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 粉
鸣儿,一种用矸泥制作的儿童玩具。模具脱胎,凤冠鸟身,腹腔中空,尾部有音孔,阴干后上火烧制遂成。鸣儿整体呈V 字型,下有足座,落地平稳;注水后声音激越嘹亮,百转千回,十分动听。鸣儿是父亲当年独自研制发明的,并在晋城城乡一带大量兜售达十年之久。市面上今天还可见到,只是换作塑料了,大小形状和父亲的鸣儿毫厘不差;如果论及“知识产权”,非父亲莫属。父亲世纪之交病逝,病中父亲特意给我凿刻了一套鸣儿的模具,现在珍藏在我家老屋的楼上。
——题记
1
大年初三,我和大奶奶的孙子招兵一人拎一个醋瓶子去供销社打醋。公社所在地才有供销社,和我们村相隔三里地。出了小胡同,街角的积雪还在,风往积雪上吹,又吹到人身上,感觉冷嗖嗖的。
我们攥紧瓶口的铁丝抡圆胳膊旋转,嘴里喊着“敌敌畏,六六粉,苍蝇见了活不成”。铁丝差不多有半尺长,铁丝和玻璃瓶口发出“吱吱喳喳”的摩擦声,像我们故意踩在积雪上的声音。我们也担心铁丝松动瓶子会脱落摔碎,转了一会,自觉不转了。
你推我搡出了村,田野上还有丝丝缕缕的雪,但已经破得千疮百孔行将销声匿迹了。没有种麦子的秋地昂扬着一地土坷垃,有的上面还挂着一点点雪,像戴着一顶软塌塌的白帽子。秋地墒沟低洼处卧着一长溜薄冰,冰面一踩就陷,下面是稀泥水。我们在上面滑了几下,稀泥水一下漾上来湿了鞋。走到地头时,鞋底又长了一层厚厚的冻泥。
地塄下是我们前往公社的小道,夹在两条地塄中间,塄下的积雪很厚,枯黄的草被雪埋了半个身子。对面是一块麦地,雪化得比秋地要快一些,地垄上有断断续续的雪,一行一行的麦苗发着青色的光。
我们突然打起赌来。
我们支着脚把两个醋瓶放在高高的麦地塄上,又爬上这边的秋地,隔着塄下的小路,捡起冻硬的土坷垃瞄准瓶子投掷。
我们分别击打对方的瓶子,每人三次,打烂不赔。
我先投了三次,没有命中目标。
轮到招兵了,他蹲下身子,单膝跪在一小块雪上,手举土坷垃瞄准,一出手“叭”一声正中目标,我的瓶子“哗”一声碎了。
我们赶紧跳沟上塄过去查看:拴着铁丝的瓶嘴躺在一行麦子上,拖着长长的瓶脖子,像一个小喇叭;瓶底原地未动,连着一寸多高的瓶壁,豁牙露口,耸着两个尖尖的玻璃刺儿;中间部分全碎成了片片。
我一下子没了主意,眼泪涌上眼眶。
招兵傻傻站着不吭气。碎玻璃片片一晃一晃闪着太阳的光,像在戏耍和嘲弄我们。
过半天,招兵拾起瓶底端在手掌中央安慰我:“这个还能打醋,少打点,打五分钱不行?”
我猛地拣起瓶脖子向他抡去,他一躲,抓起自己的瓶子跑远了。
他在小路不远处停下,看我一动不动,顺着风大声喊我:“来呀,来呀,你不来了?”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招兵向我挥动手中的瓶子:“那我走了啊,那我走了啊!”
招兵一个人自顾走了。
看着招兵走远了,我抬起衣袖擦一把泪,在塄边石头上坐下,面对破碎的瓶子,我不知道回家该如何交代。
2
醋瓶子是家里金贵的东西。
招兵他们家的醋瓶是广口瓶,像罐头瓶口,比罐头瓶长,盖子是铁皮的,至少能盛三斤醋。瓶子是他大舅送的,送的时候里面装满白糖,招兵曾偷出一点点让我尝过,我不住咂摸嘴巴,真甜呀!我们家偶尔会有一点红糖,牛皮纸包着,我偷吃过,甜中发酸,全然不像白糖这样甜得纯粹。招兵他大舅在我们这座小城的火车站工作,总是不缺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手套、毛巾、肥皂什么的。
他大舅甚至还送过他们家一只手电筒。
手电筒可是新鲜玩意儿,能稀罕死人,电门一摁,光柱子能照到天上。大奶奶晚上上茅厕时偶尔用一下,别人谁都甭想动,招兵的母亲也不行,虽然东西是她大哥送的,但是大奶奶霸道,招兵他们一家大大小小都得听大奶奶的。
招兵也曾悄悄偷出手电筒,和我在小胡同外黑咕隆咚的犄角旮旯玩儿,我们用手指戳光柱子,招兵说光柱子是软的,要是硬的,他能顺着爬到天上。
大奶奶小脚,悄无声息出现,劈手就夺走了。大奶奶骂我俩:“小兔崽子,不长眼的东西,偷老娘的手电筒,明朝起让你爸你妈剁了你们的贼手!”
我家瓶子是“3911”农药瓶子。
我想,要不是我父亲是生产小队长,恐怕这样的瓶子也不会有。
我还记得父亲拿回这个空瓶子后,一遍一遍地用碱面水涮洗,又一遍一遍地站在粗笨的木头梯子上放到我家南屋房坡上曝晒。
每次涮洗过的碱面水,父亲都会小心翼翼倒进茅厕。
父亲警告院子里的大人小孩说:“3911是剧毒,摸摸瓶子都会中毒死人的,谁也不要动啊!”
