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村

2023-08-15 00:46:52
山西文学 2023年2期

古 琴

1

在幸福村,我爸有句豪言无人不晓。他坐在我家屋后的靠山石上,夕阳洒下万丈金丝平铺在眼前的大道,路面宽阔又明亮,通向很远的地方。我爸喝了一口金骏眉,转动手里的双层玻璃杯,一眼看到十年后,那句狂言随之脱口而出:等我五十岁生日时,给辛平辛安发个大红包,每人一个房本。当时围坐者五六人,常客毛铁栓抽出一张扑克牌,举过头顶甩上桌,挑着眼角逗他:房本有大小。北京的房本还是太原的房本,或者三越县城的房本?

我爸把一条腿从另一条腿上拿下来,满脸不屑仰起头,双臂抱在胸前往我家后墙靠去。不管那几个人怎么问,只管抿嘴浅笑。

说这话的那年,我爸正是人到四十五,好比出山虎的年纪。我读高二,弟弟辛安比我小两岁,正冲刺中考。那是个春天的黄昏,我爸靠在砖墙上,脊背被硬硬的砖棱硌得生疼,靠了不到一分钟就弹起来。他太瘦了,身上仅有一层薄肉,靠着相当于骨头和砖墙比谁硬,当然不舒服。我爸摸摸被生活的重负累弯的后背,朝灿烂的夕阳慢慢直起腰。

他信口说的这句话很快在村里流传。周末回家,毛铁栓在巷口拦住我和弟弟说:辛平辛安,你爸五十岁生日,给你俩每人一个大红本。当时我妈还在幸福村,听到这句话很生气,抽风一样跑回家,冲坐在圈椅上看电视的我爸吼:“长个豁嘴瞎咧咧。啥话都说那么早。”

“就敢说那么早。”他知道是哪句话,眼球都没转一下。

可我爸做梦也想不到,五十岁生日会是这样。

他躺在县人民医院心脑血管病房302 房间,手背上的留置针已经埋了三天,一根输液用的钢管从天花板吊到头顶。我爸手上挂液体,床边挂尿袋,医生刚给他做完心电图。我用毛巾蘸了温水,准备给他洗脸。轻轻喊一声,我爸眼皮微微抖动。又喊了一声,他把头转到另一边。这地方气味跟外面不一样。身体有毛病,连脾气也受感染。我抓住毛巾绕床转过去,哄他:“擦一把脸,一会早点输完液体,拔掉尿管,还要吹生日蜡烛哩。”

“吹狗屁!吹他妈的脚!”他冲天花板愤愤地骂了一句,两滴唾沫溅在脸上,鼻孔呼哧呼哧喷气,被子剧烈起伏。可能意识到这是病房,我爸翘起干裂的嘴唇有口型没声音骂骂咧咧,突然挥舞那只好胳膊,一把拔掉右手上埋的针,液体在针头滴滴答答,钩上的塑料瓶晃得要掉下来。我赶紧叫护士。

我爸的手背冒出了血。

护士给他止住血,说血管划破了,要在另一手上扎针,声音轻柔得能融化一切。可我爸死抱着手臂,跟针头置气:“不输了,死毬了算了。过生日,过个锤子,过个鸭子!”

在这么好的日子,我爸情绪特别激动,扭着身子左探右探,不知在找什么。我赶紧扶他坐起,把枕头垫在他身后,跟护士说缓一会再输液。我爸把脸扭到窗外,背对不愿意看见的一切。一只彩色的蝴蝶飞过来,像突然降临的美好故事,碰了窗台一下,脚跟没站稳就飞走了。

2

夸这么大海口,五十岁生日这天却囚在病床上。重八的筵席,满座的亲朋统统是幻想。我爸生了半天闷气,无奈乖乖躺下,手背贴片创可贴,留置针埋在另一手。他翻着眼睛,上看一滴滴的液体流进身体,脸上裹了一层看不见的塑胶,整个表情迟钝而无助。他的左半个身子不太好使,插上液体只能死死躺着。一般人躺个把小时就腰酸背痛,我爸躺一天一夜都不肯说怂字。他保持同样的姿势,换液体也不挪窝。我伸进手摸摸他的身下,褥子上热气腾腾,皮肤要烫熟似的。

