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海宝
众所周知,马克思把人类社会的发展阶段分为人对人的依附关系、人对物的依赖关系以及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三大社会形态。马克思之所以能够以人的自由实现程度为标准划分出三大社会形态,根基在于他对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生产方式的分析。比如,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主要以人身依附关系为主;在资本主义社会则以人对物的依赖为主,而共产主义社会则意味着自由人联合体的实现。马克思从人类全部社会生活中抽象出社会生产方式作为把握人类社会发展的基础结构,并把分析这种结构视为历史理论的首要任务。这种生产方式演化的规律是很抽象的,但它又是我们理解人类社会发展史所必需的。按照马克思所说的“人体解剖与猴体解剖”的辩证方法,对人类社会发展历史的科学把握,绝不能按时间本身的先后次序,将一切都交由“钟表和日历”来推动;相反,必须站在人类社会发展已经达到的成熟形态的视角上,在把握住这种社会形态基本结构的基础上进行回溯式考察,只有这样才是最科学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克思主义理论需要把生产方式批判(社会形态批判)与世界历史批判有机结合起来。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世界历史批判始终不是主体性内容,占据主体地位的主要是生产方式批判,尤其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马克思只是在资本批判需要引入世界历史的具体发展进程时,才会应辩证逻辑的需要而展示世界历史的具体时空结构。在《资本论》第一卷中,资本原始积累史就属于这样的世界历史内容;在《资本论》第三卷中,资本主义史前时期的商人资本和高利贷资本的形成和发展也属于类似内容。这些内容都具有特定的历史阶段性特征。而对于商品与劳动二重性、相对剩余价值与绝对剩余价值、资本流通以及剩余价值分配等内容的分析则属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个本体结构的分析,因此,这些内容并不指向某个特定的时间段或国家。对于剩余价值剥削这个资本的本质特征来说,17、18世纪乃至19和20世纪并没有本质不同,对英国、法国、德国这些不同国家来说,也没有本质不同。诚如马克思所指出:“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因此,“问题本身并不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自然规律所引起的社会对抗的发展程度的高低。问题在于这些规律本身,在于这些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1)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页。。
可以说,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抽掉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具体时空结构。因此,就生产方式从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演进来说,尽管我们在其中也能看到某种时间序列的递进,但这种递进与其说是历史的,不如说是逻辑的,因为它还不是历史时空结构的全面展开,不是直接的经验具体。用马克思的话说,他的资本批判所分析的还只是对资本主义社会起决定作用的“普照的光”(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8页。,世界历史发展的具体时空结构只是作为背景而出现。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旦生成,它就具有相对稳定性,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也就是针对这种相对稳定的本体结构而展开的。对此,法国年鉴学派第三代代表人物勒高夫曾深刻评论道:“历史的发展时快时慢,但推动历史发展的内在力量却只有在长时段中才能起作用并被把握。经济和社会体系的变化只能是缓慢的。马克思懂得这个道理,他通过生产方式的概念……把一些历时几百年的经济的和社会体系看作是历史的基本形态。”(3)J. 勒高夫:《新史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第27页。
当然,马克思资本批判的最终目的是把握世界历史的具体时空结构。马克思高度重视历史科学,因此,他不会忽略对资本主义具体发展进程的研究,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在一系列历史、政治和哲学著作中,他对此都有所阐述。比如,马克思论述了东方落后国家如何从自身的特殊国情出发进行民主革命以及能否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等涉及世界历史发展的各种具体问题。马克思晚年还做了大量历史学笔记。这些都表明了马克思对人类历史具体发展进程的关注。但马克思对东方社会发展的深入阐述还只是零星的,远不够系统和全面;他对历史学笔记的整理分析也没有来得及完成。马克思曾有过“五篇六册”(4)所谓“五篇”是指:1.一般的抽象的规定;2.形成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结构并且成为基本阶级的依据的范畴,即资本、雇佣劳动和土地所有制;3.资产阶级社会在国家形式上的概括;4.生产的国际关系;5.世界市场和危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50页。所谓“六册”是指:1.资本;2.土地所有制;3.雇佣劳动;4.国家;5.对外贸易;6.世界市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1页。的庞大计划,计划从资本批判逐步过渡到“资产阶级社会在国家形式上的概括”“生产的国际关系”“世界市场和危机”等更高的层次,在这些层次上,那些在生产方式研究中所舍掉的、涉及世界历史发展的具体环节应该会得到马克思的“回溯式”考察,但他并没有来得及完成这个计划。到了晚年,马克思仍然念念不忘这个计划,而且有从“四卷构想”向“六册构想”复归的意向。
