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意象群辨析

2023-09-09 23:47吕德春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我与地坛史铁生意象

在十五年的峥嵘岁月之中,地坛给史铁生先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生命印迹。地坛之所以能够深刻影响史铁生先生的生命哲学,是因为地坛具备多重属性,“地坛的荒凉赋予其共情的慰藉,地坛的蓬勃赋予其真诚的鼓励,地坛的陌生赋予其宏博的宽容,地坛的沉默赋予其任意的倾诉,地坛的神秘赋予其灵性的晓谕”[1]。

《我与地坛》第三章集中描写地坛的四季,既展现了独一无二的地坛景观,也蕴涵着意味深长的生命哲思。史铁生先生运用类比联想的方式,从一天的时间、乐器、园子的声响、园中的景物、心绪、艺术形式和梦等七个视角,形成七个意象群,描述地坛的四季,表达丰富而深刻的生命体验。

一、意象群分布

1.第一个意象群——以一天的时间为视角,将春、夏、秋、冬分别比作早晨、中午、黄昏、夜晚。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進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史铁生先生与地坛朝夕相处,对于其中一年四季的更迭和一天四时的轮换的感知特别深刻细腻,将一年类比一天,既符合作者的认知逻辑,也符合作者的实践逻辑。

早晨与春天象征着事物的新生,代表着生命的起点。一日之计在于晨。早晨拉开新的一天的帷幕,万物从沉睡中苏醒,蓬勃向上,活泼生动。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吹响新的一年的号角,万物复苏,生意盎然。

中午与夏天象征着旺盛的生命激情,代表着生命的顶点。作为为一天的正中,中午将一天的气温推向高潮,热烈奔放,无所顾忌。作为阳气最盛的季节,夏天光照富足,雨水充沛,是植物疯长的时节。

黄昏与秋天象征着事物的成熟与衰老,代表着生命的凋谢。黄昏为即将到来的夜晚埋下伏笔,沉寂而绚烂,苍老而悲壮。秋天是生命由盛转衰的过渡,夹杂着丰收耕耘与萧索凄冷的复杂况味。

夜晚与冬天象征着事物的终结,代表着生命的消亡。夜晚是一天的收官与总结,静谧安详,冷清孤寂。冬天是长眠的季节,万籁俱寂,却又隐藏着未来的生机。

一天之间,日升月落,昼夜交替;一年之际,寒暑易节,春秋代序。两种时间现象都体现了一种阴阳流转、接续循环的自然规律。四时更迭与四季轮回,让史铁生先生感悟到生生不息的生命意志。“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2.第二个意象群——以乐器为视角,将春、夏、秋、冬分别比作小号、定音鼓、大提琴、圆号和长笛。

小号吹动了春天的激情。小号音色强烈、嘹亮、清脆。春天有花红柳绿的鲜明色彩,有冰雪消融的铿锵脆响,有雨燕低徊的嘹亮歌声,“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

定音鼓敲响了夏天的爱意。定音鼓音色深沉、丰满、厚重。夏天雨水饱满,绿树葱茏,“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

大提琴拉出了秋天的韵味。大提琴音色浑厚,音调开朗。秋天气温骤降,天高地迥,草木枯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圆号与长笛吟出了冬天的心事。圆号音色低沉、悠扬,长笛音色柔美、清澈。冬天寒意四作,冰封雪飘,悄无声息,“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

3.第三个意象群——以园子里的声响为视角,将春、夏、秋、冬分别比作鸽子的哨音、蝉歌和树叶声、风铃响、啄木声。

春天,祭坛的天空是辽阔的,鸽子的哨音是婉转的,动词“漂浮”将抽象的鸽哨形象化,表达史铁生先生独特的视听审美体验。“漂浮”的鸽哨是春天的使者,携带着盎然的春意而来。

夏天,蝉鸣本来是聒噪的,而史铁生先生描述其为“冗长的蝉歌”。夏风吹过,杨树叶子哗哗作响,与蝉歌遥为呼应,动词“取笑”将杨树叶子人格化,突出一种浓郁的生活情趣。

秋天,天朗气清,金风送爽,古殿檐头的风铃随之奏响悦耳的曲调。古殿的素朴沧桑与风铃的青春时尚,形成对比之一;古殿的沉默静寂与风铃的旋律乐动,形成对比之二;古殿的悠远深沉与风铃的活跃纯真,形成对比之三。三组对比共同渲染了地坛的秋韵。

