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芩
我只见过两次长江,一次是在宜宾,一次是在水富。对作为游客的我来说,长江不过是手机里表示“到此一游”的几张照片,跟屏幕上和纸上看来的长江没多大关系。在我看来,贾樟柯的《三峡好人》、杨超的《长江图》、佐田雅志的纪录片《长江》,以及诗词里的长江,都比我伸手就能摸到江水的长江更具有故事性。长江是远方的符号,而发生在远方的故事,远比发生在身边的故事有新鲜感。但我写这篇《观音》的初衷是“致敬”黄信尧的《大佛普拉斯》。
我是在多山的环境中长大的,山的故事多与野兽有关,人类退到幕后。缩小身体躲在树叶背后的豹子等着坏小孩路过、由龙变成的巨石被烟杆敲磕后会复活、死者幻化成蛇在树林里等待亲人……这些以山为背景的故事,填满了许多山里人的童年记忆。随着人们年龄的增长,山的神秘色彩渐渐消散,成了没有故事性的贫瘠之地,远方则成了生长故事的沃土。通过文字和影像得来的“二手”长江,一直是我理想中的故事背景。江边的房子、江上的船只、江底的遗迹……都附满了故事的养料,水下有多少条鱼,水上就发生过多少个故事。在人的活动下,江水催生故事,也淹没故事。
《观音》是我第一次写“好人”,也是第一次在小说里说服自己相信人的好。我曾以为写丑比写美更酷,假装看透人性的阴暗,不遗余力把人物往恶往丑的方向写,好像怀着深仇大恨似的。《观音》里的住持也被我塑造成一个反差人物——表面上是慈眉善目的虔诚教徒,实际上是一个杀人凶手。修改的过程中我发现,为追求戏剧性,随意给人物变换面具,易使故事失去严肃性,得不偿失。再说,在那种近似世外桃源的环境中长出来的人物,如果被强行写丑写坏,多煞风景。
电影《大佛普拉斯》里有个情节:杀人凶手将被杀者的尸体封藏在一尊大佛里,还运去寺庙供万人膜拜……当时我觉得这个设计挺漂亮,加上那段时间沉迷于看悬疑凶杀电影和小说,就忍不住想在自己的小说里加这类元素。《观音》原稿写的是一个凶杀故事,观音塑像里的尸体被设置成住持杀害的信徒。即使满怀温情大篇幅描写还算美好的场景和人物,设计一个悬疑惊悚凶杀案的念头也挥之不去,以至于每个字都是冲着凶杀情节去的,也不管整个故事的逻辑和氛围。最后,“浓墨重彩”的佛像藏尸情节成了一摊不协调的“狗血”。
编辑老师给了去除“狗血”的建议和思路——将藏尸佛换成“肉身佛”。只转化一个情节,但一下子拔高了故事的立意。我并不了解佛教,只听过“众生平等”“色即是空”之类的语录体禅理,“肉身佛”还是第一次听说。查阅资料时,我发现一些文章说“肉身佛”里的肉身要么是得道高僧的,要么是生前对百姓做出突出贡献的凡人的,而《观音》里写的“母亲”是一个几乎没有留下历史痕迹的普通人,有什么资格成为“肉身观音”呢?这个疑问给小说的修改带来很大的压力,如果变动她的身份或赋予她“成佛”的资格,那得大改,费时又费神。后来我查阅到一篇论文,其中提到“龙女成佛”的故事,说明佛与众生平等无差别,一体无二,固在众生肉身上,即可证众生本来具有的佛之法身而成佛。这为小说里一个普通女人去世后被塑造成“肉身观音”的合理性提供了的支撑,即便慧根深厚的龙女不是普通人,也足以消除我的疑虑。最后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苦苦寻找这个情节设置的合理性,表面上看是知识欠缺,对“众生平等”的理解不透彻,往深了反思,还是因为打心底把众生分成了三六九等,从而怀疑一个普通女人跟道行高深的僧人以及自带慧根的奇人在“成佛”路上不平等。
修改这篇小说前我一定没想到,出于制造惊奇的佛像藏尸情节,以及不过心也不过脑随便提一嘴的“众生平等”,会成为一个我重新看自己、看众生的契机。
这篇小说的修改过程算得上是一次无意间的修行,非常感谢编辑老师的点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