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美好的青春时光,希望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多读好书,我愿与你们共成长。
——罗荣青
在水莲没来横塘屋场外婆家之前,屋场里的孩子唱歌唱得最好的是玉民。他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屋场里的人常常听到他唱歌,有时候,他的爸爸程立元来了兴致,还给他伴奏。
玉民的爸爸是位裁缝师傅,有一手漂亮的裁缝活,还会几样乐器,笛子、唢呐、二胡都會一些。人家说,要是他有一双好腿,完全可以去汉调班子,坐到喜庆的宴席上去,靠那几样吹拉弹唱的家伙吃饭。人家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带着惋惜,还有一丝丝怜悯。但是程师傅是不需要别人怜悯的,在横塘屋场,最快活的就是他们家了。
程师傅会那样多的乐器,玉民一样也不会。人家问程师傅:“你怎么不教你儿子吹拉弹唱?”
他说:“这得看他自己有没有兴趣。”
玉民不会乐器,他自己就是乐器。他记得老师说过,人体本身就是一个精妙的乐器,竹不如丝,丝不如肉,肉就是人的喉咙,是任何乐器都无法比拟的。听了水莲唱歌,玉民觉得水莲唱得比自己好听。怎么个好听法呢?她的声音很干净,山泉水一样,他实在找不出一个贴切的词语来形容。
往年,要是水莲来了外婆家,总能听到她唱歌。她的外婆花婆叫她剥蒜她唱歌,在晒谷坪上做游戏她唱歌,夜晚乘凉她唱歌,总之很多时候她都在唱歌。人家说:“那样爱唱歌,将来当个歌星。”
水莲说:“为什么要当歌星呢?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
她的妈妈就是一名老师,在她念书的学校教书。
人家说:“那就当一个教唱歌的老师。”
水莲嘴上没再说什么,她心里说:为什么要当教唱歌的老师呢?当什么老师都能唱歌的。她只是想当一名老师,还没有想好要当一名什么学科的老师。
但是,水莲这一次来,大家好像没有听到她唱歌了。
她怎么不唱歌了呢?人家这样问花婆。
花婆说:“她爱唱就唱,不爱唱就不唱,随她自己好了。”
花婆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希望她唱。
后来,水莲和屋场里的黑皮闹了架,大家都知道了,她的脸上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痕,这疤痕是怎么来的?就像黑皮无心调侃的那样,她被狗咬了。她是真的被狗咬了,这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这大概就是她不愿意唱歌的缘故吧。大家都觉得,像水莲这样清秀的小客娘,脸上突然多了一道疤痕,就像一件白瓷瓶被磕破了一个角,让人心疼。
最心疼的是花婆。她知道一个偏方,用酒酿涂疤痕可以让疤痕淡化,她每天都往水莲的疤痕上涂酒酿。水莲不太喜欢酒酿,那种甜腻腻的味道让她有点晕乎乎的。但是花婆说了,要坚持才会有效果,涂一段时间,它就消失了。花婆从来不在水莲面前提与疤痕有关的字眼,说到水莲脸上的疤痕,都是以其他词语来代替。花婆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了话,让水莲多想。
屋场里的大嗓门三生嫂,见孙子天星正在屋场的榕树下和一帮孩子追逐打闹,饭碗撂在一个石礅上,说:“天星,还不赶紧把碗里的饭吃干净,回去把碗洗一下。”
天星正在兴头上,根本就没有听到,三生嫂尖着嗓子喊:“天星,饭碗不吃干净,将来娶一个疤脸婆。”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说法。
天星说:“我才不要呢。”
黑皮看看四周,见水莲不在,说:“那就娶水莲好了。”
天星说:“你才娶水莲。”
天星也不是嫌弃水莲。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说起这种话题都有点害臊,只好以对方的话回敬。
水莲在屋里,外婆正在给她涂酒酿,这话被她听到了,她生了很大的气,不让花婆再给她涂酒酿。花婆说:“不要听他们胡说,我的水莲是个标致的小客娘。”
外面,黑皮说:“你娶她。”
天星说:“你娶她。”
花婆出去,他们都住了嘴。花婆让他们过来,说:“水莲哪点不好?你们这样说她。人家脸上是有个点,也不能这样编派人家。再说了,那个小点涂一涂酒酿,过上个把月就没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天星和黑皮都低了头,不敢看花婆。
晚上,在天井边乘凉,一块长方形的月光扣在天井边,水莲和花婆就躺在天井边的竹椅上。
花婆说:“水莲,心要放宽点,脸上一个小点不算什么,况且,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水莲说:“那样大一块,还说看不到。”
花婆说:“还没指甲盖大嘛。”
水莲说:“明明很大,我自己每天照镜子看得到。”
花婆说:“哪有很大,不碍事的。要是照你这样想,程师傅就不过日子啦。”
水莲想起程师傅,他坐在缝纫机前,一手转动缝纫机侧边的轮子,一手摆弄布片,把一件件样子好看的衣服做出来。他是个大人,腿脚却像孩童,走路只能借助两张小板凳。但是呢,他的衣着打扮每天都齐齐整整,头发、脸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的物件,也从来不见一点凌乱,他的日子是讲究的。玉民有他爸爸的风范,衣着旧了一点,但是干净,熨得平平整整。
水莲的一件衣服开了线缝,花婆带她去程师傅家。程师傅看看一旁的水莲,随口说了一句:“怎么好久没听你唱歌了?”
