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敬
麻子的太太童文卿在将军九爷的陪伴下,回老家那日穿的即是一身旗袍。
好凑热闹的风先生,遇着这样的稀罕事儿,岂有不紧跟的道理。他开心快乐地跟在麻子太太和将军九爷的身后,笑靥如花,别人不晓得麻子太太裹在身上的衣服叫旗袍,但他是知道的,知道那时的北京、上海、天津等开化早的地方,时髦的女子,都会穿旗袍。相对落伍的古周原上,乡亲们也许听说过,但绝对还没有见识过。所以在将军九爷扶持着麻子太太童文卿走来时,冯家村的人,一街两行,张嘴瞪眼睛地看着她娉娉袅袅一路走来,没有谁能说出一句话来,便是平日里扯着嗓子高叫的鸡,这一日日怪得也不叫了,便是平日里吠声冲天的狗,这一日亦日怪得不叫了,村子里静悄悄的,有种窒息的气氛。
本来是,做了太太的童文卿是坐着一辆马拉轿车的。她坐在舒服的轿车上,能一直走到冯家村她老家的大门口,然后下轿,然后进门,然后威风八面地坐在上房主人的位置上,接受家里家外以及粗作、下人们的拜见。冯九爷的家里养了许多粗作和下人。起早时他因为家贫是没有这些享受的,他拉起了一支队伍,穷家呼啦啦就富了起来,置了百十顷土地,盖了一处三进的大宅院,便雇了许多粗作、下人,还有一班扛枪护院的武装,黑黑明明在冯家村周遭转悠。村子里的人心里也许恨着冯九爷,嘴上却都感恩戴德,说不尽的恭敬话,因为村子里一十三社的青壮年,一些人跟到冯九爷的队伍上发财去了,盼望一日也能如冯九爷一般威风;一些人则租种着冯九爷的田地,糊着他们饥饿的嘴……对于老家的这些情况,做了太太的童文卿从九爷嘴里耳闻到了。不过她心里有自己的主张,金陵女子大学的高材生,有着满脑子的民主思想,她压根不想,也不愿意在老家耍威风、显贵气,马拉轿车走到离村一里多的地方,她招呼驾轿人停下来,自己掀开轿帘,身轻似燕一般,从轿身里落到地上。
古周原四月天,在风先生眼里花红柳绿,春风漫卷着的油菜花儿,黄亮亮地夹在绿汪汪连天接地的麦田里,不仅使风先生感到眼晕,便是下了轿车的麻子太太童文卿,一时也眩晕得厉害,采花的蜜蜂,翻飞的蝴蝶,都是那么勤劳,飞来飞去,一派迷人的田园风光。穿着旗袍的麻子太太,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来时,当下就喜欢上了她初次踏上的老家景色。她的脸上因此荡漾着如油菜花儿一样灿烂的笑容,向着绿树婆娑的冯家村,兴致很高地走着……风先生知道,童文卿这么做是拗了冯九爷的意的。冯九爷想要让她耍耍威风,摆摆阔气的,可她有她的一套道理,劝冯九爷说了,面对家乡父老,咱要低调,咱要谦谨,咱要恭敬。
冯九爷虽然是位受人敬畏的将军,却也是个野人,很少能听进别人的话,麻子太太的童文卿张嘴说了,他就不能不听,而且是有一句听一句,有一声听一声。
冯九爷就服他的太太童文卿。她既下了轿车,他还能骑马吗?当然不能,因此他也就下了高头大马,让童文卿一手挽了他,恩爱双双地走进了冯家村……初次走进村子的童文卿,穿的是件黑色真丝织锦缎面料的旗袍,裁剪合体的旗袍把她的身条裹得紧绷绷的,该凸的凸起来,该收的收进去,从细白的颈脖上起头,有条红色的弧线,自胸前自然地划过,像是一颗流星,划在寂寞的黑色里,就只是一瞬间,亮了一下,重新归于黑色的沉郁。有菊花的盘扣,沿着那红色的弧线,均匀地铺陈开来,绽放着犹如星星一样的闪光。还有一只同色丝线绣制的凤凰,鲜活在她旗袍黑色的面子上。麻子太太有款有型的走动,一街两行的乡亲们,特别是如她一样的女人,蓦然就都生出一种枉活一世的自卑,在心头针扎一样痛着!童文卿不知乡亲们的心理活动,她礼貌周全地对着街上的乡亲,慈爱地笑着,不断地点着头。但她的礼貌和周全,还有慈爱,并没有引起乡亲们的回应,她眼睛看向谁,谁就会低下眉目,不看她,也不问候她。不过他们会要问候冯九爷的,怯生生你方问罢他又问,大家的问候声不绝于耳。
童文卿心里就起了疑,不晓得乡亲们那日咋就不搭理她呢?不过,她看得又极明白,乡亲们虽然不搭理她,但最感兴趣的却还是她,风先生于日后民间的传说中,给她做着证明。
只说童文卿那日穿的旗袍,黑色真丝织锦缎的底子,日后在乡亲们的回忆中,没有争议。但底色上的开襟,开襟上的绲边,绲边上的盘扣,以及黑色面料上的花样,争议便十分的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说法,一百个人有一百个人的说法。只说那盘扣,就有说成蜻蜓扣、青蛙扣、蜜蜂扣、蝴蝶扣、燕子扣的;就有说成琵琶扣、琴瑶扣、花蕾扣、纽丝扣的;就有说成菊花扣、兰花扣、桃花扣、木棉花扣的等等,还有黑色旗袍上的那只凤凰,亦多有论说。总之一味地传说着,不知还会传说出多少新花样来。但有一样东西却众口一词,几无争辩,那就是对麻子太太的评价了。
乡亲们说的是:麻子太太的童文卿也太那个了。
乡亲们说的是:她和咱们不一样,不是一点不一样,是太不一样了!