实际上我们谁又能上去南屋房坡呢?我们堂屋边上西小屋楼前的木楼梯,一根大梁从中锯开做成的,好像专门为了笨重,只有父亲搬得动它,我和招兵两个人根本抬不动。
农药瓶子呈黄褐色,瓶子的膀子上凸起一个骷髅头,有拇指肚大小,下面两根骨头交叉在一起成一个大“X”字,看上去十分狰狞恐怖。
招兵比我小一岁,但是比我懂得多,走在挖野菜的路上,招兵说:“人死后就是这个样子。”
我完全不能接受,感觉人死后变成那个样子太可怕了。
招兵说:“人死后肉就烂没了,剩下的骨头就是那个样子,你家的瓶子上画的是人头,那两只黑窟窿就是人的眼睛。”
尽管那个恐怖的骷髅头令人毛骨悚然,但是随后这个瓶子却成了我们家的醋瓶子。
3
我家的醋瓶子能打两斤醋,刚好到瓶口处,满漾漾的。招兵他们家的广口瓶虽说能打三斤,但每次也只打两斤。家里给我们每人两毛钱去打醋,八分钱一斤醋,剩四分钱我们可以各自花掉。
记得头一次去打醋,大年三十刚过去不久,我们还穿着簇新的衣裳(那时候是真穷啊,大年刚过,醋就没了)。如今想来,要不是年刚过去尚有一点结余,可能又和平常日子一样吃不起醋了。
招兵打过后,我把瓶子递上去,供销社柜台后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大爷拎起瓶子一看,忽然像被什么吓住了,说啥也不给我灌了。
大爷端详瓶子时,我心里就知道不好了,因为我知道我递上去的是一个画着骷髅头的农药瓶子。
大爷不给我灌,我也不听大爷细说缘由,接过瓶子就往外走,少年不识愁滋味,但当时有一种屈辱感像小火苗似的烧灼我,我感到脸上火烧火燎的。
走在公社大街上,我没有像来时那样大模大样拎着瓶子晃荡,而是握着瓶脖子,手放在胸前,恨不能把瓶子藏进怀里。走着走着,我突然怨恨起父亲来了。
招兵找了四分零钱,着急想花掉,但又舍不得花,四分钱可以买四个糖块,可能害怕分我一份吧。我没打上醋,母亲交给的任务没有完成,心头又蒙了一层淡淡的屈辱,更觉得无权消受这四分钱了。
公社大街墙根上贴着许多黑墨汁写的标语,墨汁一道一道顺着花花绿绿的纸往下流,看上去像标语的胡子。我比招兵大一岁,二年级了,标语的字迹十分潦草,有的字我也不认得。有一则标语的落款是:晋东南地委。招兵认不得问我,我看了一会告诉他:“看东南土地爷。”
我们闷闷不乐走着。招兵提议我把两毛钱找开,我没有理他。“看东南土地爷”“孔兵是资本家的之走狗”。一路走一路念,我们到公社街口。
就是这个时候,我父亲突然从我们身后过来了。
父亲骑着借来的自行车,那也是我们村唯一的一辆自行车,红绿黄三色塑料皮把三角架包裹得严严实实。大拇指肚一推铃铛的小把手,铃铛“丁零零”响,小把手有弹性,自动弹回来,拇指肚只管往前推,一串儿一串儿的铃声就会源源不断地响起。用我父亲的话说是:“没头没脸的人谁能借出来?”
父亲这是卖鸣儿回来了,看着父亲高兴的样子,我知道肯定卖了不少。父亲问我们话时,我把绑在后支架上马头篮里的苫布悄悄掀起看了一下,满满一篮鸣儿已经所剩无几了。
问过话,父亲掉转车头,让我们跟了去。到了供销社副食店,父亲递上瓶子一笑,那位大爷跟着一笑,居然啥也没说,“咚咚咚”灌满了瓶子。
父亲说:“以后就是这瓶子——”转身把我从身后拉过来,“——这小子,给家里打醋。”
我举着两毛钱给了大爷,四分找零,父亲装进了兜里。
在大街上,父亲收了我俩的醋瓶,小心翼翼放进了马头篮里。我们呆呆站着不动,我心里有点小失落,为那小小的四分钱。
就在父亲抬腿上车的一刹那,突然停下了,回过身从怀里掏出两毛钱,叫我和招兵到公社食堂吃肉丸:
“一人吃一毛钱肉丸,吃过赶紧回家。”
等不及父亲上车,我们便转身飞快向公社食堂跑去。
到了食堂门前,风把墙根大墨字标语吹破了,一绺纸条迎风抖动,招兵手欠,“哗啦”一声顺手扯下了一长绺。
食堂大师傅出来打水,一眼看见,脸一下就黑了。
食堂大师傅提着水桶,打水的绳子放在水桶里。他让我们在台阶上并排站好,吓唬我们说:“俩小孩儿坏得很,破坏大好革命形势,必须送到公社小分队看管起来。”
我没撕好像不怎么害怕,招兵吓坏了,低着头眼泪“哗哗”往下流,紧跟着鼻涕也下来了,“吸溜吸溜”不住响。
我们知道公社小分队的厉害,他们曾让大奶奶惊慌失措摔碎了一个瓷盘。他们箍红袖章,扎武装皮带,三人一组,经常夜半到我们村巡逻,发现坏人坏事,就把人拘到公社了。去年八月十五月圆夜,吃过稀汤寡水的晚饭后,朗朗月光照庭院,我们一院人小心拴紧院大门,大奶奶和我母亲各自在自家门前的椅子上敬献月明老爷。椅子是特意从家里搬出来的,献食供品刚摆好,还未及焚香叩拜,院大门突然擂得山响,有人大呼:“不准搞封建迷信,开门检查,小分队的!”一院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招兵和我立在我家窗台下,大气也不敢出——因为这时候我们是不愿去睡的,我们正眼巴巴盼着敬献过月明老爷后能够分食到的那一点点月牙儿似的月饼。母亲动作麻利,迅疾把椅子搬进了屋。大奶奶就惨了,忙中出错,一条椅腿绊在门槛上,上面摆好的献食供品“哗啦”掉地上了,一只青花盘子“砰”一声碎了。
风还在刮,招兵扯破的标语跟着簌簌抖动。
食堂门前有四五个台阶,台阶正中间有一口井,木头墩子封着井口。大师傅掀起木头墩子,“叮叮咚咚”打上来一桶水,抬起头问我们:
“干甚来了?”
我说来吃肉丸的。
食堂大师傅里出外进打了五桶水。打罢水,食堂大师傅出来盯着我俩看半天,伸手掀起写着“食堂”二字的棉布门帘说:
“有钱吃肉丸还哭啥呢?进来!”
