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与桑丘

陈勇钊

如果有人问世界上最出名的小说人物是谁，大概十之八九的人会回答：堂吉诃德。

《堂吉诃德》是部非常“西班牙”的小说。作者塞万提斯是西班牙人，风土人情也都是西班牙的，十分“乡土”，它为何会流传到全世界每一个角落呢？这要从作者塞万提斯谈起。

塞万提斯（1547～1616）出生于一个并不富有的家庭，父亲是理发师，还兼治跌打损伤。22岁时塞万提斯离开家乡来到罗马，为某枢机主教做书记之类的工作。他离家的原因不明，可能是因打架伤人被通缉而逃离。他到罗马次年，受爱国心和冒险心驱使，投笔从戎，加入西班牙海军。从军第二年，他不顾患病高烧，坚持参战，不幸被炮弹击中，造成左手残废。可是他并没有因伤残退役，又参加了对土耳其的其他战役，直到1575年才和弟弟与同伴搭船回国，却不幸在途中遇到土耳其的海盗。他们把一行人俘虏，一并送到阿尔及尔为奴，并通知其家人以赎金换取自由。

塞万提斯的运气特别坏。包括他弟弟在内的许多人都被赎回，他却因有军功，身上带着一封公爵写给国王的推荐信，而让土耳其人误以为他是重要人物，因而要求特别高的赎金。他被俘不久后，即开始计划逃亡，第二次的脱逃几乎成功。有位西班牙的园丁答应把他和十四位同伴藏在园内，当接应的船只到达，他们溜出花园时不幸被逮。在总督面前，塞万提斯一口承认自己是逃亡的主谋，与他人无关。总督威胁他酷刑或死罪，都无法使他供出同谋。结果总督只吊死了倒霉的园丁，把其他奴隶归还给他们的主人，却买下塞万提斯为奴，严加看管。

五年的奴隶生涯中，他四度逃亡却都失败了，最后一次被抓回后，即便遭刑他仍不供出同伙，几乎被判了死刑。幸亏他父亲变卖家产，并牺牲了两个女儿的嫁妆，再加上教会修士的帮忙，才凑足了赎金。不料总督又把赎金提高到两倍以上。几经交涉后，总督突然发了善心，降低金额，塞万提斯终于获得自由。

归国后他再次投身军旅，直到1583年才回到西班牙，结婚成家。此时人事全非，为他写推荐信的公爵已故，他只好尝试以卖文为生。在三年内他写了二三十个剧本，但都不甚成功。后来他找了一份收税的差事，勉强糊口。不料替他暂管银钱的朋友倒了账，又害他蹲了一阵子大牢。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吧，他在牢中开始构想《堂吉诃德》的故事梗概，出狱后完成上集，1605年出版，那时他已经58岁了。

此书一问世即受欢迎，二版、三版随即印出，盗版也很快出现。几年后就传到欧洲其他国家，甚至有伪造的续集出现。塞万提斯不得不快马加鞭写完下集，1615年付印。次年春，塞万提斯即与世长辞。

我年轻时初读《堂吉诃德》也和一般人的想法一样，以为作者写此书的目的是讽刺文艺复兴前的骑士精神。后来读到塞万提斯的生平和遭遇，才感觉到作者对这位疯疯癫癫、不合时宜的骑士是寄予相当的同情的，因为他其实是作者青年时期的写照。塞万提斯的浪漫理想、冒险精神、对荣誉的重视、承担一切罪过的勇敢、替同伴受罚的义气，无一不是骑士精神的表现。他初回国时，曾遭遇宗教法庭的调查，有十一位被俘的同伴为他作证，盛赞他帮助弱者，安慰受苦的人，鼓励灰心绝望的同伴，虽然囊中羞涩，仍然对有需要的人慷慨解囊。这不就是一位活生生的堂吉诃德吗？

可是他回到自己的祖國后，却遭遇种种挫折和欺骗，以致穷困一生，使他体验了现实的险恶和不公不义，也看穿了理想主义的不合实际，从而转化灵感创造出堂吉诃德。他对堂吉诃德的嘲讽其实是一种自嘲。为了加强对比，塞万提斯又创造了一位同样精彩的人物——跟班桑丘，一个现实、重物质的乡下人。

