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死于威尼斯》被誉为托马斯·曼最优秀的作品之一。文本中的空间是一种重要的叙事方式,它不仅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同时也展现了人物的内心。本文通过物理、心理和社会三重空间分析,揭示阿申巴赫的精神危机与肉身死亡根源在于理性与感性的对峙,这是由其双重身份引发的必然结果。他的双重身份是一种现代性冲突的象征。托马斯·曼借由“阿申巴赫之死”表达审美的确是解决现代性问题的有效方案,但它同时具有将人引入堕落与虚无的危险。
[关键词] 托马斯·曼 《死于威尼斯》 空间叙事 审美主义 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在叙事作品中,时间与空间都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然而传统叙事学研究主要聚焦于时间与叙事的关系,并未给予空间应有的关注。直至20世纪晚期“空间转向”以后,叙事学才将空间纳入研究范畴。空间如何参与叙事?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谈到,语言文字作为时间性的叙事媒介在表现空间方面有所欠缺。但是依据语言的符号本性——即语言作为符号系统包括所指与能指两个要素——可以考察它对空间的表现:在所指的层面上,文字描写的具体空间通常作为叙事技巧加以运用,以此“表现时间”“安排小说的结构”“推动整个叙事进程”[1];在能指的层面上,事件组成的叙事结构往往也呈现出空间性的特征,比如中国套盒式结构、圆圈式结构、链条式结构等。因此,对文本进行空间叙事的分析研究可以从内容与结构两个维度展开。
《死于威尼斯》是托马斯·曼(Thomas Mann)1912年发表的一部中篇小说。作品讲述了主人公阿申巴赫在威尼斯度假时邂逅波兰美少年塔齐奥的故事。阿申巴赫痴迷塔齐奥的美貌近乎癫狂。为了时刻见到塔齐奥,他不断变更自己的计划,长时间滞留在威尼斯,即使威尼斯暴发霍乱他也不愿离去,最终命丧于此。“艺术家主题”是托马斯·曼小说创作的常见题材,这部作品更是其中的经典之作。小说蕴含的意义错综复杂,解读的视角多元多样,如神话原型、性别叙事、文本与电影之间的互文解读……然而既有研究鲜少讨论文本中的空间表现对叙事的作用。本文将通过物理空间、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的三重分析,解读“阿申巴赫之死”背后隐藏的现代性思考。
一、物理空间:精神危机
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在《空间的生产》中指出,空间可以区分为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其中物质空间是指自然的、可感知的现实场所;精神空间是指认识论意义上的空间,“是在物质空间的基础上构想的空间”[2];社会空间则是与前两者相对立又联系的空间,“包括了感知的、构想的与亲历的空间”[3]。在此基础之上可以认为,空间叙事中的物理空间是指文本中具体呈现的现实空间,通常是事件发生的场所。在《死于威尼斯》中,托马斯·曼通过空间的转移,即阿申巴赫身处的地理位置从慕尼黑到威尼斯的变化,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展现人物精神状态。
阿申巴赫居住在慕尼黑,每日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进行创作,这种生活令其疲惫。通常情况下,他会选择用午休的方式来放松。此时空间固定在他的宅邸中,形式是封闭的。某日午后,阿申巴赫由于无法入睡,走上慕尼黑的街道,希望通过外出散步缓解疲劳。他在热闹的公园与幽静的道路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信步走向北郊墓园,映入眼帘的景象是:荒无人烟的公路只有一条孤寂的电车轨道向前延伸;摆放着十字架、神位牌和纪念碑的石匠铺子犹如坟场;装饰着十字架的殡仪馆镌刻著“彼等均已进入天府”“愿永恒之光普照亡灵”[4]的字样。与热闹的公园映照,两处空间的并置对立更加突显墓园萧索的氛围与死亡的阴影。在这种情景下,殡仪馆门口的陌生人唤醒了阿申巴赫远游的愿望。由此,空间向更远处延展。