由于经典马克思主义主要集中于生产方式批判,而非世界历史批判,当代众多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因此认为马克思的理论缺乏世界体系的维度,并直言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构想的那个资本积累模型从来没有在历史上真正出现过。法国左翼学者雅克·比岱就曾说:“与忽略了诸阶级的斯密不同的是,马克思忽略了诸国家,因而忽略了今天由‘全球历史’所带来的巨大挑战,后者不再以从地理角度看是抽象的‘生产方式’的‘结构性’范式为基础,而是奠基于具体的‘世界体系’的‘体系性’范式。”(5)雅克·比岱:《马克思的〈资本论〉、阶级结构、世界体系和世界-国家》,《哲学动态》2013年第2期。世界体系理论代表人物沃勒斯坦也注意到这一点,他认为:“当他(马克思)把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完善的体系加以说明(这种体系从未在历史上真正存在过),同时,又来分析资本主义世界具体的日常现实时,这两者之间存在着矛盾。”(6)伊曼纽尔·华勒斯坦:《历史资本主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2页。实际上,这些批判和指责都经不起推敲。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一般”时,当然不能引入雅克·比岱所谓的“诸国家”,而是相反,“诸国家”比如英、法、德等国的特殊差别恰恰是要被抽象掉的,因为英国的今天就是德国的明天;全球历史当然是“体系性”范式,但要达到理论的“体系性”,又必须从生产方式的“结构性”开始,体系性范式不是一步就能实现的。资本的概念作为纯粹的理论模型,当然也不能“在历史上真正存在过”,正像在现实中不存在一个几何学理想模型中的三角形物体一样;同样,知道了资本,也不等于就直接理解了“资本主义世界具体的日常现实”,因为这些现实包含着“神庙封闭,异教突起,权杖易手,王冠落地,战乱不绝,帝国解体,都市焚毁,废墟复兴,远程奔袭,民族迁徙,地理探险,种族灭绝”(7)许建康:《马克思列宁与当代世界》,《当代经济研究》2012年第2期。等一系列更具体、更丰富甚至更具偶然性的内容,而它们在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演化模型中都是暂时被舍弃和抽象掉的。雅克·比岱和沃勒斯坦对马克思的上述批判和指责之所以显得轻率,是因为他们都不能够深刻理解这样一点,即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辩证方法必然要求“历史科学”首先从对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的分析和解剖出发,然后才能逐步上升到世界历史发展的具体时空结构。
马克思之后,列宁和希法亭等人将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理论推进到帝国主义理论阶段。由于帝国主义已经是一个全球性的殖民体系了,因此,帝国主义理论必然把“诸国家”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也就是说,这时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必然更加迫切地需要从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批判理论提升为一种世界体系理论。在这种提升中,列宁拓展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把马克思以产业资本为核心的资本批判推进到金融资本批判的新阶段,并以金融资本为基础,分析了金融资本与国家权力的结合,进而解释了帝国主义国家在全球的扩张。这是马克思主义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辩证方法的进一步应用和展开。但是,当今世界早已不是殖民帝国的时代,而是进入了一个金融全球化的时代。列宁的探索和创新自然非常伟大,但无论是从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内在逻辑线索还是从时代变化本身的要求来看,马克思主义仍然需要进一步从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理论提升为一种更高层次、更为具体的世界体系理论,以直面21世纪新的时代现实。
我们应如何具体建构一个这样的世界体系理论呢?(8)这里的“世界体系”即指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在马克思主义的概念体系中,世界市场和世界体系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产物,它大约始于15世纪末16世纪初。笔者认为,这需要综合两方面的理论资源:一方面,马克思恩格斯已经对16世纪资本主义登上世界历史舞台以来的世界体系进行过深入批判,这些批判虽然不够系统,但仍具有重要的理论指示意义。而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离我们今天更近,其理论形态也更加丰富和具体,因而对于我们今天的理论建构更具直接的现实指导意义。另一方面,当代世界历史和世界体系理论也有所发展,其代表人物有布罗代尔、沃勒斯坦、阿锐基等人(9)在世界体系理论构建方面,当代学者已经有所建树,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世界体系理论的主要代表人物沃勒斯坦和阿锐基,但是,他们对世界体系理论的思考都曾受到布罗代尔的深刻影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世界体系理论的源头在布罗代尔。无论是沃勒斯坦、阿锐基还是布罗代尔,他们都还不是经典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者,沃勒斯坦本人更是公开说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因此,可以说,现有的世界体系理论并不姓“马”,它还远未奠基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之上。这就是我们今天考察马克思主义世界体系理论构建的主要原因。,他们的理论或多或少都受到过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深入拓展,把对世界体系的批判推进到当今时代。因此,通过对上述两大理论资源的系统综合,就可能初步构建起一个面向当下现实的马克思主义世界体系理论。在笔者看来,该理论应该包含以下四个方面。