从乡亲一口一个不一样的叙述中,我的阅历浅,听不出来,但风先生的阅历丰厚,他听出来了。听出了大家对童文卿的羡慕,也听出了妒忌,还有丝丝缕缕的仇恨。风先生虽然听出了这些不甚友好的感受,却也并不气恼,而为有此议论的童文卿,还要生发出一种她才有的孤高和骄傲。
风先生因之要说了呢,他说:众口对一个人的敬畏,有时还就是从羡慕、嫉妒、仇恨开始的哩。
风先生说:人所有的作为,都是自己的选择,唯有自己可以诠释。
麻子太太的童文卿挽着冯九爷的胳膊,回到冯家村的日子不久,冯九爷便千不舍、万不愿地离家走了。身为国军将领的冯九爷自有军务缠身,他不能在家里多待,他要振作精神奔赴抗击日寇的前线上去,杀敌报国。临行时,九爷放心不下他年轻漂亮的太太童文卿,就问了她一个问题。
冯九爷说:我走后你如何自处呀?
童文卿对他嫣然一笑说:放心不下我吗?那好,你别打鬼子去了。
冯九爷听她这么说来,当下便急得红头赤脸。他说:我不去打鬼子,哪里来的你嘛。
童文卿说:你说的倒是实情。那你说咋办好呢?
冯九爷说:我说不好,你说吧。
童文卿就把她在心里想着的一件事情说给九爷听了。她说:我办一所学校如何?
童文卿说:东北、华北流亡的青年学生太多咧。他们没处去,我办学收留他们来,继续他们的学业,让他们给你将军九爷扬名号!
冯九爷朗声地笑了,他鼓励太太童文卿说:咱家的地亩够你用了吧。
童文卿当着众人的面,偎到冯九爷的怀里,仰起脸儿,把她热烘烘的嘴巴,在九爷胡子拉碴的脸腮上,亲了一口,转身进入家门里,翻出她曾穿给将军九爷的那袭血色一般的旗袍,一手拿着琵琶,一手拿着单人坐的凳子,就又走出大门来,很是雅致地坐在凳子上,怀抱着的琵琶,顿然给九爷弹拨起来了……不知将军九爷听得懂听不懂童文卿弹拨的琵琶曲,但风先生是听懂了,他听似《诗经·清人》弹拨哩。因为此,风先生就还把远古的歌谣,配合着童文卿弹拨着的琵琶曲,大声地诵念了出来:
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
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右抽,中军作好。
风先生诵念着还凑近冯九爷的耳边,给他说了这首歌谣的大意。他说:“清邑的军队驻在彭,驷马披甲好威风。”又说,“两矛装饰重璎珞,黄河边上自逍遥。”还说,“清邑军队驻在消,左转身子右拔刀,决战沙场逞英豪”……骑在枣红色大马背上的将军九爷,在风先生的耳语里拨转马头,于童文卿弹拨的琵琶曲里,向着冯家村外跑了去!
此后的一段时间,童文卿脱下她经常裹着身上的旗袍,穿上一身黑色的裤子和袄儿,去了冯九爷留给她的地亩里去,用她金陵女子大学土木工程学高材生所有的能力,酝酿规划出了一所她要建设的学校样子,延揽来的工匠和普通工人,这便大刀阔斧、热火朝天地施工起来了。
童文卿不知道在她全力以赴建设学校的时候,有个叫格蕾蒂斯·艾维德的英籍小女子,带着一百多名年龄尚小的孤儿,冒着日本鬼子的炮火,正从山西省的阳城县,往大后方的陕西省转移了……英国籍小女子的确是小,她的身高站起来比一张桌子高不了多少。童文卿可以不知道她,但风先生是知道的。他在童文卿把新建着的学校差不多建成出样子来时,就往黄河那边的山西省跑了去。他目睹了侵略成性的日本鬼子,在南京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后,分出一路沿长城而来,进入到山西境内,占据了太原城后,出动他们的轰炸机,向阳城县扑了来,把挂在肚子下的航空弹,一股脑儿往县城丢,其中的一颗就落在了孤儿院的院子里,炸开了花!主持着这家孤儿院的人,就是艾维德,鬼子的航空弹把孤儿院的房子炸塌下来,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全都压在了废墟里。但侥幸的是,除了艾维德的左肩受到一个碎片的伤害外,她的孤儿们都还好,无非这里擦伤点儿皮,那里擦伤点儿肉,筋筋骨骨都无大碍。
轰炸过后,艾维德先从废墟里爬出来,她在闻讯赶来的乡民们帮助下,把废墟里的孤儿们,一个一个地扒拉出来,让他们站好队报数儿,报到一百零三这个数字时,艾维德软在了地上,她哭了……风先生就在这个时候,如一阵风似的赶到了艾维德的身边,他不仅看见艾维德左肩上流着血,还听见软在地上的她,哭泣着不无愁烦地说了。
哭泣着的艾维德说:好啊!一个都没少。
哭泣着叫了一声好,说了一句话的艾维德紧跟着还说:可恨的日本鬼子呀!你让我和我的孤儿们怎么办呢?
