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临的时候,夏加尔真迹版画展开展了。展名没有定为易流俗的致敬类,意味深长地叫做“收藏夏加尔”,倒是让我觉得薇薇安的策展愈发有意思了。我婉拒了她邀我去参加启幕会的约请,刻意晚到几天,想找个安静的时间去“疗愈”—下一不是都说夏加尔的浪漫,能够治愈敏感脆弱的心么?
晚到几天而已,却等来了津城最美丽的季节。仿佛一夜之间,千树万树花儿开。目光所及处那些热烈的粉色、黄色、绿色,冥冥中像是夏加尔提前在我的内心作出铺陈。薇薇安不在,展厅里夏加尔特有的缤纷气息迎候我。我有一瞬间的不真实感,仿佛突然站到一些被放大了的欧卡面前—作为德国人本心理学硕士莫里兹·艾格迈尔与墨西哥艺术家伊利·拉曼共同创作的潜意识图像卡,欧卡被广泛用作人们探索内心的媒介。其间的原理是说,你所看到的画面并无确定解释,却能投射出潜意识中的观念与思考—所见即是答案。简直太应景了!我暗自觉得,这一次触摸艺术的小小行动,说不定会演变成一次自我探索的奇妙之旅。
马克·夏加尔(1887—1985)出生于1887年7月7日—“深度巨蟹”。据说,巨蟹座的人都是恋家的。在他大部分的作品中,那些反反复复出现的家乡维捷布斯克的影像便是明证。受自己“朋友圈”的影响,夏加尔的作品既有毕加索奇异得毫无道理的造型设计,也有马蒂斯疯狂得理所当然的色彩组合。此外,他还拥有专属于自己的神奇百宝箱—不同的元素,代表他不同的人生经历与情感感受,创作时挑选组合,完成一系列元素的拼贴。无需完整的场景,夏加尔凭借史学家般把控语境的能力和小说家才擅长的节奏感和爆发力,锐利而新奇地完成讲述与传达,让观者不由得感叹:从激发想象力的角度看,果真是影像不如文字,文字不如图画,原来艺术家才是最会调动人潜意识感受的人。
夏加尔的画并不难读懂。如果说“小桥流水人家”是些最能传达中国人怀想故园的意象,那么小木屋、尖顶教堂、驴子、公鸡,这些一再出现在夏加尔画作中的元素,便是他浓缩了的无尽乡愁。这些在夏加尔幼年曾经陪伴他成长的事物,成为他记忆深处关于故乡永恒不变的景致;以父亲、邻人为代表的在他生命最初给过他爱的人,虽然已经遥远模糊得让他记不清样貌,但当时光如潮水般退却,反而让爱袒露得更加深刻。
他画中的家乡,全无枯藤老树昏鸦式的半点萧条,总是呈现为奇幻的梦境,闪耀着绚烂的色彩。对故土的眷恋与对生命的珍爱,是他一生怀揣的“棒棒糖”,支撑着他走过后来的艰难岁月。有人解释,在夏加尔故乡所使用的意第绪语中,“到别人家拜访”要说“飞越了房子”,“深受感动”要说“我的身体倒转了过来”,于是便不难理解他画中常见的飞翔状态与人物大头朝下的另类感。那是夏加尔在用家乡的语言作画而完成的自我对话。描绘间,夏加尔会与画中景物无声对话吧:“你想家了吗?—不是问你们,我是在问自己。”那一刻,他一定轻轻地放下了调色板,沉吟着望向窗外的明月。
同样是断肠人在天涯,夏加尔却不是流浪,而是流亡。犹太人的身份,让他几度身陷灭顶之灾。战乱中的他,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事事艰难。面对大屠杀,夏加尔在被押送去往集中营的途中获救—只因登上了真实版的“辛德勒名单”,才九死一生被送往美国。彼时,远在家乡维捷布斯克的22万父老乡亲,被屠杀、被流放,只剩下183人。这已是人类所能承受的最深重的苦难了吧!电影《美丽人生》中的父親,怀着对幼子深切的舔犊之情,将残酷变为游戏;我却无法估量,夏加尔需要怀着何等无与伦比的智慧,才能够做到以爱封缄民族苦难!