我带头走进门里,招兵一抬袖擦了鼻涕,眼里还噙着泪花,跟了进来。
大师傅只是吓唬吓唬我们,实际上是个好人。大师傅说:“两个小孩儿冷不冷?快进灶间的炉火上烤烤手,吃肉丸呢还哭啥?不用哭了。”
肉丸一分钱一个,我和招兵合计了半天,每人吃了八个,花了一毛六。
这样,招兵兜里有四分钱,我兜里也有四分钱了。
晚上,我趴在被窝里看父亲和母亲在灶台前清点一天卖鸣儿换来的钱。大多都是钢镚儿,一分贰分伍分都有,还有十几张壹角五六张贰角的纸币。煤油灯下,一小摊钢镚儿闪闪发亮。母亲按分值大小数够十枚硬币递给父亲,父亲就会用记工废纸仔细裹成圆柱状,一截儿一截儿让它们在炕台上排队站好。
母亲突然不愿意让我看他们清点钱币,一侧身坐在我头前挡住我视线,骂我:“赶紧挤住狗眼睡,看大人干甚呢!”
清点过后,母亲和父亲小声算计了一番,差不多卖了十块钱,两个人都满心欢喜。母亲又用一块破布仔细把一截儿一截儿圆柱包了,到外间去了。我知道,母亲要把钱放在外间上锁的木箱子里。
过没一会,母亲从外间进来好像突然明白什么似的大声责问父亲,扰得煤油灯一阵跳动:“不对!前两天每天都是飞三五个,今天带了二百个,除剩下的七八个,怎么就飞了八九个?”
我知道“飞”的意思,我听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过,卖鸣儿到了有小孩的地方,必须故意“飞”走几个,就是让机灵的孩子偷走几个,等他们灌上水痛快地吹起来,婉转悦耳的声音在大街小巷四处荡漾开来,别的小孩就心痒了,才能卖得动。
门缝钻进来一阵风,豆大的油灯开始跳火,父亲一只大手罩上去,光一下都朝炕头来了,我觉得眼前亮了许多。
父亲说:“碰见二他们打醋了,给了他们两毛钱吃肉丸。”
父亲很少叫我名字,总是叫我二。
母亲疾呼:“甚呀?肉丸!你一整天饿着肚子一口汤也舍不得喝,叫他吃肉丸?惯死他呢?”
母亲回头看一眼钻在被窝里嬉皮笑脸的我,突然脱下鞋照着我脑袋猛地拍了过来……
4
太阳变得若有若无了,四面的风来回刮,地塄边的石头愈加冰冷起来。没一会,天空不知从哪运来灰蒙蒙的像雾一样的东西,一层一层加厚,太阳瞬间不见了。
母亲说我是踢腾驴托生的,费衣裳费鞋,棉裤穿不到过大年,膝盖和屁股上的引线就断了,里外引线也不行,都能踢腾断,旧棉套往下驮,脚踝处和屁股后总是臃肿一团,远看像“芝麻蛄蛹”(一种菜青虫,通体肥胖),近看像个讨吃要饭的。
我站起身提了提裤,抬起袖口抹了一把清鼻涕,又一脚把喇叭状的玻璃瓶嘴踢了老远,跳下地塄,开始漫无目标地向远处游荡。
父亲天不明就卖鸣儿走了,走路去的,谁知道他会走多远,多晚才能回家。母亲一个人在家,没有父亲的庇护,醋没打回来,瓶子还碎了,挨一顿打是断然少不了的。
我拾起一截儿断掉的皮鞭,抽打小路两旁的积雪,遒劲的鞭痕落进积雪里,总是带出一团尘灰和草木碎屑。鞭梢儿带起的雪粒落在脸上,在腮帮上点点化开,双腮木木的,我也不去管它。
又一鞭子下去,突然惊起一只野兔,后腿一蹬一蹬跳老高,像一支土黄色的箭,一上一下波动着窜上地塄不见了。我突然觉得要是能变成一只兔子就好了。
又向前走不远,快到一面打麦场上时,我突然一激灵,心跳加速,想起身上的钱,赶紧伸手摸棉衣内里的口袋。我的棉衣内衬是劳动衫改成的,劳动衫胸前有个口袋,母亲没有拆掉,留在我的胸前。我偷偷在口袋里装了一个鸣儿。抠摸半天,钱和鸣儿都在,我的心一下安稳了。我掏出鸣儿轻轻吹了一下,因为没有灌水,鸣儿急促而短暂地响了一下。我知道,灌上水就好了,它那欢畅流利的声音会一波一波荡出去很远很远。我把鸣儿放回口袋,特别让鸣儿把钱压在兜底。
打麦场是去公社街上的必经之地。场庵前有一条人走多了已经干了的小道。一面场却是湿漉漉的,也有几簇没有化掉的雪包,下面支棱着发黑的玉米秸秆。
天空愈加阴沉起来,冷风也越来越凛冽,看来,又要作雪了。大人们遇到这种天气,总是抬头看天,一声接一声说:“哎,看来又要作雪了。”
招兵一会儿也将从这里返回。我决定等招兵,然后尾随他一路回家。招兵回去后一定会告诉我母亲我把醋瓶打烂了不敢回家(他肯定不会说是他打烂的),母亲出来找我时,我再假意哭哭啼啼跟着回去也许会免了一顿打。
我刚到场庵子里站定,招兵就回来了,拎着醋瓶子不停地吸溜两桶鼻涕。
大奶奶总是追着招兵擤鼻涕,而招兵和我玩得起劲,总是顾不上擤,大奶奶拿块破抹布过来猛地摁住招兵头,招兵才擤一下。而大奶奶擦抹鼻涕时总是把招兵弄疼,惹得招兵总是跳着脚干号。大奶奶骂招兵:“天多冷,想把两桶鼻涕冻住呢,冻成冰锥锥呢!”