风先生插话进来给艾维德说了。他说:走,只能走。
风先生说:跨过黄河,往陕西那边去。那里有个你一样的女子,名叫童文卿,她能收留你和你的孤儿们。
正如风先生说的,艾维德与她的孤儿们离开阳城县是一个必然。英国籍的小女子艾维德,生来遇到的事,无一不艰难。她从母国来中国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当时的她,在伦敦的一位教授家里做客厅侍女,出身贫寒的她,没有读过书,但她在教授的身边,耳濡目染,不仅识得了字,还学习了许多文化知识。很偶然的,教授问了她一句话,说你想出国吗?她点头了。教授便给她讲了中国,讲了他在中国的一位姑姑,年岁大了,想要返回母国来,但她在中国还有割舍不下的事情,需要有人接班,继续她未竟的事情。艾维德听教授这一说,她没有犹豫,答应了教授,这便离开母国往中国来了。
小女子艾维德是绕道东欧,经西伯利亚来中国的,路途的艰辛与艰难,唯有经历过的她知道,稍有差池,都可能把她的小命丢在路途上。小女子的艾维德好就好着她的小,总能遇到怜悯同情她的人,使她虽然历经千辛万苦,最终还是来到了她要到达的阳城县,接过了教授姑姑的班,马不停蹄地便投入到工作中。
艾维德的工作很单纯,就是接手教授姑姑开办在县城里的“六福客栈”,接待往来的骡夫住宿,依此筹措传达福音的经费。有着客厅侍女经历的艾维德,做起这样的事情,轻车熟路,顺风顺水,比她的前任教授姑姑做得还好。几年下来,到了1936 年,六福客栈不仅赢得了众多骡夫的青睐,使这里客满为患,生意兴隆,她自己也被包括骡夫在内的阳城县人所包容,让她光光彩彩地加入了中国籍,成了个长着外国人脸的中国女子。
就在这个时期,艾维德用九毛钱收养了一个孩子。
身在阳城县里的艾维德,竟然多管闲事地参与到了“天足运动”中。她现身说法,拿她的天足与她见到的妇女比较,说服着她们,使她们都很乐意学习她,不再缠脚。那个九毛钱收养的孩子,就这么闯进了她的生活。有天清早,她在阳城县的街上一边走路,一边宣传“天足”的好,大说咱妇女不应受那冤枉罪。她就那么热情洋溢地宣传着时,看见路边有个小脚的妇人,给一个病弱的小女孩头发上,插了一棵草,标价两个银圆,要卖了她。宣传“天足”走来的艾维德,看着那个小脚妇人的同时,还看着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而小女孩被她所吸引,就不眨眼睛地看着她。艾维德是躲不开了,就走过去,与那个小脚妇人讨价还价,把身上仅有的九毛钱全掏出来,放在那个妇人的手心里,而后就领着瘦弱的小女孩,一步一回头地去了她的六福客栈。
小女孩没有名字,别人叫她“九毛”,她坚决反对。艾维德想了又想,她给她想了个“美恩”的名字。
六福客栈的老板艾维德先有了一个女孩美恩后,接着又有了男孩“少少”和 “宝宝”……艾维德收养的小孩子愈来愈多,到后来,她用她六福客栈的收益,在阳城县创办起了一个孤儿院,她因此就也成了阳城县里的大善人。
然而日本鬼子来了,艾维德能怎么办呢?她就只有听从风先生的建议,带上她的一百零三个孤儿逃亡了。
从阳城县离开时,有多位帮人驮东西的骡夫,放弃了他们的生意,自愿跟随艾维德,拉着他们的骡子,既给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驮给养,还帮艾维德照护她的孤儿们……路漫漫,水迢迢,风先生也没有闲着,他像那些骡夫一样,紧随着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向大后方的陕西转移了。
满腹豌豆心肠的风先生,跟随在艾维德的身边,陪她走了一段时间,就又想着童文卿,跑回她的身边来,看望她了。风先生看见童文卿不仅把学校的建设规划搞得很有模样,便是一栋一栋的教室与宿舍,以及操场等学校里的附属建筑,出面带领一班乡土工匠和普工,干得既有条不紊,又热火朝天,差不多都已显出雏形来了!
感佩着童文卿的风先生,来到她的身边,把她就夸赞上了。
风先生说:好的作为,是对一个人最好的注解,你是无愧于自己了呢!
风先生说出了冯家村以及周边村社人众的共同心声,大家不仅看到了童文卿的漂亮好看,穿得新鲜,还看到了她的能力与心劲。有此两方面的优势,童文卿便有了无限大的凝聚力。冯家村里的乡亲们不消说了,便是周边村社里的青壮年,听说了童文卿的美与特殊,也都蜂拥而来,既欣赏她的漂亮好看,更插手进来,和灰浆的和灰浆,搬砖头的搬砖头,帮助童文卿在建校工地上出力流汗,童文卿给他们分发酬劳,也被他们推辞掉了。
义务出工的众乡亲,不大明着说啥,但私下议论起来,就有些说法了呢。有人说了:人家童文卿生得好看吧!
有人说了:好看的她给咱乡里建学校,咱好意思不出点力气吗!
众乡亲不只是轮番来建校工地义务劳动,他们中的许多人,家里有多余的砖瓦,或是多余的木料,要到工地上来了,就顺手拿一些,或顺肩扛一些。建筑工地上每天都有消耗掉的材料,就因为众人相助,今天用去的砖瓦,用掉的木料,来日差不多都会补上来……童文卿是感动乡亲们的,风先生当然也感动了。不过风先生看出了乡亲们内心的另一种感受,他说童文卿了。
风先生说:好你个童文卿哩,你不知道乡亲们喜欢你的漂亮吗?
