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芩
[编者语]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钟芩的《观音》,故事围绕主人公明空的成长展开,母亲离家出走后,明空七岁那年,父亲也不得不去江上当船员,他被寄养在寺庙里做了小和尚。在明空的人生里,母亲是缺席的,取而代之的是寺庙里的观音,这个如真人般大小的塑像,也成了明空的情感寄托,塑像的头顶有个发髻,鹅蛋脸,似笑非笑,右手托着一个白瓷小花瓶,瓶里插的是他每天负责摘来的新鲜莲花,塑像看起来慈眉善目,他觉得自己的母亲应该就长成这样。明空在念经与拜佛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生活平稳,直到寺庙搬迁。观音塑像在被运到新的寺庙途中发生意外,藏在塑像内部的秘密彻底打破明空内心的情感寄托,与此同时,传来母亲离世的消息……
(顾拜妮)
1
明空想象不出母亲的样子,她是一个消失的人。
家里找不到母亲存在过的痕迹,明空一厢情愿把临江窗台上的那只白瓷花瓶当作她留下的唯一遗物。父亲时常站在窗边吸烟,顺手就把烟灰抖进花瓶,末了还把烟蒂也放进去。他转身离开后,明空会把花瓶里的烟灰烟蒂倒掉,迎着光看瓶身上若有若无的纹路。
父亲喝醉后,总伸出食指直直戳在明空的额头上:“要不是你生病,幺妹就不会在大雨天过江求菩萨保佑你,小船就不会被上涨的江水打翻,她也不会抛下我们……”他的表情和语气里满是怨愤。
明空长到五岁,才知道父亲口中的“幺妹”是母亲的小名。只要有人逗他,问他的妈妈是谁,他就自豪地说:“幺妹。”这是母亲的代名词,他总找机会说出来,每说一次,仿佛就被母亲拥抱一次。
再长大点,明空发现,镇里大部分人家排行最末的女孩都叫“幺妹”。抽象、完整、独一无二的母亲分裂成了一个个具体的“幺妹”,上到八十多岁的老婆婆,下到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她们都不是明空想要的母亲形象。在他的心里,母亲又消失了一次。往后,明空日渐变得沉默寡言,不再理会那些故意提起他母亲的人。
大概是因为母亲的消失与她信佛有一定的关系,所以父亲一向敌视对面山腰上的寺庙。每当寺里的钟声响起,他总要停下手里的活,取下嘴里的烟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狠狠地吐一口唾沫,以发泄自己的怨气。
明空喜欢钟声。黎明时分的钟声是一朵朵在睡梦里绽开的花,醒来之后脑海里都还印着花的形状。傍晚的钟声则像是山体孕育的某种动物,一经唤醒便翻过群山,越过江面,最后隐进远方的黄昏里。
那时,明空眼里的世界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自家所在的山坡,其中包括一座小镇和一个小码头;一部分是江对面更加庞大陡峭的山,中心是那座看不清全貌的寺庙。独自一人发呆的时候,他总想象寺庙里的景象,希望有一天能爬上对面的山,真真切切看一眼钟声的源头。
明空七岁那年,父亲不得不重操旧业,去江上当船员。在生计面前,父亲对寺庙的敌意不堪一击。他决定把明空送进寺庙当和尚。
明空第一次坐船过江,紧张得双手紧抓船沿,心在颤抖,身体却一动不动。船靠岸,彻底静止不动了,他才颤颤巍巍站起来,鼓起勇气跳到沙地上。彼岸与此岸调换了角度,明空回头看江的对面,感觉一切都变得陌生了,码头变小了,树变小了,连坡上的房子也变小了。眼前的山跟自家所在的那座没什么区别,一样清冷的岩石,一样弯弯扭扭的灌木。不一样的是,这边通往山上的石阶上长满了一层嫩绿的青苔,看上去就像从来没有人踩踏过。父亲走在前面,在青苔上留下脚印,明空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费力地扯开步子,把自己的小脚放在父亲的脚印上。
石阶的尽头是一道大木门,门柱是石头打造的,淡淡的焚香味从门里飘出来。进了大门,香味更浓了。寺庙的院子很宽敞,中央有一棵老松树,边上是一圈黄杨木。院子临江的一边立着一排石头围栏,下方的树枝丫从石栏杆间伸上来,生意盎然。院子里边是一道石坎,中间断开建了一段台阶,上方是一座贴山而建的青瓦大房子,紧邻其左右两边的是两排一模一样的矮矮的青瓦屋。柱子、门、屋檐,都是红色的,屋檐上的鸟兽图案参杂了少量的黄色。明空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的建筑群,感觉自己似乎变得更小了。
院子里陆陆续续聚起一群光着头,穿着统一灰色衣服的孩子,他们好奇地打量明空。明空低下头,想踢踢地上的石子掩饰自己的羞怯,可铺得平平整整的石头地板上连沙子都没有。
一个嘴角上长着一颗黑痣的年轻和尚带父子去见住持。和尚得体的笑容和右手往前伸做出“请”的姿势,让许久没与人打交道的父亲有些不知所措,只顾咧着嘴一个劲儿点头。他们横穿院子,拐进一间晾满衣服的屋子才见到住持。
