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辉
在西方文化里,大自然一直是人类征服的对象。在对大自然的开发利用中,人类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干。而大自然也不是无动于衷的,它本身具有的巨大力量和能动性也会对人类的精神面貌和心理活动产生持续而深刻的影响。从19世纪末开始,随着美国大平原的拓荒开发,许多探险家、定居者以及旅行者都描述了大平原景观对他们的影响;与此同时,美国文学中也出现了大量以大平原为故事背景的小说,描写拓荒者的艰苦生活,其中女性拓荒者的精神世界尤其受到创作者的青睐。
美国大平原的拓荒与西进运动息息相关。1862年,为吸引和鼓励移民到西部定居,美国政府颁布了《宅地法》,这一法令导致大批移民从繁华的东部城市前往西部拓荒定居。在穿越密西西比河西部的探險和定居的过程中,旅行者和移民在大平原上遇到了一种全新的地貌,这块未经开垦的处女地打破了人们的审美惯例。
从地理位置来看,大平原处于美国中部,土地面积约占美国本土面积的五分之一,地势平坦,气候干旱,地带性植物类型为草原型植被。这里原本是印第安人游猎散居之地,一派人烟稀少、野草蔓延的荒野景象。一批又一批的拓荒者在这里写下了他们悲欢离合的故事。也许对于大多数男性来说,这是他们建造理想家园、寻找自由的乐土;但对于女性来说,从舒适的东部家园来到这荒芜之地,极目之处皆是茫茫野草,加之远离亲朋好友,孤独常伴,她们容易陷入精神困境也就不足为奇了。美国不少大平原小说就描述了女性拓荒者“疯狂”的精神世界。
从19世纪末开始,许多探险家和旅行者都描述过美国大平原的辽阔景观以及他们的感受。从现存文献来看,第一个在大平原上旅行的欧洲人是一个西班牙人,名叫阿尔瓦尔·努伊兹·卡贝扎·德瓦卡。大约在1534年,他在经过南部平原时迷路了,因为大平原上没有山脉,缺少地标。几年后,另一个西班牙人弗朗西斯科·瓦斯奎兹·德·柯隆拿多率领一队人马前往大平原上寻找黄金,但他们只看到了荒草和野牛。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没有任何参照物和地标,为了防止人员走散,柯隆拿多不得不用晒过的骨头和牛粪来标记道路。他的一名手下佩德罗·德·卡斯塔内达对这次探险做了详尽的记录,并且对大平原吞没人类的踪迹感到无可奈何:“在这个地方你根本找不到任何踪迹,因为草一踩下去就又直了起来。”后来他在书中围绕这个话题继续说:“谁能相信,1000匹马、500头牛、5000多只公羊和母羊以及1500多名友善的印第安人兼仆人,在经过这些平原时,没有留下他们走过的痕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亨利·马利·布拉肯里奇在1811年探索密苏里河附近的平原时描述了他的感受:“假定有那么一刻,法国或意大利最美的地区的人口、住所和人类生存的一切痕迹突然消失,除了寂静的平原以及几片孤零零的树林和灌木丛之外,什么都不留下,那将与密苏里州的景色有些相似……”莎拉·雷蒙在1865年的日记中写道:“极目远眺大草原和平原,可能偶尔会激发你的想象力,但这样的景色仍然乏味单调。它绝不会让人产生崇山峻岭的壮丽风景带来的那种陶醉感、愉悦感。”赛斯·K·汉弗莱在穿越中西部地区达科他州大草原时,也记录了他所看到的大草原的孤独和单调:“它完全的沉默,可怕的僵硬,就像一个死去多时的庞然大物。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它会把这么多女人送往达科他州的精神病院。”
在探险家和旅行者眼里,大平原与熟悉的美国东部或者欧洲完全不同,它光秃秃,没有树木,没有视野限制,没有人类活动痕迹,有的只是延伸到天边的野草、野牛群、野狼群,而耳边则是呼啸的风。这些陌生的地貌对于男性拓荒者来说或许是一种视觉冲击,不构成威胁,但对于女性拓荒者来说,却有可能造成精神上的折磨。
上述这些关于大平原的记录很快引起了作家们的注意,他们开始发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创作了大量关于大平原的小说,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就是女性疯狂。大平原地区曾经是印第安人散居的地方,19世纪中后期,白人移民从印第安人手中夺取了这片辽阔的土地,并雄心勃勃地开始改造这片土地。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这片土地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乐土。艰苦的拓荒生活摧毁了部分移民的意志,不少人精神崩溃,进而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值得注意的是,大平原文学中疯狂的主角通常是女性。她们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长期忍受着孤独,郁郁寡欢,最后陷入疯狂。正如萨拉·布鲁克斯·桑德堡指出的:“草原边境上的女性疯狂形象是难以消除的。”尽管移居大平原的女性的疯狂有各种因素,比如两性关系紧张、家庭暴力、文化阻隔、缺乏社交等,但大平原景观也是人物角色情绪崩溃不可忽略的诱因之一。