招兵把两颗糖给到我手里,小白兔奶糖,糖纸不大,比二分钱的平遥火柴盒大不了多少,包糖时小白兔的耳朵折了,将糖放进嘴里,抚平糖纸,耳朵就又竖起来了。
磨蹭到村口,招兵走头前,我跟在后面,一直看着招兵进了院门,我在胡同口盘桓许久也不见母亲出来找我。
天空像要落雪了,这个时节谁也料不准老天爷的心事。
我家后墙摆了一溜大大小小石头,是我们生产小队的饭场,被大人们的破裤子磨得光溜溜的。有一块石头下面没有支稳,我跳在上面正摇晃,大奶奶突然从胡同口冒出头来,眼光睥睨,咒我道:“小兔崽子,打烂醋瓶还有理了?还不赶紧爬回家,要八抬大轿抬你?”
我知道不妙,仿佛大奶奶身后黑封着脸恼怒的母亲随时都会出现,我跳下石头转身向村西头跑去。
跑了不远回头看,母亲并没有出现在胡同口,大奶奶站在那里继续高声叫骂:“小兔崽子,爬走不要回来,爬远远的,在外面冻死饿死再托生一回也不要回来,反了你了!”
看起来,母亲是不可能出来找我了,她一定在家里怄火,单等着大奶奶将我诱掳回去,劈头盖脸将我一顿痛揍——我是万万不敢回去了。
5
村西头西大庙是我们的学校,和村子隔着一条西大河。村西头紧挨村子南北有两面打麦场,北场比南场高出一尺多,我们上下学的路紧挨着北场下的土坎儿。
北场东边有间场庵,里面曾支过一口大铁锅,很大的铁锅,开口直径有两米多,我们叫它“广锅”。广锅刚淋过石灰,满满一锅石灰膏泥白白净净,上面的水稍微有点发黄,看上去却是清粼粼的。我说锅里的水不能喝,招兵说这么干净的水为什么不能喝?为了证明可以喝,招兵趴下身子撑在锅沿上“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晚上回到家里,招兵开始发烧,一直烧了好几天,茶饭不进。大奶奶变着花样引诱我说出原因后,猛然拎起拐棍对我一顿穷追猛打,一直打到大街上还不罢休。
我母亲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不管不顾,父亲却是一个劲地给招兵请医生,给大奶奶赔不是,好像是我逼着招兵喝的。我完全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做,大奶奶一个老太婆,有什么不好惹的?
打麦场下的西大河已经完全结冰了,河床上宽宽窄窄弯曲着一道冰流,冰边缘薄脆翘起,离河床有一寸高,踩上去“咔咔”作响。稍宽的冰面上有冰泡,发白,踩上去声音一样清脆。
我并不着急跨过河床到西大庙去,离天黑还有一段距离,我顺着冰河向南走,有一脚没一脚地踩着冰泡,踩不碎的,就用力跺,直到碎了为止。
到了村南两架炉渣山夹峙的河段,阴晦的天空突然洒下细碎的像砂粒一样的雪。天终于作雪了,河道一下子变得寒气逼人阴森可怖起来。
我往回返,出了炉渣山,有一块生产队的菜地,紧挨着西大庙前我们的土操场。白菜早在头一场雪前收过了,剩下的白菜帮叶冻得硬邦邦的,和黑泥土搅在一起。为了浇菜,菜地边的河床上挖了一个小水坑,像一个水舀子,现在上面有一个硕大的冰泡,一圈是白的,中间显黑。我双脚刚蹦上去,“喀嚓”一声,冰泡就破了,下面却没冻实,双脚落进了冰凉的浊水里。
我穿的是一双黑色的不知道在哪找来的破棉靴,鞋底破得不成样子了,母亲在鞋底给我垫了一层破毡片充当鞋底。棉靴帮本来就高,这下好了,灌了满满两筒污浊的冰水。
没等我哆嗦把靴子里的浊水倒净,砂粒一般的雪一下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天地间瞬时含混起来。
我不敢再走河道,顺着菜地到了操场上,湿棉靴“扑哧扑哧”响。西大庙就在眼前。透心的凉从脚底板升起,我的身子开始一阵一阵发紧,牙齿“格格格”打起战来。
因为年假,西大庙里空无一人,大门是锁着的。西大庙分上下两院,后院大厅是我们二年级的教室,我可以从后院东墙根的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上爬上去,翻过院墙,攀上东角殿庑廊前竖立的两通石碑,再慢慢下到地面。
天完全暗下来了。大片的雪花像在我眼前挡了一堵墙。浸在冰水里,我的脚已经麻木了,身上越来越冷。
快到西大庙前时,我突然听到西大庙高大的木门“吱呀呀”关上和“咔嗒”一声上锁的声音。
是两个人。
我迅速蜷缩身子,藏到了路旁一棵槐树下的黑影里。树下的荒草沾了雪,升腾着一团寒气。树上的乌鸦(或者是其他什么鸟儿)不鸣却也不安生,弄得树上的豆荚和干枯的细枝条不断落到我头上。我不愿弄出任何声响,身上却由不住一阵一阵打颤。
两个人走近了,是我们班的班长和大秃。
放年假前,班长就宣布不能让教室里的煤火灭了,他亲自安排了每天的值班人员。因为年假前我对他有过一次强烈的反抗,他可能怀恨在心,没有把我编进值班名单中。
年前一天中午放学后,他突然扯我衣角,叫我走慢些。他把我堵在操场的角落里,威胁我:“说!你爸是不是又投机倒把做开鸣儿了,小鸡鸣儿?”
我想走,他像铁塔一样挡住我,一把薅了我衣领:“吴老师都说你爸是投机倒把分子,你还不承认?你爸投机倒把就是做鸣儿,小鸡鸣儿,全班同学谁不知道?你爸早几天就投机倒把卖开鸣儿了,南庄上我姑姑家的孩子就买了一个,你爸做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
“你妈,你还嘴硬!”他另一只手突然端起我的下巴,用力向后推,“不知道是吧?”
“不知道!”
他两只手开始使劲,我感觉脖子快扯断了,我无力反抗,只能后仰。他的脸压在我脸上:“跟你说吧,给我偷两个鸣儿,让我也耍耍,要是不给,我饶不了你!”
班长是老留级生,人高马大,比我们班普遍年龄大两岁,我们谁也敌不过他。大秃也不行。他们是我们班的两霸。
见我半天不言语,他突然将一口唾沫“呸”一声啐进了我张大的嘴里。
奇臭无比!
