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竟
中日两国作为一衣带水的邻国,具有悠久的往来历史,无论是在文学还是美学层面上,都体现出了东方文化同根同源的相似性。区别于西方文化,东方文化历来就有崇尚寂静的传统。从美学层面来看,寂静是一种审美标准,中国传统美学以“静”为导向,形成了庄禅特色的“恬静”美学。日本传统美学侧重“寂”这一面,形成了幽玄怀旧的“侘寂”美学。从文学层面来看,寂静还是文学的一种主题。唐代绝句与日本俳句分别是中国和日本文学史上两种重要的文体,在主题表达上呈现出了追求“寂静美”这一东方文学的共性,大多数作品都呈现出了闲适的生活方式与离喧求静的人生追求。以最具典型性的王维与松尾芭蕉的作品为例,从形式、内容、主题三方面,对比两种文体在同一美学主题下呈现出的相似处与不同处,以期为两种文体的关联与差异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一、唐代绝句与日本俳句
(一)绝句与王维
唐代是中国古典诗歌异彩纷呈的时代,其时佛教与本土儒、道思想结合孕育出了禅宗,受佛禅影响,诗歌中“求静”主题随处可见,尤其体现在绝句创作中。绝句,或称截句、断句、短句,按每句字数多少可细分为五言绝句与七言绝句。有关其得名与形成的说法众多,据葛晓音所述,五言绝句起源于汉代的民间歌谣,五绝的律化开始于齐。七言绝句起源于西晋的民间歌谣,七绝的律化开始于梁中叶。到了唐代,五、七言绝句与近体律诗分庭抗礼,共同活跃在诗坛上。唐代诗人中最擅用绝句写寂静主题者首推“诗佛”王维,如明人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所言,王维所作的五言绝句堪称绝唱。
王维(公元701—761年),字摩诘,号摩诘居士,祖籍山西祁县,出身太原王氏。九岁知属辞,与弟缙齐名,于唐玄宗开元年间中进士第。从王维的字与号皆取自佛典《维摩诘经》便可得知,佛教对其影响极大。王维还买下宋之问的辋川山庄,方便其信佛的母亲在山庄隐居修行。闲暇之时,王维也常与好友裴迪共游此地。两人共同创作的《辋川集》以别业胜景及山居生活为重点描写对象,所收诗作体裁皆为五言绝句,形式短小精悍,意蕴隽永无穷。精研佛理、兼通音画的王维尤长五绝,一生中共创作了51首五言绝句,其中广为传颂的佳句颇多,如“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1]463,“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山中送别》)[1]465,“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1] 642-643等。
(二)俳句与松尾芭蕉
俳句为日本的一种格律诗,脱胎于古老的和歌。和歌最初由汉字写成,是汉诗日本化的产物,根据《万叶集》的记载,公元757年出现了第一首和歌。到平安时代,将二人或多人共创一首和歌的形式称为连歌,根据篇幅的长短分为短连歌与长连歌。连歌的首句被称为“发句”或“前句”,结构上为五/七/五,共十七个音节。“发句”后来分化出来,独立为俳句。俳句一直保持五/七/五的结构,十七个音节。自“俳谐三祖”以来,俳句大盛。江户时期迎来了俳句发展的全盛期,经过松尾芭蕉的精炼与升华,俳句的艺术性大幅度提高,芭蕉也因此被称为“俳圣”,其在日本诗史上的地位,可与我国的“诗圣”杜甫相比肩。
松尾芭蕉(公元1644—1694年),本名松尾藤七郎,伊贺国上野人,出身寒微,父亲是地位低贱的下级武士。1656年其父去世,十三岁的芭蕉成为大将藤堂家嗣子良忠的侍童。受爱好徘风的藤堂良忠影响,芭蕉对俳谐产生了兴趣。宽文二年,芭蕉第一次因创作俳句而出名。宽文七年,二十三岁的芭蕉赴京都投入了季吟门下。二十八岁,他离开京都到江户谋生,饱尝生活之艰后,在深川建了一座草庵隐居,改俳号为芭蕉。天和二年草庵失火烧毁,芭蕉迁居甲州,后半生云游四方。元禄七年十月十二日,芭蕉于大阪客舍逝世。町人身份及坎坷的遭际,成为芭蕉创作俳句的源泉。在其逝世后,后出的与谢芜村、小林一茶等俳人虽使俳句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复兴,但他们仍未脱“蕉风”的影响。
二、绝句与俳句的相似之处
正冈子规曾说:“俳句、和歌、汉诗形式虽异,志趣却相同,其中俳句与汉诗相似之处尤多,盖因俳句得力于汉诗之故。”[2]松尾芭蕉就曾作“蝴蝶啊,蝴蝶,/唐土的俳句/什么样貌?”[3]52,可见俳句受汉诗影响之大。下面将从形制、内容两方面分别论述两种文体的相似之处。
