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聪
1979年,法国里昂市,一个寂寥的深夜。屋外夜寒如水,屋内一灯如豆。已是白发苍苍的中法翻译家李治华(1915—2015)正在斟酌酝酿《红楼梦》全书的最后四句诗文:“说到心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他面色凝重,目光如炬,思虑再三,才郑重落笔。至此,全世界唯一一部《红楼梦》法文全译本的正文本全部翻译修改完成。良久,李治华才放下手中似有千斤重的笔,两行热泪瞬间无声滑落。他凭窗而立,只见窗外星光点点,一时间二十几年翻译苦旅的历历往事全部涌上心头,他心潮澎湃,不胜感慨:“一世沧桑,几经辛苦,青春何在,而白发凋零矣!译此巨著,或可自慰慰人欤?”
回顾《红楼梦》在法国的译介和传播,真可谓一路崎岖。虽然法国一直以来都十分重视汉学研究,但对《红楼梦》的翻译和研究却一度滞后。这部诞生于18世纪的中国古典名著,直到1912年才受到法国汉学家乔治·苏里埃·得·莫朗(George Soulié de Morant)的关注,并选译了第一回。他将原著不十分准确地概括为“一个补天之石墜落人间化身为人,然后历经奇遇”的故事。之后,中国学者郭麟阁翻译了《红楼梦》的前五十回,并从1932年起在法国报刊上陆续发表。1933—1943年,中国翻译家徐颂年和鲍文蔚先后对《红楼梦》进行了摘译,不过这些译本并没有引起法国读者的广泛关注。1957年和1964年,法国翻译家盖尔内(Guerne)又根据《红楼梦》的德语节译本进行了法文转译,不过他翻译出版的节译本仅有42章。法国学者布罗多(Breaudeau)在《中国一夕梦》中评价说:“过去,法国人只见过一些不完整的《红楼梦》译本,并且注释少,错误多。”长久以来,法国学术界对《红楼梦》有限的认知里始终伴随着误读和曲解。1956年,学者卡尔唐马克(Kaltenmark)盛赞了《红楼梦》原著的想象力,不过他所理解的想象力基本只局限于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故事,并认为宝玉对恋人不忠,黛玉嫉妒心强。学者鲁尔曼(Ruhlmann)曾困惑于作者曹雪芹为何要设计一些“神话片段”。20世纪70年代,法国文学界对《红楼梦》的了解从爱情悲剧上升到了封建阶级必将走向没落的高度,但是“这种社会层面的认识可能多多少少受到了中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政治运动的影响”,而并非从原著中体悟。
20世纪50年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着手出版《世界文学代表作·东方知识丛书》。该丛书的负责人艾迪昂伯(Etiemble)教授邀请了李治华参与该丛书的翻译工作。李治华受邀之后,在众多的中国典籍名著中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红楼梦》,并请自己的老师铎尔孟担任译作的审校。从1954年开始,李译本《红楼梦》的翻译工作正式启动。李治华负责翻译初稿,他的夫人雅歌从旁协助润色打字,然后李治华和铎尔孟再一起讨论、修改、重译。值得一提的是,艾迪昂伯教授十分热爱中国文化,由他代表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李治华的翻译工作不但给予了资金支持,而且还破例应允了他长达27年的翻译时限,几乎未做任何干涉。在此期间,李治华和铎尔孟享有完全的自主权去选择翻译底本,制定翻译策略,进行精益求精的翻译、修改和审校。
李治华出生在北京的一个书香门第,22岁时赴法国里昂中法大学深造,此后旅居法国。事实上,李治华自少年时期就一直酷爱《红楼梦》,这与其童年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李治华年幼时,其父曾在清末顺天府尹何乃莹家中任教,李治华因此随父亲一同住在何府,这段生活经历为其日后翻译《红楼梦》奠定了基础。因为现实中的何府堪比小说中的荣国府,何府中的一众人物、子嗣艰难的境况,南北方人的杂糅,妾室的称谓乃至丧葬礼仪,都与《红楼梦》中的描写有着相似之处;甚至何府中后代子孙男性不及女性,最终家族败落、树倒猢狲散的结局,也都与《红楼梦》的情节内容暗合。李治华曾言:“因为《红楼梦》描写康乾盛世一个官宦家族的兴衰灭亡,而我自己却亲眼看见一个光宣末世的官宦家庭走向末路穷途。这些旧时的回忆使我读这部小说时,感到特别亲切动人,后来把它译成法文时,自然也就比较得心应手了。”
为更好地翻译《红楼梦》,李治华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每逢周二都会带着新译的文稿,从巴黎北站乘坐火车到维阿梅,然后再步行4公里到达铎尔孟居住的“华幽梦”,和恩师一起商榷、修改译稿。这个“周二之约”从1954年开始,直到铎尔孟1965年去世,十余年间风雨无阻从未中断。另外,李治华翻译《红楼梦》的过程中,先后经历了幼子夭折、夫人雅歌几度病重住院、恩师铎尔孟辞世等一连串的打击,不过这一切并没有打消掉李治华翻译《红楼梦》的决心。李治华在雅歌康复之后,又开始重新修整《红楼梦》的翻译稿,同时编纂注释,撰写序言,拟定底本说明和编写人物名录等,最终他凭借惊人的恒心和非凡的毅力,完成了《红楼梦》法文全译本的所有正、副文本的翻译和编纂工作。
在漫长的翻译过程中,李治华由于投入太深太久,已难以自拔,他甚至将小说中的“古”与日常生活中的“今”、将小说中的故事与生活中的现实,混淆在了一起。有一次,李治华站在法国伯勒古广场中央,居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最后在法国警察的帮助下,才得以回到自己住了多年的家。李治华曾无限感慨地说:“用20多年的业余时间翻译一部文学作品,大概是只有傻瓜才肯干的事。”可正是李治华的这一片痴心,才成就了中法翻译史上这段不朽的佳话和传奇!
