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远
自驾驱车近千公里,头天晚上八点钟到北京,第二天清晨九点,我要在京郊农村租间房子。
已经是南六环,就到北京西南真正的城乡交界处了,女儿还继续往南走。身旁,新修的八车道大路光鲜亮丽,让人误以为还在城里。背后不远处,是个叫作地铁站的地方。北京的地铁进入郊区,就从地下冒出来,在高高架起的轨道上奔驰,地铁就变成了城市轨道交通,简称城轨或轻轨,这名字怪怪的,除了工作人员,大概没人这么叫。地铁站前,是一条上下六车道公路,在我的印象中,那里的车辆似乎从来都塞得严严实实,几年来就没有动过。道路两旁,新建成的高档小区里,乳白色的别墅和同样乳白色的高层住宅楼相间,气宇轩昂,高贵得让人自卑。两三年间,房价已从两三万一平米,飙升到五六万。再往南走,城市味道渐渐消失,先是圈起来的地,一片连一片,成为城市与农村之间的缓冲带,绿色的铁网已有锈迹,多处被撕开了口子。从我第一次来这里到现在,已过去五年,还一直圈着,不动工,也不拆除,其中杂树疯长,荒草萋萋。每天不等入夜,道路两旁的路灯就亮了,一片通明,照出的分明是一个华丽光鲜的世界。
继续往南走,一座村庄挡在十字路口,路面骤然变窄,路口两侧也是一条东西向的现代化街道,若城市与乡村的分界线,划得浓墨重彩。路口南边突然缩为灰头土脸的二车道乡间公路,气势如虹的城市像被卡在村口,憋得面红耳赤,动弹不得。又感觉无与伦比的城市扩张,硬生生从平静的村庄劈出一道缝,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这道缝隙在不断扩大。
沿这道缝隙往里走,就从城市进入乡村,尽管之前有连片的街道和空地过渡,转换得还是太突兀,让人猝不及防。路两边是简陋的小店铺,以前数过,分别有小饭店十三家,理发店五家,还有号称超市,实际是小杂货铺的商店七八家。让我感到亲切的,是小饭店中有一家山西面馆,老板的村子与我老家村子距离只有二十里。店铺都只有大门,没有门前,出了大门,就是各种车辆川流不息的公路,各家都把地方利用到极致,门外别说停车,就是站个人也惊心动魄。最骇人的是渣土车和工程车,吼叫着霸道的声音,喷出黑烟,带起尘土,经过时,各家小店都浑身战栗,好像胆小怕事的人,捂了耳朵往一旁躲。路东商店后面是一条铁路,由北至南纵贯全村,在房舍间时隐时现,亮晃晃的,利刃般将村舍划开一道豁口,不过,从没有看见过一趟列车经过。
人也变了,抬眼所见,到处是衣饰不讲究的农民和农民工,虽然还是京腔,却是粗声大气,偶尔看见衣着讲究的俊男靓女,反而感觉与周围环境不协调。
这是个已经被城市扩张震惊得跳了好几跳的村庄。北京城已踅摸到了村口,渗透到街面,踅摸到每一个村民心里。这几年,我每次来,都能看到窄窄的道路两旁在紧张施工,许多房子已经长高,还有些房子正在长高,一家一户不大的宅基地全都筑起了楼房,像别墅,更像堡垒。升降机、吊车和水泥罐车将村子搅动得惶惶不安,明明就停在自家门前,却将路堵上了,因为自家门前就是公路。两边的汽车排出了村,委屈地鸣叫,不安分地往前插。不过,道路再堵也没人去管,更没有人为过往的行人担忧。在这里,房子才是老大,建房是天下最理直气壮的事,任何事情都要给建房子让路,堵就堵上一会儿吧。
与别处的房子不同,这里的房子都显得心事重重。不管正在施工的新房子,还是破败的老房子,好像都长着一双贼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北边的都市。前几年我初来时,房子都像村巷里的老农,噙一管烟袋,无奈地蹲在墙角,看行人往来。这次来,明显地感觉到,所有房子都站了起来,神色慌乱,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朝远处张望。
城市建设已逼到村口,村庄心烦意乱,六神无主了。
我不需要这种地方的房子,从千里外的晋南来到京郊,我租房的标准有二,一是安静,二是便宜。远一点,条件差一点,位置偏僻,一点关系都没有。
