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 :适意无异逍遥游

2023-08-29 11:14范开迎
语文教学之友 2023年8期
关键词:赤壁赋自我

摘要:基于德国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理论,《赤壁赋》一文中有“三个”苏轼游于赤壁,即“本我”的苏轼、“自我”的苏轼、“超我”的苏轼。“本我”的苏轼与自然山水交融沉醉,“自我”的苏轼忧思萦绕,“超我”的苏轼以佛家和道家智慧劝慰“自我”的苏轼。从“自我”的忧思缠绕到“超我”的乐观旷达,苏轼虽“不言其中有至乐”,但“适意无异逍遥游”。

关键词:逍遥;本我;自我;超我

《赤壁赋》空旷高邈,出尘绝俗。赏读《赤壁赋》,不能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同游之客是谁?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秀才李委,有人说是道士杨士昌,有人说不确指某人。还有人认为客之所言其实是苏轼的内心独白,苏子与客的对话就是两个苏轼间的对话,是苏轼内心矛盾的反映。其实,即使同游之客确有其人,那么此人也是苏轼的知音,是另一苏轼的代言人。

德国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这部著作中将人的心理分成自我和本我两部分,在自我中还可以进一步区分为自我与自我的典范,并将后者进一步明确为超我。他认为,本我“是最原始、无意识的”,是由遗传的本能和欲望构成的,受唯乐原则支配,“目的在于争取最大的快乐和最小的痛苦”。自我处于本我和超我之间,它从本我中发展而来,受知觉系统影响,它代表理性和常识,遵循现实原则,在现实中指导人们合理地实现各种欲望。超我包括良心和自我理想两部分,包含人们通常所说的良知、自我批判能力,“代表着道德标准和人类生活的高级方向”,“是人格的控制系统”。基于上述理论,我们可以说《赤壁赋》一文中有三个苏轼游于赤壁,即“本我”的苏轼、“自我”的苏轼、“超我”的苏轼,三者之間的矛盾冲突,形成了文章跌宕的情感波澜。

一、本我:飘飘欲仙的逍遥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经历乌台诗案后,于次年(1080年)春,被朝廷贬至黄州,任团练副使,不得签署公事。这实际上形同流放,是从一个逼仄的监狱走向一个寥廓的监狱。《赤壁赋》创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此时,苏轼已经45岁,正是一个士大夫报国酬志的黄金时期,却空怀伟志,碌碌无为。这对想一展鸿志的苏轼来说,无疑是人生困境和重大打击。他只能纵情山水,渴望在山水自然中消释因理想破灭而产生的痛苦。

《赤壁赋》开篇营造了一幅逍遥之境。“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月明之夜,苏轼与客泛舟赤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风清、月明、水静,不染一丝世俗尘埃,自然的赤壁安详宁静,好像一位圣洁的慈母,迎接疲惫归来的游子。“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月亮缓缓傍东山升起,不急不躁,矜持含羞,一如佳人之深情款款。“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白茫茫的水气笼罩着江面,清泠泠的水光连向天际。苏轼,这位久经仕途颠簸的文人身心暂时得以安歇。此时此刻的苏轼“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苏轼在劝酒、饮酒,在吟诵,在扣舷而歌。一苇小舟“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一苇之上,凭虚御风,飘飘欲仙。有酒属客,耳得歌声,目遇风景,足以极口腹之欲和视听之娱。此时此刻,微醺的苏轼置身于赤壁水天一色、月夜朦胧的美景中,恍如“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但是,苏轼的痛苦真的完全消释于赤壁胜景了吗?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两个“如”字,其实是告诉读者苏轼没有完全迷醉,他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冯虚御风”“遗世独立”,只是一种恍惚的错觉,一种短暂的抚慰,现实的人生困境和苦恼仍然存在。

《赤壁赋》开篇描述的苏子与自然山水交融的沉醉状态,是“自我”的苦痛和创伤被山水抚慰,是“本我”的逍遥,原始的和本能意义上的逍遥。

二、自我:生之忧思的羁绊

初读《赤壁赋》,会认为苏轼游乐情绪渐趋高涨,待有洞箫声起,文本情感才由乐转悲。其实,苏轼在此的逍遥只是表象。内心深处,从苏轼两处诵歌开始,“自我”的苏轼就已经“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两处诵歌共同营构了“怀者——美人(佼人) ”的抒情模式。两处诵歌中的“美人”不能仅仅视作单纯意义上的佳人,更应将其视作一个微妙的隐喻。在传统文化的语典和语境中,“美人”隐喻为贤主明君,对美人的追求象征着对贤明君主的渴求,求而不得往往会陷于怀才不遇的痛苦之中。后一首歌词里的“桂”“兰”既指材质芳馨的花木,又暗喻苏轼高洁的情操;“击”“溯”写奋力划船逆江水而上,也是苏轼为上下求索、积极用世的象征;最后一个“望”字,突出了作者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悲伤。

由此看来,从《赤壁赋》开头两段苏轼诵唱的“美人歌”中,我们可以窥见苏轼在自由的游乐里,仍然“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可以想见,在逍遥的“本我”之下,儒家士子的济世情怀一直萦绕在苏轼内心深处。