风先生说:是穿上旗袍的漂亮哩。
风先生说:你把学校的规划设计做出来就好了,灰里来,土里去的建筑活儿,他们不需要你忙乱,你就穿上好看的旗袍,让他们看,他们干活的劲头会更大呢。
风先生的话,童文卿听进了耳朵里,就朝着他微微地笑了。
微微笑了的童文卿,从此还就只穿她好看的旗袍,在施工现场上转悠,今天是一身浅黄色的,明天是一袭浅绿色的,后天一定是一件浅粉色的……童文卿有多少款式、多少花色的旗袍呢?没人数得过来,她就那么一天一换,旗袍裹身在众人的面前,紧锣密鼓地建设着她的学校。她正建设着,已有东北、华北逃亡来的青年知识分子与学生,通过陇海铁路往陕西来,其中的一些人,听闻了童文卿建设流亡学校的事,就往冯家村她的身边聚集了。他们更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来了后,也都会参加进建设者的队列里,为一日一日、一天一天成熟着的学校奉献着力量。
风先生看着他们,他忧愁的脸上,泛出些微抑制不住的喜气。
风先生满意童文卿的作为,他在冯家村似乎没有多少可操心的。因此待了两个日头,就又马不停蹄地撵着逃亡的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去了……这时候的艾维德与她的孤儿大队,已经走进了千里中条山。山重水复,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就这么一直地走着,他们前有成年男子压阵,后有成年男子扫尾,孤儿们走在中间,大点的孤儿互相搀扶着走,小点儿的走不了,就由一路跟来的成年男子拿箩筐担着往前走。身材矮小的艾维德,既要瞻前,又要顾后,因此就前前后后地跑,来来回回地转,她自己不说辛苦,风先生看着为她没有少操心。
风先生告诉艾维德,要她务必惜爱力气,可不敢没有走出险境,把她给累趴了。
凶残的日本鬼子,就在艾维德带着她的孤儿们转悠进中条山的时候,也已突进到了这里。前边有好走的大路,但艾维德他们不敢走,走的路径不对,很有可能走进鬼子的枪口下……山路险恶,空中也不安全,白天的时候,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走着走着,凭空一声飞机的尖叫,机翼下挂着炸弹的鬼子轰炸机,成群结伙地就飞临到了他们的头顶上,艾维德便大声地喊住她的孤儿们,往山路边的灌木丛下躲。一次一次地躲,又一次一次站起来走,他们在崇山峻岭间穿行,从来都不敢懈怠,夜里的月光如果足够亮,还就连夜往前走。一百多人的队伍,在崎岖陡峭的山路扯开来有一二百米长,他们哪里饿了哪里吃,哪里累了哪里歇,出发时带着的几袋小米,没吃几天就吃没了。幸好沿路上的百姓帮衬,再还有抗战在中条山里的国军部队,遇到了分他们一些……艰难地走了十七天,终于在那个西边天空泛滥着一抹晚霞的时分,他们登上一座高山,走在前面的孤儿欢呼雀跃起来,他们大声喊了起来。
啊!黄河!
先是一个孤儿喊,跟着就全部的孤儿都喊了:啊!黄河!
艾维德赶到前面来一看,果然是黄河。晚上,他们这支特殊的队伍就宿营在了黄河边上。来日,送行的骡夫和路途中跟来的人,卸下骡子背上的粮食和行李,就都返回去了。留下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在黄河边等待过河的机会。然而那个机会,让他们足足等待了三天,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望眼欲穿,吃食也完全告罄。就在他们几乎无望的时候,从黄河的南岸划来一条小木船,下来几名自己部队的士兵。
艾维德不知道他们是谁?但风先生是认出来了,他们是童文卿的男人将军冯九爷派过来的。
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被黄河挡着不能动,风先生看得心急,他发挥特长,风一般贴着黄河的流水,跑到黄河的那边,给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寻找渡河的方法,一时寻找不到,就又贴着黄河水,跑回这边来,安慰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上天不负苦心人,风先生再一次涉水渡过黄河,他见到了准备率领部队渡河参加中条山抗战的冯九爷,就把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说给了他。满怀壮心抗日的将军九爷,内心里不失温暖情怀,他派出船只过河来探知究竟了。其实在此之前,九爷把他指挥作战时的一个宝贝镜子,拿在手上,借着阳光向对岸的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就打了招呼。但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不知缘故,没有回应九爷,九爷就派小木船来了。
小木船带给艾维德和孤儿们的希望,让他们雀跃不已。但艾维德自己却没有了一点力气,她软软地坐在黄河边上。
小木船上的军人还用一面镜子,借在阳光向对岸发射了信号。对岸的人没有再迟疑,迅速地又派来了几条小木船,分别把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运载过了黄河……艾维德是最后登船、最后一个上岸的人,到这时她才如释重负,知晓他们这支特殊的队伍是脱离险境了。将军冯九爷在他部队的灶上,给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有肉有菜地吃了一顿饱饭,还粗手大脚地写了几个字在一方白布上,交到艾维德的手上,让她哪儿都别去,就到扶风县他们冯家村,找她的女人童文卿。
冯九爷说:我女人在我老家正建一所流亡学生学校,你去了和我女人刚好做个伴儿。
当时艾维德身穿一袭旗袍,冯九爷就还说:我女人像你一样,就爱穿旗袍。
冯九爷的最后一句话,不仅把艾维德惹笑了,也把风先生惹笑了。艾维德所以有笑,笑的是她和她的孤儿们有了一个明确的去处。而风先生笑了,笑的则另有方向,也就是说奔赴抗日前线的将军九爷,心里想念起他的太太了。
既关心时事,又关心人事的风先生,知晓东洋鬼子很早就觊觎着广阔富饶的中华领土,他们举着滴血的东洋刀,已经侵占了繁华的上海,并调兵遣将,准备向南京城侵犯了。风先生不忍自己的土地被侵占,不忍自己的同胞被蹂躏,他去到还未被鬼子大屠杀的南京城。来到这里的风先生看得见,为了保卫南京不失,国民政府四处调集军力,增强南京城的防卫……冯九爷的部队,就在这个时候赶到南京城来了。他不属于国军嫡系,而是杂牌的西北军一个部分,爹不疼,娘不爱,但他热爱自己的国家,热爱自己的人民,需要奔赴国难,他没有别的话说,满腔热血地就来了。刚到南京的日子,蒋介石向新调集来军队将领,搞了一场策论测试,要他们每人做份保卫南京的答卷,别的人长篇大论,既战略还战术地写了许多,但在冯九爷这里,他大笔饱蘸浓墨,就写了一个字,一个顶天立地的“打”字。答卷转来倒去,因为独特,就转交到了委员长的手上,他看了冯九爷的那个“打”字,极为赏识,还说抗战要胜利,除了“打”,还就是个“打”。委员长传令下来,当即把冯九爷升任成了他那个杂牌军的军长。
军长可不就是将军吗!大战到来前,委员长升任冯九爷做将军、当军长,在风先生看来似乎没啥稀奇的。稀奇的是,随着委任状的到来,还来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
这位女子不是别人,就是喜欢穿旗袍、弹拨琵琶的童文卿。将军九爷不晓得童文卿到他身边来,是监督他的特务,而他竟然把她当成委员长送给他的礼品,当天晚上就要办了人家。冯九爷的鲁莽,被风先生看在眼里,他是乐了哩,还追着冯九爷说他了呢。说你狗胆包天,人家是委员长安排在你身边,监督你的特务你也敢下手!不晓得冯九爷是没听见风先生的劝告,还是他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霸王硬上弓,在他军部的下榻处,来办人家童文卿了。结果怎么样呢?冯九爷没把人家办得了,还被有点儿拳脚功夫的童文卿,把他收拾得鼻青脸肿,几乎要满地找牙了呢!