住持三十多岁,头跟脸一样光洁,慈眉善目,给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他坐在一堆衣物中,正在缝补一件孩子穿的衣服,动作跟常年做针线活的女人一样娴熟。看到父子进屋,他没有站起来招待的意思,只说了一声“请随便坐”,接着又低头继续穿针引线。
父亲坐在门边的凳子上,接过和尚递过来的茶杯,刚吞下第一口茶就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住持只是听着,时不时微微点头表示在听他说话并理解他的苦衷。
父亲最后总结说:“我没有什么亲戚和朋友,不然也不会来麻烦师父。”住持结束手里的活,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留下吧,跟寺里的小孩们在一起,他也不会孤单。”
父亲喜笑颜开,按下明空的肩膀要他给住持磕头。住持握住明空的另一只肩膀往上提,阻止他下跪:“不必不必,留着以后给菩萨磕。”
住持看出明空的注意力全在他的光头上,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明空的脑袋:“我看你倒有几分佛相,特别是这对大耳朵,跟弥勒佛的一样。”他捏了捏明空的左耳。明空脑海里浮现的是挂历上弥勒佛圆滚滚的大肚子。
明空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房子和这么多的人,完全被迷住了。父亲离开时,他没有像别的小孩跟父母分离时那样哭闹。
2
寺里只有两个大人,即住持和十八岁的慧心,剩下的都是五岁到十三四岁的小和尚。寺庙的里里外外都是住持和慧心在打理,稍大一点孩子负责扫扫地,帮忙照顾小一点的孩子。明空不知道如何加入他们,只好跟在住持身后。
第二天一早,明空在钟声中醒来。他为如此接近那笼罩群山的钟声而感到身心愉悦,静静地等钟声的尾音完全消失在山林中,才从被窝里爬出来。
慧心一边帮他洗脸刷牙,一边告诉他剃度仪式上的一些规矩。见他一脸茫然,慧心大度地挥了一下袖子:“记不住也没关系,到时候照着住持说的做就行了。”
大雄宝殿的三面墙下都有一排宽台子,台上大大小小的佛像或站或坐。最大的一尊佛像端坐在大殿正墙的正中央,面对大门,眼睛像是看向脚下的信徒,也像是看向门外的山。所有佛像都是金色的,一律光着头,看不出情绪。佛像背后的墙壁上画满了莲花。
殿里弥漫着浓郁的焚香气味,烟雾一股股升起来,在头顶汇聚成一片烟幕。小和尚们分成两列站在大佛面前,双手合十,低着头,异常安静。住持今天披了一件带金色丝线的红色袈裟,在大佛前的香炉里点了香,又小声念了一会儿经才转过身,朝明空轻轻招手。明空紧张得手心冒汗,双手扯着衣角,费力地挪动脚步,走向住持,也走向那尊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大佛。住持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跪在一个蒲团上。
慧心郑重地把剃刀递给住持,住持又小声念了几句经后,把剃刀贴近明空的脑袋。明空听见剃刀刮断头发的声音,头皮发凉,仿佛有一股凉风在脑袋上盘旋。剃完头,他学着住持的样子,点了三支香,插在大佛面前的香炉里,又跪下,拜了三拜。
仪式结束,住持抚摸着明空的光脑袋说:“你现在也是小和尚了。”
明空就像一个谦虚的孩子得到了奖赏,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抬起头,咧嘴笑了。
出了大殿,小和尚们又恢复玩闹。剃了头,明空自觉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了,主动加入孩子群中。他们很快接受了明空,争着过来摸他的光头,调皮的还捏捏他的大耳朵。
明空成了观音寺的一员,每天起床后都把被子折叠整齐,自己穿衣服,洗脸刷牙,早晨去大殿听住持讲经,中午跟慧心学识字,下午跟伙伴们玩游戏,寺里的一切他都喜欢,包括别的小孩不喜欢的纪律。
明空记不全住持讲的禅理,理解起来也觉困难,但住持讲的故事他都能记住。明空尤其喜欢《法华经》里龙女成佛的故事。住持说,众生平等,皆可成佛,无论男女,不论老幼,佛与众生也平等,一体无二,在众生肉身上本来具有佛之法身,龙女的故事就是一个例子。明空把同龄的龙女当作榜样,并认为龙女就潜藏在伙伴们的身上,因此越发觉得他们可贵可爱。
明空最喜欢去大雄宝殿。平时进大殿,都是拜佛和听住持念经,大家都是规规矩矩的,他也不敢东张西望。慧心去清理香灰或擦拭灰尘的时候,他喜欢跟着去帮忙。他矮得只能递递工具,多数时间是在仔细打量那些佛像,心里有很多疑问,但又觉得在佛的面前不适合问出来。
工作完毕,他们走出大殿,佛们被关在身后的门里。明空终于问出口:“这些佛是怎么来的?”
