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修攀
(河南警察学院,河南·郑州 450046)
民警的心理健康问题在公安管理和学术研究中都越来越受到关注(1)滕修攀.青年警察一般心理健康状况的调查分析——基于H省公安机关整群数据的研究[J].公安学刊(浙江警察学院学报),2017,(04).。创伤性事件是损害民警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但职业的特殊性使民警无法回避压力与创伤。严重的创伤会导致个体产生一系列不受控制的症状,使其生理、情绪、认知和行为状态发生改变。如果不能很好地应对创伤性事件,不仅会危及民警自身,还会降低工作效能,不同程度地影响公安队伍的战斗力。
创伤性事件在不同诊断系统中的定义有所差异(2)施琪嘉.创伤心理学[M].人民卫生出版社.2013.。国际疾病分类(ICD-10)将其界定为“当事人突然遭遇或持久地陷入异乎寻常的威胁性、灾难性事件或情境之中,这类事件或情境几乎可使每个人都出现深深的痛苦。”《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三版(DSM-Ⅲ)的定义是“超乎寻常的人类体验、对几乎所有人都能造成显著的痛苦的事件,并伴有强烈的害怕、恐惧和无助反应”;第四版(DSM-Ⅳ)将概念界定分为事件描述(A1)和主观体验(A2)两部分,且在事件描述中去掉了“超乎寻常的人类体验”,缘于引发心理创伤的事件也可能看似平常。综合而言,创伤性事件是指让经历者或目睹者感到强烈的害怕、恐惧、无助或其他负性心理体验的威胁性、灾难性事件或情境。
对普通成人群体的研究已表明,无论是暴露于直接还是继发性创伤,都会增加精神健康问题发生的风险,如导致创伤后应激障碍、药物滥用、抑郁以及心血管反应性及皮质醇水平上升等生理变化(3)Hofer M S,Guarnera L A,Savell S M. After that,I was leery about giving anybody a break about anything:Officer-perceived consequences of trauma exposure on interactions with the public[J]. Journal of Criminal Justice,2021,75.。沈爱萍探讨了创伤性事件的认知评价与民警心理健康的关系(4)汶爱萍.创伤性事件认知评价对民警心理的影响[J].道路交通管理,2018,(04).。范政发现,创伤后应激障碍在警察群体的出现率显著高于普通成人群体(5)范政. 警察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影响因素及预防对策研究[D].中国人民公安大学,2020.。创伤后应激症状可能对民警的某些执行功能产生危害,从而影响工作效能(6)黄琪,辛自强,安媛媛,赵悦.公安民警的创伤后应激症状对执行功能的影响——基于Stroop范式的探究[J].心理与行为研究,2020,18(02).。创伤性事件发生后,需要及时地实施心理危机干预,最大限度地减少事件对民警的负面影响。詹玮等探讨如何预防和干预民警在警务工作中遭遇的心理创伤(7)詹玮,陈军,吴蓓蓓.警察职业心理创伤的预防与干预[J].公安教育,2008,(07).。何牧和丁勇提出,要构建心理训练体系,加强警察创伤后应激障碍预防和应对(8)何牧,丁勇.公安民警创伤后应激障碍应对新模式[J].辽宁公安司法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17,88(03).。白蕾煜和陈刚认为,构建民警创伤后应激障碍干预系统,要考虑警务心理文化理念、预警分析系统、干预治疗方法等多个层面(9)白蕾煜,陈刚.论警察创伤后应激障碍研究动态与干预策略[J].警学研究,2022,185(04).。本研究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立足于实证调查,尝试理解民警经常遭遇的创伤性事件、事件的主要影响,探讨民警心理创伤的应对困境和解决路径。