既然世界体系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登上历史舞台后才真正形成,那么,推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发展的主要力量自然就是资本。不过问题在于,资本也有不同的形态,不能笼统地一概而论。很多学者在阐述经济全球化时使用“资本逻辑”的概念,认为经济的全球化就是资本的全球化,但仔细考察这种资本概念就会发现,它实际上是指马克思说的产业资本。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的确以产业资本为中心,因为在他看来,产业资本不仅占有剩余价值,同时也创造剩余价值,因此,“产业资本决定了生产的资本主义性质”(10)马克思:《资本论》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6页。。但是,产业资本只是马克思资本批判的基础逻辑和底层逻辑。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体系是按照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辩证方法构建的。按照这种方法,在《资本论》的逻辑顶端呈现出来的并不是产业资本,而是银行资本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虚拟资本,后者其实就是列宁和希法亭定义的金融资本。也就是说,要理解资本主义的日常现实,产业资本只是一个基础概念,而金融资本概念则要具体得多,因为它是马克思资本批判真正要达到的“具体总体”。(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2页。
金融资本这个概念无论在马克思那里还是在列宁和希法亭那里,都意味着社会生产的“总体”,也就是说,金融资本是作为总体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它在整合产业资本、商业资本和银行资本三种职能资本形式的基础上,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真实支配者和统治者。(12)宋朝龙:《〈资本论〉逻辑视域中的金融资本批判》,《当代经济研究》2019年第11期。对于金融资本的这种“总体”属性,希法亭曾有过一段深刻的概括:“产业资本是圣父,它生下商业资本和银行资本作为圣子,而货币资本则是圣灵。它们是三位,但在金融资本中却是一体的。”(13)鲁道夫·希法亭:《金融资本》,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年,第197页。从某种意义上说,金融资本这种“三位一体”理解起来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就银行资本、商业资本、产业资本、货币资本、金融资本这些概念的复杂关系来说,传统的形式逻辑是很难把握的,因为它们不是简单并列关系,而是具有内在的辩证关系。实际上,希法亭关于金融资本的圣父、圣子和圣灵的比喻来自黑格尔的启示(马克思也曾多次提及这个比喻)。黑格尔曾说:“上帝作为对象是一个将自己分裂为二的东西,一个设定他自身的他方的东西。这个他方被称为圣子。这第二个东西是这样规定的,即上帝在他自身的这个他方中又同样直接是他自身,同样在直观自己,并且仅仅在他方中认识自身,而这种自有、自知、固有统一和在他方中的自在存在就是精神;也就是说,这个整体是精神;无论一方,还是他方,都不是精神。而上帝被规定为精神(圣灵),他才是真理,是完善者。”(14)《黑格尔全集:世界史哲学讲演录》第27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5页。如果抛开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不论,金融资本实际上就是黑格尔所谓的“上帝”“精神”,而商业资本、产业资本和银行资本任何一方都不是金融资本,金融资本是贯穿三者的整体,是真正的“完善者”。那么,金融资本以何种形态贯穿三者呢?是以货币资本的形态。货币资本就是金融资本的“灵魂”所在,因而是“圣灵”,是真正的金融资本。列宁对金融资本的定义也是遵照此辩证逻辑的。他把金融资本理解为“银行和工业混合生长”的产物,银行不仅是产业的创立者,还是产业的统治者。列宁还指出,“资本的占有同资本在生产中的运用相分离,货币资本同工业资本或者说生产资本相分离”是“资本主义的一般特性”(15)《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13、780页。,而作为这种分离的一般结果就是金融资本的生成。因此,金融资本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总资本”,是马克思资本批判真正要面对的资本最高形态。
金融资本不仅存在于19世纪,甚至在16世纪乃至更早就已经存在。马克思曾指出,“18世纪是商业的世纪”(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2页。,而商业资本本身就是金融资本的一种表现形态。马克思还论证过前资本主义社会的高利贷资本,认为高利贷资本是货币垄断资本,它与现代金融资本(银行资本)的区别“决不在于这种资本本身的性质或特征。区别只是在于,这种资本执行职能的条件已经变化”(17)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79页。。也就是说,高利贷资本与现代银行资本作为资本本身并没有本质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高利贷资本剥夺的对象是小农或领主;而现代银行资本剥夺的对象则是产业资本家。从这个意义上说,高利贷资本其实就是古代的金融资本。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在这一点上与马克思的观点是基本一致的。据他考察,商业、工业和银行业三者在历史上从来都是同时共存的:“以往的大商人从不专营商业,他们同时或先后兼营贸易、银行、金融、交易所投机、‘工业’生产和包买商业务,在个别情况下,甚至开办手工工场。商业、工业、银行等多业并举,也就是说,几种资本主义形式同时共存,这在13世纪的佛罗伦萨,在17世纪的阿姆斯特丹,以及18世纪的伦敦,都曾出现过。”(18)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788页。“直到19世纪,大商人从不局限于一种活动。