只要有人向慧心提问,他都会耐心解答:“佛都是照着一本册子上的画像塑造的。”
慧心带明空走进大殿侧面的藏经室,找出那本画着很多佛像的旧书,一个个指给他看,如来佛、弥勒佛、药师佛……还告诉他这些佛在大殿里的位置。
翻完整本书,明空突然问:“怎么没有观音?观音寺里应该有观音啊。”
慧心说:“观音在住持的禅房里,多数时候是上山看病的人拜。”
彗心告诉明空,他和住持原来是下游千佛寺的人,观音寺是住持沿江考察后选定地点修的。寺庙刚修起来时,寺里只有师徒两人,过了几个月,对岸镇子里的人家把小孩子送来出家,这里才慢慢热闹起来。
观音寺的功能跟托儿所差不多,出家的小孩多半是留守儿童。父母们坐船去下游的城市谋生,年底回家后,会把孩子接回去,过了年,又送来寺庙,顺便求观音保佑孩子身体健康。有些孩子在寺里待一两年后,会被带回去送进镇上的学校读书,而大部分孩子会在寺里长到十五六岁,然后下山跟父母一同去下游的大城市打工。
住持的禅房在大雄宝殿的东侧,小的就像是一块嵌在大殿脚下的一块大石头。禅房的侧面有一条小瀑布,平日里,水流声小得就像一首轻音乐,隔着禅房就听不到了。一到下雨天,瀑布的声音就大得像一阵阵响雷,震耳欲聋。瀑布坠下来后汇集成了一条小溪,溪水从屋后的沟壑流下去,注入江里。寺里修了一条渠,把溪水引到院子里的一口井里,供寺里的人饮用。
莲花池里的水也是从溪里引来的。住持爱去池边观赏莲花,时常一手拿着念珠,一手拿着一把长柄的木瓢,舀掉浮在水面上的青苔和树叶。池里的莲花多是白色的,一尘不染。
禅房内朴素简陋,里面只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一张带抽屉的书桌、两个蒲团、一套茶具、一张床,东侧贴墙而立的是一套放满药品的置物架。 整间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墙上嵌进墙体里的一尊观音塑像。
跟巨大的金色佛像不同,观音塑像跟真人一般大小,通体洁白,头顶有个发髻,眉眼清晰,鹅蛋形的脸,细挺的鼻梁,圆润的下巴,似笑非笑,衣裙的褶皱都特别逼真,右手托着一个白瓷小花瓶,瓶里插的是莲花池里摘来的新鲜莲花。看上去没有一点神的威严,倒像是一个俗世间的女子。
明空喜欢这尊观音像,总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垂在底座上的裙角。在明空的梦里,观音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有时候,她坐在空空如也的码头上,用木盆从江里打水,然后散开发髻,把盆里的水浇到头上,再慢慢揉洗长长的头发。有时候,她划着小船,唱着歌溯游而上,停在码头,走向坡上明空家,就像是回自己的家。
住持把禅房里的活安排给明空。有人来拜观音,他就在旁边烧茶候着;有人来找主持看病抓药,他就负责把药分类装进一次性密封药袋,并注明一天吃几顿,一顿吃几颗。他还负责更换花瓶里的莲花。有了任务,明空觉得自己长大了。
3
明空站在大殿外的石阶上就能看到对面的半山腰上的家。山上的树叶都要掉光了,父亲还没回来。
从远方归来的父母会来寺里看望自家孩子,多数时候,来的是母亲。大概是因为分别时间太长,有些孩子见了母亲还害羞,躲在门背后久久不出来。不过,最多不过半天,他们就能跟母亲重新建立起感情,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抓住机会撒娇。这些时候,明空心底的一个洞就无限扩张,深不可测。
他去到住持的禅房,坐在蒲团上,仰头看着观音,止不住流泪。
“我想妈妈。”说完,他更伤心了,哭出声来,观音在朦胧的泪光里,变成了一片白雾。
住持说:“观音就是你的妈妈。”
明空抬起袖子猛擦一把眼泪,看着观音。一脸沉静的观音也看着他。
住持继续说,“你想对妈妈说的话,都可以跟观音说。”
明空说:“可我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
“跟观音一样。”住持替他擦干眼泪,“我不骗你。”
明空止住哭声,再次仔细打量观音,随即又像那些跟母亲见面时害羞小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到了年底,孩子们差不多都被父母接回去准备过年了,平时热热闹闹的寺庙变得异常寂静、空旷。明空的父亲还没来接他,对岸山坡上的房子在白茫茫的雪里凸显出来,屋顶上的烟囱都在冒烟,只有他家的房顶依然一片空白。
明空对观音说的话越来越多,住持在背后的桌子上看经书,他也当他不存在,旁若无人地对观音讲他一天的经历,吃了什么,干了什么活,识了几个字,末了还告状似的埋怨父亲不回家。