水莲说:“嗯。”
程师傅说:“等下我来吹笛子伴奏,你唱一首怎么样?我和我们家玉民经常这样的。”
花婆说:“程师傅抬举你呢。”
水莲没有说话。
程师傅说:“没事,你想唱就唱吧,不想唱就不唱。”
程师傅忙完手上的活,要休息一下,叫玉民拿出一支笛子来。他吹笛子,玉民唱了一首时下电视剧的主题曲,父子俩配合得很好。玉民唱得好,唱得很投入,配着程师傅的笛声,把水莲的泪水唱出来了。玉民唱完了,花婆才发现水莲哭了,花婆说:“水莲怎么了,哭什么呢?”
水莲说:“他唱得太好了。”
花婆说:“你的心太小,听个歌有什么好哭的嘛。”
水莲不喜欢花婆这样说她,不理花婆。
程师傅打圆场,说:“水莲是感情丰富,难怪她唱歌唱得好呢。”
水莲很感激程师傅向着她。
水莲常常来程师傅家找玉民。玉民不在,她就看程师傅做衣服。程师傅的手巧,把一块块布裁剪成各式各样的衣服。程师傅前不久给她做过一件连衣裙,做工精细,穿在身上妥帖舒适,真是好手艺。有一次,水莲不由自主地盯着程师傅的腿脚看了许久,程师傅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的脚为什么这么小?”
水莲知道自己刚刚是不礼貌的,忙说:“不是,没有。”
程师傅说:“没关系的,我从小就这样子,天生的残疾。”
水莲听到“残疾”两个字,觉得有些刺耳。他说的是一个事实,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觉得有些突然,有谁愿意说自己残疾呢?程师傅似乎并不在意,说起他小时候哥哥背他去学校上学,说起他跟着师父学裁缝,常常有人背后笑话他,他只好自己下狠劲,把书念好,把手艺学好,别人就不敢笑话他了。
水莲觉得,程师傅能成为一位好裁缝,真不容易,而且还会那样多的乐器。她觉得程师傅真厉害,甚至有点伟大。她真是这么想的,就跟玉民这样说了。玉民说:“什么呀,我爸爸就是乐观一点嘛。”
水莲觉得,玉民概括得很准确,他确实是个乐观的人。他的乐观和别人不一样,不是整天乐呵呵的那种乐观,是安安静静的乐观,做什么事都从从容容的。
玉民他们一家子都从从容容的,父子俩对谁都和气。不像天星家,他的奶奶三生嫂,一点小事都要大呼小叫,要是谁冒犯了她,她能念叨人家老半天不换一口气。他们家整天都鸡飞狗跳,这是天星自己说的。水莲觉得,天星这样说夸张了一点,却很形象。
玉民对着一树木芙蓉花歌唱,微微仰着后脑勺,唱得那么投入,唱完一遍,又来一遍。水莲在心里面想,他确实唱得很好,让人听了还想听。玉民唱到一句“嘿嘿”,黑皮从树影里跳出来,大喊一声“嘿嘿”,把玉民吓了一跳。玉民没了兴致,没再唱下去,举起手来,假装要打他,黑皮说:“等一下,告诉你个好消息。”
玉民说:“什么好消息?”
黑皮说:“有个马戏团明天在我们村演出,现在正在小学那边搭舞台。”
小学就在屋场边上,没几步路。
玉民去看了,那并不是一个马戏团,而是一个歌舞剧团,他们的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欢乐歌舞剧团”几个大字。大家习惯于把走村串巷的各种剧团统称为马戏团。
玉民把这个消息告诉水莲,她按捺不住好奇,去小学看他们搭建舞台。水莲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多的残疾人聚在一起,有的坐着轮椅,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像横塘屋场的程师傅那样,手里拿两个小小的四脚板凳辅助行走,也有的四肢健全,但是他们说话是用手比画的,有的戴着墨镜,怀抱着二胡。他们忙忙碌碌,各自做事。有个姐姐,扎着马尾,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吧,她有一只袖管是空的,走起路来,脚底像安了弹簧,让人忘记她的一只袖子是空的。她走过来,让水莲抬一下脚,水莲踩住人家的电线了。水莲有些不好意思,说:“对不起。”
姐姐说:“没事。我们明天演出,快去告诉你的邻居们。”
水莲说:“我们都知道了,有什么节目呢?”