非参与观察是观察者不参与被观察者的活动,主要从外部对研究对象进行观察的方法(10)王子舟,张歌.学术规范手册[M].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这种方式适用于观察者无法介入或无需介入被观察活动的情况;在进行观察活动时,课题组成员处于研究客体之外,尽量不干预当事者的行为方式,确保被观察者的活动不受到观察过程的影响。鉴于课题组成员均为公安院校教师,并非公安机关内部工作人员,因而采用了非参与观察。课题组走访了四个地级市的五个区县级公安机关,围绕着研究主题开展了近距离观察,考察了基层民警工作情况,深入了解心理健康服务的基本情况和软硬件条件。
半结构访谈法是在调查过程中不设定统一的访谈问卷、提问的严格顺序,只需要围绕研究主题准备大致的访谈提纲的访谈方法(11)宋贝. 心理追踪:个人隐性知识产生过程及机制[M]. 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21.。公安工作中创伤性事件相关的调查内容具有敏感性,且并非全部都是显性知识,因而需要采用这种更具有情境性、互动性和灵活性的访谈方法。围绕研究主题编写提纲,并在访谈前发送给受访民警,具体的问题在访谈过程中不断产生和提出,调查效果较好。课题组共访谈创伤性事件的当事民警15人、领导干部7人、民警心理工作者5人、政工干部12人。对当事民警采取单独访谈,其他访谈对象则以小组访谈为主。文中姓名均为化名,案(事)件的描述中隐匿了与研究主题无关的细节。
每个人都可能经历创伤性事件,比如身患恶疾、交通事故、遭受暴力、家庭变故、亲友离世、工业事故、洪水、地震、飓风、战争等,这些经历可能对个体产生很大的影响。本文仅讨论公安工作中常见的创伤性事件。按两个维度将这些创伤性事件分为四类,一是受到创伤的民警在事件中是经历者还是目睹者,二是事件中直接出现伤亡或遭受灾难的是民警还是其他人。四类创伤性事件的典型代表有:①执行公务时击毙或击伤人员;②执行公务时自己遭受暴力袭击或生命危险;③在警务工作中目睹同事牺牲或负伤;④参与伤亡案件现场处置、重大抢险救灾任务等(见图1)。通过访谈收集了多起相关事件。
图1 创伤性事件的类型
事件一:某地成立专案组侦办某连环凶杀案,经上级批准用枪。约两个月后,化妆民警赵甲与凶犯遭遇,发生搏斗。赵甲开枪,因枪支卡壳致其逃脱。再四个月后,化妆民警赵乙再与凶犯遭遇并发生搏斗,赵乙果断开枪将其击毙。
事件二:某地开展反恐行动。一名暴恐分子在某关卡前被拦截后下车行凶。距离其最近的民警赵丙被砍伤。民警赵庚在距离暴恐分子约十余米时连续射击。但暴恐分子仍持长刀继续冲向赵庚,待距离仅一米多时,民警赵庚朝其头部射击,暴恐分子被击毙并顺势倒向赵庚,血溅于警服之上。身后民警赵壬全程目睹。
事件三:林某与王某发生冲突,并将王某杀死。现场对峙时,民警赵辛试图用警械制服凶犯林某,但行动失败。之后凶犯情绪完全失控。危急情况下,民警赵己按指示开枪射击,凶犯被击中后倒下,逐渐失去生命体征。
事件四:孙某在一营业场所实施抢劫,将营业员砍伤。民警赵戊和辅警迅速赶到现场,与孙某在营业场所外遭遇并发生对峙。民警赵戊果断开枪,击中孙某大腿致其倒地,迅速将其制服后缉拿归案。