过完年,孩子们又被父母送回寺庙,分别时免不了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半天还没过,他们就忘掉了离别的悲伤,又打成一团,还略带炫耀地分享各自的见闻。
明空一天天看着对面山上的树木越来越繁盛,他家的房子被掩藏在一片厚实的绿色中,只看得到深灰色的屋顶。与父亲分别的两年时间,在他心里无限拉伸,幻化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江,江上没有父亲的船。他突然发现,他快忘记父亲的样子了。
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明空在大殿听住持讲完经,站在石阶上,跟往常一样看向对面的山坡,发现他家的烟囱里终于冒出浓浓炊烟。他从台阶上蹦下来,告诉所有人他的父亲回来了,兴奋得像一只撒欢的小羊。在院子里玩耍的伙伴无不露出羡慕的神情。
第二天,明空早早起来,换上干净的衣服,等着父亲来接他回家。到了中午,父亲还没来,而他已经去大门外张望了好几次。住持见他思家心切,只好安排一个孩子陪明空回家。这是明空第一次下山,一路上兴奋地说个不停。
父亲坐在院子里的一张旧桌子旁喝粥,凌乱的胡子上粘上了几粒煮烂的白米。他抬起手猛擦一把,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院门边的两位不速之客。父亲已变得陌生,裸露的上半身和脸晒得黝黑,江上的阳光仿佛把他身上的水分晒干了,肋骨凸出来,清晰可见,胡子遮住了半张脸,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看向明空,像是看一个迷路闯进院子的陌生小孩,眼神里带点探寻的意味,没有半点父子久别重逢的温情。明空把喊到喉咙里的“爸爸”硬生生吞回去,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着头轻轻踢地上的石子。
“明空昨天就说要回家,我们以为你会去接他呢。”在这种氛围下,小伙伴说话有些不利索。
“谁呀?”屋里突然传出来一声尖利的女声。
随着旧木门发出的嘶哑咯吱声,门里走出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她的脸呈倒三角形,颧骨高耸,两眼分得很开,下巴却细长,耳朵上戴了长长的耳环,末端心形的吊坠垂到肩膀上。不过,两个孩子首先看到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圆滚滚的肚子。肚子占据了半个身子,仿佛身体的其他部分都附属于肚子。
她端着满满的一碗粥,费力地挪动身子,从门里跨出来,走向桌子,碗里的粥溢出来,沾在她的拇指上。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快速舔一下拇指,从瓷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萝卜丝后,一抬屁股,把坐在板凳中间的父亲挤向一头,坐在刚空出来的大半截板凳上。
两个小孩虽垂着头,眼睛却瞟向板凳,担心它会散架。
父亲吃完粥,粗鲁地把筷子横搭在碗,对明空说:“这是你妈。”说着往左边抬了一下下巴。女人这才仔细看了一眼门边的两个孩子,竭力挤出慈爱的笑容。
她的眼睛看着他们,嘴巴却凑近父亲的耳朵,低声问:“哪个是你儿子?”
父亲点燃一支烟,大声说:“小的那个。”
明空的头垂得更低了,脚下猛踢小石子,差点把一块石子踢飞到桌子下。
“你还不过来跟你妈打招呼?”父亲说。
女人眨巴着眼睛,看着明空,嘴巴忙着咀嚼,神情像是观赏一只小动物。
明空猛抬起头:“我妈是观音,不是她。”眼眶里的眼泪涌出来。
女人又咧嘴笑了一下,像是表示宽容,又像是表示嘲讽。
“小崽子,念经念走火入魔了吧,我说她是你妈,她就是你妈。”父亲骂骂咧咧,睁圆的眼睛里血丝好像又多了几条。
“她不是我的妈。”明空放声大哭,心里的委屈和悲伤山洪暴发般倾泻出来。
“砍脑壳的!”父亲气红了脸,猛地站起来,准备奔过去揍明空。
谁知,他一站起来,板凳失去平衡,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一屁股跌到地上了,桌子上的碗也带翻了,粥和咸菜流到她的头发上,又顺着流到脸上。
父亲转身,手忙脚乱去扶女人,但她太笨重了,怎么拉怎么扯都站不起来。女人放声大哭,索性坐地上不起来了。父亲嘴里依然骂不停:“小扫把星,你不安安逸逸待在庙里当和尚,跑在这里来气我,要是伤到你妈肚子里小娃儿,我非叫你偿命不可。”
见此情景,伙伴又拉又推,把明空带出院子,逃似的快速走下山坡,登上小船。明空还在啜泣,旧的泪水刚干,新的泪水又流出来。
伙伴安慰他,“没事,你爸爸只是一时生气,以后他会来看你的。再说,你还有我们,是不是?”