没有办得了童文卿,将军冯九爷是要发火的,结果他没有发得出来。因为童文卿胜了他后,又变得温柔缱绻,小鸟依人似的,偎在他的身边,既给他受伤的脸面敷着药水,还温言软语地问候他疼不疼,并检讨她错了,不该给他下那么重的手。
童文卿的两句说得好,说进了冯九爷的心里了。
童文卿说:凭我那点力气,咋能打得过将军您呀。都是将军惜爱我,不忍出手罢了。
童文卿说:将军要是心里不快活,你现在打我好了,我绝不还手。
童文卿给将军九爷赔着不是时,就还给九爷表示,说她可以给九爷弹拨一曲琵琶听呢。冯九爷能说啥呀?啥啥都没说,童文卿就拿出她带到九爷身边来的那把琵琶,坐在九爷面前的一张单人凳子上,给九爷弹拨起琵琶曲来。她弹拨的是什么曲子呢?她不说,粗人一个的冯九爷,自然不知道。但叨陪冯九爷身边的风先生,只是听到童文卿弹拨出的头一个音符,就知晓她弹拨的是什么了呢。风先生便探头在冯九爷的耳朵边,让他先仔细看,看着再仔细听。冯九爷照着风先生的指导一边看,一边听,他既看见,也听见“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童文卿,用她纤柔的一双手指,又弹又拨,又搓又揉,弹拨出来的曲子很好听,仿佛流水一般,带着种暖暖的意蕴,丝丝缕缕地往他心里流,他觉得心里结下的疙瘩,一点点地在融化,慢慢地就全消融掉了。
两句得体的话,一曲柔肠寸断的琵琶曲,将军九爷知觉他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
别说面子、里子有了的将军九爷,暂时抗不住丧心病狂的日本鬼子,蒋委员长的大部队也抗不住,几日的殊死搏杀,将军九爷的杂牌军几乎全军覆没,最后撤退到长江边上,冯九爷与他身边的几位卫兵,涉水往长江的那一边跑了……将军冯九爷和他的卫兵,奋力地划着冰冷的江水,都已划到了江心,再向前努力地划上一会儿,就能够脱离险境了呢。可是将军的冯九爷,却突然想起了童文卿,他甩开几个卫兵帮扶他的胳膊,独自往江那边又洄游了来,找寻童文卿了。
这时候的童文卿,仿佛难民一般,夹杂在逃命的人群里,却依然一袭旗袍,并且怀抱着她宝贝似的琵琶,她没有想到将军九爷会洄游过来找她。
童文卿想不到的是,就那么在她生命攸关的当口,气概非凡的冯九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且不容她说什么,就弯腰把她横扛在肩上,向长江边上再次地跑了……童文卿后来常要想,如果不是将军九爷洄游过来找寻她,她一定会像鬼子制造的大屠杀一般,使她成为三十三万死难者中一人。
被将军九爷扛在肩膀头上的童文卿,还抱着她的琵琶。她就那么被冯九爷扛着游过了长江,到了长江的那一边,童文卿扔开琵琶,钻进九爷的怀里,给他真心真意地说了两句话。
童文卿说:我是你的人了。
童文卿说:你要了我。
然而,将军冯九爷会乘人之危吗?如果那样了,他就不是九爷……将军九爷没有要了童文卿,他把溃逃到长江一边的人马归置了一番,一个军的力量,剩下不足一个连。他把童文卿带在身边,与他浴火重生的人一起,有火车了扒火车,没火车扒了两腿走,千辛万苦,万苦千辛,他们全都难民似的回到了陕西……经历了南京城与日本鬼子的厮杀,将军九爷心里葆有的爱国热情就更炽热了!他要重新组建一支部队,再到抗击日寇的前线去,与鬼子真刀真枪地拼,拼上命也在所不惜!
如今的将军九爷,操心的唯有童文卿。他把她送回扶风县北乡的老家来,她要新建流亡学生学校,他放手让她建设,他则坚决地组建着他的部队,准备着去大日本鬼子。
衣衫褴褛、风尘满面的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总算转移到大后方的西安城来了。他们全像抽去了筋骨的一堆肉,软在了绕城流淌的护城河边。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旗袍的女子,从朝阳门洞里走了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的身边,站住不走了……回头只是一眼合身的旗袍,艾维德即在心里断定,她是将军九爷说给她的童文卿了。
艾维德穿的也是旗袍,但她把旗袍穿得又脏又破,而童文卿穿在身上的旗袍,则既素净又爽利,特别入她的眼睛。她忐忑着心,把将军九爷给她的白布片儿,送到童文卿的手上。接过白布片儿的童文卿,匆匆把白布片儿上的字扫了一眼,就伸手拉住了艾维德,问了她两句话。
童文卿说:你见到将军九爷咧!
