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敏
20 世纪80 年代初,何立伟以一系列短篇小说而蜚声文坛,多年来笔耕不辍,在长、中、短篇各领域均有建树。其短篇小说《白色鸟》曾经荣获1984 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被选入人教版、长春版初一教材,为他带来广泛赞誉。《白色鸟》只有2700 余字,在当年动辄就七八千或上万字以上的短篇小说行列里,显得玲珑剔透,格外精致,据说也是获此奖项的字数最少的短篇小说,至今让人对当年那些评委们的审美眼光和宽容度量表示称道。
小说家的创作个性,首先体现在独特的审美情趣上,根据自己的审美眼光,通过对故事的结构、叙述语言和人物塑造过程,彰显出对社会与人生的各种现象和事物的认知,艺术地再现出自己的价值判断和理解。把小说写出绝句一样的境界,是何立伟自始至终的艺术追求。他的小小说作品数量不多,却深得其个中三昧,出手即多佳作,《永远的幽会》《洗澡》等作品,历经时光淘洗,仍闪烁经典意味。几十年来,翻开打着各类“精选”旗号的小小说选本里,始终都会觅到《永远的幽会》《洗澡》的身影。这两篇不足千字的小小说,即使在当下的小小说精品库里也显得美轮美奂, 隽永巧思。传统的小小说讲究情节的一波三折,讲究人物形象的栩栩如生,何立伟却另辟蹊径。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甚至连人物形象也似水中望月雾里观花那般隐匿得影影绰绰。
《永远的幽会》叙述了一个神秘又朦胧的梦境,梦中闪烁着作者对生活高度凝练而深刻的感悟。一个不满足于生活现状的中年男人,夜晚在梦广场与一个美丽而且心肠好的女人相遇,他向她倾诉,被她吸引,渴望与她缠绵相守,她对他始终若即若离,吸引他一次又一次坠入那个梦里与她相会。“女子手中有一支黑色的郁金香,让他从花心中嗅到了她生命最为隐秘的芳香。”那支黑色的郁金香是一枝被毒汁浸染的郁金香,男人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醒来与迷醉中,吞下了整瓶的安眠药,去赶赴梦中那个永远不再结束的约会了。
“但是,他自己却离开了这个明媚的中午、城市和我们。没有人了解他死亡的秘密。他有一个漂亮的太太,一个七岁的男孩和一大笔令人艳羡的财富。”小小说的结尾,是陡转,亦是点题,是梦中幽会的结局,亦是对现实生活的诘问与反思。一个在世人眼中有着如此美满人生的男人,为何会被那样的梦蛊惑,又为何会在那样的梦魇里迷醉不醒?是这个光怪陆离的现实社会太沉重,还是男人心中的欲望在作祟?作家始终没有解开男人死亡的秘密,他将无限的思索空间都留给了读者。
读何立伟的早期作品,再读他的这篇小小说,不难看出,在这篇小小说作品中,贯穿其中的正是他一以贯之的艺术追求:语言美、意境美、诗情美。在中国文坛上,以唯美的语言、空灵的意境而著称的老一代作家如废名、汪曾祺等,对语言都特别重视特别讲究,何立伟一度被称为他们的精神传人,对语言的追求也一丝不苟。他甚至被认为是语言上用功最勤的作家。“一个作者或读者,若完全属于审美型的,于他的第一要义,我想应该是语言。一部作品失了语言的魅力,则正如同一朵花失了清香,它的审美价值就真正是值得怀疑了。”这是何立伟在《美的语言与情调》一文中说过的一段话。在这篇尺幅之内闪转腾挪的小小说作品中,我们能感受到何立伟的文字语言所产生的魅力。
“广场上月光如水,夜莺的啼唱和丁香的芳馨来自周遭幽蓝的深处。”“这是一个明媚的中午,阳光使城市的所有玻璃合唱出闪亮的歌声。”这些语言,是诗的语言,有着绸缎般的细腻与华美,亦有着莲荷般的清芬与馨香。诗的语言带给人的不仅仅是一种美的阅读享受,还营造出诗一样的意境与氛围。梦广场,梦广场上的美丽女子,女子手中的黑色郁金香,对这些文学意象的巧妙又自如地应用,大大丰富了作品的内涵。于有限的篇幅里求索无限的意味,是何立伟小说中的一大醒目标志。
何立伟说:“我在小说语言上亦受祖宗的影响。汉语言的美同好,是需要重新认识同发掘的。当其时,大多的小说受西方翻译小说的影响,语言上亦基本是欧化的翻译体,这让我很不满意。在这样的语言中,汉语之美完全被漂白,失去了应有的表现力同语言质量。我不能这样,我要来做贾岛,要来推敲语言,要让每一个文字皆能释放具体的感觉,文字不只是对所描述事物的表述,而更是语言艺术的表现。为的就是使文字更具汉语的神韵,蕴含着更多的潜台词同审美信息。这样的努力我以为是有价值的。”