(一)形制上短小、凝练、整齐
唐代绝句与日本俳句在形式上体现出短小凝练的相似性。据彭恩华《日本俳句史》的记述,俳句起源于中国绝句,但更短小。俳句常规以三句十七音为一首,头一句五音,第二句七音,末句五音,形成“五/七/五”的格式。此外,松浦友久在《中国诗歌原理》中指出,日本和歌、俳句中的“五/七”“五/七/七”句式,很大程度上受到汉诗中五言绝句、七言绝句的影响,因为与律诗或宋词相比,绝句的节奏韵律更为简洁明快,更符合日本人的文学审美。
根据前人研究发现,南朝徐陵所编《玉台新咏》卷十中的《古绝句四首》是外典中所能见到的最早的关于绝句的记录。这四首古绝句诗的形式十分一致,都是以四句为一首。齐梁时就出现了不少以绝句为题的诗作,如萧纲的《夜望浮图上相轮绝句》及《咏笼灯绝句》,体制也都是以四句为一首。发展到唐代,绝句形式上表现为五言四句或七言四句,格律上合乎律诗规范,有仄起、平起二格。在近体诗中,五言绝句一首仅20个字,字数虽少,却是最难创作好的一种诗体。宋代诗人严羽就认为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明代文学家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也表露过相同的看法,认为绝句当中五言尤难,刚开了个头就到了诗尾,可見要把五绝写好实属不易。诗人需具备极高的能力,将诗情诗境凝练在短短二十字中。
作为世界文学中最短的格律诗之一,日本俳句的形制甚至比五绝还要简洁凝练。日本中古时将中国汉诗中的乐府诗发展为和歌。无论是在格律还是节奏上,和歌都与我国的唐诗极为相似。之后,连歌经历了讽刺化,逐渐发展成为俳谐。有人将俳谐的发句截取出来当作独立的作品发表,便产生了俳句。可见,俳句短小凝练的形制应当也受到了唐代绝句与律诗的影响。
(二)内容上以自然、生活为主
受上述形式体制所限,绝句、徘句均无法驾驭太大的社会题材,绝大多数内容涉及的是诗人的日常生活与自然风物。两种文体都重视从静谧的自然中获得顿悟,擅长通过对外物细致入微的观察,创造出空灵超脱的寂静美。在呈现寂静主题时,两种文体中常见的意象有:红花绿草、岩石青苔、树木山林等静态意象,以及鸟语虫鸣、日升月落、花开叶落等动态意象。这些意象相互碰撞,共同构建出种种和谐圆融、寂静优美的意境。
王维所作51首五言绝句中,大多数都与自然及日常生活相关。在王维笔下,自然界随处可见的岩石、红叶、白云、青霭成为诗篇的重要意象,静坐山间、抚琴长啸、花开花落、鸟鸣春涧,构成了诗歌的主要内容。《辋川集》中的二十首五绝均是对辋川的自然胜景及山居生活的描绘,诗风含蓄清逸、空灵幽玄,其中《鹿柴》《竹里馆》《辛夷坞》几首尤为出名。
作为日本古老和歌支流的俳句,必然也承袭了和歌歌颂自然风物、以景寓情的审美趣味。松尾芭蕉的后半生几乎都在以一笠一杖的原始方式皈依自然,他称自己为“旅人”,将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写成了一首首俳句。在芭蕉所作的俳句中,常常出现春樱、夏雨、秋蝉、冬雪等体现四季变化的词语,这是对自然流转变化的一种呈现,例如“初雪——/行脚僧背上/笈之颜色”[3]152。行脚僧是日本的低阶僧侣,需要背着木笈行走各方,传教化缘。经过长年的跋涉,僧人背上木笈的颜色逐渐剥落成了眼前岁末的初雪色。这首俳句既有对自然时节更替的感慨,又写出了行脚僧传道的苦辛。此外,动植物等自然意象的使用,也反映出了徘人对故乡的遣怀眷恋之情。例如“即使在京都,/听见杜鹃啼叫,/我想念京都”。[3]149徘人用细细的笔触淡淡勾勒着对故乡的思念,没有宏大的叙事、浓稠的色彩,反而令诗更富韵味。
三、寂静主题意蕴的相异之处
(一)恬静与闲寂
总体来看,唐代绝句与日本俳句虽都追求寂静的审美境界,但深入分析,会发现两种文体呈现出的寂静意蕴同中有异。中国诗人写寂静,侧重的是“静”,仕途失意后归隐山林的他们,追求的是一种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慢慢品味生活的闲适与静然。日本俳人写寂静,侧重的是“寂”,倾向于将孤独的自我放逐到大自然中,细细咀嚼生命的无常与侘寂。结合具体文本而言,王维的山水绝句呈现的是一种愉悦、悠然、超脱的恬静之美,而松尾芭蕉的俳句呈現的是一种哀伤、幽思、沉溺的闲寂之美。