以上事件中,犯罪分子已经或持续实施重大犯罪行为,民警开枪射击符合相关法律法规。然而合法性并不能消除事件给民警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一是具有巨大的危险性。与犯罪分子以命相搏的经历是普通群众难以想象的经历。倘若指挥和战斗过程出现任何失误,可能倒下的就是执法民警。二是违背生物本能。习性学的研究表明,杀死同类或同类相食的现象在无脊椎动物中较多,但在更加高级的脊椎动物当中这种行为特征会相对更弱(12)[加]卡琳·邦达尔著,王晨,万洁译.性本自然:从动物繁衍中寻找生命的本质[M].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人类作为最高级的智慧动物,本能上会避免伤害或杀死同类。三是违反了道德标准或文化价值观。明恩博指出,中国人把“仁”列为“五常”之首,时时处处都注意行善(13)[美]明恩溥著.中国人的气质(西方视野里的中国)[M].译林出版社,2016.。林语堂认为,中国人的性格有和平、忍耐等特征(14)林语堂著,黄嘉德译.吾国与吾民[M].岳麓书社,2021.。即使公务用枪行为具有正当性,但仍与深层的道德标准或文化价值观有所冲突。国外研究者也指出,开枪行为即便是合法的履职行为,也会给警察带来很大的“道德伤害”(15)Cohen,H.,Cohen,H. S.,&Feldberg,M. Power and restraint:The moral dimension of police work[M].New York,NY:Greenwood Publishing,1991.。
事件五:章某因生活琐事与邻居刑某产生激烈冲突。接到出警任务后,民警赵角带领一名辅警赶到现场进行处置。到达现场后发现冲突已经升级,案件性质发生变化,章某已从肉摊上拿了剔骨刀将刑某砍伤。现场极其复杂而危险,章某的妻子、女儿都在现场,现场群众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既难以使用枪械,也没有周旋或回避空间。章某情绪激动,手拿剔骨刀冲赵角挑衅,对其生命造成严重威胁。幸亏有邻居不断劝解,支援赶到后才避免失控。
理想状态下,民警既要打击违法犯罪、保护群众安全,也要在执法活动中保护好自己的安全,但两者很多时候不能兼顾。事件二中民警赵丙参与反恐时被暴恐分子砍伤,而在事件五中民警赵角在出警时生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根据第十三届人大五次会议上的最高人民检察院工作报告,《刑法修正案(十一)》将袭警罪从妨害公务罪中分立后的一年内,检察机关共起诉袭警犯罪6530人。除此以外,执法执勤中还存在诸多完全满足袭警罪起诉要件,但同样给民警造成巨大心理伤害的事件。倘若违法犯罪活动中有持枪、持械、持爆等情况,参与处置的相关民警更是要直接面临着生命危险。遭受暴力袭击或生命危险的经历,可能让当事民警体验到害怕、恐惧、无助,长时间蒙受心理阴影。
事件六:某交警支队在执勤点开展工作。某非法运营车辆为躲避检查而冲卡,一名民警在截停中不慎被卷入车底拖行数十米。交警赵寅、赵卯追击车辆,目睹同事被拖行的过程。重伤的同事在送医途中牺牲。
民警在执行公务时不仅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还会目睹同事的伤亡牺牲。在事件六中,民警赵寅、赵卯经历了同事因公牺牲的全过程,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公安队伍是和平年代牺牲最多、奉献最大的队伍。根据公安部的通报,新中国成立以来,全国公安机关共有1.7万余名民警因公牺牲,其中3700余人被评为烈士;2022年,全国公安机关共有308名民警、179名辅警因公牺牲,4334名民警、3470名辅警因公负伤。对于多数民警而言,同事负伤和牺牲的悲痛经历将成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以往研究表明,对这些因公伤亡事件有近距离、高强度接触的民警而言,可能出现继发性创伤问题(16)张梦雨,丁勇.公安民警继发性创伤成因及干预对策研究[J].湖北警官学院学报,2021,34(06).。
事件七:一夫妻发生激烈冲突,丈夫将年幼的儿子掐死后分尸,抛尸于废弃的枯井。按照上级要求,民警赵亢进入枯井收集全部尸块,目睹了被害幼儿的身体组织。