他当然是商人,但也可以说,他从不仅限于经商,根据不同的情况,他同样可以是造船主、保险承包人、借款人、贷款人、金融家、银行家甚至实业家和农场主。”(19)“金融资本要等到19世纪的30到60年代后,当银行把工业和商品全都抓到手时,才取得稳定的成功。”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ⅹⅹⅴⅷ页。布罗代尔所谓的商业、工业和银行都属于金融资本“三位一体”的概念,因此他对金融资本的这种理解,实际上与列宁和希法亭一样,都突出了金融资本作为大货币垄断资本的高度流动性和灵活性,即它们可以根据利润率的高低而随机选择进入或退出某个经济部门,而不管这个经济部门是商业、工业还是银行业。当然,列宁认为,金融资本建立在19世纪末产业资本从自由竞争向垄断过渡的基础上。但事实是,金融资本并不只是“20世纪的新生儿”(20)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第765页。;无论是在以个体劳动为主的传统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的基础上,还是在新兴的产业资本家阶级之上,都“竖立着”大货币垄断资本家,即金融资本家。唯一的区别在于,产业资本崛起之前的金融资本还只存在于整个社会的缝隙当中(比如城市国家),因而还只是瓦解旧社会、创造新社会的潜在力量,而在产业资本走向垄断的过程中,它吸收了产业资本的最高成就,从而在产业资本的基础上加强了对整个社会生产的支配力。(21)宋朝龙:《边缘社会主义的起源》,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9页。
马克思晚年在接受《太阳报》记者约翰·温斯顿采访时曾指出,他打算写一部“三部曲”,即“土地”“资本”和“信用”论(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720页。,计划用大量的美国案例来阐述信用问题,而信用是“促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到它所能达到的最高和最后形式的动力”(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85页。,这种资本主义最高和最后的形式其实就是金融资本。恩格斯晚年在一封致施米特的信中也曾指出,“金融家是铁路、矿山、钢铁厂等的所有者”,这导致“生产资料获得了双重的性质”,因而经济运行的规律不能直接从“直接生产的利益”也即产业资本的角度去阐述,而应该从股东和金融家也即金融资本的利益去阐述。(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8页。马克思恩格斯的这些思想都表明,金融资本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是资本形态变化的一个最后落脚点。在金融资本的形式上,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完成了“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2页。的理论任务。可以说,金融资本理论是理解资本主义的“本体论”。但遗憾的是,人们在援引马克思思想资源的时候却总是习惯于停留在《资本论》的第一卷,即停留在产业资本的形态上,这不得不说是对马克思资本批判的一种最大误解。
综上所述,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最后落脚在金融资本的形态上。找到金融资本这样一个“基点”,就可以给有关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发展的各种“周期理论”(诸如康德拉季耶夫周期、霸权周期等)提供一个坚实的“本体论”基础,因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就是金融资本控制和支配下形成的世界体系,金融资本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本体”。(26)宋朝龙:《边缘社会主义的起源》,第35页。而现有的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周期的各种讨论,大都没有自觉界定“本体”与“属性”的区别,没有把“周期”理解为“本体”的一种“属性”,没有在考察“周期性”之前首先搞清楚是“谁的周期”。对于我们正在讨论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来说,周期只是金融资本的一种属性。在本体或实体不明的情况下,纠缠于各种商品价格指数、商品交易量、总产量、人口数量等一系列数量分析,并试图以此来确立世界历史发展的某种规律性,实际上是舍本逐末,将不可避免地陷入某种“循环论”。这与马克思批判的“古典政治经济学专注于价值量而忽略价值形式的分析”犯的是同样的错误。
金融资本固然是促进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形成扩张的主要动力,但对于创造世界历史这个伟大任务来说,仅有金融资本的能动性和活跃性还是不够的,还必须依赖金融资本与国家权力的有机结合。对此,布罗代尔曾指出,中小资本是很难与国家政权这个庞然大物相结合的,真正经营和支配国家的只有资本家中最有权势的集团——金融资本家。沃勒斯坦在评述布罗代尔的这个观点时也曾指出:“一切垄断都是以政治为基础的……要想制造非经济的壁垒来进入市场,要想强设惊人的价格,要想使人民购买他们并不迫切需要的物品,力量,某种政治权威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国家支持的人也可以成为资本家(布罗代尔意义上的资本家),这种想法是荒谬的。”(27)许宝强、渠敬东编:《反市场的资本主义》,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77页。当代西方左翼学者罗宾逊、哈特、奈格里与沃勒斯坦、阿瑞基等人曾就“世界政治动力学”展开争论,试图回答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扩张究竟是“以资本为中心”还是“以国家为中心”,实际上也是在探讨金融资本与国家权力的结合问题。(28)威廉·罗宾逊:《全球资本主义论——跨国世界中的生产、阶级与国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69-182页。