与车水马龙的纵向公路相连的,是七八条横向村巷。要租到安静而又便宜的房子,就得往里走。选一条较宽的巷子走进去,才几十步,隆隆车声没有了,村庄平静了。九月的京郊天色湛蓝,没有风,八九点时分,该上班的都上了,该上学的也上了,巷里很安静。一位穿暗红马褂的老妇人,守着一辆绿色三轮柜车,用很大的幅度扫地,刺哗刺哗响。见我和女儿过来,停下来望。巷道一侧有几家庭院改造的公寓,进去问,说是一千元一月,房子大概有十几平米,带卫生间,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房子,不想已租完。出来后,扫地的红马褂老太太眼睛就亮了,问我们是不是要租房子。我说是。老太太说:这里的房子都贵,跟我走,有便宜的。我说太感谢了。看老太太红马褂上印的字,知道她是村里的保洁工,可能负责这一段道路的清洁卫生。老太太古道热肠,素不相识,为给我找房子,地也不扫了,推起三轮车,往村里走,说自打地铁修过来,村里租房的人多了,租金蹭蹭往上蹿,不过,村里和村口租金差几倍,只要两三百元就能租到一间。拐过几道弯,进入另一条巷子了,再走几步,已经从村东走到村西,眼看就要出村,进入一户人家。户主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见有人来租房,并无多大热情,没一句话,领我们进入东房。上首是五间北房,可能是房东一家人住的。与东房相对的西房,已租出去。房间里空荡荡,还算干净。问什么价格,说是三百元一间,共三间,要一起租出去。
说话间,我猜房主心理。这三间东厢房,在院子里位置最不好,进深不大,最多四米吧,开间也不宽,三米多,说是三间,其实也就三十多平米。因而,要论间而不论面积。我说:我租房子的目的,是要给自己找一个空间,读书写作,并不需要这么大。老太太说:那再去一家,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村里空房多着呐。
沿着巷子七折八拐,又一阵兜转,从村北走到村南,一路走,各家院里的狗隔着大门一路吼叫,音色不同,都好像马上就冲出来。还有两家的狗站在楼顶,头顶蓝天,居高临下,叫得威风八面。虽然远离家乡,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行走,我感到一切都是熟悉的,贴着门神的大门,吊着灯笼的门楼,门前高高的台阶、院墙内的绿树,转弯处的几蔓丝瓜,还有从门洞下钻出的小猫。这一切,与晋南乡村几无二致。只是巷道都不宽,各家都寸土必争,哪怕一小块犄角旮旯,能砌到墙内,绝不留在墙外。走一段,就能看见有人家施工,都是小打小闹,三五个工人而已。老太太不时停下和人打招呼,有时,感觉周围没一个人,却见老太太热情满怀地说笑,往上看,有人站在墙头砌砖。
穿过一条甬道般的窄巷,来到一片较宽敞的地方,几个人正在打水泥地,听口音都是外地人。再拐进一个红砖墙围起来的场院,里面有三家人,迎面是个大门紧锁的小院,西面又是一条窄窄的巷道,拐进去,可见两座刷成灰色的砖门楼,都朝东,走到靠北一家,老太太说:就是这里。身后,墙角下是低矮的狗窝,一只形体巨大的黑色土狗伸长了脖子,从我们刚进来就一跳一蹦,将铁链扯得哗哗响,狂吠。老太太呵斥,黑狗呜咽两声,委屈地卧下。这家大门同样紧锁,老太太说:下地了,不要紧,我知道钥匙在哪?说完,在大门右侧的一堆乱砖下翻,果真找到一把钥匙。老太太很得意,我也感叹,看来这种藏钥匙方法,全国农村通用,我小时候,妈就用过这种方法。现在,妻子还用这方法。就在昨天早上,我来北京之前,刚刚才将藏在大门口隐秘处的钥匙收拾了。显然,这家人藏钥匙的目的与我家不一样,我们家藏钥匙,是因为将钥匙锁在家里两次,头一次,由住在同一条巷的派出所民警搭梯子翻进家里取出来,我并没有汲取教训,只是记住了警察的好。没过几天,又将钥匙忘在家里,这次,那位民警不在,只好自己搭了梯子,爬进家里取。后来,就想起了这个古老的办法,弄一把钥匙,藏在门前自以为隐秘的地方。
打开门,门洞里放着一辆电动三轮车,车厢里有镢头和铁锹,靠墙放几袋复合肥。院子不算大,四分多的样子,有北房和东西厢房,南边是前面人家的北房。整体格局和刚看过的那家差不多,都是京郊最普通的农家。正是秋收季节,院子向阳处,摊满了花生,墙上靠着密密麻麻的芝麻秆。老太太说:这家孩子进城住楼房了,家里就老两口。仔细看,房子都是标准的京郊农村式样,起架不高,窗户很大,砖木结构,房顶却没有瓦,用水泥抹成坡状,圆滚滚的。京津冀乡村常见这种房子,一般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建筑。
