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苏轼现存331首词作中,共计43首、45处提及“客”字,数量多而占比重,然而学界对此尚无专文研究。苏词称“客”可分为三种类型:与“主”相对之“客”意为客人、坐客,多指向他者而出现于宴会、赠别场合,体现了苏轼对社交的态度和期许;遷居、流寓之“客”代表迁居者、流寓者的身份,多指向苏轼自我而出现于自白情境,展示了苏轼宦途的行迹与心态;自然观照中的“客”则借观照自然而观照自我,揭示了苏轼艺术化的思维方式。以客语、客情入词,是苏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的表现;而苏轼强烈的“客”实感和“客”意识也是其旷达心态的基础。
【关键词】苏轼词;客;自我;宦途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30-004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0.014
在苏轼现存的331首词作中,共计43首、45处提及“客”字,占苏词总数的近13%,数量多而占比重,然而学界对此尚无专文研究。对此,本文将梳理苏轼词中的“客”,借之阐释苏词艺术、了解苏轼的心态性格和思维方式。
一、与“主”相对之“客”
苏轼称客词中,一部分“客”相对“主”而言,意为客人、坐客,多指向他者而出现于宴会、赠别场合。
(一)在场的背景性人物
在与“主”相对的“客”中,小部分“客”出现于词题或词序以记事说明,这些客仅以背景式的人物在场,词的内容在此背景和氛围下展开。如“过吴兴,李公择生子,三日会客,作此词戏之”[1]言友人生子而宴客庆祝;“东武雪中送客”点明送别场景。“客”仅是对一种身份的称呼,无独特的人物情感和特色。
(二)酒客、醉客与多情客
另外多数的“客”则出现于词中,其与酒相关,并呈现出醉的状态和多情的特质,委婉地寄寓着苏轼对理想人际关系和人生状态的期待和追求。
“与客携壶上翠微”写主客相携而饮酒登临;“使君留客醉厌厌”想象友人宴客饮酒时安乐祥和的氛围。酒能助兴,亦能消忧,饮酒可使人暂时摆脱世俗的羁绊而呈现出本真、自在与欢乐的状态。以醉写客,体现着宋代繁盛的宴会文化和享乐风尚,常提醉客,是苏轼对友朋宴饮的真实记录,也彰显着苏轼对友人和自我旷达、任真之状态的期待与称许。
然而这种醉客不像魏晋名士般纵酒放达或因醉而狂,而呈现出多情的特质。“坐中有客最多情,不惜玉山拼醉倒”写上元佳节多情宾客纵饮醉倒;“重客多情,满劝金卮玉手擎”写客人多情而侍女解情并殷勤劝酒。拼醉、劝酒这类尽兴与享乐的行为被冠以“多情”的性质,其意味值得深思。首先,在特定背景下,宋人身上确实有着多情多思的气质,“‘多情使得北宋词洋溢着一种艳情焕发而又缠绵悱恻的气氛,‘多思则又使得它夹杂进其他复杂的情味:有时是迷惘,有时是感伤,有时是旷达,有时则是豪放,有时甚至是嬉笑戏谑”[2],正如苏轼之词“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所体现的,“多情多感”并非简单的儿女艳情与悲欢离合,而是基于对人生相聚不易、欢乐难长的清醒认知而生发出的浮生短促与及时行乐之忧喜相参的真情实感,这种“多情”化入了“多思”而更显缠绵悱恻、深沉复杂。
酒客、醉客、多情客,这些客之状态寄寓着苏轼对理想社交状态和人生状态的期许。晚年作于儋州的“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防”正是借酒贱客少作比,抒发政治祸患中亲友疏远、世态炎凉之感。
二、迁居、流寓之“客”
与客人、坐客相对,苏轼词中的另一部分“客”代表着迁居者、流寓者的身份,多指向苏轼自我而出现于自白情境。
对于苏轼的自称,学者提取苏子、东坡、幽人而详加论说[3]45-57;对于苏轼的人生状态,学者则以“寄寓者”[4]概括。事实上,苏轼词中迁居、流寓意义上的“客”恰可以就以上两点做出补充。其大致可分为“名词+客”“动词+客”和“形容词+客”三种情形。
(一)名词+客:蜀客、北客、江南客
苏词“名词+客”的形式中,名词代表属地或方位,多作于宦途转变之时间节点,代表着其宦途沉浮之客观事实。
“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吴蜀风流自古同,归去应须早”为熙宁七年(1074年)通判杭州期间,苏轼自常、润二州赈灾归途中寄陈襄之词。蜀客即来自蜀地之客,苏轼少时生长于蜀地,嘉祐元年(1056年)离乡进京赴考,此后仅嘉祐二年(1057年)、治平四年(1067年)两次因奔母丧、居父丧而回乡,至熙宁元年(1068年)父丧满而赴京,此后再未归乡,但“深刻的乡土之恋是苏轼终身难解的情结”[5],此处对“蜀客”身份的标明,正是根植于此。
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由黄州改授汝州团练副使,沿江东下至润州、真州,即将北赴汝州,其身份由“蜀客”变为“北客”。“北客明朝归去、雁南翔”“见说东园好,能消北客愁”,北客即隶属北方之客,说隶属,是因为苏轼由黄移汝,代表着神宗的试图起用与恩泽安置,神宗手诏下达,北上就成为苏轼不得不服从的安排。于是,“北客” ——隶属北方之客、隶属人主之臣,就成为苏轼新的自称和身份,是其情绪的委曲表达。