冬天,是休眠的季节,天地续写并升华了深秋的清冷,彻底归于沉寂。唯有啄木鸟斩钉截铁的剥啄声增添了一丝生机与活力。啄木鸟的啄木声是随意的,似乎没有规律可循,却也体现了自由洒脱、不拘一格的风采。啄木鸟的啄木声是干净利落的,在严冬冷寂清苦的反衬之下愈显空灵而旷远。

4.第四个意象群——以园中的景物为视角,将春、夏、秋、冬分别比作小路和杨花、石凳和石阶、青铜大钟、老麻雀。

春天,“一径小路”证明着人迹的历史性存在,意味着人的活动历时性开展;“时而苍白时而黑润”意味着随着光线的或明或暗,小路随之作出的敏锐回应。人物的活动与光影的变动,都传递了春天到来的讯息。阳春三月,杨花飞舞,如同落英缤纷。此情此景,借用韩愈的七绝《晚春》描摹最为恰切:“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夏天,因为暑热,平时抢手的石凳也少人关照,光滑的凳面上折射出耀眼而灼人的光芒。石阶没有了往日陆续的足迹,成了乘凉的青苔的乐园。“爬满”写出了青苔“哄抢地盘”的喧哗热闹,争先恐后。阶下的果皮暗示了某个人在台阶的短暂停留,讲述了一个生动而神秘的人生片段。阶上的半张被坐皱的报纸,既表现了此人是特意前来,有备而来,停留的时间较长,也表现了这是一个关注时事、热爱生活的人。

秋天,一座青铜的大钟仿佛一声远古的呐喊,宣示了地坛煊赫的历史地位。这座铜钟被丢弃,证明了时过境迁历程中的昔盛今衰。铜钟的表情充满了无奈,其赖以讲述故事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挂满苍老身体的绿锈在无情地侵蚀着那个时代、那段历史和那帧传奇的影像。

冬天,几只孤独的麻雀羽毛蓬松,暴露了身体的衰老和青春的消逝,它们在林中空地上蹒跚而行,可能是饥寒交迫之中的觅食、抑或是无家可归之后的漂泊和离群索居的孤高,又或者是生命诀别之际的怀旧。

5.第五个意象群——以心绪为视角,将春、夏、秋、冬分别比作卧病的季节、失恋的情人、阳光下的盆花、不发出的信。

春天,是一个悲伤与喜悦交织的季节,就像一个人因为缠绵病榻而哀怨命运的残酷,又或是因为怀抱美好的期待而兴发未知的愉悦。

夏天,是一个冰冷与炽热融汇的季节,就像一个人因为遭遇失恋而体味情感的孤寂,又或是因为收获爱情而品尝果实的甜蜜。

秋天,是一个思念与缅怀联结的季节,就像一个人因为捧着一盆花回归阔别的家而沉思,又或是因为尘封的记忆在光合作用下慢慢地释放而怀念。

冬天,是一个释放与收藏兼具的季节,就像一个人因为伴着火炉和书本坚定地写信而满怀希望,又或是因为这些并不发出的信件而贮藏内心的秘密。

6.第六个意象群——以艺术形式为视角,将春、夏、秋、冬分别比作一幅画、一部长篇小说、一首短歌或诗、一群雕塑。

绘画是一种平面艺术,借助材料、结构、色彩等要素表达思想感情。春天万象更新、千姿百态、五彩缤纷,如同一副绚丽的画面,令人流连忘返。

长篇小说是语言艺术,是文学世界里的鸿篇巨制,借助众多的人物形象、复杂的故事情节和宏伟的篇幅结构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和丰富的历史面貌。夏天的丰饶富丽、热闹喧阗、繁盛深厚,如同一部长篇小说,意味深长。

短歌或诗也是语言艺术,是文学世界里的轻鸢剪影,言近旨远,纸短情长。秋天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在清简静寂之中蕴藏着诸多心灵的故事,岂不就是一首短歌或诗?