那个年代,是建国后全国乡村第一次建房热,刚刚因改革开放有了点钱的农民,填饱了肚子后,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建起一座新房。因为急迫,又因为囊中羞涩,那一茬的房子质量普遍都不高,材料能省则省,钱能少花尽量少花。同时,那又是中国北方乡村建筑史上,第一次告别土坯砖木混构,迎来青砖水泥房的时代。看到这样的房子,虽未谋面,我已能判断出房东的大概年龄。因为,我也是那个时代的人,同样身处乡村,同样在那个时代为自己建起了房子。
要看的是西厢房,打开门进去,里面空荡荡,水泥地面有些地方开裂翘起,白色墙壁还算整洁,整个屋间只有一个立柜,黄颜色,简朴结实略显粗笨。是伴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房潮打的家具。我在房间走了两步,立刻闻出有种怪味,潮潮的,似木料发朽,是那个年代的味道。房子共两间,二十多平方米。南面还有一间,单独开门。老太太说已租出去了,去看了看,里面堆满东西,因为紧挨着前面人家的房子,阴暗潮湿,不适合居住。
再从院里看这两间房子,八九点钟的阳光照在窗棂上,明光灿亮。窗户下面围靠的芝麻秆,铁丝上挂的衣裳,院外枣树上的鸟叫声,将房子陪衬出满满的田园风情。
我和女儿对这房子还算满意,主人不在,老太太说:中午一点半,你们再来,到时候家里就有人了。
吃完中午饭,正好是约定的时间。再去,大门果然洞开,走进去,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正在收拾院里的花生。见我们来,站起身,脸上的皱纹瞬间开出了花。这就是房东太太,个头不高,最多一米五,强壮结实,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个髻。脸晒成赤红色,赤脚穿一双塑料拖鞋,一看就是常年在田里干农活的。我说我租房子,晚上却不住,也不开火做饭,只是白天过来读读书,写写字。房东太太说,那敢情好,我这院里,白天也没人,老头给人打工,我下地,安静得很。我问:有没有桌椅和床铺。房东太太说:都有,你要住,下午就放进去。我说:肯定住,要不要交定金。房东太太不好意思地笑,说:我这人好说话,怎么着都行。我说:那就交了,这几天我要进城,过几天来时,全款付清。房东太太说:你看怎么好就怎么着。
又问房东家里情况,她说他们家姓祖,她和老头同岁,都六十二了,有俩小子,大小子在村里,给村委会干活。二小子大学毕业,在地铁公司上班。前两年在燕山买了房子,一家三口都搬过去了。老头呢,说给别人打工,实际也是种地,招呼大棚菜。家里还有十亩地,就她一个人种。我问:都种什么?说:一年两料,收了麦子种棒子,还种些豆子、花生、芝麻、红薯,够自家吃就行了。
前两年,我与朋友在山西各地农村游走数月采访贫困村,看到的情况与房东家基本相同。尽管是农村,农业也已经完全边缘化,因为土里刨不出几个钱来,各个家庭的主要收入已不再是农业,青壮劳力全都外出打工,或做其他与农业无关的事。虽然农民占比还不小,实际只是户籍概念上的,真正从事农业生产的就是这些留守在村里的老人。
我问:一个人种这么多地,能忙过来吗?
房东太太说:机器种,机器收,一年就忙这几天,其他时间没事。
正说话,一个男人走进院里,脸色黝黑,腰板笔直,老太太说是她老头,收工了。老头看上去比老太太要年轻,老实巴交的样子,见院里有生人,生硬一笑,问:来了?再无话,默默走进北房里。
问起村子情况,房东太太说:我们这村是方圆最大的村子,两千多口人,七个生产队,哦,现在叫居民组。你看到了,铁路东边,就是第七居民组,剩下的,一条巷就是一个组。原来,村里地很多,现在少了,从地铁站那里往南,街道、道路和几个小区,都是我们村的地。
我问:那你们家一定分了不少钱?
房东太太说:没多少,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土地价格低,一亩几万块,按人头分下来,每人也就几百块。
问最近村里是不是又要拆迁?房东太太说:风传多年了。越是拆迁,越要加紧盖,哪怕刚盖起来就拆,也能多得些拆迁款。
我说:看起来村里人很有钱啊?
