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乔岳
民俗美与人性美,在文学创作中,历来是不老的主题,而且常写常新。无疑,梦阳的小小说《铡麦秸》(原载《百花园》2022年第3期)就是篇这样的佳作。《铡麦秸》与梦阳众多的诗歌一样,也是以黄河故道为背景,可以说黄河故道成了他的双重故乡——身体的故乡和精神的故乡。在他的笔下,黄河故道无处不孕育着诗情,无处不氤氲着画意。在这样的诗情画意里,一幕幕令人感动的故事被轮番搬上舞台,它们生动地演绎了黄河故道上的人性美。《铡麦秸》开篇交代的是贺仁要账不成、失望而归,而这只不过是一个引子,为的是引出他回家遇到铡麦秸的汉子,推动故事走向高潮。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引子,细心的读者会从中发现两个细节:贺仁,名字有玄机——从全文来看,他真的很仁善;还有一个就是“要是到了祭灶那日,黄河故道这一带是不兴去讨账的”。这个看似无意的交代,展示的是当地的民俗,这是那种对传统良俗的尊崇,是淳朴的仁爱。这民俗中的仁爱正是乡村社会的凝聚力所在,一直推动着乡村社会良性而有序地发展,使一代代生活在那里的人风雨同舟、甘苦与共。正是有着这样的地域精神基因,接下来他们的表现才显得那样的自然,毫无违和感。
没要到账的贺仁踏雪而归,在家门口遇到了挨着冻正躲风的铡麦秸汉子,他不由分说就邀请他们进院儿。如此不设防,一定让那些秉持“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理念的人一定会大跌眼镜,其实,这也正是贺仁仁善为人的又一写照。仁善的何止他呢?还有她——
“贺仁老婆见他顶着雪花回来了,就想着上前去拍打一下,一看还跟着两人,就忙笑着招呼他们。”
“一听他们的情况,她忙打开煤气灶就烧热水,还忙着喊贺仁去拽些麦秸让两位兄弟烤火驱寒。”
她的表现,既出于贤妻的关爱,也有传统的传承,更有乡下人的热诚与善良。这一切,无不展现着当地淳朴的民风。
仁善的还有他们——
“都忙着让烟,一番推让,就换着抽了。”这样的细节,让人在幽默中感受到的是内心的热度与会心一笑。“今儿个给大哥和嫂子找麻烦了,改天来谢哈。”这一句看似不经意的客套话,展现的是感恩,同时也再度深化了情节的发展,也为后面的情节埋下了伏笔,实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脂砚斋《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妙。
接下来的描写更是细腻传神:贺仁的“小男人”表现似乎有些搞笑,但读者看到的,更是他内心的细腻和对妻子的尊重,这何尝不是一种爱呢?同时,也是他仁厚性格的深化展示——他愿援之以手,继续帮助素不相识的人。而接着写贺仁与妻子的简单沟通,则又展示了妻子的心灵手巧,也含蓄地展示了她对丈夫的爱和尊重。这样,就让情节逐步演进到了高潮——铡麦秸。然而,作者在此处仍未放纵笔墨渲染铺陈——铡麦秸只是一个线索,接着又串起了贺仁夫妇关于做饭的对话,对话。体现了她作为家庭主妇的精打细算,还有对丈夫的挚爱和撒娇,更有内心的善良与智慧。自然,也深入体现了贺仁的真“仁”。尤其是他们夫妻在送两个汉子出门时的表现,更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们的人性美。他们送给别人自己也正需要的帽子、围脖,却对人家说的“回报”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这正是心底的纯净。
行文至此,小说似乎可以结尾了,因为这样也不失篇章的完整。但是,作者又宕开了一笔,让故事继续向前延展。贺仁要到钱了——其中暗寓另一个老板的诚信——之前他拖着没有结账,极有可能是那时他真的没有钱。点睛之笔是那两个铡麦秸的汉子真的又来了,“还带着一对白亮亮的麦秸墩子”。这样,既与前文照应,显得首尾圆合,也彰显了铡麦秸汉子的诚实。尤其妙的是结尾一句:“她爱惜地往门里的两旁一摆,仿佛儿女小时候坐在那里乖乖地等着爸爸打工回来过年的模样。”真的是言尽而意无穷,让人思考良多:作者这样安排是在暗示她最能理解出门在外的不易,还是展示家对于天下农民工的无穷魅力?总之,带给人的是无尽的感动,让我们如同在几幅流动的画面中看到了黄河故道深处这一独特地域的风俗人情,无言地为那里的人唱了一曲人性美的赞歌。而尤其佳妙的是这一曲赞歌几乎是以一种很琐细的、生活化的方式呈现出来的,那么自然、冲淡,却又那么醇厚、醉人。其中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却又引人入胜,这正应了黄庭坚在《与王观复书》中所言:“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
(作者单位: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2020级)
附:
铡麦秸
梦阳
一大早贺仁就去要账,快中午了也没等到老板回来。
他只好沮丧地回去。
虽说时下不兴欠工钱了,可毕竟这都腊月二十了,要是到了祭灶那日,黄河故道这一带是不兴去讨账的。
这一路,他走得磕磕绊绊——早饭时候下了雪,雪很快被踩压结实了,他骑的电瓶车老打滑。这真让他烦上加烦,烦着烦着就烦到了村口,还好,雪也停了,风也住了。
到了家门,却见一辆小四轮停在那儿,还有两个汉子蹲在门楼下,都是一脸的焦急。
“你们这是——”
“哦,大哥,铡麦秸的。”他们赶忙缩了缩身子站起来。
“没找到活儿?”