我被彻底激怒了,开始剧烈反抗。也许是我猛然抬起的膝盖重重撞击了他裆间的小鸡,他突然松开我,双手抱裆,弯腰蹲了下去。
他头上开始冒汗,接着团着身子在地上来回扭动,面孔有点扭曲。
少不更事,我撇下他往村里走去。我走得很快,心里隐隐担心他缓过劲来,追上来报复。
……
他们显然刚刚给教室里添过煤火。他们从我身旁走过时,我屏住呼吸,昏暗迷离的落雪中,我像一只蜷缩的癞皮狗一样嗅到了他俩身上的煤灰味道。
万幸,他们没有发现我。
6
我们从西角殿刚升到大厅二年级,一堂课也没讲,全班同学就知道我父亲是个投机倒把分子了。
我们二年级换的班主任老师是我们村的民办教师吴德。吴德大高个子,花白短发,满脸褶子,戴一副枣红色框架眼镜,奇瘦无比,在讲台上晃得厉害。
他给我们编排过座位后,并不开讲,而是拿眼睛把全班同学挨个扫了好几遍,突然道:“大家都坐稳了没有?”
有同学大声回答:“坐稳了!”
他用鼻子轻蔑地“哼”一声:“坐稳了?”接着大嗓门道,“坐稳了的同学和没有坐稳的同学现在放下书包统一起立!”
同学们“刷”一声站起来。
他在讲台上居高临下俯视全班同学,眼镜镜片后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
他说:“大家是坐不稳的,坐稳这个位置是需要学费和书钱的。现在大家就回去拿钱,每人四毛六分钱。没有坐稳的同学如果家里没钱,可以宽限三天;坐稳了的同学今天必须把钱交了,如果交不上,不准踏进校门半步,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再来。”
他将课本“啪”一声合上,几大步离开了教室。
我们一窝蜂涌出教室,各自回家要钱。
班长和大秃等四五个同学家里没钱,自然不去学校了,他们在班长带领下,爬高上低,在村里到处玩。
我们的班长已经在二年级蹲了两年,现在继续留在二年级,大家虽然都是第一次和他同班,但大家都知道他,因为他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老留级生。”
我口袋里揣着母亲给我清点好的学费书钱碰到他们后,就不想去学校了。
班长和大秃问我:“你家也没钱?”
我说:“没有。”
大家听了开始“哈哈”大笑,仿佛没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们在村北第一生产小队饲养处的土坯围墙上跑了几遭后,被饲养员大声骂走了。我们又在村中的碾盘上推空碾,边推边喊:“推空碾,害瞎眼!”结果又被村中一位老人骂走了。游逛到了村南一个谷草垛前,班长突然从身上摸出一副缺张少角脏兮兮的扑克牌说:“我们钻谷草垛里打扑克吧?”大家一致同意,纷纷动手拨拉谷草垛,谷草个子一个一个往外扔,很快在垛中间掏出了一个小窝。六个人依次钻进去,围坐一圈,打起那副破烂不堪的扑克来了。
天傍黑时,我们钻出小窝,决定今天晚上就去村边上马路对面的纺织机械配件厂偷铁。
班长和大秃异口同声说,偷上铁卖了换书钱和学费。
班长和大秃以前偷过,他们摸情况。
他们告诉我们,配件厂东南围墙下就是堆面包铁的地方,围墙很高,但那里有一个下水口,我们可以从那个口钻进去,再把铁从那儿递出来。
班长说,不能都进去,都进去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进去两个人,其余人在外面接应就行。
班长鼓励大家说,他们逮不住咱们,那个水口咱们小孩能钻进钻出,大人不能钻,一钻就卡住了。
大秃和另一个同学自告奋勇进去。
大家还算好了,一块面包铁三十斤,一斤五分钱,我们六个人,只需要偷两块面包铁就够了。
大秃说,铁不能卖给公社街上供销社的收购站,收购站一看就知道是偷的。
班长说,咱们连夜抬上卖给赶毛驴的,赶毛驴那个人离咱们村又不远,我知道他家在哪儿。
晚饭后,班长和大秃他们在我家大门口给我发暗号,但是我母亲黑封着脸不许我黑灯瞎火去外面疯跑,我只好灰悻悻到院门口打发班长和大秃他们走了。
第二天到了学校,大部分同学已经交过钱了,我揣着钱有点小不安,不知道班长和大秃他们昨晚是否偷上铁了,更不知他们是否卖成钱了。就在上课铃声响起的一刹那,班长和大秃他们趾高气扬进了教室。他们瞅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我,都没有理我。
吴德老师进来,班长第一个走上去交了钱。接着是大秃。我等他们都交过后,才小心翼翼将钱从棉衣内兜里摸出,走了过去。
吴德老师坐在讲桌后,并不像收其他同学的钱那样利索——将钱点清,再在一张表上划一个对勾就叫他们回到座位上——而是拿眼睛斜斜地看我,一会看我,一会看我放在讲桌上的用纸裹着的高高的一摞钱。
是的,母亲已经清点过好几遍了,我一直在一旁看着,那个圆柱体共包裹着二十三枚贰分钱硬币,那是父亲卖鸣儿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共计四毛六分,不会错的。
它现在正高高站在讲桌上,在吴德老师和我的面前。
吴德老师突然一巴掌拍倒了那柱钱,纸张崩裂,露出里面的硬币,有两枚硬币从中弹出来,在讲桌上转了半个圈儿,倒下了。
吴德老师厉声问我:“这是你爸投机倒把弄来的钱吧?——你爸能耐大呀!不光会捏鸣儿卖鸣儿投机倒把,还会麻烦老师考验老师,看看老师能不能数清这一堆硬币是不是?”