与《永远的幽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洗澡》,不过六百字,短小精悍,尺幅波澜,言有尽而意悠远。同样是一篇精悍的小小说佳作。奔波在红尘碌碌之中的主人公老何,每天下班都被一身疲惫与倦意包裹,直到某天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听到了有人弹钢琴的声音:“这琴声使老何想到春天的原野,山间的绿树,明净的溪涧和婉转的鸟啼。”这里的老何,已不再仅仅是一个个体特征,显然也具有了社会性的普遍意义,所以,老何这个人物,可称得上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现实生活中的典型”。
琴声荡涤了老何心间的疲惫,让他感到了自然和生命的美丽的呼吸与盎然的诗意。自此,每天下班后老何都会站在那里静静地聆听。老何的老婆对洗澡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理解,却正是这篇小小说的高妙之所在。滚滚红尘,人被俗世种种功名利禄乃至物质生存所驱赶缠绕,以致心灵蒙尘,活得压抑沉重。路上,老何的老婆问老何:站在那个鬼地方你到底在干什么呀,嗯?老何想了想,答曰:“洗澡。”结尾含蓄耐品,让情节陡转,答非所问的旁逸斜出,顿时让文字灵动起来。人与人哪怕是天天耳鬓厮磨的夫妻,在生活情趣与精神追求上,也会大相径庭,貌合神离。然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心灵的沐浴,灵魂的净化,哪怕只是片刻躲避生活中一地鸡毛的琐屑,偶然释放精神的重负,又显得多么重要。
作为一种简约洒脱、又能快捷记录时代细枝末节的一种文体,小小说的文体特性尤为明显。它虽不似长、中篇小说那样有宏大的内容承载量,可以彰显一个时代的缩影,可以描绘社会的巨幅画卷,但短小的篇幅,相对简单的情节故事,注定它会像一幕微型舞台剧,或截取生活中的一个画面,或拾取生活中的一朵浪花,在作家的巧思安排之下,于滴水中见太阳,从中窥视到一个时代的纤细毫发。何立伟后来的创作风格发生转变,将笔触探向身边的市井,《孙熹》《老牛的外国或外国歌》《光脑壳》《窦哥》《迟教授》等,为读者描画了一系列的市井小人物,文风亦由淡雅清新而变得亦庄亦谐,泼辣风趣。
《老金的蝈蝈笼子》以精心的细节雕刻,风趣的对话描写,传递了两种不同的教育理念:对下一代,是舐犊情深包揽一切,还是大胆放手让他们自己去闯,也许在不同的家长心里,都有一个不同的答案。难得的是作者灵动的描写,令人忍俊不禁:“整天的,他的手机如一只装了蝈蝈的笼子,时不时地那么叫着。”“湖南人,NL不分,前后鼻音不分,拼起来麻烦。一二十字的短信,左摁右摁,一错再错,捉虫一般……”这是作家文学素养的一种体现,也是作家秉持的生活态度。何立伟曾言自己“喜欢有趣的人”:“ 对于人类,我不分种族、性别、老少,阶层,仅仅分为两类人,一类是有趣的人,一类是无趣的人,我只爱有趣的人,因为有趣的人,才有‘有趣’的生活。”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人,也在努力写着“有趣”的故事。
对于删繁就简的文字表述,何立伟怀有“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一般的执念,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汪曾祺先生在给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小城无故事》写的序里说,我的小说受唐人绝句的影响。李陀先生亦说我的小说是“绝句式”的小说。皆是解人语也。我是喜欢唐诗,尤喜绝句,五绝二十个字,七绝二十八个字,短得不能再短,但每每是一幅历史的图卷,浩浩沧桑,尽寓其中,意蕴深长。
囿于小小说字数的限制,对于小小说“绝句”境界的追求,既是众多作家们在创作中的某种标高,也能看到评论家们的期待。评论家阎纲认为:小小说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简约而失之单薄,曲折而少含蓄,精致但不伟阔。“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苔花就是苔花,牡丹就是牡丹。小小说——小说的绝句!