童文卿说:他好吗?
艾维德是要给童文卿回答的哩。但她没有风先生嘴快,伴随着她一路走来的风先生,抢着给童文卿说了。风先生说得很肯定,他说将军九爷好着哩。还说如果不是见到九爷,艾维德和她的孤儿就过不了黄河,当然更到不了西安城里来。风先生把将军九爷的情况,给童文卿简约地说着时,艾维德缓过神来,也不管风先生怎么说的,就也给童文卿说了哩。她因为激动,重重复复地就只一句话。
艾维德说:感谢九爷!
在艾维德一遍遍感谢将军九爷的言语里,童文卿的眼里却蓄积起了一汪热烫烫的泪水。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流出来,随即与艾维德和风先生一起,招呼着孤儿们,去到那家很有名望的牛羊肉泡馍馆里,给艾维德和她的孤儿们每人叫了一碗泡馍吃了呢。就在所有的人把羊肉泡吃得呼噜呼噜直响的时候,童文卿发现艾维德的左肩膀上,正有湿乎乎的脓血往出渗。
童文卿因此吃惊了呢!吃惊着的童文卿还心疼艾维德带着那么重的肩伤,是如何从遥远的山西省阳城县,跋山涉水到西安城里来?
心惊着,还心疼着的童文卿没有犹豫,把艾维德安排住进西安的一家医院里,把她肩膀里的弹片剔除出来,给她清理又缝合好伤口,安慰她老实住在医院里,她则租了两辆大卡车,把艾维德的孤儿们,全都拉去了扶风县北乡的冯家村,安排进了她新建起来的学校里。
过了些日子,伤病痊愈的艾维德也到扶风县的学校里来……来到扶风县城的艾维德,在县城雇了一头驴子,斜跨在驴背上,一直北上,往童文卿新建在冯家村的学校里走去。远远地还没走到的时候,艾维德就先看见了一座高台子,高台子上面建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楼,高台子下边开着一个拱形的大门,在大门之上,在小楼之下,横着悬了一块木刻的学校名牌。
名牌上的字甚是醒目:冯家村亲民农业技术学校。
看见了那块长条状的校牌,艾维德一骨碌从她斜跨的驴背上翻下来,给牵驴的驮夫递上路费,就往校门里小跑过去。恰在这时,学校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来了。艾维德看见她的孤儿们,脸儿洗得干干净净,衣裳穿得干干净净,他们看见了她,都如小小的鸟儿一般,向她飞了来,把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他们叫她老师,他们叫她妈妈。
艾维德把她的手,轻轻抚摸在孤儿们的脑袋和脸上,她发现他们都白了,也都胖了。
颠沛流离了那么多天,在扶风县冯家村落下脚来,艾维德千载难逢地有了个童文卿的伴儿,她别提有多高兴了。她俩伴在一起,你一身旗袍,她一袭旗袍,不论走在亲民农业技术学校的校园里,还是走出校园,走在冯家村,都会有许多眼睛盯着她俩看……两人常在众人的眼睛里,相互伴着,走到那座楼台式的校门建筑前,站住了,站一会儿,然后从楼台边的砖砌台阶上,一级一级爬到楼台顶上。 站在楼台顶上的两人,如果童文卿心有所思,会把她的那把古色古香的琵琶拿出来,再搬一把单人坐的凳子,坐在上面调试几下丝弦,这便抱在她的胸前,深情地弹拨一曲。她有时弹拨得柔肠百结、柔情似水,有时则弹拨得壮怀激烈、慷慨激昂……当然了,在童文卿弹拨上一曲两曲的琵琶曲后,艾维德也会拿出她的一把显得十分老旧的小提琴,架在她的脖子上,演奏一曲两曲的小提琴曲。来到中国已经十多个年头的艾维德,听得懂童文卿弹拨的琵琶曲,金陵女子大学高材生的童文卿,当然也听得懂艾维德演奏的小提琴曲。
各自弹拨或演奏一曲两曲的琵琶曲及小提琴曲后,还会在楼台上拉拉话儿。当然了,她俩既会把话拉到将军九爷的身上,也会拉到她俩的身上。最近的一次,艾维德说了童文卿爱穿的旗袍,说她的旗袍绣着的花色,从来都是凤凰。还说凤凰要有梧桐树才栖息哩。
因为艾维德的一句话,风先生就当面把庄子《惠子相梁》一文中的话,诵念了出来。他说“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风先生诵念出来的话,给了艾维德一个启发,她当即给童文卿说了。
艾维德说:为了中国人实现抗战的胜利,凤凰般的童文卿办起了这么好的一所学校,咱就在学校门前栽棵梧桐树!