我给他侧过身,握住蘸湿的毛巾给他擦擦。我爸不想让我擦,连说“够了够了”。他比前几年胖多了,后脑勺连着厚实的脊背,脊柱的弯度被肉覆盖,脖子的事都隐了。整个脊背像刮板刮过,成了平整的田。底下一溜赘肉压着白床单,擦一把,赘肉挤到一边。这几年,我爸跟医院攀上了亲戚,隔三差五来一回,家里喝剩的药都能开惠仁堂了。他的血管填满各种药,身体仿佛发了酵,一夜之间长到两百斤。

以前瘦的时候他可壮实着哪。

那时我们村叫辛逢村,五百多口人大部分姓辛,靠种地为生。至今我家墙上还有一张我爸手握镰刀站在麦田的照片,不知谁拍的,但我能理解他盯着黄灿灿的麦田想的什么。四间房的宅基地,我爸只建靠东的一间,小伙伴说我家是鬼子的炮楼,我还哭过呢。全家挤在一间房里,冬天土炕连着锅台,夏天树底下架个炉灶。责任田在最偏远最不齐整的地块,我爸自作聪明地说,好地一亩是一亩,丑地一亩顶一亩二。没钱施肥,一亩二打的粮食跟半亩地差不多。我爸拉一根塑料管从河里引水,平车上拴个水泡子,去县城各学校拉茅粪灌地。二十里路,每天拉一次,田里用不了还卖给村民,三块钱一泡子。别人看见我爸驾车过来老远倒着走,鼻子捏得发了青,但那年夏天我家吃了半个月白面烙饼。我爸终于松了一口气,四仰八叉躺在炕头上美美睡了它一天一夜。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发,乌天黑地才回来,这下总算过了瘾。我爸再一次去县城是空水泡子回来的,浑身恶臭,后脑勺少了一片头发,多了一块白纱布。有人抢了他的活,还让他每月交五块钱。那人脾气不好,我爸跟人家讲理,人家却抄起茅勺子敲破他的脑壳。

我爸在村里找了个体面的活,给端阳家煮猪头。端阳老婆在农贸市场卖猪头肉,我爸负责燎毛、清洗和煮熟,每天带一身肉香回家,馋得我和弟弟围着他狠嗅。中秋节端阳老婆送给他一块猪下水。我爸用油布裹紧,放在窗台上等我们放学,竟靠着墙迷迷糊糊睡着了。就这一觉,差点气得他肝出血。该死的花猫把袋子抓了个稀巴烂,正用爪子洗脸。我爸抓起一块石头砸过去,玻璃破了,猫跳上了墙。他踩着鸡窝也上了墙,可他哪里跑得过猫,猫又上了房。我爸站上房顶,猫已经没影了,他搬起瓦片一片一片朝猫逃去的方向砸了一通。后来遇到雨天,那里总是漏雨。

那些年,除去拉茅粪煮猪头,我爸还干过很多营生,去山里炸石头、烧石灰、去河里挖沙,租一条破船往对岸渡人。他不敢停歇,实在太困了狠狠眨几眼。回家靠在装玉米穗子的麻袋上,有时靠在墙角,有时趴在餐桌,随便歪在哪里迷瞪一下就算睡觉。我还记得他醒来时,眼角挂着黄拉拉的眼屎比一粒黍米还大。我妈把他按到床上,劝他好好睡一觉,他瞪着眼睛骂人:睡个鸭子。美美睡上一觉,醒来好事全黄了。一米八的他,瘦得像一根弯腰的高粱秆,还是不肯睡个安稳觉。后来南岗子坡引入节水灌溉工程,我爸和我妈又做起了大棚蔬菜,栽了绿莹莹的芹菜、黄瓜和韭菜,大冬天里面比夏天还热。我爸一筐一筐扛上三轮车,蹬到批发市场。他的后背终于弯了,一走路脑袋像高粱穗子一点一点的。

3

世事谁能说得准呢?