李治华曾感叹:“假如只有我承担这份工作,恐怕还是难以胜任的。”事实上,李译本《红楼梦》的所有翻译工作得以顺利完成,铎尔孟功不可没。谭伯鲁(中国生物学教育家谭熙鸿之子)曾表示:“据先父说,铎尔孟是世界级的法国汉学家。” 关于这一点,晚清国学大师恽毓鼎在其日记中也多有记录:“铎君嗜中文,尤嗜理学家言”,“专精文学,喜为诗”,“乐与中国士大夫交”,其家中“架列书数十部,皆经、史、性、理也”。铎尔孟对李译本《红楼梦》的贡献绝不仅限于审校工作。从1954年开始,李治华负责翻译初稿,铎尔孟则对初稿进行了逐字逐句的修改,直至1964年在译稿第二轮修改至第五十回的时候,铎尔孟不幸因病去世。这与曹雪芹耗尽心血撰写《红楼梦》,脂砚斋同期批注的合作经历不无相似之处,李治华和铎尔孟二人可谓《红楼梦》法文全译本的“一芹一脂”。
另外,铎尔孟对李治华的译者资格还有保全之功。在新中国刚刚诞生不久的195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位张姓代表极力反对李治华翻译《红楼梦》,力主一位来自中国台湾省的陈小姐担任《红楼梦》法译本的译者,张姓代表甚至企图通过《红楼梦》的翻译权,实现其政治野心。当时主持此项翻译工作的艾迪昂伯(Etiemble)教授对张姓代表这种将文学翻译和政治目的相互挂钩的做法十分反感,因此双方对于译者资格和人选的问题一直争执不下。最终,铎尔孟凭借他的个人资历、翻译才华以及在法国文化界的学术地位,一语定乾坤,确认了李治华的译者资格,捍卫了李治华的翻译权。
李治华的翻译工作得以顺利开展,同样离不开他的法国夫人雅歌的参与和辅助。雅歌几乎不谙中文,在翻译《红楼梦》的过程中,她主要负责“目的语”(法语)的润色和打字工作。雅歌的专业为法国文学和语言学,毕业后又一直学习、研修和教授法语,其法文功底和文学修养为润色李译本初译稿提供了可靠保障。需要指出的是,面对《红楼梦》这部创作于18世纪的东方巨著,雅歌的“润色”绝不仅仅是从字面上进行简单的修改。事实上,她要在李治华的协助下,首先从整体上理解和把握原著的内容与风貌;然后,在了解小说时代背景的基础上,参照同时代的法国社会进行对照比较;最后,再遍查资料,反复推敲,尽力在法语中找到对等的翻译,用于修润初译稿中过于晦涩难懂的表达。在李治华和铎尔孟合作翻译的10年间,雅歌始终坚持最迟在每周的周一,将新译的文稿修润打印好,以便李治华赶赴巴黎的“周二之约”。
雅歌在和李治华长期的共同生活和合作翻译中,已将中国当作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学者郑碧贤女士曾問及雅歌两次来中国的感受,雅歌的回答质朴动人:“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像回家。”雅歌还曾表示,“我们(李治华和雅歌)都有把中国文学介绍到法国的愿望”。作为一个几乎不懂中文的法国人,她无缘读懂《红楼梦》的中文原著,但李治华的译本深深吸引了她,让她感受到了《红楼梦》和中国文化的巨大魅力,从而产生了将中国典籍“取而译之,传诸法国”的愿望。
同时,雅歌不谙中文的劣势,在客观上却让她成了李译本《红楼梦》的第一位法国读者。在修润李译本初稿的过程中,雅歌代替法国读者发声,并提出修改意见。经她润色的译稿,对于一般法语读者而言更具可读性,这对于李译本《红楼梦》在法国的传播和接受,可谓至关重要。
1981年,李治华夫妇翻译的《红楼梦》法文全译本由法国知名的伽利玛出版社出版,并在全法引起巨大轰动。李译本《红楼梦》首印的15000册很快售罄,而后加印的第二版和第三版也迅速销售一空……2002年,李治华因其杰出的翻译才华,被法国文化部授予了“法国文艺中级荣誉勋章”。2014年,习近平主席访法期间,亲自接见了当时已届99岁高龄的李治华,并称赞李治华“执着的精神和学术才华令人钦佩”。
在法国,李译本《红楼梦》的付梓甚至堪比法国一流文学名著的问世。法国评论家布罗多(Breaudeau)高度评价李译本译出了“中国古典名著中最华丽、最动人的一部巨著,填补了两个世纪以来令人痛心的空白”。伴随李译本《红楼梦》的问世,《红楼梦》在法国翻译和研究的滞后局面终于得以扭转。法国评论界对曹雪芹和《红楼梦》的认知也上升到了全新的高度,法国学者普遍认为曹雪芹完全可以媲美世界一流文豪,他们盛赞《红楼梦》就好像是“法国古典作家普鲁斯特、马里沃和司汤达,由于厌倦各自苦心运笔,因而决定合力创作,才完成的这样一部天才的鸿篇巨制”。
1981年,李治华在译本梓行之日无限感慨提笔挥毫赋诗一首:“胸怀壮志走他乡,迻译瑰宝不认狂。卅年一觉红楼梦,平生夙愿今日偿。”李治华夫妇与铎尔孟三人,前后历经27年的翻译苦旅,终于让中国古典小说中无可争议的巅峰之作《红楼梦》走向了法国文学舞台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