房东太太说:哪有什么钱?都是借的,要不就是亲戚朋友凑的。
离开前,我向房东太太交了定金,房东太太交给了我一把钥匙,是大门上的。交代,以后不管他们在不在家,进来后,将大门闭住,若家里没人,出去记着锁门。
租好了房子,却没着急再去。每次来京,我先要去西三环看二哥,这次也不例外。
这些年,作为老龄化社会到来的标志,国内新增加了一个族群,叫老漂族,即随儿女生活、照顾儿孙的老年族群,二哥是老漂族,我也是。
二哥刚当老漂族即租了房子。与我不同的是,他的房子就租在儿子的小区里,面积很大,价格极高,每月房租快上万了。兄弟二人坐在他租的房子里,喝了点小酒,乘兴谈起了我刚租的房子。二哥极感兴趣,说什么时候过去看看。
又去看了小女儿租的房子。小女儿北漂已四五年,一两年搬一次家。这次是和一位浙江女孩同租一个单元。大约六十多个平方,二居室,共用客厅、厨卫。房子很整洁,带着女孩子的味道,价格是我租住房子的差不多十倍。
去租住的房子工作已是两天之后。那天,我是开车去的,因为要带去两箱书、电脑、茶具。房东太太正好在家,见我进了院子,问一句:来了。接着,脸上又乐开了花,指着西厢房南面的一间,说:那间房子也租出了。是个女的,三十多岁,男人跑了,自己带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我原以为那间房子早就租出去了。看来,房东太太就是要先将我租的两间租出去,然后再租这间。
不等我问租了多少钱。房东太太说:这女的会讲价钱。我都说你这两间每间三百,那女人只给二百,说她在外面做工,一个月下来也就两三千,要供女儿上学,还要生活,实在拿不出多余钱租房子,让我权当做好事,少一百。我这人心软,就答应了。
我朝那边望,房间外面摆满各种杂物,灶具、洗衣机,还有茶几、盆盆罐罐。那房子太小了,放张床会占去一多半地方。房东太太和我商量,你看,是不是将她房间的电冰箱放进你房间,反正都不用。我说行。房东太太笑,说: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我租的房子已经很简陋,但与女人租的房子相比简直太奢侈,先是大,整整大出一倍。再是向阳。老太太说:你可能没注意,那天你来时,那女人就在,看见你了,说一看你就是个有钱人。
我说:我要是有钱,能来这里租房子吗?
房东太太说:那敢情是。
这样算起来,房东家就有三位房客,我和那女人之外,还有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住在场院口的房子里。那房子也是两间,红砖平房,好像是近年来新建的,前后有门,前门正对巷里那块空场地,后门通到场院内。我路过时,看到一个女人正在后门忙碌。问这对夫妻是做什么的,房东太太说:他和你不一样,是做苦力的。问到底干什么活?房东太太说:没看见门前摆那些东西吗?这么一说,就想起来了。那座房子前门,摆着一台拖拉机和一辆农用汽车,还有旋耕机、小型收割机,都油乎乎的,一个健壮的男人蹲在机械前修理,一样油乎乎。这些年,京郊同样有很多空壳村,种庄稼的全是老年人。弄台拖拉机、收割机,帮这些老人播种、收割,其实很有市场。房东太太说:那两口子是河北廊坊人,在这里也不容易。
我进了租住的房间。两天没来,里面除了原本放在女人房间的破冰箱,还多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窄窄的钢丝床和一张中间塌陷的长沙发,都是上个世纪的旧家具,我在桌子上铺了张透明塑料桌面,椅面放上垫子,将书从纸箱拿出来,打开电脑,就开始工作了。来北京前,我接到个活儿,要写一部古代人物家族史,时间很紧,必须集中精力,这是我在这里租房子的主要原因。
房东太太开电动三轮出去了,院子里很安静,我很快进入了写作状态。等抬起头,先看到的,是东面院门前的枣树,青青的枣儿藏在绿叶间,是那种小小的,子弹头一样的小枣,轻飘飘的,随着树叶拂动。这枣树品种不好,即使成熟了也不会长大。房东太太说,这棵树是她生大儿子那年栽的,快四十年了。
很快就到了中午十二点,大门那边轻轻响,一个瘦削的女人推着电动车走进来,穿一身蓝色衣服,卸下红色头盔,露出一头长发,面色黄黄瘦瘦的,一脸憔悴。朝我这边的窗户瞟一眼,进了相邻的屋子。这就是房东太太说的租房女人,以后的两个月里,她将是我的邻居。
她这是下班了,隔壁房间里传来锅碗碰撞声,看样子要做饭了。我也到了为自己规定的下班时间。收拾好书籍,背上电脑,锁门,走出小院。