除了工作中遭受身体伤害,民警还会经常暴露于重大创伤性情境中,如虐待儿童、强奸、杀人和致命车祸案件,成为各种罪恶黑暗、灾祸苦难的目睹者。尽管民警接受了专业的警务知识和技能训练,但他们对苦难同样会产生强烈的共情。民警赵亢表示,这起案件让其无法接受,除了现场极其血腥外,案情还完全超出了关于家庭和社会伦理的观念;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赵亢难以理解凶犯何以干出如此残忍之事。除了案件办理,民警还要参与各种抢险救灾任务。灾难伤害的不只是受灾民众,来到灾难现场的救援人员也是极易受到伤害。就某种程度而言,每个看到灾难并产生共情的人,都可能成为灾难的受害者。“5·12”汶川地震救灾时期,灾情越严重的地区的民警创伤后应激障碍也越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与抑郁的相关性较强,二者共病的可能性较大(17)罗勇.地震重灾区民警灾后两年的PTSD症状及与抑郁的相关性[J].职业与健康,2011,27(15).。抗击新冠疫情期间,医护人员的心理创伤较普通成人群众更为严重(18)陈学艳,訾金花,刘珍,刘青,张玲,高培花.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下情绪调节策略在护士替代性创伤与职业认同间的中介效应[J].中国疗养医学,2022,31(04).。长时间暴露在重大危机事件面前,生离死别、满目疮痍的情境可能给目睹者的身心健康造成强烈的冲击。
创伤性事件的威胁性、紧迫性和不确定性会直接造成个体强烈的应激反应。虽然研究表明,警察与普通人相比有更强的心理素质,但极端事件对他们的健康和幸福仍有很大影响(19)White,A. K.,Shrader,G.,&Chamberlain,J. Perceptions of law enforcement officers in seeking mental health treatment in a right-to-work state[J]. Journal of Police and Criminal Psychology,2015,82(2).。创伤性事件的反应存在很大差异,当事民警有各自不同的处境和际遇,每个人都会以独特的方式对创伤做出反应。然而,创伤也有很多共同反应,体现在生理、情绪、认知和行为四个方面。
主要表现为神经亢奋、神经过敏、心跳加速、血压上升、腹泻、呼吸困难或窒息、肌肉紧张、食欲下降、疲劳、失眠、噩梦、饮食习惯改变、体重减轻或增加等(20)孙宏伟 等.心理危机干预(第二版)[M].人民卫生出版社,2018.。民警赵乙在与制造连环凶杀案的犯罪分子搏斗时并不紧张,但将其击毙后觉得浑身发冷。民警赵庚刚击毙暴恐分子后觉得亢奋,浑身有劲,但隔天开始后怕,有种消耗过度的乏力感;特别见不得血,不再吃动物血液制作的食物。民警赵己坦言,与凶犯对峙时感觉到肌肉紧张、身体僵硬,开枪后见其逐渐失去生命体征,觉得寒冷的感觉透进骨子里;连续几天睡不好觉,出现做噩梦的情况,吃什么都不觉得香,身体状态明显消瘦。生理应激反应容易导致个体免疫功能下降,增加易感性,导致内分泌紊乱,直接增加疾病风险。
主要表现为惊恐、害怕、焦虑、悲伤、沮丧、哀伤、内疚、无助、麻木、孤独、紧张、烦躁、易怒、心情低落、麻木感、持续担忧、无法享受任何事情等。民警赵壬目睹暴恐分子冲过来时觉得特别惊恐,以至于虽然手里持枪却未作出任何有效反应;幸亏身前位置的民警迅速完成了任务,但事后心理非常低落,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作用才让战友受伤。民警赵戊制止抢劫犯罪时比较镇定,并不觉得害怕,但事后又觉得非常不安,一段时间心情特别糟糕,莫名觉得烦躁,特别容易生气愤怒。民警赵卯目睹了同事牺牲的过程,感到非常悲伤,又自责内疚,因为没有保护好同事,这种情绪持续了很多天。