雕塑是空间造型艺术,借助物质材料和雕刻手法制作的三维空间形象表达审美情趣。冬天是个凝固的季节,世间万物进行静态休眠的状态,如同一群形态各异的雕塑。

7.第七个意象群——以梦为视角,将春、夏、秋、冬分别比作树尖上的呼喊、呼喊中的细雨、细雨中的土地、土地上的烟斗。

树尖指向苍茫无垠的天空,呼喊宣示灵魂的躁动,袒露精神的煎熬,表达抗争的欲望,春天的梦收藏了心灵的诉求和迫切的愿望。

呼喊是一种压抑之中的爆发,而细雨是在爆发之后的一声响应和一丝慰藉,尽管响应和慰藉的力量十分薄弱,但是足以温暖心灵,呼喊中的细雨编织了夏天的梦。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斜风细雨,润物无声,秋天的梦如同细雨中的大地,幽静而渺远。

干净的土地铺垫庄严的背景,孤零的烟斗昭示了一种孤独的悠闲,或者悠闲的孤独,冬天的梦就是孤独和悠闲的结合体。

这个意象群运用顶针的艺术手法将四季有机串联起来,既揭示四季的绵延不绝,又体现了四季的接续循环。

总体上看,上述七个意象群的视角按照三种逻辑顺序排列:一是由自然(天工)到艺术(人工),二是由时间(纵向)到空间(横向),三是由形象(物象)到抽象(心境)。这七个意象群立足于不同的视角,表达了史铁生先生对于四季的丰富而深刻的体验。四季只是生命的活动空间,所以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这些意象群表达了史铁生先生对于生命的丰富而深刻的体验。

二、意象群辨析

《我与地坛》表面上讲述自己与地坛、母亲之间的平凡故事,实际上寄寓了史铁生先生经受生死考验而产生的深刻丰赡的生命思考,这份生命思考同时蕴涵哲学、文学、伦理等思想。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给予史铁生的颁奖词指出:“当多数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居住在自己的内心,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那么史铁生先生的生命思考或者体验是什么呢?或者说,史铁生先生眼中的生命究竟是怎样的呢?

1.生命的轮回。第一和第七个意象群着重体现一种接续轮转、生生不息的宇宙规律。从存在个体看,生命具有偶然性和瞬时性的特点,而从存在整体看,生命则具有必然性和永恒性的规则。苏轼通过《赤壁赋》表达了类似的宇宙观念:“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史铁生在《我与地坛》的结尾写道:“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轮回永恒的宇宙观是史铁生先生地坛哲思的基石。

2.生命的神秘。第四和五个意象群着重体现一种生命的神秘。无论是那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那几条有果皮和被坐皱的报纸、爬满青苔的石阶,那座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的青铜大钟,那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还是那个买盆花回到阔别的家、在阳光照射下整理发霉东西的归人,那个伴着火炉和书、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的作者,都在用独特的方式讲述着大千世界迥然不同的故事。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生命的博大厚重与变幻莫测,让存在之旅充满魅力。

3.生命的美丽。第二、第三和第六个意象群著重体现一种生命的美丽。史铁生先生借助音乐、绘画、雕塑、文学等艺术形式礼赞生命姿态的美好。生命的必然性既意味着生命的客观性,也意味着生命的差异性。“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必然性和差异性造就了生命的轮回、神秘和美丽。“退一万步说,人都一样了,这世界也就消竭了,这是一个悖论,那么怎么办,只有求得生命的美。你真、你善,并不要求实际的报答,只求美的价值,自我的完善。只有在这种美的引导下,你的美才有归宿,一个人带着欣赏美的心情行善,他的善才不虚假。”[2]

地坛引领史铁生先生超越轮椅的局限,悲悯地俯瞰广袤的大地,勇毅地破解生命的密码,诚挚地感恩生命的美丽,从而获取了生活的力量。地坛已经融入史铁生先生的灵魂,成为其精神的永远归宿。所以,史铁生满含深情地表白:“我甚至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注释:

[1]吕德春:《再读〈我与地坛〉》,《中学语文》,2023年第1期,第65页。

[2]史铁生:《史铁生作品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177页。

(作者单位:安徽省凤台县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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