那年春末,辛逢村沸腾了。背靠太行山的县城发展受限,政府决定成立河西开发区。县城跨河西迁,我家偏远的责任田都在征收范围,工作组来家里两次,我爸才签了字。几亩地的大棚被征收了,赔青和补偿款让我爸呆了半天。他反复搓自己手臂,搓得发了白又发了红,双手哆嗦得像颤抖的小鸟,像在老师面前犯错的学生,像捡到不义之财的人,卑微地说自己只想看看现金。人家笑着说钱放在卡里,去银行你想取多少取多少,我爸不相信薄薄的卡片能放那么多钱,马上骑摩托车,带了个大布兜子,到最近的振兴路银行取了十万块钱,抱紧在怀里左右看看,确定没人跟踪他抢他的钱,这才心跳加快地回到家。他关上大门,拉紧窗帘,提起布兜两角,把一捆钱哗地倒在床上,呆呆看了半天,然后仰天大叫:“他哥哥的。再也不消累死累活挣这玩意儿了。”

我爸手掂一捆钱,像拎着小屁孩,矫情地看了半天,啪啪啪拍打钱屁股:为了你个龟孙,这些年老子没死没活的干,你咋跟我藏躲躲呢。这不自己长了腿轻轻松松跑来了。他抓起一沓,抛过头顶,又抓起两沓,像杂耍艺人街头抛彩球,轮流往天花板抛。彩球在眼前水一样循环倒流,一下比一下高。一沓钱掉在地上,他不捡,重新拿起一沓继续抛。

我爸抛彩球的手艺越来越烂,那么多钱掉在地上,红艳艳的一片。他就那样出了卧室,抬高下巴故意问我妈:“以后我还消累死累活的干吗?”我妈顺着他说:“你早该歇歇啦!”

我爸又走到写作业的我跟前问:“你爸现在该坐着享福了吧?”

我点点头。我爸问我:你数学好,算一下。一百张一百块是一万,一百万块是多少张一百块?

我在脑子里速算,我爸已经走到沙发跟前,放空双手,转过身,无忧无虑朝后面坐去。沙发是我爸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皮革面,扶手被烟蒂烫了两个洞,当时一百块钱三节。我记得他一次也没坐过。他一直那么忙,只要醒着两腿就不停,小腿上凸起蚯蚓一样的黑线。现在我爸终于可以放心坐一回了。他软软坐下去,只听嗵的一声,整个人陷在坑里。该死的沙发不争气,底下的木板平时吱吱响,这回终于断利索了。我爸疼得张开嘴巴,两脚离了地。我和我妈赶紧伸过胳膊,想把他拽出来。我爸摆摆手,说这辈子还没宽着心坐一会,即便是坏沙发破石头他也没工夫坐,现在就让他坐着。一直坐到半夜,我爸起来摸摸屁股环视家里的摆设,一言不发走进卧室。我妈捂半个嘴压低声说,真该好好睡一觉了,谁也不要叫醒他。弟弟问那饿了怎么办?我妈说等他睡醒了再吃。第二天,我爸早早站在院子里,他一分钟也睡不着,数羊数星星数钱都不管用。

夏天气温非常高,刚进六月份气温就冲上三十八度,我家的炮楼推掉了,我爸请人设计图纸,在宅基地上起了一座三层楼。那年,很多旧房子推倒了,新崭崭的二层小楼随处可见,但我家的楼最高,也最气派。村里硬化了路面,两边花池栽了月季牡丹和芍药,还开辟了群众文化广场,配了几套健身器材,年底通了大暖和天然气。祖祖辈辈在盐碱地刨来刨去的村民,再不消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如今风不吹雨不淋吃不完喝不完。做梦也没这么幸福!我们村不叫辛逢村,成了幸福村,几条主干道叫仁义路、敬德街和孝风路,太阳能路灯照得村子祥和又明亮。

我爸也不再卷着裤腿,用镰刀刮鞋底的泥。他穿腰间系带的睡衣,踩人字拖,在柔软的沙发上练习葛优躺。刚开始不习惯,躺几分钟就得翻一次身,沙发巾揉在身子底下,垫子直往前走。他不得不下来把沙发铺平,重新躺上去,肩膀痛腰发酸就忍着,把靠垫塞进去。他躺着看电视里的娱乐节目,有时握着手机看新闻,累了就去院里走走。