吴德老师说我父亲是条资本主义的大尾巴,虽然做的不是中间生意倒买倒卖,但就是投机倒把。吴德老师说我父亲投机倒把的手段就是偷偷摸摸做鸣儿和卖鸣儿,见不得人!吴德老师还说:“投机倒把是个筐,什么罪名都能装。”
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我不知道怎么回到了角落里自己的座位上。我的泪水源源不断流下来,我完全收不住它。我的上牙齿紧紧咬着我的下唇。
事后,我发现我的下唇出血了。
就是在那节课堂上,吴德老师让我们的班长真正当上了班长。也就是说,在这之前我说的班长并不是我们的班长,他只是一个老留级生,现在,他真正成了我们二年级的班长。
他是在带着几个同学偷铁成功后一举成了我们的班长的。而我没有能够参与那次充满挑战的冒险行动,我成了吴德老师眼中最不堪的学生。
我们从一年级升上来的女班长降级为小组长。我看到她的膀子在我前面几排的课桌间抽动,我想她大概是哭了。我从一年级的小组长变成了教室东北角落里一个父亲会投机倒把干见不得人事的学生。我的个子本就不高,陷落在教室东北的角落里,眼前一大片脑袋像要把我淹没了。
班长成为班长后,大秃他们自动成了班长的跟屁虫。我也想加入他们的小团伙,但是,他们完全排斥我。我觉得一定不是因为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去偷铁,大概是因为我是吴德老师口中所说的投机倒把家的孩子吧?这成了我幼小心灵不能被触及的一个伤疤,好在同学们并不觉得这是多么新鲜的事,哄堂大笑过后,同学们很快忘了这件事,所以也鲜有人提及。一直到一年后,冬天又一次来临,明年开春我们即将升到三年级的时候,春节放假前,班长把我堵在了土操场的一角。
班长最后没有追上来报复我,我快步走了很远后回头看他,只见他正从地上往起爬。我不知道他捂着伤痛的小鸡怎样一步一步回到家里的。
我所能记起的是二年级期中考试,我语文数学都得了98 分,各年级成绩在校外的墙上张榜公布,我的名字位列我们二年级全班第二名。
期中考试过后放麦假,各班同学由班主任老师带着到地里捡拾生产队遗漏的麦穗。我们和一年级的同学混在一起。吴德老师和一年级的班主任老师坐在地塄上看管我们。一块地的麦穗捡得差不多干净了,才会放我们到另一块地里。我在他们脚下捡拾麦穗时,他们突然谈起了我。
一年级班主任老师说我:“这孩子学习成绩还可以。”
吴德老师说:“这孩子?——他爸会做鸣儿,我会做小锅饭,我正给他做着小锅饭呢,正在火上‘咕嘟’着呢,小火慢熬,马上就给他做好了。”
我不太明白吴德老师说的意思,但我觉得吴德老师说的话不一定是好话。他为什么要给我做小锅饭呢?小锅饭是什么意思?
我后来并没有吃上吴德老师专门为我做的小锅饭,因此也不知道小锅饭究竟是什么味道。我初升毕业不再继续上学多年后,有一天老母亲突然向我感叹:哎,那时候真笨呀,也不知道把俺孩儿的学费书钱换成整钱,就那么一把零钱拿到学校,俺孩儿能不受老师和同学的气?
我不知道老母亲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也许那时候我回到家里哭诉过我内心的屈辱和愤怒?
现在都记不得了。
7
母亲说我父亲做鸣儿,是从我六岁那年开始的。
父亲花了整整一年时间,从春到冬,白天不敢误了生产队的事,晚上关起门来把门窗遮挡严实和矸泥打交道,刻模具、脱胎、打磨、晾干、烧制、上漆,翻来覆去,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终于研制成功了。
母亲经常一脸幸福地说,学会了做鸣儿,你爸终于可以不顶风冒雪上南山割荆条编箩筐补贴家用了,可以坐在家里挣钱了。
母亲说,上山割条编筐要人命哩!只能春节前大雪天偷偷摸摸出去一半天,大雪一下,地里没活了才行。几十里山路,那时候没有吃的,怀揣一个玉米面饼,黑灯瞎火就走了。在山上饥了一把雪一口饼硬往肚里吞。又要操心脚下打滑,怕不小心掉下深沟里。割下两捆毛条枝枝丫丫顾不上剔除,差不多二百斤的毛条硬用一条尖担往回担,半夜三更到不了家。我在村外打麦场上等啊,人都冻直了也盼不来你爸的身影。什么时候远远听见了小路上“哧呼哧呼”喘气声,就知道我的人回来了。雪地里滑倒起来起来滑倒跑出半里路接你爸,想替你爸担一程,担不动啊。你爸卸下担子直起腰喘匀气,再下身子往起担,力气使完了,担不起来呀,要我也上膀子,两个人才能担起,担起再也不敢放下,吐血也得担到大门口,再一捆一捆往家里抬。哎——,弄回家来连夜吞剔枝丫,趁夜扔了,不能叫人发现啊。遭多大的罪呀,编不了几个筐,一个三毛钱,挣不下三块钱。好在你爸后来会做鸣儿了,再不用遭那个罪了。
母亲的话回响在耳边,我已经到了西大庙的围墙上,只需再攀着两通古碑下到庑廊的地面就可以了。在这之前,我在庙门前鼓捣了半天,班长和大秃把大门关得严实,根本无法错开一条可以钻进去的缝隙。
我的双脚已失去了知觉,从石碑的底座上一步跨到东角殿庑廊的台面上,双脚不能使劲,一下扑跪在台面上。庑廊边缘的青石长条冷冰冰的,有一层薄薄的落雪,手掌撑在上面,雪和手掌像冻在一起了。东角殿前的一根石柱就在头前,跪下去的一瞬间,我的头几乎撞在四四方方的柱础上。我浑身打颤,挣扎着爬起来,却站不稳,感觉要跌倒。我扶着庙前高大的木隔扇一步一步艰难地来到了我们二年级大厅教室门前。我用肩膀扛开一条缝隙,从门下的三角口子钻了进去。
我的手脚冻得不听使唤了,两只耳朵生疼,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摸着墙壁,一步一步小心跨过讲台,终于摸到了教室西北角的煤火前。