金融资本与国家权力的结合其实早已包含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体系中,但还只是一个潜在的、待发挥的逻辑环节。前面提到马克思曾有“五篇六册”的宏大研究规划,其中的一个主要环节就是“资产阶级社会在国家形式上的概括”(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50页。。在这个维度,对资本与国家权力相结合的历史考察可以说是一个必然的环节。那么,在理论构建上到底以哪一种资本形态来与国家权力相结合呢?是产业资本还是金融资本?按照《资本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辩证法方法,不可能是产业资本,只能是金融资本。当然,马克思当时没有沿着这条路径继续分析下去,他也没有完成这个庞大的计划。尽管如此,马克思仍然在《资本论》的一系列手稿中给我们留下许多深刻的启示。马克思曾指出:
财富本身越是远离直接生产,越是又对两个各自就其本身来看已表现为经济的形式关系的方面起中介作用,它就表现得越是明确和广泛。货币从手段变成目的,较高级的中介形式到处都作为资本把较低级的中介形式又表现为劳动,单纯表现为剩余价值的源泉。例如,拿票据经纪人或银行家等等同工厂主和农场主的关系来说,后者对于前者相对地处在劳动(使用价值)的规定上,而前者对于后者则表现为资本,表现为剩余价值的创造。这种情况在金融家身上表现为最疯狂的形式。(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94页。
在此,马克思深刻地阐述了作为较高级中介形式的金融资本与作为较低级中介形式的产业资本和商业资本等职能资本的辩证关系。在他看来,金融资本到处都把产业资本表现在劳动(使用价值)的规定上,而金融资本自身则单纯地表现在资本(交换价值)的规定上;也就是说,在金融家眼里,工业家似乎不再是资本家,而是劳动者,金融家自己才是真正的资本家,是剩余价值的真正占有者,因而金融家最后成为资产阶级财富最高级、最全面的表现者,成为马克思所谓的“国家和资产阶级社会之间最高级的中介”(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94页。。也就是说,资产阶级社会要与国家发生关系,必须通过金融家这个中介。马克思的这些论述充分表明,不能只是抽象地谈论作为经济基础的资本与作为上层建筑的国家之间的关系;能够与国家权力相结合的资本形态是一种非常具体的资本形态,即金融资本。
金融资本与国家权力的结合不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同时也被世界历史的发展所证实。据布罗代尔考察,在前资本主义社会,金融资本家往往寄居于专制权力和贵族阶级的保护之下,“留在他的身旁,危害它,利用它的错误、奢侈、闲散和缺乏远见,往往通过高利贷攫取它的财产”,而在率先崛起的城市(商业)国家诸如意大利的威尼斯、热那亚、佛罗伦萨等地,金融寡头则直接掌握了政权。即使到了近代之后,金融资本也是操纵国家政权的巨大势力:“在17世纪的荷兰,摄政和贵族为了批发商或资本家的利益并根据他们的意志治理国家。英国1688年革命也标志着商人当政。法国落后了将近一百年:随着1830年七月革命的发生,商业资产阶级(也即马克思所说的金融贵族——笔者注)终于稳掌政权。”(32)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1卷,第ⅹⅹ页。金融资本家在18世纪展开了激烈的世界市场争夺,它依靠民族国家这个据点,发动了一场又一场商业战争。在这个时代,“每艘商船都是一艘军舰”,“国旗到哪里,贸易就跟着到哪里,国旗就是战争中的军旗”(33)卡尔·考茨基:《民族国家、帝国主义国家和国家联盟》,北京:三联书店,1963年,第27页。,正是这种世界范围内的商业战争把金融资本与国家权力的结合展现得淋漓尽致。进入19世纪,虽然工业资产阶级逐步发展壮大并成为一股重要的政治势力,但在当时占据主导地位的并不是产业资本,而是金融资本。(34)宋朝龙在《边缘社会主义的起源》一书中批驳了把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理解为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的观点,参见宋朝龙:《边缘社会主义的起源》,第58-59页。马克思曾在一系列有关英法等国的政论文中阐述了金融资本的统治地位。他指出,在当时资本主义最发达的英国,产业资本家只能算是英国“非正式执政”的阶级,而正式执政的是已经资产阶级化了的土地贵族和商业金融贵族,这两大势力“虽然屈从资产阶级所提出的某些原则,却独自统治着内阁、议会、国家管理机关、陆军和海军”,成为“占据不列颠民族相对来说最重要的半壁江山的阶级”(3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7-188页。。当时的法国亦是如此。马克思认为,19世纪法国的真正统治阶级是金融贵族,包括“银行家、交易所大王、铁路大王、煤铁矿和森林的所有者以及一部分与他们有联系的土地所有者”,而“工业资产阶级并没有统治法国”,“真正工业资产阶级只是官方反对派中的一个部分,它的代表在议会中也只占少数”(3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77、385、377页。。到了19世纪末,金融资本如希法亭所说,登上了“资本权力的顶峰”(37)鲁道夫·希法亭:《金融资本》,第202页。,公开占据了国家权力,成为瓜分世界的帝国主义战争的罪魁祸首。列宁认为,帝国主义战争的经济基础是金融资本,而不是考茨基认为的工业资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殖民主义退场,代之而起的是金融资本主导的全球化时代。时代的变迁虽然证明资本主义能够克服殖民主义时代民族国家彼此对立所造成的地区割据,但是它还不能真正克服民族国家本身。民族国家形式仍然是资本主义存在和运作的基本形式。用沃勒斯坦的话说,资本主义始终是在一个“多国家体系”中演化发展的。(38)伊曼努尔·华勒斯坦:《历史资本主义》,第10页。
总之,世界历史的发展充分表明,金融资本操纵和支配着国家权力,这是西方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典型特征;同时,它也构成近代以来东西方发展道路“大分流”的主要标志。诚如布罗代尔所说,资本主义率先在西方而不是东方崛起的奥秘之一就在于西欧最早形成了金融资本(布罗代尔称之为“金钱家族”),而金融资本与国家权力的紧密结合,在西欧社会比世界其他地区尤其是中国、印度等东方社会都更成功,这是东西方发展道路产生重大分野的根源。(39)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720-730页。