绍圣元年(1094年),对元祐党人降官处置的诰命接连下达,苏轼最终处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其将赴惠州,其身份为“江南客”。“此生长接淅,与君同是江南客。梦中游,觉来清赏,同作飞梭掷”,江南客,即流寓江南之客。二年阅三州、奉诏还京、知定州、贬惠州,四年时间里,苏轼奔波于宦途,匆忙的流寓与梦中之游、觉来之赏都“同作飞梭掷”。此处“江南客”的自称,增添了许多不确性、匆忙感和飘忽感。
从通判杭州期间的来自蜀地之客、到由黄移汝时的隶属北方之客、再到贬谪惠州时流寓九江的江南之客,苏轼总是客。基于宦途沉浮、四处为官的现实而作出的“客”之身份的自我认定,是苏词称客的前提和基础。
(二)动词+客:思归客、迁客、归老客
苏词中“动词+客”的形式主要集中于贬谪黄州和由黄赴汝这两个连续时段,前者是苏轼宦途遭受的第一次巨挫,后者是苏轼宦途的第一次劫后重生,于是“迁”是其真实状态,而“归”则成为苏轼最期许的避难和疗愈方式。
“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是元丰四年(1081年)写于黄州、“寄鄂州朱使君寿昌”之词,词以岷峨之雪、锦江之水流入长江之客观地理现象将蜀鄂两地连接,跨越时空,既言及友人,又将自己的思乡念归之情写入词中。
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由黄移汝。途中,有词“一梦江湖费五年。归来风物故依然……迁客不应常眊矂,使君为出小婵娟”,物是人非之感引出自我审视,“迁客不应常眊矂”即是自我劝慰和开解;“千骑试春游,小雨如酥落便收。能使江东归老客,迟留”,“归老客”的标举意味着苏轼对自己从今往后的生活状态的预判。相对于同时期词中“北客”的自称,对过往的总结的“迁客”之称与对将来的期许的“归老客”之称,显示出反思和审视意味。
如果说蜀客、北客、江南客是苏轼宦海地图的客观呈现,那么思归客、迁客、归老客则是苏轼对自己身份和状态的说明与期许,其视角介于主客观之间而显示出一定的审视意味。而接下来的“形容词+客”之称则指向苏轼主观心态的呈现。
(三)形容词+客:孤客、闲客、倦客
苏词中“形容词+客”的形式,亦多出现于宦途更迭之际,是苏轼对自我心绪和状态的直接言说。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为熙宁十年(1077年)苏轼自密移徐途中,送乡人王缄归蜀之作。此处的“孤”,一方面是相对故山而发,苏轼离乡奔波而故山依旧;另一方面则是相对乡友来讲,乡人归家,自己则宦途沉浮不知归处,变与不变、归与不归形成两重对比。第二年在徐州,“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表现梦醒登楼油然而生的漂泊劳碌、思乡念归之情。孤独、疲倦,是苏轼称客之悲凉情绪的表现。
至元丰五年(1082年)作于黄州的“我是世间闲客,此闲行”,孤、倦之感变为“闲”。閑适之感,来自黄州期间不得签书公事的客观事实,然而与孤客相比,无事可做、无人相伴的苏轼不指向孤而指向闲,源自其精神的自足与自立;而彼时的“天涯倦客”与此时的“世间闲客”相比,天涯给人以远离感,而世间则呈现出人间的群体感、亲切感和融洽感。可以说,苏轼的“闲客”之称,是融于人间而又超越人间的象征,也是常为人所称道的苏轼旷达人格的表现。
“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作于元丰八年(1085年),苏轼乞居常州得到允许后不久,元祐更化开始,苏轼起知登州,此词为其赴登州途经涟水时所作。谪居黄州、乞居常州,半年间又迅速起知登州,没有预兆的宦途奔波令苏轼疲倦生厌。若“天涯倦客”是悲凉感,那“倦客尘埃”就是厌倦无奈感。
若按照时间顺序对苏轼称客大致排序,则为杭州之蜀客(1074年)、自密移徐之孤客(1077年)、徐州之倦客(1078年)、黄州之思归客(1081年)与闲客(1082年)、自黄移汝之北客(1084年)迁客(1084年)与归老客(1085年)、将赴惠州之江南客(1094年)与北客(1094年)。可见苏轼强烈的迁居、流寓之“客”意识源自其一生宦途沉浮之客观事实,苏轼称己为客贯穿其词始终,多出现于宦途转变之际,而又集中于居黄州与离黄州期间。或是方位上蜀客、北客、江南客之记录,或是状态上思归客、迁客、归老客之概括,又或是情绪上孤客、闲客、倦客之表达,苏轼从多个角度诉说和记录着自己的“客”之身份。
三、自然观照中的“客”
与主相对之“客”和迁居流寓之“客”,或在交际场合或在独白情景,均限于人类社会,而苏轼词中的另一部分“客”则加入了自然的成分,苏轼自我的情感和思考在与自然的互动中得以呈现。
(一)多情自然与客