在阿申巴赫原本的规划中他只需到一个稍近的地方放松三两天即可。他将目的地定在一座海岛,然而到达海岛以后他却焦躁不安。海岛经常下雨,空气沉闷,那里的景致和气候并没有为他带来旅游时能够享受到的轻松与愉悦。为此,他决定改变行程,前往威尼斯。作为文化名城,威尼斯的存在对艺术家具有一种神圣感召的意味,“这个城市在他的心目中一直保持着光辉的形象”[4]。同时,阿申巴赫向往大海,因为大海象征着质朴纯净与海阔天空的境界,这与他的日常生活背离。威尼斯以其历史与风景吸引着阿申巴赫。然而因天气原因,阿申巴赫见到的威尼斯同样透露出阴沉的观感,他看见的大海“暗淡无光”“没精打采”[4]。他在威尼斯狭窄的街道中穿行,空气中混杂着油腥气与其他气味,挥散不去。威尼斯的空气和水质散发的腐臭味、闷热的气候都令他感到不自在,他再次想到换一个旅游地。
文本中“宅邸-街道(墓园)-海岛-威尼斯”四重空间转换实际上反映的是阿申巴赫的精神危机。首先,空间的转换意味着阿申巴赫精神的动摇。阿申巴赫由宅邸走向街道(墓园)是出于消除疲劳这一目的,继而走向海岛与威尼斯是为了逃避现实、摆脱繁重的事物与刻板的工作。长久以来的情感压制与工作负荷令其对创作与生活感到乏力与倦怠,他试图通过变换生活环境缓解压力。因此,从慕尼黑到威尼斯实际上象征着阿申巴赫为走出困境所尝试的努力;其次,正如文本开篇确立的基调,“欧洲大陆形势险恶,好几个月来阴云密布”[4],无论空间如何变换,阿申巴赫身边始终萦绕着压抑的气氛,死亡的阴影似乎如影随形。他在墓园看见的物象带有死亡的气息;到达海岛之后,他仍感觉空气沉闷、令人烦躁;威尼斯的景色同样了无生机。萦绕在他心头的情绪始终无法纾解。空间的转换未能解决阿申巴赫面临的问题,精神危机无法通过外部环境变化而解决。最后,空间的景象为故事营造了萧瑟的气氛,同时也预示着阿申巴赫最后的结局——走向死亡。
二、心理空间:审美悖论
心理空间是人物根据情感和意识对外部世界进行变形、编辑后建构的空间,是人物内心的投射,通常表现为联想、记忆、梦境等形式。比如在《墙上的斑点》中,“我”看到白色墙壁上的黑色斑点引发种种联想:城堡塔楼、黑色崖壁、古墓……它们并非真实存在,而是“我”根据斑点联想到的不同意象,属于典型的心理空间表现形式。心理空间作为展示人物内心世界的重要场所,在空间叙事的分析之中占有一席之地。在《死于威尼斯》中,阿申巴赫的心理空间主要在他遇见塔齐奥之后有所呈现。
在阿申巴赫眼中,塔齐奥的美貌犹如“希腊艺术极盛时代的雕塑品”[4],他为塔齐奥的美貌着迷。每当他遇见塔齐奥,内心都会感觉一阵欢愉,连带身边的环境也变得怡人。当阿申巴赫从火车站重新返回海滨浴场时,他眼中的威尼斯不再阴郁,他能闻到花草的芳香、看到夜幕的群星、听到海水的低语。因为他“意外地”需要在威尼斯停留几日,借此机会他可以继续待在塔齐奥的身边。阿申巴赫无法松弛的精神,终于在塔齐奥的美貌前沦陷。此刻,他仿佛置身于古希腊神话世界,厄俄斯、丘比特、阿波罗、波塞冬等众神的形象逐一浮现,现实的景象变幻成“潘神世界里一些变了形的神奇动物”[4],塔齐奥成为许亚辛瑟斯与喀索斯的化身……这个神话世界是威尼斯在阿申巴赫意识中的重构,是心理空间的表现。文本借此说明阿申巴赫的精神危机在欣赏塔齐奥美貌的过程中得到解决。这种行为实质上是一种审美活动。
除了古希腊神话世界,阿申巴赫仿佛还看见古代雅典城邦。在距离城墙不远的草地上,苏格拉底正同斐德若席地而坐,彼此探讨有关美的问题。在这一刻,阿申巴赫与塔齐奥犹如苏、斐二人的化身,借助苏、斐的对话,他与塔齐奥也展开了无声的交流。他从审美中获得愉悦,思想与情感完全融为一体。显而易见,审美正是阿申巴赫用以解决精神危机的有效方法。然而正如苏格拉底所言:美同样会将人引向深渊。阿申巴赫沉沦在审美中,他对塔齐奥的态度由欣赏滑向爱欲,他开始不停地追逐塔齐奥,全然丧失理智。威尼斯暴发霍乱以后,阿申巴赫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他参加了异国神的祭祀仪式。这场仪式充斥着野蛮、粗鄙的习俗,他分明对这些行为感到恐惧与厌恶,但在梦的尾声,他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参与其中,“扑在牲畜身上扯皮噬肉、狼吞虎咽”[4]。这个梦境正是阿申巴赫在审美中灵魂堕落的一个表征。
阿申巴赫的联想、幻觉、梦境、回忆共同构成了文本的心理空间。这些空间穿插在叙事中,清晰地昭示着他的心理变化。审美本是他的精神救赎,帮助他摆脱困境。然而由于人的本性,他在审美中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现实环境与对美的迷恋交织,主宰着阿申巴赫的意识。他清醒地明白威尼斯的环境有损他的健康,却无法舍弃塔齐奥的美貌。哪怕威尼斯暴发霍乱,他也不愿离开。他任由自己沉沦在塔齐奥的美貌中,放弃理智的引导与道德的约束,成为审美的俘虏,最终死在了塔齐奥一家离开的那日。
三、社会空间:身份冲突