就是那个时候,我爸踱到我家屋后面,冲一圈人丢下了那句闻名全村的豪言壮语。五个大棚补偿款一共一百三十多万。别人家也征收了,但我家偏远的田更多。工行的理财经理开车接我爸到银行,贵宾待遇给他理财。一年利息比一个大棚的收入还高。我爸算了一下,等我和弟弟长大,给我俩每人一套房子绰绰有余。当然不限于三越县。

那一段时间,我爸热衷于添置各种椅子,卧室里摆了太空舱按摩椅,他躺在里面四个档来回按摩,舒服得嗷嗷叫。阳台摆一副折叠躺椅,铺开就是床,躺下能看到星星。石榴树下还有竹制老式靠椅,躺在那里,摇一把大蒲扇,阴凉落在身上,神仙也不换。院里撑一把天蓝色巨伞,摆了沙滩椅,夏天有凉垫,冬天有棉垫。我们村被征收了土地的村民,每天八点多起床,吃罢早饭一个个从巷子里踱出来,聚在我家屋后玩扑克牌,升上去一轮,返回来继续过关。四个人玩五六个人围观,为此我爸置办了一套桌椅,桌面是绒毯,清一色藤椅靠背,透气还软和。

我爸还是太瘦了,躺在椅子上时间长了脊梁骨痛,铺上厚垫又太热。坐在椅子上屁股尖磨得疼。他气得跳脚,大骂自己苦命贱命,让你坐着躺着还难受。他几天不下床,让我妈切半斤牛腱子端过来,在椅子上吃饭。锻炼了几天,我爸一坐下,就疼得龇牙咧嘴。他屁股尖长了个馒头大的肿块,像一枚熟透的油炸的桃子,尖上顶了一粒黄豆,四周发红发亮。温泉医院的大夫说那里长了粉瘤发了炎,里面还化了脓。他给我爸的屁股开了一刀,挤出里面的脓水,清理干净,塞进去一根消毒的药纱布,还开了几盒头孢等抗菌素。

屁股好了之后,我爸吸取教训,折叠椅只设床的功能。他尽量把双腿双臂放松,半握着拳,半曲着腿,摆成大字样,微闭双眼,靡靡之音徐徐入耳。以前睡上一个小时就足了,后来我爸睡一下午,晚上也不失眠。

4

我家有个祖传大方凳,凳面是正方形,四条圆柱腿把着地,比碾盘还稳。我妈说坐方凳埋在缝纫机上做活,尖屁股硌得慌。现在我家这么多躺椅,她躺在上面又说自己头发晕。她闲得发神经,承包岱程村一亩沙滩地,种花生玉米栽几棵红薯。岱程村是邻村,七八里路呢,每次下地都要开电动摩托车。路是啥路?摩托车跟中弹似的,腾起的沙尘打仗一般,可我妈就喜欢光着脚往那里跑。我爸躺在石榴树下摆大字,骂她穿绸缎去要饭,天生的贱命。那次我妈把玉米穗子掰下来,还没装进三轮车,天上轰隆隆响,云端好似一百台电焊机同时作业,雨瓢泼似的狂轰滥炸,河滩里寸步难行。我妈给我爸打电话,想让他接她。我爸在床上半躺着,正跟三个哥们儿玩斗地主,刚输了三圈,好不容易接到四个二。就说你要种地自己弄回来。我妈湿衣服裹身子,膝盖地下都是泥,推半车玉米穗回到屋里。我爸冲上去就骂:“干不了不干,关键时刻打电话,老子一副好牌都霉了。”我妈在雨里推了一个多小时,浑身哆嗦,委屈得要死,冲上去和他打了一架。她哭诉自从征了地,我爸整个人就变了,跳舞打牌不像个种地的样儿,有一回还开车拉一个叫春景的女人去跳舞。

我上大三时,弟弟接到大学通知书。我爸庆祝的方式很特别,绿色的灯从家门口一直闪烁到巷口。当着我和弟弟的面,我爸拍给我妈一张30 万的存单。他大开绿灯,送走了我妈,和那个叫春景的女人结婚了。