承袭前文客人之多情,在自然与客的共处中,多情者变为自然,自然或助客消愁,或与客同乐,其本质上是苏轼基于自我开解而对自然的主动赋予。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写送别,塔本无情,但在苏轼眼中,塔温柔有情而迎客来、送客去,塔又恒久不变而见证无数过客,小大之辩下友人的离去和词人的悲伤淡化和隐没于塔的自然矗立中。
与之相似,“江水似知孤客恨,南风为解佳人愠”则直接赋予江水、南风以共情力,苏轼对自然有感,却言自然对人有情,实则是将自然当作化解内心忧愁苦闷的中介,本质上是一种自我开解。
以上两例是自然助客消愁,“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则是自然与客同乐。与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6]相较,李白稍显不满和失望于月、影的不解情趣,而苏轼则满足于自我单方面对月和影的邀约拉拢,又将我与影与月都称作“客” ——寓居同一时空下的客,使得月与影获得了平等的身份地位。
自然助客消愁,是将客置于自然的审视之下;自然与客同乐,则是将自然一同纳入客的行列,其都体现着自然以多情待客。这种多情实则是苏轼对自然的主动赋予,动机则来自苏轼自我开解的意图——自我的情绪困境难以通过自我化解时,苏轼便将目光投向自然,以多情多思之心来感受自然,再将这种体会化作自然的安慰和回答,从而使我之困境得以化解。通过单向的赋予和反向的接收,自然成为苏轼解决情绪困境和获得逻辑自洽的中介。
(二)客槎
在《全唐五代词》和《全宋词》中,苏轼是第一次使用“客槎”之词人。相较于自然以多情待客,“客槎”是苏轼将自然人格化的更典型的说明。
客槎之典出于《博物志》:“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齎粮,乘槎而去……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7]
苏轼笔下,有“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海东头,山尽处。自古客槎来去。槎有信,赴秋期。使君行不归”,两首均为送别友人之词。前者写客槎之来去,“天风海雨”之出场给人以紧张密集感,而风雨散后客槎飘然不知所往,则又给人以疏散怅然感,两相对比,写出缘分的偶然与短暂;后者写客槎之有信,浮槎来去不失期,而友人离去便不知归期,传达出的是对人事变动的悲伤无奈之情。苏轼将《博物志》中的“客星”与“浮槎”组合为“客槎”一词,使来去不失期的客观之“槎”加上了人之流寓的“客”之性质,从而进一步类比人事、传达情感,十分巧妙。将自然人化、再借人化的自然来传达情思,是苏轼借自然观照以观照自我的再度证明。
苏轼“从‘物化中‘观我生的自觉性,亦使得自然观照与自我观照往往相互交融。苏轼的笔触并非仅仅记录下认识自然的单向过程,而是内含折返的视线,回归到对自身的体认上来”[3]291,此番概括可謂准确。“迎客西来送客行”“江水似知孤客很”“对影成三客”,苏轼赋予自然以多情,又借多情之自然来获得安慰、化解情绪困境;“客槎曾犯”“槎有信,赴秋期,使君行不归”,苏轼将浮槎人化,进一步以类比人事、传达情思;苏轼正是借自然观照来观照自我,体现出一种艺术化的思维方式。
四、结语
苏轼写“客”贯穿其词始终,与“主”相对之“客”体现苏轼对社交的态度和期许,迁居流寓之“客”展示苏轼宦途之行迹与心态,自然观照中的“客”则揭示苏轼艺术化的思维方式。苏轼以客写他者、写自我、写自然,这种强烈的客意识,意义丰富:首先,以客语客情入词,是苏轼“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扩大词之表现空间的证明;其次,苏轼“人生如寄”“世事一场大梦”的哲理之思和旷达心态,一定程度上正源自其一生中对“客”的实感和对“客”的清醒认识。
参考文献:
[1]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20:295.
[2]杨海明.唐宋词史[M].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2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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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438-448.
[5]王水照,崔铭.苏轼传:智者在苦难中的超越[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169.
[6]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21:1237.
[7]张华著,范宁校证.博物志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2014:111.
作者简介:
张海艳,女,山西吕梁人,武汉大学古代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