主要表现为闪回、高度警觉、自我游离、意识模糊、注意力欠缺、健忘、思考缓慢、不能把思想从创伤事件中转移等。多数经历过创伤性事件的民警有反复的闪回经历,即事件的可怕情景不断在脑海中闯入,像电影一样不断地播放,记忆的重现会使当事民警仿佛又重新经历创伤。民警赵丙在行动中被暴恐分子砍伤,当时只觉得“脑子很懵”;从砍伤到住院,不敢主动去想,但当时的画面又不断浮现。民警赵辛和同事完成任务后,总觉得有种“不真实感”,常常处于自我游离的状态,手上攥着笔却还在找笔,开会时也会突然走神。民警赵亢处理完刑事案件后很久,仍然常常想起那些残忍的画面;常常出现负性思维,如“这个世界太可怕了”“我是不是太脆弱、太不坚强”等。
主要表现出饮酒、抽烟或服药过量、强迫思维、强迫行为、社交退缩、沟通困难、逃避与疏离、不易信任他人等。民警赵乙处置案件的时间较早,当时对于饮酒管理较松,同事送他回家后陪同喝了三两白酒,其间一言不发;那段时间心情特别不好,下班后喝酒较多。民警赵寅处理完案件后的一段时间里不断埋怨,埋怨领导、特巡警、督察队,觉得其他同事不给力,才让自己身陷险境,仿佛周围的人都对不起自己,与人沟通时特别容易发火。民警赵亢在目睹父杀子的惨案后,有种软弱无力的感觉,对人际关系有些不信任,呈现出社交回避的行为倾向。民警赵角经历同事牺牲后行为模式发生改变,此前做事大胆果决,之后在执勤执法时却变得提心吊胆,甚至考虑过离开公安岗位。
有些人在事件后不会表现出长时间高应激的状态和心理问题,具有较强的心理韧性;有些人则会出现较高的应激反应或问题,但随着时间推移,症状会逐渐消失,但仍会长期遭受心理创伤的折磨;还有一类人在事件发生后的初期没有出现强烈的应激反应或问题,而是后期出现心理创伤的各种症状,表现出延迟的心理健康受损。按照泰尔分类法,可以将发生在成年期的一次性创伤称为单纯型创伤,包括急性应激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适应障碍等;将持续时间较长的、反复发生的创伤称为复合型创伤,包括慢性创伤后应激障碍、适应障碍、躯体化障碍、严重的应激障碍未定型等(21)Terr L. 1990. Too Scared to Cry[M]. New York:Basic Books.。来自美国、德国、泰国、荷兰、哥伦比亚等国警察群体的调查表明,职业生涯接触过的创伤性事件,将带来身心健康受损,不少警察被确诊为相关心理障碍或精神疾病(22)Papazoglou K,Tuttle B M. Fighting Police Trauma:Practical Approaches To Addressing Psychological Needs Of Officers[J]. Sage Open,2018,8(3).。从访谈对象的情况来看,创伤性事件无疑对于民警的生活和工作都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
既然创伤性事件在公安工作中难以避免,那么如何应对民警的心理创伤就成为非常重要的事情。当事民警要走出创伤并获得成长,既要依靠强大的自我调适能力,也要靠组织的重视、社会网络的支持,还要靠专业的心理危机干预。但从调查情况来看,民警在治愈创伤的过程中还面临着很多困难。
民警心理健康服务的顶层设计在不断完善。公安部2009年出台了《公安民警心理健康服务中心建设指导意见》,省级和警力超过3000人的市级公安机关基本上按要求设立了心理健康服务中心。公安部2014年发布《公安民警心理危机干预指导意见(试行)》,各地也相应出台了心理危机干预的意见或实施方案。新修订的《公安机关人民警察内务条令》第二百一十条规定,“对执行重大安全保卫任务、处置重大突发案(事)件、暴力恐怖案(事)件或者开枪击毙击伤人员,以及工作、生活发生重大变故的公安民警,应当及时进行心理咨询、危机干预。”但各地对于相关工作落实情况参差不齐。基层部门将考核指标体系作为开展工作的重要指针。调研发现,四个市公安局的五个区县级公安机关的年度考核体系中,虽然有将心理健康纳入指标,但指标所占的权重较小。基层公安机关应付相关考核指标并非难事,通过讲座、心理测评或线上课程学习等就能很容易完成。五个区县级公安机关均缺乏相关的心理危机干预预案。