金融资本与特定国家权力的结合在世界市场上形成了一个个权力实体,这些权力实体构成一个权力网络。一定时期的权力网络并不是去中心化的,而是总能在权力主体的“原子式碰撞”中形成一个较为稳固的权力中心,这个中心是权力体系的创立者、领导者和维护者。但是,中心国家的地位并不是长久的和永恒的,而是呈现出不断跳跃、转移的趋势。正是通过这种中心的转移和跳跃,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得以不断扩张。这是布罗代尔、沃勒斯坦和阿锐基等人根据历史考察总结出的一条关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演化的重要规律。
布罗代尔认为,金融资本与特定国家权力的结合在一定历史时期不仅会造就一个世界积累中心,同时也会造就一个世界政治和军事权力中心,而资本积累中心与政治军事权力中心的合一将把某个特定国家提升为一个占据世界体系主导地位的霸权国家。但是,从世界历史发展的实际进程来看,无论是资本积累中心还是霸权国家都无法长久保持自己的特殊地位。积累中心的不断转移和霸权国家的兴衰似乎是一个天然的宿命。那么,如何认识这种现象呢?布罗代尔认为,金融资本家总是具有这样的能力,可以随时根据经济形势的变化而将自己的资本从一个部门转移到另一个部门,从一个国家转移到另一个国家(40)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2卷,第514页。;当这种资本流动遭遇障碍时,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动用国家权力来消除这种障碍,由此引发国际范围内激烈的权力斗争。权力斗争的失败者从此黯然退出世界舞台,而胜利者则从此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心,甚至成为重塑世界秩序的霸权国家。因此,资本主义世界积累中心的转移和霸权国家的兴衰是垄断着巨额货币的金融资本为了在全球范围内掠夺剩余价值而发起的国家间权力斗争的产物。
在布罗代尔的基础上,世界体系理论的作家们进一步发展了霸权周期理论。沃勒斯坦认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霸权国家一般是先获得工业和商业优势,然后获得金融优势,最后通过金融霸权来确立自身的霸主地位;而对金融霸权的享受和沉迷则会破坏它的工业和商业优势,从而最终使它丧失世界霸主地位。(41)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序言,第12-16页。阿锐基则提出,霸权国家因物质扩张(即工业和贸易扩张)而崛起,又因金融扩张而衰落,物质扩张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必然遭遇瓶颈,克服这种瓶颈的主要手段则是金融扩张;而金融扩张必然带来产业的空心化,同时又会资助新兴大国的崛起来挑战自身的霸权,从而导致霸权的衰落。物质扩张和金融扩张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积累周期”。资本主义诞生后,体系积累周期的引领者依次为热那亚、荷兰、英国和美国。在谈到如何发现“体系积累周期”的规律时,阿锐基指出,这个奥秘的核心在于,“金融资本不是世界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殊阶段,更不用说是它的最新和最高阶段,而是一种反复出现的现象,标志着中世纪后期和现代早期欧洲资本主义时代的最初开端。在整个资本主义时代,金融扩张表明了世界规模的积累已经从一种体制转换成为另一种体制”(42)杰奥瓦尼·阿锐基:《漫长的20世纪——金钱、权力与我们社会的根源》,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页。。
布罗代尔、沃勒斯坦和阿锐基的上述思想,都直接或间接地来自马克思,但在理论根基上远未有马克思阐述得那么深刻,他们都不是政治经济学家,缺乏对金融资本内在矛盾的深刻分析。如前文所述,马克思的主要精力虽然放在了构建社会形态理论上,但是,在涉及世界历史的实际发展进程时,他仍然留下了许多精彩的论述。比如他曾指出,威尼斯、荷兰、英国在自身积累过度后从事的主要营生都是以巨额货币贷放给新兴的工业国家:威尼斯以巨额货币贷放给荷兰,荷兰以巨额货币贷放给它的强大竞争对手英国,英国则以巨额货币贷放给新兴的美国,而贷放国自己则过上食利者的生活。(43)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866页。按照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金融家具有很强的寄生性,它一旦掌握了社会生产的支配权,就会坐地圈钱,成为一个“寄生虫”和“吸血鬼”;而工业家,也就是那些真正承担生产职能的资本家比起金融家来就要相对进步一些,因为它还在组织生产,是社会财富源源不断的供给者。这就必然导致一个对世界历史来说影响巨大的问题:那些以工业资本为主的国家,即那些为取得货币而不得不进行劳动的国家,结果却开辟了财富的真正源泉,从而富裕起来了;而那些不以劳动来创造货币,而只是在实体形式上消费货币的国家,则慢慢变穷了。(44)马克思在此分析了西班牙衰落与英国崛起的原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77页。在这里,马克思实际上已经在谈论资本积累方式与资本主义国家命运之间的关系了。在他看来,金融家的财富积累方式对于一个国家的发展来说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它会充分调动和刺激劳动的潜能,促进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增加国家的财富,增强国家的实力,甚至会助力这个国家走上世界霸权的巅峰;另一方面,它也内在地包含着厌弃和逃避劳动、逃避生产的倾向,极易使一个国家沉迷于不劳而获的享乐之中,从而把劳动这个“财富的真正源泉”拱手转让给别的国家。这时,这个霸权国家看似非常强大,但实际上它在财富创造上已经失去了源头活水,并开始走下坡路。与此同时,为了让已经积累起来的巨额货币不断增殖,它又不得不到处向别国输出资本,就像马克思笔下衰落中的荷兰一样,“哪里为它的资金支付最高利息,哪里就是它的祖国”(4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96页。。正是在这种“追求食息取利的空幻希望”(46)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第298页。中,这个霸权国家亲手培养了自己的挑战者和掘墓人。这就是布罗代尔、沃勒斯坦和阿锐基的世界历史理论未深入分析,而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潜在指出的一条资本积累的国际运动规律。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正是通过这样一种机制而逐步扩张到全球的。