四十年来,小小说这种新的文学样式,能以星火燎原之势迅猛发展,虽然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大众参与的基础,但在她初始的萌芽、发轫以及文体特征尚未完全成型时期,一大批有远见有责任感的文学名家的热情呼吁和参与创作,的确起到了倡导和示范作用。他们虽属偶尔为之,但多成佳品。小小说从粗放走向精致,从简单走向丰富,渐次成为一种有独特审美的文学新品种,是理性思维与艺术趣味的有机融合,是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互补互动。
孙春平在长中短篇及小小说领域里纵横捭阖,写作上得心应手,多次获得各类奖项,也曾以《讲究》《深入》《破案》《妻子的生日》《概率》《米字幅》《独角戏》等10 篇佳作,摘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评委会认为:孙春平的小小说作品,故事情节丝丝入扣,内在逻辑支撑合情合理,面对平凡琐碎的生活,以作家的一双慧眼和富于个性的艺术创作,加以提炼和凝聚,塑造出一批栩栩如生、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他的小小说内容丰赡扎实,艺术结构浑圆而灵活,善于剖析社会敏感事件,反映各类人群的心理嬗变,笔锋直指现代人潜在的精神空间。
小小说以《玩笑》为题目,主旨却并不是个轻松的话题。四位昔日的老同学,私下里嘻嘻哈哈,随便打趣开玩笑,一旦进入官场,加上摇身一变成为上下级,彼此之间的关系顿时变得微妙而滑稽。一场虚拟的玩笑让人不知所措,不但人与人的形态扭曲,还差一点弄假成真无法收场。作家以一个轻松的话题开头,在不动声色地叙述中,揭露其官场的朋党恶习,勾勒出密匝如织的关系网、保护网所构成的利益互动的小集团,给世人以警示和诸多的思考。故事情节丝丝入扣,结构精巧,内在逻辑支撑合情合理。面对机关、职场貌似常态化的运转,作家用一双善于观察的锐利眼睛,捕捉到那些意味深长的素材,用“玩笑”的情节连缀起来相关联的人物,同样用揶揄和调侃的口吻,不露痕迹地展开叙述,加上俚语、双关语的使用,完成了一幅现代官场小品图。
四个老同学一个是县委李书记,其他三个分别在县纪检委、组织部、信访办任职。那日下班后准备结伴去喝“三鞭汤”时,书记在办公室拿出一封举报信,假装对前来赴约的信访办林同学说:“有些情况,纪检委反映到我这里来。我思来想去,还是找你当面谈一谈的好……争取主动吧,也许对下一步的处理有好处。”谁知林同学还真不经吓,听罢脸色煞白,手脚发抖,脑门冒汗。正当林同学准备讲问题“争取主动”时,李书记见状反倒心里生出几分莫名的紧张,也适时中止了剧情。如果林同学真要说出点什么来,自己又该怎么办呢?当林同学后来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恶作剧后,出手就打了那两个出馊主意的同学两拳,恨道:“你们谁也别臭美,真要遇到刚才的一场,或许不如我呢。老乡怕街田比子(邻居),咱们谁不知道谁?”