创伤性事件发生后,民警大都未及时地接受心理服务。从访谈情况看,在执行公务时击毙或击伤人员,遭受暴力袭击或生命危险,或目睹同事牺牲或负伤后,首先接受的不是心理危机干预,而是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当事民警身心沉重地回到单位,需要先写详细的报告材料。紧接着,各级相关领导还会随时询问现场情况;督察队、检察院等很快会介入案(事)件,就相关细节问题反复询问。多次的回忆和汇报使当事民警心理创伤不断增强。内部调查完成后,上级机关才会委派心理健康服务人员提供咨询,而此时已过了最佳干预期。至于民警参与人员伤亡案件现场处置、重大抢险救灾任务等所受到的创伤,则常常被忽略。尽管在一些重大任务时会组建战时心理服务团队,但受访者表示并无接触。
社会网络提供的心理支持对于帮助个体抚平创伤、保持心理健康极其重要,但多数当事民警很难主动寻找外在支持。警营文化塑造的冷静、坚毅、刚强、勇敢等身份特征,使他们在遭遇创伤性事件后,宁愿把痛苦掩藏起来,也不愿意表现出脆弱与受伤。由于公安机关的组织纪律,他们不能把工作中发生的事与父母、配偶、子女、兄弟姐妹、朋友等分享。即使向亲朋好友倾诉,也未必能理解自己的痛苦,反倒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担心。由于公安工作高度紧张,多数同事难以察觉到民警流露出来的心理创伤。部门领导需要追踪民警思想政治动态,对民警的身心健康负有连带责任,但往往流于形式主义。领导干部通常缺乏心理健康知识,将民警的创伤和痛苦归于躯体性问题,而不是心理和精神方面的问题。受访领导大都表示,对于心理创伤几乎没有概念,就算民警有异常表现,也只认为“工作太累,身体疲劳,休息几天就好”。
多数民警在受到心理创伤时,会进行自我调适,然而未掌握有效的方法。在进行自我调适时,往往会有意或无意地启动心理防御机制,但这可能不仅无法抚平创伤,反倒会在痛苦的漩涡里越陷越深。安娜·弗洛伊德在《自我与防御机制》认为,常见的心理防御机制有压抑、否认、隔离、反向形成、合理化、补偿等(23)[奥]安娜·弗洛伊德,吴江译. 自我与防御机制[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受访民警赵己努力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告诉自己击毙凶犯的行为充满正义、合法合规,但又忍不住想“一条命在我手里没了”,两种思想相互冲突,不断折磨着他。受访民警赵亢见到现场惨状后,努力压抑自己的恐惧和悲伤,努力否认父亲的残忍,告诉自己“这位父亲只是一时冲动,天下的父亲都是爱孩子的”,但仍然无济于事。对于创伤应对不当,可能继续恶化心理和身体健康。
根据调查,公安机关在民警创伤早期对其心理服务重视不够,事件一的当事民警赵甲、赵乙便没有心理咨询经历。近年来,在公安部重视下,各级部门开始推进民警心理危机干预,但对于相关工作的认识还不到位。心理服务的对象范围比较狭窄。创伤性事件中的经历者会接受心理危机干预,而事件中的目睹者则未必接受相关服务。心理服务人员专业水平参差不齐。市级以上心理服务健康服务中心的负责人,既有业精技良的心理咨询师,也有其他部门干部调任,此前缺乏心理服务相关工作经历。团队成员主要从在职在编民警中调任,不少成员有三级、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但也有成员对于思政工作和心理工作无法正确区分。