明空赌气说:“我才不稀罕他来看我。他快有别的小孩子了,不要我了。”
寺里等着明空回来分享见闻和零食的小和尚,见他满脸的泪痕,也就不再提他这次短暂的回家之旅。
明空去住持的禅房,只是静静地坐着看观音。花瓶里的莲花枯萎了,住持叫他去摘一朵新的,他才起身出去,一句话也不说。
4
父亲没有去寺里看过明空,明空也不再回家。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岸的家在他心里渐渐模糊了。他把寺庙当成了家,认定自己将会在这里度过余生,并为此感到满足。
寺里的小和尚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明空长成了大和尚,寺里的主要工作也有了他的一份。
佛经讲,众生平等,这大概是从佛的角度看众生。那么,对众生来说,众佛也应该是平等的。但是,明空发觉,在他的心里,观音的地位远远高于其他佛。观音填补了一切缺口,使他的生命圆满如初。因此,在他的信仰里,观音处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一天中午,明空在大殿里打扫卫生,一个小和尚急急忙忙跑来,说他的家人来找他了。
还没到院子,明空就听到了女人充满怨气的哭诉:“他爸都要死了,他还有闲心在这里念经,就算当了和尚,也要尽人子的本分。”
见明空从屋角走出来,继母才收住声,转动那对小眼珠,上下打量两遍比她高出很多的明空。
她带来的女孩蹲在院子里的松树下,整理明空用的被子、衣服、鞋子、毛巾……她们把他屋里的东西全都搬出来了,甚至还错拿了别人的一双袜子。明空一时手足无措。住持和慧心一早去了下游的千佛寺,没有人帮他应对这种突发事件。
女孩把东西收进她们带来的背篓里,站起来,扯了扯衣角,抬起头对他说:“爸爸快死了。”说完就掉眼泪。
明空指了指背篓里的东西:“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是寺里的。”
继母推开哭哭啼啼的女儿,背起背篓:“你再不回去你爸就要断气了。”不知道是对女儿说的,还是对明空说的。母女一前一后朝门外走去,明空环视一周院子,犹豫片刻,跟了出去。走出门,他又回过头,嘱咐那些目送他离去的孩子:“你们不要乱跑,更不要下江里去游泳。待住持回来你们就告诉他我去对面了。”
一路上,她们都没跟明空说话。下船后,女孩还在哭,她母亲训斥说:“就知道哭,他儿子都没哭,你倒哭得起劲,眼泪省着点流,等以后老娘死了你再哭吧。”明空只觉整个人空空荡荡的,空得连眼泪都没有。他为自己没有哭感到羞耻。
院子里的晾衣竿上挂的都是女人的裙子和内衣,屋子里的家具都是花里胡哨的,劣质桌布和窗帘都是带蕾丝边的,墙上贴了四五张女明星的海报。父亲的形象跟这些都搭不上调,他要么已经融入这个女性化的环境了,要么已经被剔除。明空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没有家了。
平铺在床上的被子看不出一丝起伏,父亲的头陷进枕头里,只看到鼻尖和凸起来的颧骨。明空连续喊了几声,才听到父亲微张的嘴巴里发出的喘息声,每一次呼吸后都有一声长长的微弱的“嘶”,像是一个漏气的气球在挤压里面的最后一点气体。
父亲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一只瘦成鸡爪样的手从被子下伸出来,在空气里乱抓,像一个溺水之人想抓住一根并不存在的救命稻草。明空握住他的手,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嘶嘶声缩回喉咙。过了许久,他才攒足了力气,开口说话:“明空啊……我看见你妈了,她变成了观音。”
第二天早晨,寺里钟声刚响过,父亲就断了气。旁边的母女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嵌着哭丧的那套话语:“你死了,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美儿还这么小。”
5
跟江边所有的成年男性一样,明空接过世代相传的生活重担,顶替父亲去船上当了搬运工。离开寺庙的时候,住持摘一朵莲花送给他,说是已经求过观音,保佑他平安归来。他把莲花拿回家,插在临江窗台上的那只花瓶里。
船上的人不叫他的名字,只叫“和尚”,时间久了,连轮船停靠的那些码头上的人也这样叫了。明空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他只当是还在寺里,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之外的事,他都不怎么关心。