威廉·艾伦·怀特是一名美国记者兼作家,他的《高原故事》(A Story of the Highlands,1897)讲述了女性在凝视大平原景观时被一种恐怖感和绝望感攫住的经历。故事发生在堪萨斯州的高原地带,自然条件艰苦,“平坦的地平线很少被破坏。这样一幕幕的寂静从内心深处侵蚀着它的魅力。在它的摧残力量下,男人变得苛刻而坚硬,女人变得枯燥乏味”。
故事的主人公是伯克霍尔德一家,他们希望通过勤劳的双手过上富裕的农场主生活。但是上天并没有眷顾他们。在农作物一再歉收之后,他们因为购买粮食而陷入债务。大多数时候,伯克霍尔德太太独自留在家中,在屋里屋外忙活。大平原的风声、广阔的天空以及从窗户看到的草原景色让她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
整个冬天,她都能听到凛冽的风声在房子周围呼啸,当她独自一人时,一种恐惧使她的脸变得苍白。巨大的灰色穹顶似乎囚禁着她。她觉得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闭上眼睛,努力去想象绿色的山丘和森林以此摆脱这种感觉;但是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开了,带着一种被催眠了的恐惧,她走到窗前,在那里,大草原再次用镣铐把她牢牢捆住了。
伯克霍尔德太太在凝视这片土地时产生了奇异的感觉。作者用“催眠恐惧”“束缚”“镣铐”之类的短语暗示了大草原的力量和能动性对凝视者的压迫和情感上、心理上的摧毁。随着故事的展开,伯克霍尔德太太变得越来越病态,她开始产生幻觉,经常“看到”镇上墓地里的一棵枯树苗,“它那两根枯槁的枝丫似乎在向她招手。一整天,她都仿佛听见风从坟墓周围的新铁栅栏和死者坟头野草间呼啸而过”。枯树苗是一种隐喻,不仅是嘲弄农民在草原上种植庄稼的尝试,也是暗示伯克霍尔德太太不断恶化的心理状况。
來到高原地带的第二年春天,许多移民定居此地的梦想破灭,只好打道回府,返回美国东部。伯克霍尔德太太从窗口看着一辆辆返乡的马车经过,光秃秃的风景让她越来越焦虑,钢铁般冷硬的穹顶似乎把她压得更紧了。在与幻觉挣扎了一个月之后,伯克霍尔德太太在厨房的窗户上钉了一块大黑布来遮蔽窗外的苍凉。这一过激行为看起来很荒谬,但象征着这个女人对草原催眠恐惧而产生窒息感觉的一次反抗。然而,她的抗争最终失败了,公墓里枯死的两根枝丫在她病态的想象中疯狂地旋转,她最后像枯树一样死去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夏天,当它过去后,在遥远的高地上的数百所房子中又多了一所空房子。在荒凉的乡村墓地里,多一个土丘。……萧萧的风似乎是在太阳炙烤的琴弦上呜咽,就像某个孤独的灵魂在呼喊,要苦苦摸索着回到低地,回到绿色的牧场,回到平静的水域,回到超越理解的平静。
再看看伊利亚·威尔金森·皮蒂的短篇小说《幽灵木屋》(The House That Was Not)所讲述的大平原惊悚故事。故事的开篇,17岁的弗洛拉来到大平原和丈夫巴特同住。有一天,她注意到远处有一座小木屋,好奇心瞬间被激发。在她的反复追问下,丈夫讲述了自己听来的故事:一对年轻夫妻来到大平原定居。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年轻的妻子越来越孤独,久而久之产生了幻觉,后来她杀了丈夫和孩子,接着自杀了。人们发现后就把他们的尸体埋在了他们居住的木屋下面。大约两周后,木屋不知何故被焚毁了。所以弗洛拉看到的不过是木屋的幻影罢了。听完这个惊悚的故事,弗洛拉却没有相信,因为她明明看到小木屋的烟囱早晚都有烟冒出来。于是她决定自己前去一探究竟。当她走近北边的杨树防风林时,小木屋很诡异地像一个影子一样在她面前消失了,她只发现了草丛里躺着一只婴儿的鞋子。故事的结尾是开放性的:弗洛拉的马惊恐万分地抛下女主人直奔家里去了……弗洛拉私自离开家去寻找幽灵木屋是十分危险的,初来乍到的她并没有多少大平原生活的经验。弗洛拉的马抛下女主人狂奔回家,那么,弗洛拉最终的命运如何?从小说线索来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迷失方向,被草原吞没;要么幸运获救后返回家中,继续孤独的生活。然而,如果孤独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那她会不会是下一个木屋女人呢?