一般人认为堂吉诃德与桑丘是代表理想和现实、精神和物质的两极。在我看来，这两个人其实都是塞万提斯自己。许多人都说这部书是西班牙精神的代表，因为西班牙人不是堂吉诃德就是桑丘。事实上大部分的人两者兼具，我们在年轻时候都有点浪漫的理想主义，涉世渐深后，经历了磕磕碰碰的挫折，许多人不得不与现实妥协，随波逐流。一些坚持不同流合污的人，可能变得愤世嫉俗，或是玩世不恭。但是塞万提斯的天才加上他的幽默感，却把受到的痛苦和挫折升华为不朽的文艺作品。他创造的这两位人物都是没有地域性和时间性的，自远古至今，从穴居时代到文明时代，在世界各地都有，难怪小说的时代和背景虽然都在西班牙，却深得全世界读者的喜爱。

《堂吉诃德》的故事太长，并不适合搬上舞台，许多改写剧本的人只从原著上集摘一段旁支故事为题材，结果都不大成功。1904年法国作家楼瑞恩（1856-1904）把这位忧愁骑士作为主角写成剧本。剧中除了最出名的攻击风车一段之外，其他故事几乎全删，人物也只保留了骑士和他的跟班以及他的假想情人杜茜尼亚。此外，他还删除了书中的喜剧效果，把它变成了一个纯粹浪漫的故事，其情节大部分都是楼瑞恩自己创作的。笔者无缘观赏此剧，但有幸欣赏了几次根据此剧编成的歌剧《堂吉诃德》。

歌剧的作者马斯奈（1842-1912）时值事业巅峰，已经发表二十部歌剧，包括传世杰作《玛侬》《维特》《泰伊丝》等。这部《堂吉诃德》于1910年在蒙特卡洛首演，大为成功。据说，唱主角的知名俄籍男低音第一次听到马斯奈在钢琴上弹出歌剧曲子时，感动得流泪，并在曲终时冲上前热烈地拥抱马斯奈。这是马斯奈最后一部成功的歌剧，两年后他因病辞世。

浪漫时期的歌剧是不能没有女主角的，但是原著中，堂吉诃德的意中人杜茜尼亚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改编后，杜茜尼亚不但在第一幕就出现，而且从小说中的贫苦农妇变成一位被众男士追求的美丽的富家千金。堂吉诃德到达此城后，成了大众嘲笑的对象。杜茜尼亚告诉唐，她的珍珠项链被强盗抢去，如想获得芳心，堂吉诃德必须从强盗手中为她夺回项链。堂吉诃德马上出发，在途中攻击风车，终于到达强盗本营。

堂吉诃德义正辞严地责备群盗，强盗开始推他、打他，强盗头目开始还下令杀死他，最后众盗却被他的高尚人格感动，不但释放了他，归还抢去的项链，临去前还请求他给予祝福。

任务圆满完成，堂吉诃德回镇后把项链呈送还杜茜尼亚，可他不但未赢得美人，反而成了大家的笑柄，被骂是疯子。堂吉诃德含泪走出门，桑丘这时的一席话使他崭露光芒。他对这群人说：“你们的行为太恶毒。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侮辱轻视一位可敬而勇敢的人。讥笑这位可怜的理想主义者吧！他的思想是高贵的梦，他的言语是慈爱，灵感来自上天的诗歌。笑吧，笑他破烂的行装、他肮脏的衣服，……你们这些低俗卑下的人应当跪在这个圣者脚前行礼才是。”他转向堂吉诃德：“来吧，我的主人，让我们一起到深不可测的地方去探险。来吧，我们再开始美好的旅途，惩罚罪恶，给受苦的人安慰和慈爱。”

虽然桑丘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贫农，可他并不笨。原著下集中，公爵戏弄桑丘，假装送他到某岛当总督，他在审理案件时一再显示出智慧。桑丘一直知道堂吉诃德有点疯，可是自始至终忠心耿耿地追随他。许多重现实的人可能佩服有理想的人并被他吸引，桑丘正是这样的人。目不识丁的桑丘自然不会说出歌剧中这么文雅的话。这其实是编剧，也是一般大众的心声。

《堂吉诃德》是喜剧还是悲剧？堂吉诃德的疯狂和他可笑的行为举止都是招笑的好材料，但是他过时的道德理想和英雄气概变成了愚蠢，他不为人理解的高贵胸襟在人们眼中是疯狂，他想改造世界的热情成了笑料，使这位活在理想和梦中的骑士成了丑角，也使堂吉诃德本身成了一个悲剧。虽然大部分的现代人都是现实的，但他们内心仍然同情甚至尊敬理想主义者。也许正因为我们都有点像“桑丘”，才使堂吉诃德成为大家心中的英雄。

（作者单位：广西桂平市碧滩教委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