“唉,出来没看皇历,不想到这里下雪了。”瘦一点的汉子苦笑了一下,“这不,吆喝了一圈,也没人应声,车却摇不着了,可能油冻了。”
看他俩冻得嘴唇发紫,说话都哆哆嗦嗦的,贺仁对他们说:“走,家里暖和一下,给车加点热再开吧。”俩汉子激动地搓着快要冻僵了的黑里发紫的手,吸溜着鼻子,连连说:“大哥,好人啊,好人。”
小心翼翼地跟着进了这个大大的院子,一眼看到了西南角那个大大的没被雪遮严的麦秸垛,两人无言地对望了一眼。
时下由于都用收割机收麦,麦秸要是直接还田呢,下季容易生蛴螬;又不允许焚烧,因为污染环境;也不能当柴火烧,基本没地锅了。于是,就都拉到家里来等着卖给人家养蘑菇的或者造纸厂。后来发现,麦秸里面有很多麦子,于是就有人在农闲时专门下乡来铡麥秸,不收钱,但是麦子归东家,麦秸归他们。
贺仁老婆见他顶着雪花回来了,就想着上前去拍打一下,一看还跟着两人,就忙笑着招呼他们。
一听他们的情况,她忙打开煤气灶就烧热水,还忙着喊贺仁去拽些麦秸让两位兄弟烤火驱寒。
拽麦秸的时候,贺仁忽然有了想法。
他们一坐下,都忙着让烟,一番推让,就换着抽了。
过了一会儿,都感到暖和了,又喝了开水,两人跺跺脚就站起身来。“今儿个给大哥和嫂子找麻烦了,改天来谢哈。我们也该找活儿去了。”那个瘦点的汉子拱了拱手。那个胖点的接了话茬:“找啥啊,这天气,回家吧?”
一愣神间,望了一眼媳妇,贺仁又瞟了一眼那个大大的麦秸垛。待汉子快出门了,他才嗫嚅道:“要不,咱们的麦秸就——”
媳妇正在专心地绣窗帘,邻家儿子婚期到了,就找了她这位有名的巧手帮忙刺绣呢。隐约听到男人的问话,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男人蒙了,“嗯”是中还是不中啊?他吭哧了一下,又问一遍。女人抬头见俩汉子还没走出院子,就说:“不都是你当家吗?想铡就铡呗。”说着,深深地剜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个没出息的,真没眼力见儿。他脸一红,低声道:“这么冷的天,他们也不容易……”媳妇点了一下头。
他忙转身喊住了汉子。
一听有活儿了,他俩就来劲了。“老哥,老规矩,麦子归你,麦秸我们拉走,不收钱。中不?”
“中,中,咋个儿都中。”他忙不迭地点头。
说着,他就找了一些破碎衣片蘸油点燃了去帮他们热机器。
摇着了机器,他们就进院子摆放好铡草机突突突地铡起来。
一会儿就弄了不少麦子。
他看看天色,就回了屋里。
媳妇正在和面。
“那个,做饭了——”
“嗯。”
他有点没话找话,“我、我没要来钱——”
“看出来了,没事,还有几天呢。”她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哦,做啥饭?”
“面条吧。”
“多——”
“你没看和的面多?”她娇嗔了一句。
“啥菜?”
“豆芽、白菜呢。”
“弄点肉不?”
“昨天才吃的,你——”
他不接话了,出去又看了一下那俩热火朝天的汉子,进屋又说:“割点肉吧?快弄出两袋子小麦了。”
“你呀,就好面子。”媳妇笑道:“去吧。钱在——”
“我有。”
“你早上不是就拿了一张二十的吗?叫你多拿点——”
“没花。”
“啥?到现在都没吃早饭吗?不是给你说了吗,路过集市买点吃的?你——”说着,她的双眼爱怜地砸了他一下。
这时,机器声停了。
“割多少?”贺仁说着,已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
“想割多少就多少,不都是你说了算吗?”爽朗的声音在大大的院子里很是响亮。她就是这样,尽管在家里说一不二,但当着人,从来都是一副小媳妇模样,用她的话说:外头人(男人),就得能在外头说得起话,抬得起头。这么给男人面子,男人没理由不对她死心塌地啊。
汉子们装好了麦秸,他们也做好了饭。“正好,赶上饭时了,两位兄弟,吃了再走。”他放下麦子,诚心诚意地拽两人往屋里去。
见他这么实在,两人也不好拒绝。一见饭菜这么好,两人好意外。“大哥大嫂真是大善人,待客一样啊。”媳妇忙说:“你哥常说,出门在外,到哪儿都是客。都是你大哥叫我做的。”两人忙对着贺仁比了比大拇指,贺仁脸一下子红了,“嘿嘿、嘿嘿”兩声望着媳妇,有点小得意。
饭毕,两人就要走了,贺仁发现两人都没戴帽子,就示意媳妇儿。媳妇旋即明白,忙跑进屋里找了一个半新的棉帽子和一个八成新的围脖递给两人:“把你大哥的这个用上,护住头,要不,会头疼的。”瘦汉子接了,眼睛热热的,也不矫情,只说一句:“过两天再来,给你们弄来俩麦秸墩子,坐着不凉。”
他两口子听了,也没放心上。
可是,就过了两天,在贺仁要了账刚到家,他俩真来了,还带着一对白亮亮的麦秸墩子。他们说是用自家拔出的完整麦秸编制的,看得出,工艺很巧,比贺仁在大城市里见的人家出口的工艺品还好看。她爱惜地往门里的两旁一摆,仿佛儿女小时候坐在那里乖乖地等着爸爸打工回来过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