官场题材历来是热点,关注的人多,这些年举国上下的反腐倡廉,多少活生生的案例令人触目惊心,让人们看清了那些腐败分子利用地位和权力去中饱私囊,蝇营狗苟,欲壑难填,严重损害了人民公仆的形象,败坏了党风政纪和社会风气。多年以后我和孙春平交流时,他依然对这篇具有严肃主题的作品感慨颇多,说《玩笑》是一个中篇的容量,他几易其稿多次删改才落笔成篇。可见,创作出一篇意蕴深厚的小小说,并非易事,作家严肃的创作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小小说于尺幅之内,能演绎出百味人生中的华彩片段,给人以瞬间启迪和阅读快感。孙春平认为,小小说注重细节的挖掘,情节不要太多,细节却绝不可忽视。细节是小说的生命,尤其是小小说的魂灵,这就要求小小说作家要有很高的技艺,不仅要保持饱满的创作激情,还必须有对生活的足够敏感。
《讲究》是一篇励志的、散发着暖暖爱意的小小说佳作,兼具思想性、艺术性和可读性。当年一经发表便好评如潮,短期内就被各类文摘报刊竞相选载,后来也被评为“当代小小说40 年百篇经典”,可谓是孙春平的代表性作品之一。《讲究》构思缜密,基调委婉,行文如剥茧抽丝般细腻,对年轻一代的人生态度在褒扬中融入作者的情愫。能把小小说写得深情,直抵柔韧的心灵,让那些消极的、麻木的、惰性的等思维方式得以苏醒改变,也是作家身为“灵魂工程师”的责任。
大学新生入学,宿舍里住进来自五湖四海的八位女生。八位女生家庭、出身背景各异,年轻人争强好胜,在一派团结和谐的气氛中,各个女孩儿也在不动声色地“讲究”:家有果园的大姐家里捎来十六个印上大字的红艳艳的大苹果,三姐的老妈给捎来了八件颜色不一的针织衫,二姐老爸的秘书给女孩子们一人带了一个考究的皮挎包……很显然,这份显摆的背后,是她们对各自的家世和父母之宠爱的炫耀。宿舍中最沉默的是七妹,她默默地分享着众姐妹带来的礼物,也默默地承受着来自众姐妹的些许冷落。
等她将一份礼物带到大家面前,七位女孩儿才彻底理解了她。在一次事故中失去双腿和一只胳膊的父亲,硬是用一只手给女儿和她的姐妹们剥出八袋瓜子仁寄到学校来。“我爸说,别人家的姑娘是爸妈的心肝宝贝,我家的闺女也是爹娘的宝贝……”这样的细节感动了年轻的女孩子们,让她们重新来思考自己的人生观:那一夜,爱说爱笑的姐妹们都不再说话。寝室里静静的,久久弥漫着葵花子的焦香。“我提个建议,往后咱们都别让父母再为我们讲究了行吗?”这篇作品实际上重新定义了一种生活选择:面对丰富的物质生活和亲情关爱,应该如何“讲究”才算是一种合格的答案!
后来作者在一篇随笔里谈到关于小小说写作:瓜子虽小暖人心,图的只是味道。想充饥,你吃烤地瓜啃烀苞米嘛;想解渴你吃大西瓜呀,用不了花多少钱保你造个沟满壕平。而葵花子带来的,只能是满堂的焦香,满嘴的喷香,那是来自乡间山野的淳朴气息,可算作传统派。一个出色的小小说作者,在制作他的“葵花子”的时候,首先应考虑它所能提供给读者的味道。独特的味道在,并能让人回味,他的这捧“葵花子”就成功了。
读罢《求证》,心中难掩莫名的惆怅之感。在物化的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那种应有的互助互信渐行渐远了,一位身患绝症的母亲,不惜用一个谎言来“求证”,只是为了让自己年轻的女儿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好人。且不说这种教育方式是否得体,仅就隐匿于事件背后的初衷,实在令人心寒。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种匡正的成本与代价也太大了。作者写一个借钱还钱的母爱故事时另辟蹊径,证明我们身边还有在别人困厄时会伸出援手的好人,重温新时代倡导重建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足以引起读者深层次的思索:如此煞费苦心的求证,若不是人与人之间的诚信缺失,又何苦费这许多的周折?