提出这一主张的艾维德,强硬得可以,她都不再与童文卿商量,便到处打听梧桐树的下落……风先生的视野广阔,他没让艾维德太费神,就引导她,顺顺利利地寻访到了梧桐树,还不是一棵,而是两棵。
两棵梧桐树好啊!艾维德打听到了后,就追随风先生去观摩了一番,发现风先生帮她寻访到的梧桐树,树皮青碧,树干挺拔,树冠旺盛,当下谈好价钱,交了定金,就等着快入冬时适宜的日子,就往学校门前移栽了……等待使人心焦,但也可能等来好消息。艾维德与童文卿,还有风先生就在等待移栽梧桐的日子里,先就等待回了将军冯九爷。
在中条山抗战前线上的冯九爷,身受重伤,转移回西安城里治疗了一段时间,还没有完全伤愈,就告假回冯家村来了。
回到冯家村来的将军冯九爷,既看到了新建起来的学校,还看到学校运行得井井有条,便掩饰不住他内心的兴奋,当着众人的面,就把童文卿好一通夸赞,说她女辈一个,做得比男人还男人,换作是他,一定都没有她做得好。
视察着亲民农业技术学校的将军九爷,把童文卿一番夸赞后,也把她批评了一句。
这是因为将军九爷看见周遭围了许多学生,又是鼓噪,又是呐喊,一个个兴奋莫名地围观学生娃娃在篮球场上,照着一个篮球争来抢去,争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他怕学生娃娃争得急了伤着自己,就很是不忍,便偏过脸去,看着跟着他一起视察的童文卿说了。
将军九爷说:你办得起学校,就要给娃娃们家舍得买毛球蛋。
将军九爷说:娃娃家爱耍毛球蛋,你给他们每人买一个不行吗?
在将军九爷的嘴里,现代化的体育用品篮球,成了他小时候玩耍的小小毛球蛋!童文卿听得新鲜,就抬手掩住她的嘴,偷笑了呢。将军九爷不管她笑不笑,只管照着他心里想的说。九爷说他和他们冯家村的年轻娃娃,小的时候,也爱玩儿,你有个毛球蛋儿了,他会照样儿做一个出来和你玩。九爷一时说得开心,还就说了他年轻时的许多荒唐事。他做过的荒唐事,童文卿是不知道,但风先生可是知道的哩。八百里的关中道上,不独古周原上是这样,别的地方一个样,男娃娃长到能颠能跑的时候,就要跟上年龄大点儿的孩娃子去开火了。一对一地开火,是一种玩法,这个村子的孩娃子约上那个村子的孩娃子,开群火也是一种玩法。村子里的孩娃子约好了开火的对象,从自己的村子向村外约好地点去的时候,如是瓜果上市的日子,村里的老爷爷、老伯伯,不仅不会拦挡他们,还会鼓励他们,给他们掏钱买西瓜,或是别的什么水果,堆在村口上,等着开火的他们回来……开火的他们胜利的一方,走路就用上了脚后跟,一步有一步的声响;而输了的话,就换成脚尖走路了,轻脚轻手,灰头土脸。胜的一群,昂昂气壮地走到村口上,老爷爷、老伯伯会把西瓜杀开来,杀成很大很大的瓜牙子,双手捧给他们吃;输的一帮,老爷爷、老伯伯不会给他们客气,各自把他们买来的西瓜和果子,揣在自己怀里,拿回各自的家里去。
吃不着西瓜、果子的娃们家,回到各自的家里,情况可能更惨。
他们的父亲不用开口问,只听他们回家的脚步声,就知道他们是胜是输。胜了自有父亲的奖赏,输了也自有父亲的惩罚……风先生记得很清楚,将军九爷的父亲奖励他的是乡村自制的一种焦糖,红红的透着亮光,掰下小小的一方,哈上一口气,仿佛军功章似是摁在他的额头上,让他能够得意多半天;惩罚他的是旱烟锅,黄铜的旱烟锅抡起来,没轻没重,就往他的身上打了。
父亲打他一旱烟锅,恶他一句话。说:没用的东西,叫你去开火,你输了还好意思回家?
父亲说:明日继续开火去,胜了是我儿子,输咧就不是我儿子。
父亲说:男娃娃家,没点儿血性可不成,今后家有事了,国有事了,指望的可就是你们哩!
血性教育渗透进了将军冯九爷的骨子里,关键时候他敢于出手,亏得年少时的培养。但他从血与火的战场上下来,看着年轻学生争抢一个篮球,心中不忍,自然要批评童文卿了。不过她的批评,惹乐童文卿的同时,把相跟着的风先生和艾维德也给惹笑了。风先生只是以他风的模样,呵呵呵呵傻笑,而艾维德则笑着指正将军九爷了。
艾维德说:将军有所不知,学生娃玩儿的叫篮球,不是你说的毛球蛋。
艾维德说:篮球的玩法就是这个样子,就要争,就要抢,争抢到了就是胜,争抢不到就是输。
艾维德的两句话,把将军九爷说得已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就是他的态度,证明他接受艾维德的指正,因此就还夸赞了艾维德。
将军九爷说:娃娃们家,就要有这股子争抢的劲头才好。
将军九爷说:给你们办校还能省两个小钱。
关于篮球场上的一番争论,很快在亲民农业技术学习流传开来,让在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把将军九爷当活宝看,与他玩在学校里,闹在学校,这么玩闹了些日子,将军九爷完全康复了后,就又要奔赴中条山抗日前线去了。艾维德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她给将军九爷建议,就在他离开家的那天,把她与风先生看好的梧桐树移栽回学校门前来。对于艾维德的建议,九爷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两棵带着一疙瘩娘家根土的梧桐树,就那么装在两挂木轮的牛拉大车上,拉回到了学校门前来了。将军九爷,风先生以及艾维德,还有学校里的学生们,蜂拥上来,抬起梧桐树就往校门口上挖好的树坑里栽了。头一锨土,是将军九爷铲进树坑里的,接着是风先生和艾维德,现场上的学生们,排着队,每个人都给树坑里填了土,把两棵高高大大的梧桐树,端端直直地栽植起来了。
将军九爷在这个时候,表现得是那么细腻,他栽植好梧桐树后,即从他的怀里抽出两条红色的绸带,靠近了梧桐树干,踮起双脚,伸长双手,把红绸的带子,分别拴在两棵青碧的梧桐树身上。
巨大的掌声赶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如风吼,似海啸……没人知晓,那两条红色的绸带是怎么来的,便是无所不知的风先生,也糊涂着,因为那是将军九爷和童文卿的秘密,他俩知道就够了。知道的童文卿这个时候,痴痴地看着将军九爷拴在梧桐树上的红色绸带,看得她心头水波荡漾,直往她的眼睛里涌,倏忽就一咕嘟一咕嘟地往她的脸面和衣襟上流!