平时的煤火炉子我并不觉得高,因为课间坐在炉面上烤火是种荣耀,总是被班长和大秃他们两三个人霸占着,我们谁也甭想坐上去——他们坐在上面,屁股下支块砖头,一脸得意,冷眼瞅着全班冷嗖嗖的同学。
这一刻我却觉得炉台平白无故高了许多,差不多和我的胸齐平了,但我还是费力上到了炉台上,在墙角重重坐下了。
煤火班长和大秃刚添过,一大圈湿煤高过炉台,这是他们在烤干煤饼。煤眼只有一点猩红,蓝色火苗还没有升腾起来,我把冻僵的手搭在那一点猩红上,突然抑制不住抽泣起来。
过一小会,我停止抽泣。费力攀爬围墙时,迷茫的雪中,好像还可以看清一丝景物,现在完全黑下来了,教室里黑糊糊一团。我在炉台上摸到两块砖头,垫在屁股下面。脱掉已经冻硬的靴子,开始轮番在煤眼上烤脚。慢慢地,眼睛适应了黑暗,大厅高大的木格门窗上可以看到一层朦胧的白,木格门窗的缝隙也开始透进雪光了,但教室里低矮的课桌板凳还是黑糊糊一片。
我不知道雪是不是还下着。
开头似乎还有一丝风吹着木格扇些微响动,现在一丝儿响声也听不到了,大厅里静极了。
煤眼开始跳出蓝色火苗,有一下没一下的,慢慢地火苗连续起来了,也越来越来高,眏照着炉面的一切。高出炉面一圈儿的煤饼有的地方还冒着白色的水蒸气,但快烤干了,我把双脚放在上面,开始烤我破烂的靴子。
火苗快一拃高时,我身上慢慢暖和起来了。渐渐地,我发现火苗旋转起来了——我分明有些眩晕,好在我紧紧靠着墙角。我不知道眩晕是因饥饿引起的。过了一阵,眩晕过去了,又有点心慌,嘴里似有潮水泛起,需要我一下一下吞咽回去。
我闭着眼睛,默默忍受着,没过一会,身上好像又变得好起来了。
炉台一侧的铁桶里有水,是班长和大秃他们和煤时剩下的。我从怀里掏出鸣儿,浸在桶里灌满水,轻轻一吹,悠扬的鸟鸣声开始在黑暗的空旷的大厅里四处回荡。
掏鸣儿时,我怕把兜底的钱带出来,又小心翼翼在兜里确认了半天。
再一声鸣儿响过,大厅的雕花大梁上似乎有一声奇怪的响动,像有灰尘簌簌掉落,我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三间大厅,有两根雕花大梁,我无法确定是哪一根发出的似有若无的声响。
炉火开始撕破大厅的黑暗,但一切仍是朦胧的。我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父亲的影子开始在我脑海里浮现。
煤油灯下,父亲坐在里间炉前的凳子上,炉台上放着一块四四方方粗斜纹帆布,父亲从塑料布包着的一坨光滑的矸泥上割下三条矸泥条,两条在帆布上拍成两指宽的薄片,一条滚成短短的圆柱状,再用毛笔在薄片的一圈抹上水,把它们摁进煨在火边用砖雕刻成的模具里,两片模具一合,用力压过,再慢慢揭开,一只长着凤冠鸟身的鸣儿就成型了。模具为什么煨在火边,父亲说完全是为了脱胎容易,矸泥在一定温度下,迅速蒸发水分,容易和模具剥落。父亲拿一个形状像钢锉一样的东西,但比钢锉小多了,在小鸡鸣儿翘起的尾巴上掏孔。实际上在压模具的过程中,那截像钢锉一样的金属片已经埋在圆柱形的矸泥里了,和两片薄泥形成的腹腔相连通了。再在尾巴上面开一个四方小孔,含在嘴上轻轻一吹,直至鸣儿发出一声清脆而短促的鸣响,小鸡鸣儿制作就算完成了第一步。
父亲说脱胎后必须吹出这一声响,小鸡鸣儿烧过后灌上水,才能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否则就是一个哑鸣儿。因此,父亲总是不断地用细针收拾那只方孔,一次一次地试吹,嘴唇上就一直沾着一点发白的矸泥。母亲在炉台另一侧,接过成型的小鸡鸣儿,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削去合缝处多余的矸泥,再放到火口处烘烤。只能烘烤一小会,父亲说,烘急了就要开裂,阴干才行。
他们做鸣儿时很少说话,配合默契,脸上漾着一层细密的安详的光。
父亲和母亲每晚大约做十到十五个鸣儿。是不是整年都做想不清了,整整一个冬天都在做却是确凿无疑的。我躺在温暖的炉炕上,看着父母在如豆的油灯下做鸣儿,总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现在,坐在大厅火炉的墙角,虽然没有家里炕头暖和,但是睡意还是一阵一阵袭来了。我又连续吹了几次鸣儿,余音在大厅的雕花大梁间缭绕,大梁上的响动似乎响成了一片,那种声音很空,相互碰撞,来回折返,却也显得悠长和深远。我觉得在鸣儿的声声陪伴下,我并不孤独,我的恐惧有所减弱。鸣儿噙在唇上,我慢慢睡着了。
小鸡鸣儿干透后,父亲就要烧制鸣儿了。
晚饭后,父亲用火柱在小炉口将炉灰抖擞干净,下面铺一层碎炭,开始在空空的炉膛内安置鸣儿。他用一根铁丝,顶头有一个小圆圈儿,小圆圈套住小鸡尾巴,一个一个放进炉膛,像砖窑烧砖一样,码置有序,再在上面加一层炭,开始旺火烧。
不知道烧多长时间,我总是在出炉的过程中醒来——我是热醒的——小鸡鸣儿全身通红,正被满脸通红一脸汗水的父亲一个一个从炉膛中取出,成排站在炉台上。
父亲说,一炉可烧百十来个,再多了炉膛装不下,也烧不透。
鸣儿冷却后,还要涂上一层红漆,整个鸣儿制作过程才算结束了。鸣儿积攒起来,一到春节父亲就出去卖,给我换回学费和家里的油盐钱来。
年少的我,在我家的楼板上,笨手笨脚没少给鸣儿上漆。
一个激灵,我从梦中醒来了,父亲并没有烧制鸣儿,我不过是坐在黑暗的空旷的大厅的炉角里。炉台的墙角并不温暖,甚至还有点冷,炉火熏得胸前稍显暖和,身背后却是冷冰冰的。 我的双腮有点烫,额头像往外冒火,嗓子也有点涩涩的痛,我想喝水。水桶就在炉旁,但我没有去喝里面的脏水。我想着从门下的口子钻出去,团两个雪团回来,却发现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了。