王维描写自然山水的五言绝句中,创造出了许多意象玲珑、明秀恬静的诗境。以《竹里馆》为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1]424诗人月夜独坐在僻静幽深的竹林中弹琴,皎洁的月光相伴身侧。此诗格调幽静闲远,诗人将孤独的自我与静谧的自然融为了一体,达到了物我合一、忘却个体的境界。再如《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1]425这首诗描写了坞中无人问津、自开自落的辛夷花,在诗人看来,花朵的盛开与凋零如同人的出生与死亡,都是自然界的规律,万物最终都将归于空灵,这种恬静之美中体现了庄禅哲学的智慧与超脱。与王维绝句中的“无我”之境不同,芭蕉俳句中更多的是“有我”之境。如这首“我想醉卧在/石竹花盛开的/石头上……”,[3]82同样是写花开落的状态,芭蕉在攫住微光绮景的同时,会加入自己的玄思妙想、幽情单绪。醉卧在石竹花盛开的石头上,不禁让人想起《红楼梦》中湘云醉卧芍药裀的场景,蕴藏着在刹那间定格永恒的闲寂禅意。又如“初冬第一场阵雨:/让我们/只在今天感觉老吧”[3]169,初冬雨指的是秋冬之交的第一场阵雨,古来即有“老”的含义,但芭蕉却说就只想在今天老一天。可见在面对花开花落、生老病死等变化时,芭蕉并未能表现得如王维一样超脱。
(二)生机与无常
唐代绝句空灵、冲淡的恬静之美下,包蕴着中国士人对生命中微弱生机的渴求;日本俳句感伤、枯淡的空寂之美下,体现的是日本徘人对生命中寂灭无常的流连。
首先来看王维两首同类型的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1]417,“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1]637。两首诗描绘的都是近夜晚时分山中的寂静景色,都运用了以动衬静的技巧,一如王绩的“蝉噪林愈静”。两首诗的诗旨在于写静景,却以动景处理,这种反衬手法打破了平面时空的凝滞性,使得诗境立体又空灵,极见诗人的禅心与禅趣。而同样是写寂静,芭蕉的名作《古池》与上举两首诗的主题相似,但主题之下暗含的对生命的看法却迥异。“古池——/青蛙跃进:/水之音”[2]76,这首俳句中,古池是一个静止、永恒的意象,象征着悠悠宇宙。青蛙是一个瞬间、跃动的意象,而衔接动与静,片刻与永恒的桥梁便是溅起的水声。王诗中的“人语”“鸟鸣”虽破坏了山林的寂静,其中却蕴藏着充满律动的、盎然勃发的生机,大大异于青蛙跃入古池中发出的声响所暗含的无常之后的死寂。这是由于日本徘人在写寂静时,更多关注的是事物消亡的无常,而非萌发的生机。这与深置于日本民族心中的侘寂精神内核有关。日本传统观点认为赏樱的最佳时机不是在樱花如云朵般盛放的时节,而是在花瓣随风凋落的残缺瞬间,彼时才能让他们感受到刹那永恒的悲美。这种物悲情怀在芭蕉的俳句中也有体现:“朝颜之花凋时/当付之一笑/或悲泣?”[3]53芭蕉在面对如露水般转瞬即逝的短暂人生时,发出了“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的疑问。
四、结语
对比唐诗绝句与日本俳句在呈现寂静美这一相同主题的异同后,能较为清晰地看出两种文体与两种文化间存在的关联与差异。然而不论是运用绝句还是俳句表达寂静,最终的意义与目的都在于服务、回归人本身。人活在世上,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每个人都会有面临痛苦、失望、消沉的时候,彼时就需要到达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寂静领地,去寻求精神上的平静与安宁。而那块可以祛除内心中喧哗与躁动的园地,既可以是王维五言绝句中的辋川别业,也可以是松尾芭蕉俳句里的草庵,因为在文学的世界里,所有的痛苦、黑暗、弯路、空虚都有意义与价值。追寻“寂静美”仍是当下文学表达的主题之一,同时也是涉及人类终极关怀的文学始终无法被替代的原因所在。
注释:
〔1〕王维.王维集校注[M].陈铁民,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
〔2〕彭修银,皮俊珺.近代中日文艺学话语的转型及其关系之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松尾芭蕉.但愿呼我的名为旅人 松尾芭蕉俳句300[M].陈黎,张芬龄,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