布罗代尔、沃勒斯坦和阿锐基等学者在对世界历史的考察中发现了资本积累中心转移和霸权国家兴衰的某种规律,但他们的理论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深陷循环论而不能自拔,其主要表现是:他们都认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始终只是一个积累中心替代另一个积累中心,一个霸权国家替代另一个霸权国家,这种替代在理论上没有一个终点,只会无限循环,而资本主义制度则始终贯穿其中。也就是说,他们都难以突破资本主义的狭隘眼界,没有把社会主义作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发展的最后归宿,或多或少地存在一种“资本主义万年论”的观念。因此,布罗代尔说,资本主义“经常犯病,但从不病死”(47)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第790页。;沃勒斯坦说,资本主义是垄断与自由竞争的不断循环,表现为“垄断化的不断反复”(48)伊曼纽尔·华勒斯坦:《历史资本主义》,第94-95页。;阿锐基说,中国的崛起不过是一个“斯密型市场经济”的崛起,是另一个资本主义积累中心的崛起,因此提出“亚当·斯密在中国”(49)乔万尼·阿里吉:《亚当·斯密在北京》,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
但是,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历史理论是不承认资本主义万年论的。马克思认为,金融资本的统治必然为一个更高的社会形态——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创造基本的物质条件。这是因为金融资本作为统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总资本已经控制和支配了社会生产的主要部门,生产关系的社会化在金融资本的形态上达到了顶峰。随着大资本对中小资本剥夺的进一步加剧,“剥夺剥夺者”也就自然会提上日程,这里隐含的一个基本逻辑是:对剥夺者的剥夺是以剥夺者的权力已经实现充分集中为前提的。希法亭在分析了资产阶级革命得以实现的条件时曾指出,如果封建主义的诸侯割据不能过渡到绝对君主制,资产阶级革命是不会发生的,因为革命的对象——统治阶级的权力还没有充分集中起来,而“在以阶级对抗为基础的社会形态中,只有当统治阶级已在尽可能高的程度上把自己的权力集结起来的时候,才能爆发伟大的社会变革。这是一条历史的规律”(50)鲁道夫·希法亭:《金融资本》,第359页。。马克思在总结19世纪法兰西阶级斗争时也指出:“革命的进展不是在它获得的直接的悲喜剧式的胜利中,相反,是在产生一个联合起来的、强大的反革命势力的过程中,即在产生一个敌对势力的过程中为自己开拓道路的。”(5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76页。金融资本正是这种“联合起来的、强大的反革命势力”,因此,金融资本所实现的权力集中恰恰不自觉地为推翻资本主义、实现社会主义提供了前提条件。而社会主义首先就意味着对金融资本的剥夺,意味着国家借助金融资本的社会化力量来取得对整个社会生产的支配权。列宁在十月革命后采取的银行国有化措施,实际上就体现了上述社会主义超越金融资本的一般逻辑。(52)《列宁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9-252页。
马克思主义不仅深刻阐述了社会主义超越金融资本的一般规律,同时也初步探索了社会主义在世界历史进程中的具体实现规律。马克思晚年把关注的视野转向东方(尤其是俄国),因为他越来越意识到,金融资本的统治是一个全球体系,欧洲金融资产阶级可以通过殖民主义输出矛盾,同时也可以借殖民掠夺的财富来收买本国工人阶级,使工人阶级日益贵族化,因而社会革命的希望越来越不可能在金融资本统治的核心地带——西方率先发生,相反,因殖民主义而导致社会矛盾激化的东方则有可能率先爆发革命。列宁充分发展了马克思的上述思想,提出在帝国主义统治的薄弱环节最可能爆发社会革命的思想,并成功领导了十月革命,建立了苏联社会主义制度。中国革命同样爆发于帝国主义侵略所造成的乱局中。毛泽东曾反复强调,中国革命的敌人异常强大,也异常反动,这在世界各国中都是罕见的。但也正是由于这个特殊国情,中国才最有可能爆发伟大的社会革命。因此,中国的革命是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几乎没有任何中间的、妥协的路线可走;中国的出路只能走社会主义道路,而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
世界历史的上述发展进程表明,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突破不大可能在金融资本统治的核心地带——西方,而只能在金融资本统治的边缘地带——东方,这是一个规律。实际上,资本主义取代封建主义,也不是在专制主义极其强大的东方而是在封建主义比较薄弱的西方所实现的。由此可见,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替代与资本主义对封建主义的替代遵循着同样的规律。这个规律用一句话来概括,即越是在远离中心的边缘地带,越容易产生新生事物。其实,这个规律也适用于自然界中。自然科学中的耗散结构论和系统论都认为,一个复杂系统越是在远离平衡态的条件下,越容易突变,越容易形成新的有序结构。(53)宋朝龙:《边缘社会主义的起源》,第260页。
当然,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替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间也充满了曲折和坎坷。幸运的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充分吸收了苏联经验并汲取其教训的基础上,成功走出了一条后发国家的现代化道路,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阿锐基认为,中国的崛起是一个新的资本积累中心的崛起,它与美国这个依旧活跃的积累中心的金融扩张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因此,阿锐基提出“世界体系双中心论”:当今世界的基本格局呈现为作为世界金融中心的美国与作为世界产业中心的中国的对立。