再到出租房已是下午两点半。房东一家人都出去干活,那位女人也出去了,院门已锁,拐过弯,那条大黑狗叫了两声,看见是我,可能觉得无趣,刚卧下,又不放心地站起来。我进了出租房,很快就投入工作。不知不觉,一下午又过去。
以后的许多天,我的生活很有规律。上午八点,准时进入出租房工作,十一点半,尽量在那女人下班前离开。下午两点半再来,五点半离开。小院很安静,有时候,会有人来找房东太太。推开大门,缓缓走进来,朝北房那面喊两声,没人应,朝我这边望一眼,又缓缓走出去。常来的是一个男人,四十岁上下,黑脸庞,瘦高个,左手有点残疾。有时候,来的是个女人,胖胖的,走进来,一声不吭,直奔北屋,一会儿又出来。房东太太回来后,我问这都是些什么人,说那男的是她大儿子,女的是大儿媳妇,还有一位,是她侄女。
房东大儿子一家,就住在场院口的那个院子里。院子不大,全部是平房,崭新锃亮,看样子住进去不久。
一天,房东太太拉回了一电动车红薯,坐在院里分拣,大的放一边,小的放一边,有伤的放一边,表面坑洼的放一边,最后将大的、好的用红薯蔓盖上。我问房东太太种了多少红薯,说就地头种了一点,自己吃,送亲戚朋友。这不今天还没拉回来,在地头就把几十斤送出去了。
我突然有了和房东太太拉家常的兴趣,问:儿子的院子什么时候盖的。房东太太说:我想想,快十年了吧,二小子结婚前盖的。再问:这片场院是不是都是你们家的?说:也不全是,前面这家,是我家老头叔叔的院子,现在老两口住良乡了,房子也租出去,住一对小夫妻。加上后面的园子,这一片,拢共有五亩多。我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地方?房东太太很神秘,说:过去,老头爷爷也算财主,做生意的,开棺材铺子,做木匠活嘛,占地方很大,后来,一部分充公,留下现在这片地方,大,却不成样子。我开玩笑说:你家现在也是大财主啊?房东太太说:老头、儿子都给人打工,能混口饭就不错了,还财主?我说:想想现在这地价、房价,你这院子、这园子要值多少钱,一千万也不止吧?不管成不成样子,只要大,将来征地拆迁,都算面积。房东太太笑,说: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
房东太太的场院确实不成样子,五亩多的地方,越往后越窄,用一道水泥墙围起来,照我看,所以不规则,是因为他们砌围墙时,根本就没打算讲究方圆,能围进来的都围进来,只要围进来,就是自家的了。他们两口住的北房后面,就是她说的菜园子,三角形,种有各种蔬菜,有时候,我看见她要做饭了,才到后面菜园子,过会儿,捧着碧绿的蔬菜回来。
周末,房东的二小子带媳妇孩子回来了。二小子大学毕业,白白净净,瘦高个,肤色随老太太,个头随老头,很干练精神,媳妇也漂亮。小两口虽在燕山买了房子,房东仍将他们的婚房留着。我从院里走过,透过北房玻璃门,能看到小夫妻的婚纱照还挂在墙上,屋里陈设如故,他们不在时,都用布遮盖。孩子已经七八岁,是个女孩,不爱待在屋里,在院里蹦蹦跳跳。我南边租房的女人周末也歇工,因为女儿也回来。两个以前从不相识的女孩,一会儿就成了好朋友,租房女人的孩子不停地往北房跑,那边的小女孩,也往这边的出租房跑。过一会,两个女孩在隔壁唱起了歌,竟很合拍。
这一天,相邻出租房里的女人很忙,不停地收拾,洗衣、做饭。水龙头就在我租住房子的窗前,哗哗响。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女人很顾忌对我的影响,做什么都轻手轻脚。也难怪,一个躲在房间里不声不响的男人,的确难以捉摸。我始终没有向房东太太说过我是做什么的,房东太太也不问,想当然把我叫老师。
那天,我感觉自己很多余,影响了至少两家人的生活。以后,每逢周末周日,尽量不再去出租房。
过了周日再去,还没开始工作,先听见村委会的大喇叭响了。
晋南农村过去都有高音喇叭,一有事,先是嗞嗞的电流声,噗噗吹几口气,然后再拖长了嗓音喊,这些年,各村的喇叭都没有了,代之以建微信群。没想到这个京郊村子的大喇叭还在,高高地挂在村委会院里的高杆上,像一只只张大的嘴,分别面向不同方向,响起来威风凛凛。仔细听,是喊村两委成员和村民代表去村委会开会。不一会,有两个女人进了院子,喊房东太太一起去开会。房东太太说:我今天真不想去呢。这才知道房东太太是村民代表。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太太,在村里也算个人物。