第三自然段中苏轼借客的身份,由自然的赤壁转入人文的赤壁,渐次揭示了另外的生之忧虑,揭示了“自我”苏轼的内心世界。山川壮丽一如往昔,孙刘联军与曹军鏖战之地仍在。曹操当年“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可“一世之雄”的曹操如今已经不在。这是人生虚无的忧思,此其一。这样的人生感慨无疑是对渴望得遇明主、以酬心志的回应:建功立业又如何,生命“终期于尽”,辉煌的功业不是终归虚无吗?这种忧思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渴望建功立业的忧思。接着一个核心的忧思出现了:“伟大如曹操者尚不能永恒,况我等打鱼砍柴之人呢?”“我”的生命像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寄托在天地之间,像茫茫沧海中的一粒粟。哪像滔滔江水永远奔流不息?何如一轮皓皓明月永悬于苍穹?这是人生短暂与自身渺小的忧思,此其二。“我”追求“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与天地同在,摆脱人生的短暂与自身的渺小,但“知不可乎骤得”。这是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此其三。凡此种种,不能不令人悲从中来,难以排解,只能“托遗响于悲风”,“自我”的苏轼陷入悲伤的泥淖。

三、超我:人而仙者的逍遥

古代的文人中,有两人得到了“仙人”的评价,一个是“诗仙”李白,一个是“坡仙”苏轼。叶嘉莹认为李白是“仙而人者”,苏轼是“人而仙者”。“什么是‘仙而人者’?我们说,李白生来就属于那种不受任何约束的天才,可是他不幸落到人间,人间到处都是约束,到处都是痛苦,到处都是罪恶,就像一张大网,紧紧地把他罩在里边。他拼命地飞腾跳跃,可是却无法突破这个网罗。因此,他一生都处在痛苦的挣扎之中。”“而苏轼呢?他本来是一个人,却带有几分‘仙气’,因此他能够凭借他的‘仙气’来缓解人生的痛苦。”“自我”的苏轼忧思郁结饱胀,“超我”的苏轼该如何劝慰“自我”的苏轼呢?

首先,从“变与不变”展开。作者借“水与月”引入“变与不变”的论题,“未尝往也”和“卒莫消长也”突出了“不变”的一面。“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以超达和智者的眼光看到了“变”和“不变”的辩证关系。“超我”的苏轼劝慰“自我”的苏轼不要感喟人生短暂、自身渺小,要将个体投放到一个更大更广的时空体系中进行多维的观照和思考。我们会发现人类是代代相承的,是伟大、永恒的。“自我”的苏轼正是因为介怀个体的消亡,为个体生命的短暂与渺小而忧思,没有想到“人生代代无穷已”,人类因整体的存在而永恒。《庄子·德充符》有言:“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楞伽经》有云:“自其异者观之,则生灭者,相与流注耳,藏识无关也;自其不易者观之,则皆一佛性耳,无所谓生灭也。”由此看来,苏轼的“自其变”与“自其不变”亦深得佛家与道家经理而别有阐发。

接着,以“不取与取”展开。解答了如何面对人生有限的问题之后,苏轼需要解决个体如何破除“执念”,即如何追求的难题。苏子从“不取与取”的角度,为迷茫苦闷的“自我”指明了出路。“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几句暗合了“顺天应命”的道家思想,告诉人们要懂得该追求什么,不该追求什么,面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学会放下。接着用随缘自适的佛家智慧,告诉人们面对自然万物,可以主动“自适”,做一个快乐的“适者”。

作者在《赤壁赋》一文的文末写道“客喜而乐”,这是由内而外的快乐,也是内外交融的喜悦,“超我”的苏轼战胜了“自我”的苏轼,“自我”的苏轼解开了生之羁绊。“不知东方之既白”,忧思既去,心无羁绊,躁动的心灵复归于大自然永恒的宁静,这是“人而仙者”的逍遥。从“自我”的忧思缠绕到“超我”的乐观旷达,苏轼虽“不言其中有至乐”,但“适意无异逍遥游”。

弗洛伊德认为:“在人的精神活动过程中,本我、自我和超我的人格结构是一个动态的能量系统,始终处于相互矛盾和相互融合的状态。如果三者发生严重的冲突,无法协调,则会使整个人格能量系统陷入紊乱状态,人就会精神失常。《赤壁赋》一文中,最初的苏轼其人格结构是不稳定的,当“自我”的苏轼和“超我”的苏轼在动态冲突中达到静态的快乐平衡,“自我”和“超我”融合为“自我”,“本我”和“自我”握手言和,苏轼的人格结构和能量系统和谐稳定,这是苏轼最终致于逍遥的心理基础。

现代翻译家傅雷在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译者献辞”中说:“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换而言之,真正的逍遥绝不是永没有忧思的羁绊,只是永不被羁绊束缚罢了。在物质匮乏和精神遭受蹂躏的双重挤压下,苏轼以他的才情和睿智找到了救赎“自我”的良方,疗愈了伤痕累累的灵魂,实现了“自我”的超越和逍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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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朵夫[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作者简介:范开迎(1976— ),男,山东省日照市海曲高级中学高级教师,主研方向为高中语文阅读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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