的爱意压抑在心底,让自己沉沦堕落,靠这种方式麻痹自己。“不合理的社会剥夺了曹七巧的幸福,促使她疯狂,可悲的是,她又以自己的疯狂制造了一个疯狂、怪诞、不可理喻的世界”。曹七巧可算是疯癫的典型代表,她变态的一生主要源自于情欲的压抑与金钱的捆绑。她在金钱和欲望的驱使下,性格变得扭曲,出现了乱伦、破坏儿子和女儿的婚姻、折磨儿媳致死等一系列荒诞乖戾的行为,充分体现了她在金钱和情欲面前的妥协性。曹七巧的一生都在与情欲和金钱作斗争,最后却成了金钱与欲望的俘虏。
二、“疯癫”的美学意蕴
“发疯的表象之下潜藏的是人理性的迷失”。当疯癫者到达理性迷失的状态时,总是会因为其荒诞且超前的话语和行为,显示出鲜明的“独异性”。中国现代小说作品中的“疯癫形象”在艺术手法上最能够体现出独特的美学意蕴。从20世纪开始,中国现代小说中的“疯癫形象”特征与世界文学作品的美学思潮相挂钩,其“疯癫”形象的出现反映出雨果的美丑对照美学原则。在中国现代小说作品中,对“疯癫”形象的刻画使美学中的“丑”逐渐凸显,成为一种重要的审美尺度。中国现代小说作品疯癫形象的出现就是通过刻画疯癫的“丑”来体现独特美学意蕴,其“疯癫”表现人类消极的状态,比如自私、愚蠢、贪婪、傲慢、放纵以及亵渎,他们通常表现出一种荒诞离奇的行为举止。从表面解读,它确实破坏了美的和谐统一,充斥着病态。但实际上,“丑”因“疯”而显得合理而和谐。审“丑”有助于引起人们对现实社会的反思。中国现代小说中疯癫者所展现出来的丑陋,从根本上与社会现实共存。通过对疯癫者思维、语言以及行为的混乱的刻画,体现出活着的荒诞性。在此基础上,人们更加渴求美好社会的形成。《长明灯》中的疯子则不停地叫嚣着“我放火”,蒋蔚祖大声咒骂“你们应该羞死,你们敛钱,偷窃,赌博又杀人!你们简直吃人,你们吃的是人肉”。他们疯癫丑陋的话语表达了对社会现实和历史发展的深刻思考,实质上传达出对自身和他人命运的清醒认识,疯子的语言无不体现一种觉醒和智慧。同时,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现代小说作品中“疯癫”形象生存环境的恶劣,社会中人们对他们另眼相看,把他们当作异类,甚至于孤立这些疯癫者。这样的环境不仅仅是“疯癫”形象活动的场所,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疯癫产生的社会基础。中国现代小说中“疯癫”形象的“丑”将疯癫的审美特性和社会功用很好地结合在一起,让疯癫从审美的角度实现对道德盲点和人性弱点的审美批判。
三、“疯癫”的悲剧意蕴
在西方文学的疯癫史上,瘋癫指的就是个体与周围世界的划分,它由此产生的就是痛苦、麻木,从而产生出一种悲剧意蕴,它是荒诞的、落寞的。悲剧精神是一种启蒙精神,让我们受到鼓舞,给我们力量,让我们看到光明和胜利。中国现代小说作品中疯癫者表现了一种压抑、纠结和觉醒,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蒋蔚祖在绝望中疯癫,陈士成因完不成理想而疯癫,魏连殳在孤独中疯癫。他们以自己的牺牲唤醒他人,具有强烈的悲剧意蕴。
在现代小说作品中,自我生存空间被侵占所造成的人格压抑、精神斗争和撕裂等生命悲剧频频出现。疯癫者的悲剧不仅是疯癫者自身的悲剧,更反映出社会问题和社会现实,我们要做的是努力改变这个悲剧。
作者简介:张彤(1996—),女,陕西汉中人,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