会开了一上午,我准备离开时,房东太太回来了。问开的什么会,说是快国庆了,除了疫情防控,还要加强治安管理。我问:村委会常开会吗?房东太太说:也不常开,一月总有那么一两回。
第二天,再从那个十字口路过,看到多了七八位穿红马甲,戴红袖箍的人,都是村民模样,年龄在五六十岁,有男有女,搬了马扎,坐在窄窄的村口,守在一个白色集装箱式板房和各种红红绿绿的通告、标语前,面对着眼前宽阔的马路,一面说笑聊天,一面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这可能是昨天开会的结果。我猜测,从这天开始,到国庆小长假结束,这些人会天天守在这里,每天我走过时,除了要扫码量体温,还要被警惕地望上不止一眼。我倒觉得,七八位老人守在那里,说说笑笑,很祥和,不像在加强治安、疫情防控,反倒像在坚守乡村,抵挡着隆隆驰来的城市化进程。
巷里的保洁工也增加了,都是相同的行头,暗红色马甲,推一辆绿色三轮柜车,哗哗地抡动扫把,但地面永远尘土飞扬。在这些乡村保洁工中,我看到了房东的大儿子。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我每天来来往往,碰到的全是六十岁往上的老人,只有他例外,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个头高挑,人还算精神,却混迹于一群老人中。稍一想就明白了,村里的保洁工是公益岗位,主要照顾贫困户和残疾人,他左手残疾,能做保洁工,是村里照顾的结果,与他当村民代表的妈有一定关系。看到我过来,他笑笑,问:过来了啊?我也笑笑,问:干活儿呢?
到了出租房,房东太太正在切红薯片。这场景太熟悉了,我们那里集体化时期,有几年大量种植红薯,霜降过后,红薯刨出来了,每人能分上千斤。等农闲时,家家都切红薯片,晒干后磨成面粉,以补充粮食不足。问房东太太切红薯片做什么?回答说是喂狗。我说狗吃红薯片吗?房东太太说:吃!
现在城里的狗都买狗粮,连我们村里的狗至少也吃剩饭菜,没想到房东的狗还吃红薯干,仿佛还生活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我听见这狗叫,就多了一份怜悯。
那天,阳光很好,房东老头也在,却一句话也没有,等老婆切好了红薯片,放进篮子,他提起来,沿梯子爬上房顶晾晒,动作利落,将红薯片摊好,再沿梯子爬下来。
我问房东太太:村头坐那么多戴红袖箍的志愿者,都是义务维护治安的吗?
老太太神秘兮兮,说:可不是白坐的。
我问:那么多人,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房东太太说:那才有几个人。那年奥运会人才多呢。你看,我家老头当年也是志愿者。
房东太太让我看的是晾在院内铁丝上的一件T 恤,原本暗红色,已洗得发白,袖口领口磨成毛边,上面印着“北京奥运会志愿者”字样。看来,房东太太很珍惜这件T 恤,过去十多年了,眼看又要开冬奥会,还舍不得扔,在她看来,这破旧的T 恤可能是一种荣誉。
很快过了国庆,村口的集装箱式板房和各种通告、标语还在,值守的人果然不见了,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大小路口还是那么不对称地面面相觑。我照例每天从这里经过四次,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循规蹈矩,我不想天天伴着隆隆驶过的汽车从村北走到村南,想找到一条安静的线路。国庆小长假前,我尝试从村里的小巷走。在我看来,尽管这个村子有七八条东西向巷子,按照常理,这些巷子应该相通。我沿着一条巷子往前走,没想到进入了死胡同,回过头再拐入另一条巷子,还是死胡同。那天,我在巷子里转来转去,像进入迷宫一样,把自己绕糊涂了。没办法,只好又回到那条车水马龙的公路上,沿老路走到出租房。正好房东太太在家,问:为什么村里这么多死巷子。房东太太嗬嗬笑,说:原来都是通的,不是风传要拆迁吗,有些人家就把巷子圈到自家院里了。