社会空间较为特殊,主要是由人与人、人与社会、社会与社会等因素形成的社会关系建构。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指出,社会空间包括:“再生产的种种社会关系,即性别群体之间与年龄群体之间的生理-心理的关系,以及家庭的特定组织;生产的种种关系,即劳动分工及其具有等级制形式的社会功能性组织。”[5]两种关系之间相互影响,并在互动之中形成种种表象。因此,空间叙事对社会空间的分析通常聚焦于某些特殊的表象,诸如性别符号、年龄符号等。
尽管文本对阿申巴赫的家庭关系一笔带过,但是家庭作为社会空间表现形式的一种,对其进行考察是有必要的。“他是一个高级法官的儿子。他的祖先都是军官、法官、行政长官之流,这些人为君王和国家服务,过着严谨而相当俭朴的生活。……至于机敏而富于情感的素质,则是从先辈方面作家的母亲家族中得来的,她是波希米亚一位乐队指挥的女儿。”[4]阿申巴赫的家庭生活对其产生双重影响。他的父亲及祖辈属于典型的市民阶层,他们推崇工作和成就,主张理性判断,具备强烈的责任感和道德感,他的母亲则赋予他艺术家的灵性与才华。在父辈的影响下,阿申巴赫极为重视名誉,“荣誉,正如他所说,是每个伟大的天才孜孜以求的当然目标”[4]。从父亲身上学到的优秀品质与母亲身上遗传的艺术天赋造就了他知名作家的身份。但艺术于他而言是一种工具,他以艺术博得名誉,从而像父辈们一样获取世俗的成功。作家身份背后是市民与艺术家的结合。因此,在他身上呈现出两种身份的冲突对峙:世俗生活与艺术激情、严谨理性与热情感性。阿申巴赫的精神危机正是随着矛盾双方的此消彼长而发展。
在慕尼黑,阿申巴赫作为知名作家,拥有君王授予的贵族头衔,备受市民尊崇。为着这份荣誉,他从青年时期就不曾享受生活的乐趣,始终严于自律,将所有精力都耗费在写作事业中。他在文章中极力赞扬“弱者”的英雄主义,因为他知道市民群众喜爱这类题材。同时,他也是这类形象的代表,市民们在他身上获得一种共鸣,对他更为喜爱。在慕尼黑的社会空间中,阿申巴赫正如他的父辈,追求世俗的成功,并时刻以理性与道德标榜自我。然而墓园中的陌生人,以一种异国的情调、逍遥的姿态唤醒了阿申巴赫的感性精神。此后,他在轮船上遇见的老人,穿着打扮怪诞、行为举止疯癫,全然不符合他的年龄;在威尼斯遇见的艺人,表演热情奔放。这些人物身上具有随性、自由的气质。他们与阿申巴赫交往不深,仅是一面之缘,然而他们通过外貌与行为不断冲击着阿申巴赫的意识结构。他们建构出一个新的社会空间,并逐渐代替过去的空间,阿申巴赫的感性精神在其中得到释放。阿申巴赫對塔齐奥的疯狂追逐则标志着新空间完全取代旧空间,感性精神完全压制理性精神。
文本通过社会空间表明,阿申巴赫的精神危机始终围绕着两种身份及其精神特质的冲突在发展。在慕尼黑的社会空间中,阿申巴赫以市民身份自居,父辈们的品性尽数在他身上展现。他将文学创作视为自我的工作与责任,同时也是一种手段。为了维持自身的名望,他数十年始终坚持写作,坚持理性与道德的自制。然而感性的压抑最终引发了他的精神危机,将其逼入困境之中。而在新的社会空间内,阿申巴赫恢复了他的艺术家身份,他追随天性、放纵自我。他对塔齐奥的追逐是以感性审美反抗理性,但他却走向另一个极端:遗弃理性导致肉身的死亡。尽管表面上阿申巴赫只有一种身份,但在两个对立的社会空间中,可以明显看出两种身份的撕裂与拉扯。前者追求世俗与理性,后者追求自由与感性。两种身份无法达到统一和谐,阿申巴赫最终必将迎来自我的毁灭。
四、结语
《死于威尼斯》中的空间作为隐形的线索潜伏于文本中。托马斯·曼通过空间的建构、转换与对比,揭示了阿申巴赫精神状态变化背后的原因。依据三重空间分析,阿申巴赫作为市民与艺术家结合的后代,他的身上具有两种身份的精神特质——理性与感性、世俗与自由。起初,阿申巴赫作为市民,数十年来始终坚持以理性压制感性,结果导致精神危机的发生。他试图借助外部环境调节内心状态,但是空间的转换并未得到理想的结果,无论在慕尼黑还是在威尼斯,他都无法逃离精神危机。塔齐奥的出现是一个契机,他以美貌引诱着阿申巴赫。借此,阿申巴赫成为艺术家,他对塔齐奥的喜爱是出于艺术家对美的追求。通过审美他获得了短暂的解脱。然而,他在审美的过程中逐步抛却理性与道德,完全堕入感性与放纵,因此,死亡也就随之而来。阿申巴赫是世纪之交的典型形象,他的双重身份暗含着现代性的二元对立,在其死亡背后隐藏的是托马斯·曼对现代性的思考。现代社会的理性统治抑制人的天性,审美要求以感性对抗理性,的确是解决现代性问题的有效方案。问题在于,审美容易使人沉醉,感性的狂欢同样会引导人们走向自我的毁灭。
参考文献
[1] 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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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陈星倩,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