作者善于描写特定的人物在其言谈举止中产生的心理活动,在波澜不惊的叙述中,渐次把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清晰地描摹成形,让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最后复盘式的结尾,在给出父亲、女儿以及作家本人各自的答案的同时,也把读者带入了掩卷后的反刍之中。
《深入》是一篇表现新时期干群关系的作品,在干群之间,作者期望着那种真正意义上水乳交融、鱼水情深式的境况出现,而不是貌合神离式的官样文章。一位作家挂职副县长微服入村,村民们以朋友的身份热情招待了他,席间吃肉喝酒无话不谈,后来得知与他们一起喝酒的人竟是领导私访,一场聚会立刻不欢而散,信任的缺失令人扼腕叹息。“他们说,佟家沟穷得起,可傻不起……”短短一句,读来却令人五味杂陈。该文以先聚后散的情节,穿缀起来一幅令人揪心的民生现状实播,颇耐玩味咀嚼。
作者擅长运用递进式的叙述方法推动情节发展,就像大坝合龙,之前一点一滴聚合,到最后只需一块石头掷下便告完成。在《破案》里解决“人民内部矛盾”时如此,到《最后一击》里处理违法乱纪案件时也是如此。在这些作品中,作家以丰厚的艺术功力,调动多种文学手段,把故事、人物、情节及环境气氛等元素统一起来,为主题服务。这种写法虽然没有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效果,却营造出一种循循善诱、娓娓道来的姿态,之于读者也传导出莫大的亲切感。
优秀的小小说作品就像一杯香气醇厚的茶,沁人肺腑,唇齿留香,适宜久久品咂。《老院公》叙述了乡间的陈老泽夫妇,常年住在一个破落的农家小院,小院虽破却收拾得干净、整齐,那样的小院有天却让他们卖掉了。院子被乡长带来的一个城里老板刘总买去。刘总大方,给了陈老泽夫妇意想不到的高价钱,还请他们做了那个院子的护院。一个并不算曲折的故事,乍读也似乎温暖明朗——陈老泽夫妇的日子比往常更闲适,刘总也显得大方且人性化。
细读之下,作品背后的那层苦涩才会层层渗透出来。辛苦半生总算把儿子送到城里去的农家夫妇,年过半百又因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娶媳妇,不得不把家中住了半辈子的老院卖掉,如今落得个家无片瓦,而出手买下它的人,只是把它当作一家临时的休养所,隔三差五才来小住一下。《老院》是社会大变中乡村农民的某种缩影,作家对贫富不均的慨然喟叹,对底层民众的同情与悲悯,似乎悄然地融入了作家笔下的字里行间。
从一种文体的意义上来说,作为小小说读写的人应该是幸运的。我们现在谈别的文体的前世今生,比如诗、散文、长中短篇小说,戏剧等,起码要从几百年前乃至上千年说起,也只能从资料堆里去打捞钩沉,检索梳理。然而小小说是个时代文体,大致只有四十年的历史,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是这种新文体的参与者。如果想讨论当代小小说的发展历程及未来走向:论及那些倡导者、编者、作者乃至名篇佳构、重要刊物、重要选本、重要奖项、重要事件以及理论观点等等,差不多都能扳着手指说出个子丑寅卯,因为小小说的读写者们一路走来,这些人和事以及那些经典篇什,大家如家常一般熟悉。如此说来,岂不是人生的际遇与荣幸!
方英文博学多艺,横溢的才子气象表现在诸多方面:迄今已出版《方英文小说精选》《方英文散文精选》《种瓜得豆》《燕雀云泥》、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离骚》以及小小说《梅塘夜话》等400 余万字,以“平民思想,人道情怀,风格博雅温情,幽默俊逸,语言简朴奇崛,文脉摇曳多姿”而受到广大读者朋友喜爱,在当代小小说创作领域也属“客串”高手。他的旧体诗意趣相融,方体书法也自成一格,“有空玩笔墨,无聊写文章”,吟诗挥毫,游山历水,才子向来亦是大玩家,即使在博客、微信朋友圈发文或与人即兴聊天,也洒脱率性,戏谑调侃,妙语连珠,是一个有趣的人。