春景阿姨比我爸小九岁,她不像我妈整天穿长裤,总有干不完的活。她喜欢待在家里,穿拖鞋穿睡裙躺着玩手机。我爸说春景阿姨在躺椅上像杨贵妃一样,身材胖瘦正合适,看那富态眉眼,明星都比不过。他添了一把同样的椅子,躺在她对面。除了和我爸一起去河边公园散步,春景阿姨还是拥有200 万粉丝的博主。她一天十几趟换衣服传视频,跟粉丝互动。有一天,她把我爸价值七千块的沙滩椅传上去,被粉丝看中。趁我爸去镇上理发的空,春景阿姨以两倍的价格把沙滩椅卖了出去。我爸理了新发型,买了二斤牛肉,回来刚要躺在沙滩椅上喝工夫茶,发现巨伞下面只剩下地皮。他别提有多生气了,当下就把春景阿姨的衣服一件一件丢到门外,还把她的化妆品全部砸到垃圾堆。

我爸第三个妻子是同村的小敏。小敏大专毕业后,有两段失败的婚姻,最后回到我们村。她带着孩子坐在我家屋后看一群人摔扑克,被我爸讲的一大套人生哲理征服了,当时正好有人撮合,她就同意先试试。小敏比我大十一岁,头顶中央扎个小丸子。我爸和小敏同居后,惊喜地发现他的背不驼了,后背和床板零距离,平视可以看见头顶飞过的小鸟,一朵一朵飘忽不定的云。他躺在上面像是折叠床上长出的一坨蘑菇,完全和床融为一体。当我爸要和她一起领证的那天,小敏不见了。躺椅上放着一张字条:屁股坐成碾盘,都生茧子了。

5

三天前,秋老虎还是很凶猛。我爸关了大门,把桌子挪到门洞里,四个人打升级,五六个人围观。凉爽是凉爽,但人多空间小,有人还搬了我家的大圈椅体验,挤得我爸搬出祖传的方凳。我爸是倒数第七张牌控场的。他甩出大王,紧跟着连三对甩出去,大叫一声:“扣底!”扣底意味着翻倍,我爸兴奋地直起腰,看队友翻底牌,算倍数,忍不住哈哈大笑。突然笑声“噶”地停了,我爸翻着眼睛,身子软软向后倒去,旁边的人赶紧拨打120。

电话是姑姑打来的。我刚下班,去好乐滋给我爸定了一款抹茶蛋糕。在我们幸福村,五十岁生日就应该叫过寿了,必须给我爸好好过一下。谁知出了这么大的事。

我爸上午一共输三瓶液体,弟弟也从学校回来了,和姑姑坐在楼道的椅子上。食堂已经过了饭点,楼道里安静下来。我爸戴生日王冠,穿病号服靠在被子上,埋留置针的手轻轻放在腿上。一盒抹茶蛋糕摆在床上,姑姑还带了火龙果苹果之类富有吉祥意义的水果。标有50 的蜡烛插在蛋糕上,呲呲冒着明亮的焰火。

“爸爸,许个愿吧!”我轻轻地搓他那条不太好使的胳膊,把它送到我爸胸前,我甚至能猜测他的愿望。主治医生说再输三天液体就能回家,脑袋里的血栓不要紧,年纪又不大,只要慢慢锻炼就能恢复。

弟弟合着双手打节拍,清唱“祝你生日快乐”。姑姑是我爸的姐姐,正以慈母般柔和的眼神看着他。我爸咽了一口唾沫,脸上抽搐了几下。他瞪圆眼睛,紧闭嘴巴,喉结颤动,想把什么咽下去,那东西却死活咽不下去。他张开嘴巴,嘎嘎嘎仰头号啕:“我说话当放了屁。没脸过这个生日啊!”

快快乐乐的生日,被他这一番号啕,我一下想起了什么。再看我姑姑,她只管盯着蛋糕,挤出淡淡的笑,可脸上一点也不喜庆。我爸一下一下拍打胸口:“放屁了,我放屁了呀!”