明空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吃一顿饭后,趁母女去厨房收拾碗筷,他才把工资拿出来放在餐桌上,然后出门,过江,去寺里待三四天,等船上的人来通知他上班。
明空总是光着头出去,带着一头齐耳的头发回来,寺里的住持和慧心成了他的免费理发师。他在船上练了一身的力气,一回来就抢着做重活,闲下来就去拜观音,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向观音倾诉自己的见闻和烦恼。
过了两年,明空的继母带着女儿改嫁了。明空回来,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家里的家具都被她们搬走了,只剩下窗台上那只无用的花瓶。她们给他留下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地址。
慧心说,既然继母已改嫁,明空就没有义务再挣钱养她们了,该回寺里继续做“全职和尚”,帮他分担工作。他甚至担心明空出门太久会学坏。住持则说,修行不分地点,年轻人出去见见世面也好。明空有多少力气都想全部使出来,依然去挣钱,领了工资照样寄给继母和妹妹,每次回来都给寺里的小和尚买零食和玩具。
江上的消息是最及时的,听说下游要建一个大坝,搞水电站。没过多久,明空就看到了江两岸刷在墙上的标语。船上的人闲下来就议论大坝建起来的光景,有人说,会形成一个巨大的瀑布,像尼亚加拉瀑布那样,但没人知道他说的这个瀑布有多大。
寺庙大殿的一根柱子上被人画了一根白杠,下面歪歪斜斜写着“水位线”三个字。住持进出大殿,都要看一眼这道白杠,然后摇摇头,继续拜佛念经。
慧心告诉明空,观音寺将要迁去上游,地处市郊的一处风景区内,新建的寺庙已经完工。明空一想到半山的树与屋都将被淹在水下,心里就一阵难过。
每天都会有四五个穿橙色救生衣的工作人员划船经过山下的江段,从下游到上游,又从下游到上游,来来回回三四趟。他们对着喇叭大吼大叫,催促两岸的住户搬家。镇里的人家把家具搬到码头上,由船运走。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一些老人舍不得离开,佝偻着背站在船头哭个不停。小孩子们见自家祖父祖母如此伤心,也跟着哭,整个江面回荡着衰老和稚嫩的哭声。
在住持的坚持下,负责督促搬迁的工作人员同意将观音寺的佛像运往新寺。对面的人家快搬完家了,他们才请一艘大船来运佛像。
明空去帮忙收拾经书,打包成捆,裹在帷幔里,由小和尚们送到船上去。
最大的那尊佛像太重,无法搬运,只能留下来守着空空的寺庙。大殿里异常空旷安静,灰烬在光里飞舞,墙上的莲花图像模糊不清。明空站在大佛下,想象江里的鱼群在它身旁游过的情景。
住持来找明空,叫他帮忙搬观音塑像。住持指挥他把帘子拆下来,铺在地板上。两人合力把观音搬下来,轻放在帘子上。跟其他佛像相比,观音像太小了,也不重。以前,明空一直觉得观音像很高,而此时立在地上的观音,高度只到他的肩膀。
住持取来一块幔布,裹在观音像上,在底座上打了一个结。搬运工和寺里的人都集中到江边,搬运观音像只得他们两个人完成,住持也没有叫其他人帮忙的意思。观音像虽说有一个真人那么高,但重量不及一个人,用不着太多人手。但住持一路上都在冒汗,总担心观音像被磕到碰到。
甲板上挤满了佛像,只留下一条供人通行的小道,船舱里则挤满搬运工和小和尚。明空和住持把观音像立放在船尾四尊佛像中间留出来的空位上,观音像体积小,放进去刚刚好。
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多是搬家运家具的,小猫小狗在碗柜与桌子间捉迷藏,一家家人带着全部家当坐船去新家。这艘运佛像的船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他们站在红漆家具堆成的小山旁,静静地看着擦肩而过的佛。有一个开渔船的老头,眼睛紧盯着迎面而来的运佛船,没注意船的路线,渔船像是被佛像吸引了似的,渐渐靠近。这边开船的,只顾着跟围在身边的小和尚们说话,也没及时反应过来,就在两船快要撞上时,双方才使劲往两边开。船没撞上,只是几尊佛像微微朝一边歪了一下,细微的破裂声被船员的骂声盖过。
“龟儿子,开船不长眼,迟早要翻船。”
渔船那边回敬:“瞎眼的,在佛前也不积点口德。”
船开到一个热闹的大码头,终于停了下来。慧心带着孩子们先下船,住持和明空留下来协助搬运佛像。
明空去船尾,打算先把观音像搬下去。大概是因为半路上的一阵晃动,观音像被晃歪了,斜靠在旁边弥勒佛身上。明空扯着幔布的一角,想把观音像扶正,布里突然发出一声“咵”,观音像的上半截倒向旁边的空隙,幔布随即翘了起来,观音像的下半截露出来,白瓷断裂的截面白得晃眼。