因工作关系,我读到过方英文不少小小说作品。《送别》以第一人称写成的小小说,用一种冷静又从容地叙述,在千把字的篇幅里精雕细描,将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命运浓缩于一次送别过程中。一对年轻的恋人在车站依依惜别,因为车况不好,公共汽车的短暂停摆,让恋情变得阴差阳错,结局啼笑皆非。送别经历的四次场景, 两人纠结了四次心路异动,而每一次又与前次不同。尤其是来送别的“未婚妻”,其言行、心理、情感所发生的微妙变化,由最初的依依不舍到局促不安再到意兴阑珊,而这种变化又在悄然推动着情节的发展,直到最后二人以分手而告终。
细节描写尤妙,将年轻未婚的乡下姑娘在与恋人分别之际的深情与羞涩几笔勾出。这样的精妙刻画是动态的延续:“我的未婚妻则静静伫立那儿,双手抚弄着垂在她胸前的又黑又粗的辫子。”“而我的未婚妻的身子,曲成一个月牙形,也用双手奋力推着,看上去像是拿脑袋往前顶,要顶走一个瘟神似的。”“半年后,我的未婚妻出嫁了。丈夫不是我,而是一个开拖拉机的,就是那天帮我们掀汽车的小伙子。”这些描写极具表现力,作者如一位沉静冷峻的雕刻大师,腕力游动,技法超群,不蔓不枝,从从容容就雕出一件上等艺术佳品来。
这篇生动形象的细节处理,细腻含蓄的心理描写,似是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的无言结局,无处不显示出作家写作技巧的娴熟及其对人性人情的深刻洞察。作家略带幽默自嘲的语言,白描比喻对比拟人等诸多写作手法与修辞手法的自如运用,让通篇作品都变得灵动婉妙,读来真是让人忍俊不禁,爱不释手。
作为方英文的乡友,小小说名家芦芙荭说:中国的小小说发展了30 多年,小小说作品大多都是受欧·亨利的影响。欧·亨利的作品构思新颖,语言诙谐,结局常常出人意料。而方英文的小小说,你看不出他任何刻意的痕迹,就像凉水泡茶,那香味是一点一点洇出来的。他的小小说结构,仿佛就是一条游走的沙子下面的蛇,你看不见它,却能感觉到它的无处不在。他视觉独特,常常把两个相悖的人物放在一起,甚至不惜用高射炮打蚊子的方式,来给你制造阅读的惊奇。
《雨夜瞬间》是一篇颇具现代意识的小小说作品,通篇洋溢着一种散淡却不失幽默风趣的魅力。没有一波三折的故事,却靠着对人物细微的心理变化以及对环境的渲染描写,情景交融,渐次递进,将读者一步步引入作家所营造的情绪氛围中去。“云是可观而不可触摸的,是虚幻的;雨是既可赏之又可触之的,是真实的存在。一虚一实,虚化为实,实升腾为虚,如此这般缠绵互动,世界上也只有‘云雨’二字了。”开头这一段极妙,虚虚实实,夹叙夹议,是一种人生感悟,又为下文现实中的“云雨”出现自然铺垫。
一位年过中年的男人,在一个难得的夏日雨夜(妻儿都进山避暑去了),忽然被那份宁静素雅的雨诱惑,他觉得那样的雨夜应该读《西厢记》或者柳永词,于是心猿意马起来。打电话给一位女士,渴望与之共同消受那一个美好的雨夜,没想到对方竟然痛快地答应。之后是这位男士充满感激与兴奋的期待,然而他期待的最终结果却让人啼笑皆非。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那位女士来了电话:“车开到你门口,停了十分钟,还是走了。你还是回家吃吧,让你老婆给你做算了。”那位女士一个瞬间的决定,结束了那个雨夜的所有故事,给故事里的男人留下的是懊恼与遗憾,给读者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思索与回味:那是一种现代都市的欲望男女在传统与欲望之间的摇摆与挣扎,而对传统的守望最终战胜了人的欲望,让一份微妙的情感“发乎情而止乎礼”。关于小说中情色的情色描写,方氏的体会是:一阴一阳谓之道。性在小说中的地位,如同性器官在身体上的地位一样,重要性自不待言。但要遵循人类普适的,基本的“羞怯原则”。所以性,充满想象力的性,令人陶醉而美好的性,是小说描写的一大难点。
在小小说千把字的篇幅中,要做到疏密相间,故事起伏跌宕,语言摇曳生姿,人物形象鲜活生动,类似于国画技法中的工笔画,要求构思精巧而笔法疏密有致,闲笔不闲,字字都要落到点子上,对作家实在是一种考验。“一股悲凉的风从窗口拍打进来。我猜想:世上的心脏病、脑溢血以及无数的阳痿患者,都是类似的极其微小的事件导致的。”这样的结局,似是遗憾,似是揶揄,似是顿悟,细思之下,禁不住拍手称赞。