风先生看着流泪的童文卿,把我后来撰写的一阙《凤凰赋》,于此又穿越过来似的叨念了出来:
盤古方蘇兮凤凰,沐風秦岭之顛,啜雪终南深林。哺甘霖饬靈芝,千萬年感應,終有聖鳥翔飞。其時閶闔洞開,天声齊鳴,星河璨爛,日月同輝。百花豔而香溢,煦風淡而柳色。此所謂鳳凰矣,擇巢梧桐,选食竹实,人皆羨之,崇其祥瑞。
天繭始破兮凤凰,彩翎翮振天阔,仁声即鸣地广。扶清風而徐徐,踏白雲而依依,蹈激流而淙淙,听松濤而隆隆,望空谷而霏霏。凡得遇者,必結奇緣。姜尚渭河受教,有道者周興,無道者商滅。相如夢沉魂魄,遍遊乎仙界,乃賦乎上林。
宇宙陰陽兮凤凰,濯足三千弱水,沐翅五湖四海。心高志遠不灭,祈望平等和严,將身流星飛石,自趨烈火涅盤。流光溢彩寒暑,豔錦霞霓春秋。音似天籟琴鸣,听之者禽收戾,聞之者獸斂暴。天道人文经典,明珠览翠盛典,和諧太平万年。
就在风先生叨念《凤凰赋》昂扬的声韵里,将军九爷手抓马鞍,纵身一跃,骑上了他的那匹枣红色战马,离开他的祖居地冯家村和童文卿新办的亲民农业技术学校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学校就读的流亡学生中,呼啦啦涌出三十来个人,追了两步,跟在了将军九爷的身后,与他一起走了。
本能唆使着童文卿,也跟着将军九爷他们向前撵着走了两步,傍在童文卿的身边艾维德,如她一般,她撵一步,她也撵一步。两人撵了两步后,站定下来,把他们目送了一程,这便转身过来,爬到学校大门的楼台顶上,一袭旗袍的童文卿拿来了她的琵琶,一身旗袍的艾维德拿来了她的小提琴,穿着旗袍的童文卿是坐在的,她坐着怀抱琵琶,左手五指揉搓着琴弦,右手五指弹拨着琴弦,即把那曲壮怀激烈的 《十面埋伏》弹拨了出来,哗啦啦,哗啦啦,一刹那急如骤雨,一刹那又似雷鸣电闪……艾维德没有闲着,她把她的小提琴偎在自己的脖子下,配合着童文卿,壮大着她弹拨琵琶的声量,使得本就激昂悲壮的一曲《十面埋伏》,更多了一份激愤,还有壮烈与奋发。
风先生当时说了:他听出了童文卿琵琶里的血性!
风先生当时还说:童文卿如果不是她创办的亲民农业技术学校绊扯着,会跟随将军九爷去到抗击日本鬼子的前线上去。
将军九爷带着几十位流亡来学校成长起来的学生,远去了黄河那边的中条山抗战前线,有关他们抗战的英雄事迹,会不断地往大后方传。
童文卿最愿意听到将军九爷抗击日本鬼子的消息,那些消息往往还会化作梦想,在她晚上的梦境里出现。今夜的梦里,将军九爷挥舞着军刀砍向了鬼子的头颅,但到了明日晚上的梦里,将军九爷则又满脸的血污……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忽然地就传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凶残到极致的日本鬼子,终因他们不断地失败,而宣布无条件投降!
童文卿和艾维德她们为了抗战事业的全面胜利而欢呼雀跃,但在这个大好消息传来后不久,却还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将军九爷牺牲在了抗战前夕的战场上。
最先传给童文卿这一不幸消息的人是风先生。他在将军九爷奔赴抗战前线的日子里,以他风所具有的能力,常要到他的身边跑一趟,他见识了将军九爷他们在抗战前线上的英勇无畏,也见识了将军九爷的牺牲……中条山里的王寺沟阵地,像一道坚固的铁闸一般,顽强地阻击着日本鬼子的进攻。担任阻击任务的不是别人,就是将军九爷和他的战友们。他们坚守在这里,不仅为了掩护山里百姓的安全,还为了后续部队的战地部署,将军九爷和他的战友与数倍于他们的日本鬼子,浴血战斗了三天三晚上,没让鬼子向前推进一步,但他们的牺牲也是巨大的……
一颗瞄着九爷的子弹,从他身后不远处,射出来了。风先生看见了那颗闪着火光的子弹,他抢在子弹的前头,扑向将军九爷,想用他的身体,为九爷挡住那颗罪恶的子弹,但却没有能够,子弹穿透了风先生的身体后,射进了九爷的心脏,他回头不解地把他身后的人都扫了一眼,然后颓然倒卧在了他保家卫国的阵地上。
从将军九爷的心口上,汩汩汩汩流出的血,把一大片土地染得透红。
童文卿不能相信将军九爷死去,她把亲民农业技术学校交代给艾维德,便就一身旗袍地寻找他的将军九爷去了。她这一去,不知找见了将军九爷没有,总之将军九爷没再回到冯家村来,她也没有再回亲民农业技术学校来。便是接手了学校的艾维德,过了些日子,已然不知什么原因,悄而然之,人不知、鬼不觉地不见踪影,给冯家村留下了一所无人打理的学校。
风先生想念着将军九爷,想念着童文卿,想念着艾维德……他想念着他们,也悲伤着他们,就一直盘桓在这里,给后来人讲述着那两棵梧桐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