民警对于心理服务的配合度不高。受访者表示,对于上级指定的咨询师不太信任,且咨询师未必能够理解他们的痛苦。国外研究已表明,警察往往对心理咨询持怀疑态度,且认为接受咨询是警务工作中的耻辱(24)Hansson,L.,&Markstrom,U. (2014). The effectiveness of an anti-stigma intervention in a basic police officer training programme:A controlled study[J].BMC Psychiatry,14.。他们既担心被诊断有心理疾病,也害怕不良经历被揭露,从而对职业生涯造成不良影响(25)Barren,J. Use of existential-phenomenological counseling for police officers[J].Policing: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olice Strategies &Management,2005,28.。这种情况下,心理服务的质量难以保证。心理危机干预是系统过程,但多数民警接受一次咨询后就不再参加,连咨询与治疗的完整周期都没完成。某市民警心理健康服务中心负责人周酉认为,因为咨询时间过短,双方还没有实现“心理破冰”,并未建立信任关系。当咨询师询问个体早期生活、创伤历程或其他隐秘性经历时,当事民警保持高度警惕。因此要完成精确的创伤障碍诊断、制定针对性的干预方案就异常困难。咨询师只能凭经验提供浅层次的服务,比如开展沙盘游戏、快速眼动、意象对话、放松练习等互动性活动,同时服务效果也缺乏追踪和评估。
心理创伤倘若处理不好,就会成为民警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当民警在公安工作中再次经历某些事情的时候,过去创伤带来的痛苦感受会更猛烈地被唤起,引发其他意想不到的问题。各级公安机关必须高校重视,全力推进民警心理健康服务工作,为民警抚平创伤营造良好的内外部环境。
继续完善民警心理健康服务相关的法律规制,明确工作原则、组织体系、软硬件保障、考核监督等。尊重心理工作的特殊性,把保密性原则、自愿性原则、支持性原则、发展性原则等心理健康服务的基本原则纳入法规政策的范畴,让民警在接受心理服务时有安全感。充实和完善现有组织体系。强化市级以上心理健康服务中心职能,同时发挥好执行功能、协调功能、培训功能、评估功能等。建立多级心理健康服务网络体系,努力将心理工作的触角延伸到基层,让一线民警遭遇创造性事件时能方便地接受心理服务。抓好心理工作的软硬件保障,为基层配备好基本的服务场所和设备设施。进一步优化民警心理健康考核和监督指标,增强相关工作在基层公安机关年度考核体系中的权重。平时加强民警心理健康知识的宣传教育,破除心理与精神问题的污名化标签。树立好心理健康服务工作的良好形象,让民警相信自己的心理问题能获得专业有效的帮助。
提前做好心理危机干预预案。在发生创伤性事件后,要在关键时间段为当事民警提供有针对性的心理服务,降低急性、剧烈的心理危机和创伤风险,弱化危机事件或创伤情境导致的负面影响,使民警尽早从消极心理中走出来。把握心理危机干预的最佳时间,避免事务性工作耽误民警求助,确保咨询师能在创伤性事件发生后的24至72小时内提供帮助(26)惠淑英,姚杜纯子,杨洁.自杀心理危机干预[M].电子工业出版社.2021.。扩大服务范围,让经历者和目睹者都能方便快捷地接受咨询服务。利用好现代信息手段,方便民警了解心理援助资源,与心理专家积极互动。可运用“警务通”等信息工具,建立民警心理危机的评估和预约系统。充分尊重当事民警的个人意愿,避免强制式、命令式服务,让创伤性事件的当事民警可从专家库中选择信任的咨询师接受服务。保证充足的咨询时间,确保求助者能够走完“确定问题、保证当事人安全、提供支持、提出应对方式、制订具体计划和获得承诺”等心理危机干预的完整流程。注重危机干预的后期工作,咨询师与求助者保持良好沟通,及时给予反馈和帮助。