或许,能够帮助人类熬过苦难的,唯有爱。贝拉的出现,为夏加尔重塑起有所归属的精神家园。“她的沉默属于我,她美丽的眼睛属于我,她似乎一直都认识我,从童年到如今至未来。我清楚地知道,她就是我的妻子—贝拉。”夏加尔曾在其自传中这样描述“一眼即万年”的神奇瞬间。如果说,人生最幸福的事不是找到了可以长相厮守的人,而是遇见了无法失去的人,那么贝拉之于夏加尔,便是如此。
在夏加尔28岁生日那天,贝拉不顾两人悬殊的家庭背景与家人的反对,携带一束鲜花而来,让夏加尔被天旋地转般的幸福包裹—他把那一刻的感受,定格在自己的画作《生日》当中,他让人们相信,幸福真的能让人飞起来!或许,那一刻的快乐感受日后被夏加尔不断强化,以至于他特别乐于展示漂浮感,频繁地想让人们感知“幸福的眩晕”。那一日的那束鲜花,成了贝拉的化身,日后反复出现在夏加尔的作品中;贝拉也用那一束鲜花,换来每年生日夏加尔必会送给她的一幅画像。
在两人相伴的30年里,贝拉始终是夏加尔的心灵伴侣与艺术缪斯,在他的生命和艺术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夏加尔的画作里,满是他与贝拉相爱的影像。他所描绘的爱情总是明亮喜悦,婚礼上的繁花与果实永远新鲜甘甜,任何画面总是浸透了瑰丽的色彩,幻化着奇异的想象。“爱是最坚强的启蒙。”夏加尔说,“我们的本体就是爱,我们由爱组成。否则,还能怎么活呢?”这样的话让我愈发认可对于夏加尔的评价:他对内在表达的贡献与普鲁斯特、卡夫卡、乔伊斯等在文学上对人的内在描述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相当,是20世纪标志性文化遗产之一。
夏加尔与贝拉这对灵魂伴侣,一起对抗世俗偏见,冲破阻力走到一起;一起经历战乱流亡,躲避迫害与屠杀;一起承受压抑伤痛,彼此陪伴走过最黑暗的年代,却没能让贝拉逃脱病毒的魔爪。弥留之际的贝拉,最后的愿望就是要回到家乡维捷布斯克去—心心念念的家乡,本该是落叶最后的归处,却明明知道此生再也不能够回去!贝拉离开的那一年是1944年,留给夏加尔的,是漫长的余生。
此后的夏加尔,在我看来,像是陷入时光中的狼少年。《狼少年》是我始终没有勇气再看第二遍的电影,影片结尾处恋人时空相隔、难以抵达的忧伤,让我久久无法释怀。狼少年守着等待恋人归来“一起堆雪人”的诺言,夏加尔则在爱人离开以后,选择继续为她画像,用自己的画笔,让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永恒。贝拉始终是他画中的女主角,他依然用温情得如同春日溪水般的眼神,望着画中的贝拉,也让心间的思念汩汩流淌。画中的他们,永远深情对视,永远甜蜜相拥;他的贝拉永远一袭婚纱,永远笑靥明媚,一如当初携花款款而来。他留下来,慢慢被岁月改变了容颜;她离开了,始终是当初青春的模样。画里人与画外人,究竟谁是更幸运的那一个?
拥有超群的直觉与敏感如夏加尔,喜欢生活在旖旎的幻想中,始终葆有孩子般的纯洁与天真,面对不断的失去,却从未想过钝化自保,一直好好守护着自己作为画者最可寶贵的敏锐与赤诚。历经两次世界大战与无数危机,那些飘摇不定、灾难绝望、痛苦失去,原本全都可以成为他仇恨或报复的理由,但是他没有。面对无处安放的思念、回不去的故乡,他选择继续走下去、继续画下去,坚持自己的信仰,去完成更大的梦想—他说:“我画的不是一个民族的梦想,而是整个人类的梦想。”他晚年时期创作并存放于联合国的彩绘玻璃作品《和平之窗》于苦难中依然充满希望;用爱化解与救赎,代表了他对于爱的最高理解。
我在展厅靠近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想要留下一些文字给薇薇安,作为她邀我观展的礼物;却发现此刻的内心沉甸甸,已然放入了她送给我的礼物。花香从敞开的窗飘进来,那是花抵达我的方式;我伏在明明暗暗的花影中,细细思索我抵达世界的方式又是什么。
夏加尔的图像在电子屏幕上反复出现,眼神始终清澈如少年,笑容温暖可以融化所有。爱,是他永恒的绘画主题与一生的信仰;他坚信,那就是生命的本质,更是生活的希望。面对这些画作的我们,或许只有凭着爱,完全打开自己、直面自己,才能最终释放自身的狭隘与局限,展现出人类真正的勇气与信念、正义与博爱。这正是夏加尔的价值所在,也是我们收藏他的理由—所见,即是答案。
小魔杖,编审、译者、天津作协会员、多家刊物特邀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