我怕他太激动,一遍一遍揉搓我爸的手臂,安慰他,你最有脸过这个生日了,年轻时候受了那么多苦。现在这个岁数有脑梗根本不算个啥,医生不是说了吗?只要注意饮食,加紧锻炼,就能恢复。

姑姑轻轻抚摸他的后背说:你看娃多懂事。只要你健健康康的。

我爸眼里有口井,挤一下眼涌出一股泪水,挤了几下脸上汇成了江河,他用好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手臂再次挥上去,就被弟弟拦住了,江河里的水溅在蛋糕上,蜡烛惊慌跳了几下。我爸说不知道一百多万这么不经花,想着那么多钱放在银行里会越滚越多。才十年,就什么都没有了,住院的钱还是姑姑垫付的。当初说的五十岁生日这天,给俩娃每人一套房子,现在狗屁都没有了。

他“叭叭”地拍床,蛋糕不停地发抖,蜡烛的泪洒在切片的猕猴桃上。我爸的哭声像河水,从喉咙地倾巢而出,弥漫了整个房间。生日蜡烛熄灭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

他和春景阿姨结婚后,为了配合阿姨拍抖音,我爸去集贸市场一次买一扇猪肉,什么稀奇吃什么,还花钱买海龟吃。到最后,那辆写着春景名字的丰田车也被她开走了。我爸和小敏分手时,钱已经不多了。毛铁栓的女婿搞了个金融投资平台,每天喝着功夫茶,两年本钱就回来了。结果两年后,毛铁栓的女婿失踪了,毛铁栓气出了脑溢血。我爸押上的全部家底也归了零。

护士进来警告我们,不要让我爸过于激动,她给我爸量了血压,他的高压升到180毫米汞柱。我赶紧撤掉蛋糕,跟我爸说,我的工资卡存了三万多了,给姑姑还了钱,剩下的都给他。

6

我爸出院以后,不肯听我劝阻,坚持去养殖场找了一份工作。每天粉碎玉米秆,搅拌饲料喂牛,月薪一千五。可他哪里有力气,走平常路腿脚都发软,身子歪成搁浅的船帆,干了两天我爸就躺下了,浑身痛,虚汗一层一层往外渗。这次得病他瘦了二十多斤。我安慰他,说我有工作,弟弟马上大学毕业也能挣钱。只要他平平安安就是对我俩的支持。我爸一听这话就泪流满面,又去铁厂找了个烧天然气锅炉的活,一个月两千块。活不累,动动手指操作按钮。关键是半夜不烧,温度就下来了。我爸熬了五天,血压升到180 毫米汞柱,不得已又进了一回医院。

我爸重新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长吁短叹:你们小的时候家里穷,想躺一会吧,屁股后面的活儿追着不放。后来有钱了,没地了,应该好好躺下了,结果躺着躺着钱就长了腿自己跑了,老婆也一个个留不住,连身体也搞坏了。他才五十岁,这年龄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还有几十年活头,就成了废人,再想像以前那样一顶一的干,是不可能了。他想念以前的日子,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现在明明想干活,胳膊腿却比煮过两水的面条还发软。我爸长叹一声,眼睛里泪光闪闪。他软软地倒在沙发床上,分开两腿,放平两条胳膊,闭着眼睛,把自己大大地摆在那里。

天气暖和的时候,村里的人走出来,不知不觉聚在我家屋后。几个人把折叠椅搬出来,围坐在一起。我爸用手一抹,两副新扑克牌扇子样铺在桌上,他们洗洗牌,又开始打升级。西北风转过来偷袭,桌上的扑克牌翻了身,有人赶紧压住,其他人从地下慢慢抽一张。

我爸生了一场病,却好像养了精蓄了锐,把对手压得抬不起头,频频给他们进贡。这次又打了他们一个满贡,满贡就是把自己手里最强劲的牌进贡给对方,自断手脚。对方一个人站起来气呼呼地质问另一个说,你放着大鬼挠痒痒啊?另一个也不客气,你抱着一对檩条他妈玩爽快啊?它是女人啊,你舍不得撒手?两人互相埋怨,不觉爆出粗口。其中一个手一挥,扑克牌枯叶般随风而去,一群人不欢而散。

我爸回来躺在椅子上,泡一杯红枣生姜茶暖胃。他学会了养生,不与他人生气,清谈饮食,少油少盐。每天早上,他听从医嘱,喝一杯淡淡的蜂蜜水,过半个小时,喝半片降压药,然后静静躺一会。下午睡醒来,到我家屋后面玩牌或者聊天。他不再像过生日那天犟得非要出去找活,乖乖地说,钱没有了,不生病就是挣钱。