构建心理训练体系,加强民警的心理建设,筑牢心理防御堤坝。加强统筹管理,除了本单位组织的各项心理训练活动外,还要充分利用入警、轮训、晋升、晋衔等培训班,开展有效的心理训练课程。通过培训让民警开展初步的心理建构,尽早认识到创伤性事件产生的可能性和危机性,并练习应对的心理与行为技能。要让民警遭遇创伤性事件后,能勇敢地承认痛苦,而不是采取压抑、否认、隔离等消极做法。摆脱受害者思维,不把走出痛苦的希望寄托在他人的态度和看法上,相信自己才是情绪的掌控者。树立战胜伤痛的决心,主动把握抚平伤痛的选择权,相信可以通过行动冲破至暗时刻。让民警练习用健康的方式表达伤痛,避免用烟酒等不良嗜好来逃避创伤,通过歌唱、运动、日记、绘画等更好的途径宣泄情绪;掌握一些情绪调节技术,如腹式呼吸、正念冥想、笑声训练等。学会给自己积极暗示,专注正在做的事情,关注生活中积极的方面。能够对世界抱以宽容的心态,原谅他人,也原谅自己,承认自己的不完美,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对已出现心理创伤的民警,应当及时安排休整,留下自我疗愈的空间。
在经历创伤时,社会网络关系的支持尤为重要,是民警从创伤中快速康复的有效助力。弘扬“以警为本”的公安组织文化,所在部门主动做民警的坚强后盾。领导干部要有责任担当,勇于帮助下属“挑担子”,减轻民警依法依规完成工作任务时的心理负担。创伤性事件发生后,要及时给予经历者和目睹者以安抚。善后处理要体现人文关怀,发生重大突发案(事)件、暴力恐怖案(事)件或者开枪击毙击伤人员后等情况之后,最好有专班专人负责完成相关汇报。尽量减少受伤民警的汇报次数,避免让他们不断回忆痛苦经历。重视同事间长期稳固的支持关系,发挥师徒制等警队内部重要关系的心理抚慰作用。尝试建立同伴咨询关系,按照自愿原则,让有相似遭遇的民警建立心理互助小组。以家人或亲密关系为主的社会支持系统对民警抚平创伤也很重要。在不违背保密要求的情况下,发挥亲朋好友的心理支持作用,让身边的人成为心灵避难所。
加强民警心理健康服务工作队伍建设。尊重心理工作的专业性,将心理健康工作与思政工作有效区分,避免“思政式”心理服务。盘活现有人才资源,鼓励和支持获得相关资质证书、有咨询能力的民警加入心理服务专兼职队伍。加强心理工作者的培训、交流和督导。建立符合国情和公安特色的心理服务理论和技术体系。当前危机干预、心理咨询中使用的理论和技术都源自西方学者。常见的行为干预理论、认知干预理论、生态干预理论、建构主义理论等都是源于西方的个体主义文化。但中国人强调集体主义,公安队伍尤其具有鲜明的组织性和纪律性,非常强调责任感与使命感,这使很多在西方有效的心理工作方法在我国公安民警中并不一定适用。心理工作者必须立足于国情和公安特色,探索适用于警营文化的理论和技术。在保护个人隐私的情况下,建立内部咨询案例库和相关的心理评估和追踪数据库,为理论和技术创新打下基础。注重工作实效,让心理服务工作可重复、可评估、可验证,真正帮助民警解决心理困扰。
创伤或多或少都会降临到人们身上,直面心理创伤成为无法逃避的选择。在公安工作中,暴露在极端压力和创伤下是民警工作的常态。理解创伤性事件,寻求应对策略,对于帮助警察保持身心健康、维护公安队伍战斗力非常重要。本研究调查了公安工作中四种常见的创伤性事件:执行公务时击毙或击伤人员;执行公务时自己遭受暴力袭击或生命危险;在警务工作中目睹同事牺牲或负伤;参与人员伤亡案件现场处置、重大抢险救灾任务等。心理创伤会表现在生理、情绪、认知和行为四个方面,对于民警的健康和幸福造成负面影响。当前应对心理创伤方面,面临着政策措施落实不够、创伤事件应对乏力、社会支持系统不强、自我调适效果欠佳、心理服务水平不高、民警求助意愿较弱等困境。研究认为,要通过构建可靠的心理服务体系,提供有效的心理危机干预,塑造强大的心理防御机制,给予坚实的社会网络支持,探索科学的心理工作技术,让受创民警既相信自己,也愿意主动求助,最终从痛苦中重生,从创伤中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