这是一个深刻的判断,但阿锐基的问题在于,他并不认为中国作为世界产业中心的崛起根源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实际上这也是西方学者看待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普遍偏见。而在我们看来,中国与美国的矛盾固然是世界金融中心与世界产业中心的对立,但同时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与美国金融资本主义制度的对立。相比于美国金融资本主导的社会制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优势在于,它不仅把金融资本这样的大资本收归国有,从而奠定了公有制的主体地位,同时也充分发挥了中小工商业资本促进生产力发展的积极性和能动性,在利用资本的同时又能驾驭资本、规训资本,从而使整个经济体系能够较好地贯彻社会主义的生产目的,实现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目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既充分吸收了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文明成果,同时又在它的基础上创造出了新的制度文明。因此,中国是一个“制度整合者”。马克思曾指出,世界历史上形成较早的制度一般都会被形成较晚的制度所整合,而这些较晚的制度一般是由“一个最高中心加以完善并系统地造成的”(5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83页。。用马克思的眼光来看,中国应该就是当今时代的“最高制度中心”。
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相比,以美国为代表的金融资本主义制度日益显现出颓势。经济和金融危机频发、经济增长乏力、中产阶级破产、贫富分化加剧、社会矛盾凸显、民粹主义崛起,这一切都根源于金融资本剥夺性、寄生性的积累制度,这种制度使美国逐步丧失了财富创造的源泉,日益成为寄生于世界体系之上的一个“毒瘤”。美国引领的金融全球化曾经推动了世界历史的进步,创造了伟大的文明成果,但这种文明成果按其辩证本性,却最终不免“变成了它的一杯苦酒”(55)黑格尔在阐述世界历史发展的规律时曾指出,那些曾经引领世界历史发展的国家和民族虽然创造了新的时代精神,但并没有长久享受这种成果的权利,因为这种果实最终不免会变成它的一杯苦酒”。而真正有资格、有权利享用这种果实的,却是另一个正在兴起的国家和民族,因为新的时代精神是对旧时代精神的否定,因而难以从旧时代国家和民族的肌体中自然生发出来,而只能由另一个国家和民族来完成世界历史的这种“否定之否定”,在这里,“果实将再次变成种子,不过是另一个民族的种子和原则”。黑格尔在此抽象地阐述了世界历史发展的内在辩证法。《黑格尔全集:世界史哲学讲演录》第27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4页。。而要真正把金融全球化继续向一个更高时代推进,只能依靠一种新型的人类文明,即社会主义的制度文明。从这个意义上说,开创了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的中国颇有黑格尔所谓“世界历史民族”的气象,它的“世界历史责任”就是以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制度优势克服金融垄断资本的剥夺性、投机性和寄生性积累带来的困境和危机,推动整个世界从一个大混乱、大动荡的百年变局中走出来,迈入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历史新时代。
柏拉图曾说,现实事物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它“分有”了理念,理念才是真正的实体存在。黑格尔称赞柏拉图,认为柏拉图说出了一个伟大的思想。这个思想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语言来说,就是实体与属性、本质与现象、形式与内容的关系。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聚焦于资本批判,那么,资本到底是什么?其实,资本就是柏拉图所谓的“理念”,也是黑格尔所谓的“绝对精神”,因此,柏拉图说理念决定一切,黑格尔说绝对精神决定一切,马克思则说现代社会中资本决定一切,因此资本是“普照的光”,其他一切都要染上它的色彩。当然,按照《资本论》的内在逻辑,这里的资本应该是资本的高级形态——金融资本。但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能仅仅停留在金融资本批判层面上,因为金融资本的积累逻辑是呈现在世界历史的具体时空结构中的。用黑格尔的话来说,金融资本是实体,同时也是主体(56)宋朝龙:《〈资本论〉逻辑视域中的金融资本批判》,《当代经济研究》2019年第11期。,世界历史则是这个“作为实体的主体”(57)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8页。的展现载体。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世界历史发展的“实体”结构,但这个实体本身还具有“时空”属性,正是在这个具体的时空结构中,实体才得以充分展开,实体的必然性也才和偶然性有机结合起来,并利用偶然性为自己开辟道路。诚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在世界市场中,“生产以及它的每一个要素都表现为总体,但是同时一切矛盾都展开了”,而“危机就是普遍表示超越这个前提,并迫使采取新的历史形式”。(5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77页。然而,马克思来不及完成这个分析世界市场的理论任务,以及去追溯世界市场的具体形成史,也没有看到金融资本主义的制度危机所“迫使采取的新历史形式”。这是马克思的“五篇六册”计划留给我们的理论任务,这个理论任务呼唤我们把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形态理论发展为世界体系理论。这个理论任务的完成对于中国学者来说尤其迫切,因为它是检验我们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世界历史中承担的重大使命是否有足够理论自觉的重要标志。这个理论任务的解决才刚刚开始,它的实现还有待学界同仁今后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