很多文学评论家认为幽灵木屋是弗洛拉抑郁心理的投射或外化,正如杰弗里·安德鲁·韦恩斯托克所指出的那样,“《幽灵木屋》描绘的是边境妻子的一种病态,这种病态是由于她们幽闭在家中,缺乏社交、个人乐趣和自我发展的机会导致的”。然而,作者暗示了“景观”对人物心境的影响。巴特和弗洛拉的屋子周围是320英亩连绵不绝的玉米和黑麦,她每天都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倾听那玉米海洋巨大的沙沙声。大平原的景观神秘又充满力量,“丰收时节的太阳,在一片愤怒而血腥的光芒中,沉入了蒙着面纱的地平线,正午时分,一条金色的围巾状水汽沿着大地线上下摇摆……有时,暴风雨来临时,一片紫色的云,如闪电般迅捷,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噼啪作响”。大平原景观特征的能动性不仅颠覆了人类对荒野的控制的通常叙事,而且还抵制了这种动态的轻易逆转,这种动态使环境成为人类的对手或威胁。现在是大自然占了上风,人类已经失去了控制大自然的能力,而且大平原景观通过声音、颜色、气味等开始慢慢影响这些故事中的人物角色。
描写大平原自然景观影响女性情绪和精神稳定的还有奥勒·鲁瓦格的长篇小说《地球上的巨人们》(Giants in the Earth),讲述了一对挪威夫妇皮尔和贝蕾特带着孩子们到美国南达科他州拓荒的故事。小说开头突出描写了这片土地及其独特的地貌:
明亮、清澈的天空,……还有太阳!还有更多的阳光!它每天早晨都会点燃天空;它随着白昼渐渐变成了颤动的金色光芒——随着夜幕降临,变成了柔和的红色和紫色暗影……到处都是纯色。一阵风吹过平原,掀起了黄色、蓝色和绿色的生命浪潮。
从天空到太阳、风,最后是草地,作者强调了环境中的力量感、运动感和能动性,让人看到了大草原力量澎拜、不受人类行动干扰的特质。而到了日落时分,大平原又换了一副面孔:“当太阳沉了下去,一种辽阔感笼罩了大平原—突然之间,景观变得荒凉了;一种阴冷感刺破了四周的寂静,让人心生恐惧。”它既有壮美的一面,又有令人颤栗的一面。
在这部小说里,不能适应大平原生活的也是一名女性—贝蕾特。她对大平原的第一印象就是他们来到了世界尽头。大平原的黑夜是最让她恐惧的。小说描写了草原月夜的奇异景观:“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束超自然的光—一束淡黄色和透明绿色的光,夹杂着奇怪的红色和金色。他们看着它向上伸展,颜色加深了,火光越来越强,就像鬼火的磷光。”
在广阔的大平原上,丈夫皮尔憧憬着自己亲手建造的城堡,而他的妻子贝蕾特却无法认同他的愿景。相反,她想到的是挪威神秘的巨魔就隐藏在这景观中,邪恶的巨人潜伏在这片土地上,抵抗人类的占领。对她来说,他们买下的这块地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既没有熟悉的树木和山脉,也没有峡湾和大海。一种疏离和被遗弃的感觉萦绕在贝蕾特心头。贝蕾特对大平原的最初印象已经在她心里投下了不祥的阴影,此后更是一直影响着她的情绪和感受。“人类怎么能忍受这个地方?”无处可藏的地貌特征让贝蕾特感到无助和被暴露的风险。“这里没有鸟儿的啁啾,也没有昆虫的嗡嗡声,连风都消失了。”她无法将眼前陌生空旷的景观跟自己熟悉的、有审美价值的挪威景观联系起来,她没法解读一个没有她自己的文化指涉的景观,她害怕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里会失去心理和文化身份认同。
实际上,将视觉转化为某个地方的审美价值是一种文化反应。丈夫皮尔培养了一种移民的情感,而贝蕾特则培养了一种流亡的意识,永远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小说中详细描述了黄昏的大平原景观和声响是如何引起贝蕾特的焦虑感的:
她的眼睛紧张不安地四处张望,从一个物体扫到另一个物体,试图穿透不断逼近的紫色昏暗,一种深深的凄凉感笼罩着她,她似乎根本无法思考。外面的一切都变成了阴森可怕的黑暗,再盯着外面的恐怖是不行的。