后来,经房东太太指点,我还是找到了一条相通的线路,比从大路上走要远点,却安静。从村里走过,可以看出京郊村与山西农村的不同。这些年,不管是平原,还是山区,农村都已成空壳,大部分人家大门紧锁,相当多的村落已是一片萧瑟。这个村子就不一样,虽然没有一条笔直的主巷,却家家都修得像模像样,有些人家,甚至将宅院建成别墅。早晨,家门响过,会有些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大部分是房客,一出门就脚步匆匆,朝地铁站方向奔。下午,我经过时,村里的老年人都闲下来了,一路上,有几处固定的扑克摊。几个老人围着一张小桌,吵吵闹闹,京腔京韵,居然将扑克牌打得有声有色。
拐进一条南北向窄巷,一座简陋的门楼下,有个老太太一头白发,身材瘦削,站在巷里,总是笑眯眯望每一个过往的行人,不管谁经过,都要问一句:忙啥呢?我过来也问。连续被问候过几次后,就觉得那老太太很亲切。有一天,路过时,却见老太太踢一只易拉罐玩得认真,看见我过来,问:不玩吗?便感觉不对,问了房东太太,才知道那老太太可怜,十多年前,儿子出车祸死了,儿媳改嫁,老太太便傻了。
一条宽点的巷子中央,长着棵空心老槐树,用不锈钢栏杆围绕,枝干上系了红绸缎,看样子是被当树神供奉。全村没有一处古建筑,连年代稍长点的民国建筑也没有,这棵树是整个村落的标志,说明着村庄的古老。这样的古树,巷口还有一棵。各家宅院里,有点空闲的地方都栽着果树,以枣树和柿树居多,还有石榴。秋天了,到成熟的季节,却没人去摘,枣儿红红的,落到了墙外。柿子很大,我们那里把这种柿子叫板柿,房东的院里也有两棵,柿子黄澄澄挂在枝头,很耀眼。女儿说: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季节。她说的是对北京的总体印象,公园、小区里黄得澄澈的银杏叶,山坡上红得热烈的枫叶,还有湛蓝的天空,都能让人感受到北京秋天的美。京郊乡村的美另有特点,本来飘拂着收获味道的村巷,经成熟的果实点缀,就有了色调。
国庆节前后那段时间,房东太太很忙,我每天早晨去时,院门已锁上,我离开时还不见回来。偶尔碰上,问都忙些什么,说:整地,准备种麦子。
前几天,房东太太刚收了玉米、红薯、大豆、大葱和芝麻,现在又种麦子。这些事,老头、儿子根本不管,十亩地,全靠她一个人,真够忙的。场院口那对经营农机的中年夫妻也很忙,我每天路过,都能看到屋门紧锁,依我的经验,这几天是他一年中最挣钱的时候,要没日没夜地忙,过了这个几天,想忙也没活干了。
我还是坐在那张老旧的桌子前敲打电脑,一抬头,发现门前的那棵枣树叶儿黄了,风吹过,飘落几片,树上的枣紫红紫红,玛瑙一样。巷里不时传来叫卖声,京郊农村的叫卖声很有特点,声音拖得很长,一点弯都不拐,直直的,“吆——大葱”“吆——大白菜”,一遍一遍喊,便喊出了乡村味道,很暖心,一点也不烦人。房东太太对各种叫卖声根本无动于衷,巷里叫卖的东西,她自己都有种。前两天,房东太太从地里拉回一电动三轮车大葱,摊了一院晾晒。后边的菜园子里,白菜、萝卜也种了一大片。
国庆小长假后第三天,我去出租房时,房东太太破例在家扫院子。我问:地里活忙完啦?房东太太洋溢着一脸笑,说:忙完了。我问:今年种了多少亩麦子。回答:十亩地全种上了,这段时间忙,没顾上棒子,等把棒子卖了,今年就算没事了。
房东太太种庄稼,一年两料,一料麦子,麦子收了,再种一料棒子,我们那里把这叫回茬,产量一般都不高。没想到,问了房东太太,竟说她的小麦亩产一千斤,棒子亩产也有一千三四百斤之多。两料下来,亩产一吨多了。这在二三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只可惜收益却不理想。第二天,我一进门,房东太太喜滋滋对我说:棒子卖了,共一万三千多斤,一斤八毛六。这好像是全国行情,我在山西跑了十多个县,又在河北、河南跑过七八个县,都差不多都是这个价,高的也超不过九毛。这样算下来,房东太太这一季收入一万出头,除去投资,最多有八千块。加上一料小麦,一年收入也就不到两万,房东太太却很满足。
麦子种上、玉米也卖了,房东太太果真悠闲了许多,每天早晨我去时,大门仍然紧锁,上午十点多,她回来了,挎个小包,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头发也染了,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都不止。问不种地了,每天还在忙什么?说是去听讲座了。问什么讲座。房东太太不好意思地笑,说是健康养生讲座,村里很多老年人都去听,听完了领纪念品,她这两天就领回了二斤鸡蛋。我说没买人家的产品吧?她说:没买,咱可不傻,那东西贵着呐。反正没事,听听讲座,领领纪念品,再和老姐妹聊聊天也不错。