《太阳语》是一篇文风质朴的、随笔式的小小说,它的结构与故事,就像一个成功人士面对采访者的提问,以感恩的心态所做出的回应。一个写作者常年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写作,窗外是高耸的楼群和那逼仄的一线天空。一天突然被人用镜子反射进来的一束强烈光线干扰,由惊奇到气恼,查看时才弄清是一个残疾顽童所为。“我天天看你,好长好长时间了。人家都是一伙儿地上班去了,只有你是一个人,在黑房子里。我天天看你的头,头低着——你在里边哭吧?可怜的,又没人和你说话。叔叔你干嘛哭了?你别哭呀,只要出太阳,我天天早上都给你说话,你不会急死的……”顽童的误解和同情心,让主人公如梦初醒,原来他不是捣乱,而是身为困在家里的残疾人,向另一位“不能自由”的人,以温暖的“太阳语”传递的一种关心问候,明亮的阳光是爱心表达,是一种无声的“声音”。
主人公第一次知道了阳光还有一种语言功能,告诉他的还是一个下肢瘫痪且一字不识的八岁男孩!于是在那束每天早晨降临的、时断时续的阳光的陪伴下,慢慢领悟了人类的美好和人类的渴望。终于,他的一部作品引起了广泛的共鸣。然而作者并未就此结尾,而是以一种真诚的心态,向这位孩子表示一种由衷的致敬。当主人公向记者介绍这一切时,那束天天无约而至的“太阳语”却一直未出来,我跑出去找那孩子。只见他手里拿着小圆镜,所不同的是,小圆镜被一块白手绢包得严严的。“瓦片,你今天干嘛不跟我‘说话’呀?”孩子露出灿烂而幸福的微笑,“今天有他们跟你说话,我就用不着照太阳啦。”以此结尾,立意新颖,也巧妙地完成了对前文伏笔的照应。
在方英文的此类作品中,他时而作为一个亲历者给读者讲述一段“自己的故事”,时而又冷静从容地讲述一段别人的故事。无论是哪一种,他的幽默诙谐都浸染出一种朴素的基调,涌动的是来自内心的仁爱与悲悯之情,借幽默的文字外壳表达出严肃的内容与主题。在方英文眼中,认为小说创作最难的是尾声。假如一部小说20 万字,那么最后的一两万字,甚至最后的一两千字,是极其难写的。好比织毛衣的最后针脚,篾匠活儿的最后收口,千头万绪,此刻需要“万里黄河一壶收”,需要给人以落日般的震撼与惆怅。
在《森林边的洗衣妇》里,方英文发出由衷的赞美,毫不吝啬地送给一位在森林绿水潭边的洗衣农妇。关于幸福、快乐这些字眼,因为太具体,又因人而异,大概不会有统一的标准答案。犹如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吧。一个城里人偶涉乡下,深入山林,见一村妇在潭边浣衣,一笑一颦,拢鬓羞颜,自然便是姿态可掬了。“干嘛要进省城呢?我连县城也没进过,也从不想进。听说城里人多得很,人跟人都不说话。吃饭要挤,上厕所要排队,还要掏钱。吃饭要掏钱我想得通,上厕所要掏钱就是怪事了,要掏钱只能是谁的厕所谁掏钱呀!”
作品通过环境描写,人物对话,把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与生活之间的对比和理解,一一呈现出来。不仅如此,当小儿子来告诉母亲说考试只有57 分时,身为人母的“望子成龙”诀竟是:“我的肉蛋蛋,妈叫你去上学,是叫你跟小伙伴儿玩的,怕你一人在家里急人,你以为妈真的要你念书上学?你看那些书念多了的人,脸上整天吊着丧,何苦来呢。你只要把身体长好,长得跟你爹一样壮实就行了,能劳动、能吃饭、能睡觉就行了。上课时,你想打瞌睡就打瞌睡。不想听课了,你就悄悄地溜出去逮雀儿耍。”最后,主人公目送那女人腋夹木盆,扭动着婀娜的身影,与儿子一路说笑着去了,长久琢磨着一种关于什么叫幸福的秘密。
幽默是一种智慧,它远比逗人发笑更有深度。幽默的产生当然更非文字中的炫技呈巧,它来自一个作家对生活深刻的洞察与诠释,来自作家对生活的热情与执念。困境中多一点乐观,严肃中多一点风趣,尴尬时多一点自嘲,清醒里多一点糊涂,在各种人生际遇中,幽默就像一剂宝贵的润滑剂,可以助你把许多不可能化为可能。
方英文独特的叙述方式,思路清晰,理趣意蕴融为一体,读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据说陈忠实尤其欣赏他的语言,称之为“方英文式的语言”。语言是方英文尤擅的独门武器,出手之处,“庄谐杂出,荤素并陈”,时而让人捧腹,时而让人沉思。然而一篇优秀作品的横空出世,显然不能仅靠语言来支撑。数年读书阅世创作,方英文的体会是:“小说家需要具备六只眼睛:两只眼睛紧盯地面,为的是保证每一个细节的真实可信;另两只眼睛则要悬在高空,类似航拍,以便准确知道每一个细节在整体作品中是否有意义;还要有两只眼睛,它们起着内窥镜的作用,从而洞悉人物与事物的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