明空捏了一把冷汗,手和腿开始打颤。他握住幔布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往上揭,想看明白断裂处。他看到的是塑像里已经干枯的人腿,一只已经与上部分身体分开,一只还有一丝干肉连着。他发出一声惊叫,一屁股坐在过道上,不断往后缩。闻声而来的两个搬运工再次揭开已经绷开的幔布,两人同时被吓得猛退一步,差点踩到明空的小腿。
走出船舱的住持看到船尾的几个人神色不对,急忙赶过去。他撞开他们,扑向观音像,扯开幔布。他回过头扫视一圈背后聚集的人群,鼻腔和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呼呼声,嘴角的肌肉微微发抖。他跪下来,捡起一截小腿骨,仔细看了一眼,再次确定观音像毁了。背后聚起来的人中,有几个被吓跑了,一窝蜂跳上码头。
警察把住持带走了,也把支离破碎的观音塑像带走了。两个警察留下来,安排搬运工把所有佛像砸开,看里面是否还有干尸。佛像的头、手、脚趾……纷纷掉进江里,都成了碎片。有人提醒说,寺庙里还有一尊大佛。警察带着两个自告奋勇的船工,搭上一条小船,顺流而下去寺庙砸大佛。
明空瘫坐在佛像的碎片中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像刚从江里捞起来的溺水之人。慧心拍了几下他的肩膀,他也没有反应。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话:“我不去新寺庙了,你走吧。”慧心又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告别,转身走下船,小跑着跟上搬运经书的队伍。
明空留在江上,继续当搬运工。好奇心强的人向他打听干尸的事,他扭过头走向另一边,不再理会。那天参加搬运佛像的人跟别人讲述当时的情景,明空也只当没听见,静静地坐在船头看着江水发呆。
过了半个月,有个人开着一辆满身泥点子的车来,在码头上找到明空,通知他去领母亲的骨灰。来人说,干尸的事已查明,那是观音寺的肉身佛,出警的年轻人不知道这回事,导致一场误会毁了那么多佛像……三十年前,明空的母亲划船过江意外身亡,但她带着去的儿子却在那场事故中奇迹般生还,镇里的佛教徒都认为是观音救了他……见明空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他只好收住话,猛吸一口烟掩饰尴尬。
明空坐上车,跟着那人去把骨灰盒领回来了。到了小码头,他打开骨灰盒,把骨灰都撒进江里,末了连同盒子也扔进水里。他目送小小的骨灰盒漂远,慢慢沉进水里,江上沉静如初。他蹲坐在码头边,放声大哭起来。
明空偶尔会去千佛寺见住持,不拜佛,也不问道,只是坐着喝茶。住持变老的速度仿佛在加快,长出来的头发里有一半是白的,两颊的肉塌下去,颧骨凸了起来。
明空最后一次去千佛寺,把一只白瓷小花瓶留在了茶几上。
6
在江水涨起来之前,各个码头上都很繁忙,这是最后的喧嚣。过不了多久,码头以及人们留下的痕迹都会被江水淹没。明空意识到,他的过去也将被江水淹没,自己从此变成飘荡在江上的孤魂野鬼。
有一批货运去上游,明空第一次见到继母和妹妹写在纸上的那座小城。码头上依然有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她们为争夺客人,相互叫骂,骂的同时还能调换语气和表情,向刚从船上下来的船工卖弄风情。有个穿红裙子的女孩背靠着墙,缩在这群人的背后。只要有人走过她面前,她就掀起裙子,左右摇摆,露出干瘦的腿。她的那张倒三角形的脸极具辨识度,明空走过去,拍下她提着裙子的手,怒气冲冲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孩和母亲住在江边的一艘破船里,明空进船舱时额头撞在了一根快塌下来的横梁上。他走进去后,里面的空间就没剩多少了,躺在角落里的继母不停地咳嗽,内脏都好像要咳出来了。
女孩说母亲已经病很久了,而她的继父早就跟另外的女人远走高飞,还带走了她们的积蓄。
明空弯着腰走出船舱,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又转身走进去。他搜遍衣服和裤子上的口袋,把里面的钱叠在一起,放在继母的枕头边。
“这里就要被淹了,我去找住处。”他说。
从老家搬出来的人多半暂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能住的房子都挤满了人。明空想到,可以暂时去新建的观音寺住一段时间,等人群疏散了再慢慢找房子。
隔日,明空乘车去到观音寺所在的市区。经过一番打听,他才知道观音寺已经改名为万佛寺,大有跟下游的千佛寺竞争的意思。他穿过大半座到处都在施工的城市,走到一座小山下才找到了占据了整座山的万佛寺。万佛寺寺门金碧辉煌,门口长长的台阶挤满了游览的人。寺门的两侧摆满了小摊,三四个和尚守在摊后,手里拿着香和烛,向游客推销,说他们的香烛跟别处的不一样,都是寺里自制的,能驱蚊,能明目清心……