鸣儿还噙在唇上,我一连气又吹响好几次。
鸣儿声在大厅内久久回荡着,炉火的小火苗跟着摇曳,声音仍然很空,很悠长,但也很厚实,它让我的恐惧一丝丝减弱……
8
也可能我又睡着了,也可能没有,很长时间我只是蜷缩在炉台的一角没有动。但是就在那一刻,我分明听到了前院西大庙门“吱呀呀”的开启声。
我完全清醒了,紧张地竖起耳朵。
雪一定下了很厚,前院雪地上响着“咔嚓咔嚓”的脚步声。
“后院大厅是二年级教室。”
是招兵的声音。
一道晃动的手电光照在大厅高大的木隔扇上,白纸糊过的窗户格子一下亮了,缝隙也透进一道道晃动的光来。
父亲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他们已经到了大厅的台阶上。
“二!二!”父亲在叫我。
“爸知道俺孩儿来学校了,深更半夜的,俺孩儿能去哪儿?听见俺孩儿吹鸣儿了,俺孩儿冷不冷?快出来跟爸回家。”
我没有言语,想哭,眼泪一下涌上眼眶,嗓子却发不出声来。
招兵从门下的口子钻进来,转身接过父亲递进来的手电筒,温暖的光柱子一下将我罩住了。
……
我是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回家的,我的手紧紧搂着父亲的额头。我的破靴子还没有完全干,父亲让招兵提了靴子,把我举到了他脖子上。他解开衣襟,把我两只脚紧紧裹在里面。
一路上父亲一直心疼地嘀咕着:“俺孩感冒了,俺孩儿烧得厉害。”
外面的冷风吹过我的面颊,我好像清醒了些,我看到,在招兵四处晃动的手电的光柱中,有轻轻的雪花飘落。
哦,那一刻,落雪还没有完全停下。
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父亲在哪儿取来的西大庙门的钥匙,他真的在西大庙外面听到了我吹响的鸣儿声吗?
手电筒当然是大奶奶家的。
招兵带路有功,事后父亲奖赏了他两个鸣儿。父亲警告招兵,只能在家里吹,不准带到学校!
行文至此,本来可以结束了,但我还想略作一些补记,因为这些补记多少都和鸣儿有点关系。
父亲做鸣儿卖鸣儿看似一件小事,但对于父亲来说无疑是一生当中干的一件大事,它不但缓解了家庭的困厄,让我上学有了学费,偶尔还能有个零花钱,更是父亲坚韧品格敢于作为的体现。土地下放到户后,公社改作了乡,父亲去了乡政府工作。到了乡政府,免不了下乡什么的,父亲下乡到了一些偏僻的村子,村里人总是怀疑父亲的身份,这不是以前那个卖小鸡鸣儿的人吗?怎么人家是乡镇干部?天底下还有这样一模一样的人呀!
因为鸣儿一事,父亲一直到临终前,都不忘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我们村的支部书记,他家就住在我家里间窗户下的胡同里,天天在胡同里走,里出外进的,不可能没有听到我家遮挡严实的窗户里一声又一声传出的短促的响鸣声。再一个是我们村的革委会主任,他家孩子多,有一天我父亲出门卖鸣儿,被他撞个正着,他伸手在父亲的马头篮里给家里孩子抓了一大把,说好你个家伙,生产队的事不抓,搞投机倒把倒是有一套啊!但是,他们都没有在公开的会议和场合难为过父亲。有人在大会上检举揭发父亲的行为,他们也压下不予置理。
还要说说大奶奶。
我父亲一岁半时,我的爷爷去世了,奶奶带着父亲要改嫁,是大奶奶拦下的。
大奶奶说:“你想改嫁可以,孩子必须留下,张门不能无后!”
奶奶说:“我们孤儿寡母的,我怕养不活孩子。”
大奶奶说:“养不起大家养,有我们一口吃的也有孩子一口!”
奶奶终究没有改嫁。
父亲说,大奶奶对于自己是有恩养之功的。
我还记得那时候家里跳蚤多,父亲用生产队的打药桶给家里打药,大奶奶也叫给自家西屋打,打过后,大半夜大奶奶有了中毒反应,上吐下泻,害得父亲一晚没睡,一趟一趟跑茅房给大奶奶倒尿桶。
大奶奶还不停嘴地骂:“你个晚辈后生,不安好心,要害死老娘,不是老娘把你拦下,你能活到今天?”
一向刚强的父亲一句也不反驳,那时候我完全理解不了,现在理解了。
招兵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伯父,是大奶奶从山旮旯里捡来的,大奶奶说大伯父放羊羊走丢了,不敢回雇主家,大奶奶就领回来了。父亲做的鸣儿,也曾让大伯父出去卖过,大奶奶和父亲合计好了,如果大伯父能卖得动,就多少也可以分点小利。结果一整天下来,大伯父一个鸣儿也没卖出,回来叫大奶奶骂了个狗血喷头。
大伯父天生有点耳背。父亲生前讲过大伯父一件事,简直可录作趣闻逸事了。春节贴门头,父亲站在椅子上扫门头上的灰尘,廊阶上放着酸菜缸,大奶奶喊大伯父拿荆条编的缸盖盖住酸菜缸,大伯父拿起缸盖高高举着一动不动,大奶奶发觉后问你这是干啥?大伯父说你不是让挡住太阳?
由是引来大奶奶一顿破口大骂:“你能?数你能呢?山高还挡不住太阳哩!我让你盖住菜缸,你举起来遮挡太阳,聋死你呢?”
闲话不叙。
如今我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再也不用为一个农药醋瓶子打碎不敢回家了,倒是常常遭逢天寒地冻的日子,一个人呵着白气寂寥地行走着,脑海里就会漾起父亲小鸡鸣儿悦耳的声音,但是我的双脚再也不会拥有父亲温暖的胸膛了,因为我的父亲已经去世经年了……
2022 年4 月21 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