7

公司催我上班,最不放心的就是我爸。他身体不好,身边没有女人照顾,我和弟弟在外地。姑姑在邻村也不能天天守着他。

我爸一觉睡醒来,早早坐在巷口。毛铁栓坐在轮椅上,盖着毛毯被他老婆推出来。有人朝这里看了一眼,隔墙叫了一声,就有人应声出来,不一会巷口的人就多了。我搬出几把藤椅,陪我爸待一会。有四个人组成两队又开始了玩升级。

因为昨天大胜,对方闹了矛盾,我爸这次没有上场,坐在一边围观。前院的矛头大哥自带椅子,选择靠墙的位置,本家的二伯背着手走了过来站着说话。樱桃妈带一张超市的海报垫在屁股底下,还有响子家奶奶有了小孙子,踩着滑板风一样的速度往这边飞,吓得她在后面慢跑,粗壮的两腿鸭子一样撇。人们富裕了,脸上也有了光。我坐在巷口,放眼拓宽的马路,真切感到家乡的沧桑巨变。

樱桃妈问我什么时候上班?

我说明天一早的高铁。我爸歪过身子看了一眼离他最近的矛头大哥的牌,又斜着眼睛看了对方的牌。等矛头大哥甩出一张A,埋怨他怎么不会算牌,瞎出呢?

樱桃妈朝我爸努努嘴,说一打牌精神就来了。你看他哪像个有病的样子。我想问问樱桃的事,她突然把我拉到一边,说前几天看见我妈在壶镇街上摆了个早点摊,卖油条老豆腐,生意好着哪。我妈还问起我爸的病情,结发夫妻有感情呢?不如明天她去问问,说不定有门儿……

这时樱桃妈的电话响了,她掏出智能手机一划拉,跟我说:等一下,是她小姨的电话。太原的。

“……我在外面。现在是真享福了,每天吃完午饭睡一觉出来走一走。你怎么样?要还迁了?真好,什么时候还迁……樱桃到现在还没有处对象……”樱桃妈握着手机看了看大家,压低了嗓门,边说边朝家里走去。

最先有反应的是毛铁栓,他盯着樱桃妈的后背,颤抖的嘴唇抖了抖,给身后扶轮椅的老伴说:“要……要还迁了。”

“要还迁?咱村的房子要还迁了。”响子奶奶搂着宝贝孙子盯着毛铁栓的老伴。

“谁说要还迁了?”打牌的矛头大哥又输了,他把两副扑克拢在一起,在桌子上“哐哐”弄整齐,哗地铺开,压了一张明牌。“樱桃妈说的啊,就有可能,她家在太原有人。说不了咱村一两年就还迁。”

“哪能用了一两年,说不定今年冬天。”

“村子要还迁了。”站在一旁围观的本家二伯随即转过身,拍拍身边接扑克的那个人,传播了这条消息。在我家巷口,这条消息让所有的人不淡定了,扑克牌扔了一桌子,又被风刮了一地。不知谁离开桌子走了,好消息从这面墙撞到那面墙,又悄悄钻进人们的裤腿,沿腿上升到胸口。有个人说,还迁房子是按面积计算,房子的占地面积要算,院子的空地也要算。我爸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两手频繁地拍打膝盖。他停下双手,两脚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蹭。突然他眨了眨眼睛,两滴泪水挤了出来,清亮的液体从一个鼻孔滑出。他站起身,扶着墙慢慢朝家里走。

这情况太意外了,其他人也开始离场,我家的桌子和藤椅孤零零地摆在巷口。

我赶紧回家。我爸坐在巨伞底下的沙滩椅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三层楼房,从这边看到那边,嘴里频频吐数字。我倒了一杯水,递到他跟前,我爸伸手抓了两下,都抓空了。

“爸,樱桃妈说的可能不是咱村里。”我轻轻说。

我爸拂开我的手,一步一步朝屋子里走。他稳稳站在台阶上,抓紧扶手,回过头跟我说,“咱家至少还迁五套房子。你和辛安每人都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