天气渐渐凉了,树叶飘零,风吹来,带上了寒气。我仍每天去出租房写作,早晨,背上电脑包,与背着书包上幼儿园的孩子一起离开小区,下午,又背着电脑包,与孩子们同时回来。其间,房东太太问过我几次,房间里冷的话,她那儿有电暖器。我问他们一家人冬天怎么取暖,她指着西房与北房之间的夹道,说:那里装了个锅炉,你如果冬天还住,就给西房也安装暖气片。我说不用了,过几天就回去。
还没等我回去,有几天,看不见房东太太了,房东老头每天独自进进出出,饭也自己做。有一天,女儿来看我,房东老头问女儿,会不会用全自动洗衣机,让女儿帮她开一下。这才知道,房东太太已经好几天不在家。
又过了两天,早晨去,房东太太喜滋滋坐在院里,问她这几天做啥了。说:回娘家了。问娘家在哪?说:河北徐水。不是快到寒衣节了吗,回去给先人送寒衣。我说:你们那里兴女儿送寒衣吗?房东太太说:不兴,一般是儿子送的,我老家没人了,我不去送,先人这一冬就没寒衣穿了。我再问:怎么会嫁这么远?房东太太不好意思地笑,说:不是为嫁到北京吗?我想起来了。大约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外地的女青年,为了取得北京户口,不惜嫁到北京郊区。房东太太可能就属于那批人。
当天下午,我从出租房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从场院门口路过,经营农机的女人也在烧寒衣,她的方法很特别,将寒衣装在一个铁皮壶里,呼呼烧,铁皮壶就成了个炉子。吃完晚饭,我与妻子从女儿小区出来散步时,只见大路口许多人都在烧寒衣。方法竟与我家乡一样,先在地上划个圆圈,再将寒衣放进去,点着了,用木棍划拉,看着火燃起来,嘴里默念着祝福的话,等寒衣化作青烟,随风飘去,这种仪式就结束。京郊人杂,送寒衣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各地风俗不同,送寒衣的时间也不同,有的在清晨天色朦胧之际,有的在前一天傍晚夜幕降临之后,方法竟出奇的一致。但没有一个像晋南那么讲究。在晋南,传说到了天冷之时,逝去的先人们都从冥间回到家里讨要寒衣,后人用五色纸做好寒衣后,要放在过去箩面用的箩子里。箩子即骡子,取谐音。等烧了寒衣,要将箩子从象征家的圈内滚到圈外,如此,先人就骑着骡子升天了。这种方式很奇妙,只有农耕文化发达的地方才会这样,至于为什么骑骡子而不是骑马或驴,就不太清楚了。
我每年都在老家送寒衣,今年我来京郊了,由五弟代办。望着这种熟悉的场面,一样五色纸做的寒衣,一样的方式,总感觉什么地方怪怪的,稍一想就明白了。原来,这种传统的送寒衣方法,与周围环境很不谐调,都发生在那条华丽宽阔的大道旁,还有的在十字街口,两面华灯绽放,高楼林立,路面上,交通标志整齐,各种车辆往来不绝,就将凉风冷月的凄然氛围冲淡了。烟雾缭绕中,我看到烧寒衣的人大多是老者,就想,他们肯定是与我一样的老漂族,不知道再过上几十年,等这一辈人故去了,漂泊在京城的子女,还会不会用这种方式来祭奠先祖。
送寒衣的场面,持续到农历十月一清晨,太阳出来后,亡灵们已与亲人道别。路边到处是纸灰余烬,空气中弥漫着纸灰的味道。当天中午,街道口、大道旁,纸灰没有了,干干净净,城市又变成了城市,还是那么现代。
给先人送了寒衣,不管天气冷不冷,都意味着即将进入冬天,北方农村的庄稼人都该猫冬了。当初,我租房子时,交的是两个月房租,眼看要到期。最后那天下午去出租房工作时,房东老两口正在摘柿子。树很高,一串串金黄的柿子挂在枝头,柿叶已发红,不时飘下一片。房东老头站在屋顶,手持一根长杆,杆头用塑料袋、铁丝圈做了个兜,高高举起,柿子被钩下,落进塑料兜内。杆太长,操作很困难。老头仰头站在房顶,并不着急,将长杆头的兜对着柿子,动作迟缓,一下一下勾,房东太太在房下却急,仰起头指挥老头朝这边,朝那边。天很蓝,带点冷风,我看见房东老头花白的头发在蓝天下晃,长杆、柿子、柿叶都在金色的夕阳中晃。见我要离开,房东太太说:带几个柿子给孩子吃。我并不客气,记不得这是房东太太第几次送我东西,以前送给过我红薯、南瓜、花生,我也将从山西带来的苹果、冬枣送给过她。虽然住了还不满两个月,老两口已把我当成一位乡亲。感情谈不上多深,总觉得有一种不同的东西,是什么呢,对了,应该叫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