正是通过对景观的直观凝视,贝蕾特才会被一种恐怖感攫住。奥勒·鲁瓦格笔下的人物角色对景观的强烈反应证明了自然是一个活生生的、起作用的、创造性的巨大能量。当贝蕾特独自一人时,她总觉得他们简陋的住所被一个魔法圈包围着,这个魔法圈是由地球上的黑暗力量建立的。大平原的景观让这个女人持续产生幻觉。有一个挪威家庭前来寻找他们孩子的坟墓,但没有找到。在这家人离开后不久,贝蕾特在云层中看到了一幅可怕的画面:一张巨大的、斜睨的脸,似乎要吞噬这片土地,“眼睛—即云层中深邃黑暗的洞穴—闭上了。嘴巴,如果张大的话,将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下巴搁在草原上……整张脸又黑又瘦,却长得那么大,那么吓人”。这个巨人幽灵源自挪威古老传说中的德鲁格,一个活死人,他的出现预示着灾难。从那以后,无论是黄昏还是正午,这张脸总是出现在她眼前,加剧着她的恐惧。最终贝蕾特发疯了,发生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她看到了死去的母亲,她恐惧地蜷缩在巨大的移民箱子里,不断地祈求宽恕,甚至在凛冬让丈夫出门,完全不顾他的生命安危……
《高原故事》里的风和大草原景观目睹了伯克霍尔德太太的离世;《幽灵木屋》的野草则静默地注视着弗洛拉悲剧的发生;而《地球上的巨人们》里的贝蕾特雖然也发疯了,但最后总算幸运地挺过来了。这像是一道曙光,指出了女性在陌生环境中重新确立自己身份并获得生命终极意义的途径。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美国大平原上的野草年年生长,一代又一代的移民拓荒者怀着美好的憧憬来到这里打拼……而女性之所以成为众多大平原故事中的悲剧性存在,有其深刻缘由。首先是大平原单调乏味的地貌引起她们身心的抵触,处处弥漫着蛮荒气息的大平原地貌环境是加剧拓荒女性精神崩溃的一个重要诱因;其次是原有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这些拓荒的女性突然从东部各州的舒适之家迁移到这些光秃秃的、被风吹的、被太阳晒得焦黑的大草原上,没有任何便利设施,甚至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没有,而长期的体力劳动更让她们身心疲惫;最重要的一点是原有的文化价值观与现实环境的冲突,在她们背井离乡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时,她们已有的文化图式让她们感到极其不适应,对故乡的怀念和依恋(包括庭院、花园、小溪、树木、山川等熟悉的景观以及里面蕴含的情感纽带)被粗暴割裂,女性获取自身价值的途径也不复存在,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她们的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之间存在巨大落差,她们根本无法在这种环境下平静生活,极端者很容易走向死亡深渊。
“在大平原上,没有哪个女性定居者能无视大自然的力量。”优美的景观可以让女性产生愉悦感,激发她们积极向上,而恶劣的环境则会打压她们的斗志,让她们身心疲惫。大平原上地势平坦,景色单调乏味,而且女性活动空间狭小,社交活动缺失,恐惧、烦躁和无处安放的消极感觉总是困扰着她们。在这种情况下,拓荒女性比男性承受更多的压力,所以她们的精神世界也更容易走向崩塌。
一直以来人类都以为自己是自然的主宰者,但实际上大自然的力量神秘伟大,它独立于人的意志而存在,并且以自己的景观特质影响人类的精神世界。
【基金项目】2021年度广东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高等教育专项)“新文科背景下粤港澳大湾区商务英语人才培养研究”(2021GXJK296)阶段性成果;广东白云学院2022年度校级本科教学质量与教学改革工程建设项目“英语文学导论”(BYKC202216)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