寺门两边都有一座假山,右边的假山下有一个池子,水面泛着一层绿,里面的锦鲤时不时扇动红白相间的尾巴,搅起一圈波纹。看到有人往池子里丢一枚硬币,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巴动不停,明空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许愿池。左中右都有一条路,中间的一道石梯通往一座帝王宫殿似的大殿。明空拿不定主意该往哪个方向走,犹豫了几秒,才抬步登上石梯。
大殿的名称也叫大雄宝殿,殿外的院子中央立着一座微型铁塔,三四米高,上边挂满了铃铛,风一吹就发出叮铃声。一个嚼着口香糖的半大孩子总是跳起来拍打铁塔上的铃铛。外面门庭若市,殿内却异常安静。大殿只开了一道窄门,时不时有一两个年轻和尚进出。明空张望了许久,没有一个人是他认识的。那些小孩可能已被父母接走了,万佛寺是真正的寺庙。
明空走向一道半掩的门,伸头往里看。殿内点满了油灯和蜡烛,亮光只照到那些高大佛像的下半身,胸口以上的部分隐没在黑暗里。他睁大眼睛想看清佛像的脸部,门背后的阴影里突然闪出来一个长脸和尚,他猛挥衣袖,像赶一只恼人的苍蝇那样赶明空:“闲人免进,闲人免进。”
明空说:“我想看看观音。”
和尚没好气地说:“没看到寺门边的通知?寺庙今天不开放,再说,寺里没有观音。”啪的一声,门关上了。
明空又回到铁塔下。那个玩铃铛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竹竿,不断敲打铃铛,刺耳的声音吵得他心生烦躁。他走出去,想阻止那孩子,还没开口,有个中年妇女推了一把他:“麻烦你让一下,我要在这里拍照。”妇女拉过男孩,龇牙咧嘴摆拍照姿势。拍照的是一个长头发盖住眼睛的男人,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看镜头的。
明空退到栏杆边,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看到一个和尚从大殿的侧门走出来,他急忙迎上去:“请问您知道慧心住哪里吗?”
“我们寺里没有这个人。”和尚没停步。
“就是嘴角有一颗痣的那个。”明空戳了戳自己的嘴角。
“哦,你说的可能是住持。”
“他在哪里?”
“他去接王老板了,应该快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寺里涌进来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又大又圆的肚子在衣服下呼之欲出,里面的白衬衫在西装纽扣间的缝里挤出来,像一节白色的肠子。跟在身旁的大个子和尚谦卑地弯着腰,一直往右前方半伸着手,像酒店的服务生那样做“请”的姿势,脸上的笑容也恰到好处。后面跟着的四个走路姿势大摇大摆的青年。
他们爬楼梯的时候,大殿的门打开了,里面的佛像金光闪闪,底座上围了一圈五颜六色的彩灯。明空发现,那些佛像的样子都跟正在气喘吁吁地爬石梯的男人差不多,一样的肥头大耳,一样看不出喜怒的表情,连脸上的肉褶子都十分相似。
和尚们排列在殿门外,低眉顺眼,准备好了欢迎仪式。待那群人爬上来,明空才发现引路的那个和尚就是慧心。慧心胖了两圈,两颊的肉坠着,嘴角的痣更大更黑了。慧心一心一意做引路人,没看到围观者中的明空。明空一直目送他们走进大殿。
大殿里响起诵经声,明空走下石梯,出了门,诵经声渐渐被寺门外的喧嚣取代了。
明空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索性走到摊前观赏那些批量生产的饰物。摊子的四周挂满了印在纸上的佛像,泛着光,油腻腻的,随风改变表情。摊子的一边齐齐整整地摆着手链和项链,有塑料的,也有木质的,剩下的空间塞满了塑料做的佛像,大的有三十多厘米高,小的只有大拇指那么大,是作为钥匙扣上饰品出售的。
明空扫一眼后,问:“有没有观音?”
坐在摊位后的和尚捡起一个青绿色的观音像,扔到明空的手边。明空捡起观音像,左看右看,发现它跟其他佛像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表情,唯一不同的一点是,头上多了一个模糊的发髻。
“观音不是这样的。”明空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去。
和尚轻蔑地瞥他一眼:“你又没见过观音,怎么知道不是这样的?”
明空抬手一挥,把摊上的大半佛像和佛珠都掀到了地上,吼道:“观音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