姐姐说:“唱歌啊,跳舞啊,明天看了就知道了。”
水莲就这样和她认识了。姐姐说要买点米,水莲把她带到屋场来。那时,程师傅正在家里吹笛子。姐姐说:“吹得真好。”
水莲说:“他也是个残疾人。”
她说完就有了些许愧疚,这几个字,安到程师傅身上,她有些不忍。
姐姐说:“是吗?”
水莲带她去认识程师傅,程师傅一首曲子还没吹完,姐姐示意水莲等一等。等他吹完了,才进去。
歌舞剧团还有几个听到他吹笛子的人,也来屋场看看。演出要第二天才开始,当天晚上,剧团有好几个人去了横塘屋场。这一晚,屋场的晒谷坪热闹起来了,仿佛是剧团提前开演了。程师傅吹笛子,吹的是《扬鞭催马运粮忙》,曲子激越明亮,大家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程师傅一起调,水莲仿佛看到了一匹骏马在对面黑色的山脊上奔跑,越跑越快,长风扬起它的鬃毛。这匹马在笛声里跑了许久,才停下来。剧团的人说:“想不到这里能遇到这么厉害的行家。”
大家听得出来,他们的语气里有钦佩,有点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思。
程师傅说:“不敢当,献丑了,就是玩玩的。”
接着是剧团戴墨镜的人拉二胡,水莲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他沉醉其中的样子,他的二胡声里,尽是苦,像把一个人一辈子的苦难全倒出来了。程师傅是懂二胡的,天星的爷爷也是懂二胡的,他们都说他功夫深厚,能把二胡拉成这样,不容易,下过苦功的。
那个姐姐清唱了一首歌,她的声音那么高亢,有穿透力,把一首《黄土高坡》唱到天上去了。水莲以前在电视里听,在录音机里听,都没有现场听来得震撼。天星说:“比我们老师唱得还好。”
这正是玉民想说的,既然天星说了,他就不说了。
这一晚,玉民唱了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他一开口,剧团的那个姐姐悄悄地在下面说:“唱得不错呀。”
天星、水莲、黑皮还有程师傅他们都听见了。他们的话让玉民很受用,他们可是专门唱歌的人呀,他们的评价显得比较有分量。
他们也让水莲唱几句,水莲不唱。
程师傅说:“水莲的嗓子好,唱什么都好听的,好久没听到你唱歌了。”
水蓮还是不肯唱,说:“你们唱吧。”
玉民把水莲推到场地中间,水莲有些恼怒,一甩手,回外婆家去了。水莲在前面跑,花婆在后面追,说:“唱一下也没什么要紧嘛,不唱就不唱,不要生气嘛。”
水莲上了阁楼,开了窗子,月光白白一片,能看到晒谷坪上的热闹。黑夜中,她在心里默默地歌唱。远远地看着月光下晒谷坪上欢腾的场景,她有点想唱出声来,但是没有。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酒酿的味道,幽幽地飘过来,或许根本就不是,只是一种幻觉。
这一晚,水莲听到玉民跟大家说:“要是水莲唱,她比我唱得还好。”
没有听到水莲唱歌,剧团的人都有些遗憾。
后来,大家听说剧团的人更大的遗憾是没有把程师傅带走。程师傅当然是不走的,他在横塘屋场有一个温暖的家,他要是走了,他的妻子怎么办?他的儿子玉民怎么办?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这样一来,大家更加佩服程师傅了,他拒绝加入“欢乐歌舞剧团”,好像反而抬高了他的身价。程师傅自己并不觉得什么,仍然每天坐在缝纫机前,裁裁剪剪,把一件件样子好看的衣服做出来,把人打扮得精精神神的。
过了些日子,水莲和花婆去桐木镇上赶场回家,在仙桥屋场的廊桥下了车,要走一段路回横塘屋场。一下车,就听见廊桥里面传来二胡曲子,曲子歡快,她在程师傅家听过这曲子,叫不上名。走到廊桥上,看清楚了,是程师傅。他怎么在廊桥上拉起二胡来了?廊桥上好些人,都坐在廊桥两侧的长条木凳上听他拉二胡。还有一些人,站在程师傅前面,一边听,一边欣赏他沉醉其中的样子。程师傅拉完一首曲子,有人说再来一首,他就再来一首《赛马》,马尾弓上万马奔腾,简简单单的两根弦,他是怎么变出那样丰富的调子来的呢?水莲觉得程师傅那双手太巧了。
一曲终了,有几个过路客掏了钱,放在程师傅面前的琴匣子里,程师傅说:“你们误会了,我不是卖艺的,不收钱。”
那几个人愣了一下。一个人笑了笑,说:“你拉得太好了。”
花婆说:“那是当然,人家歌舞剧团请他去他都没去呢。”
那人说:“是嘛,我就说他功夫好嘛。”
那几个人并没有把钱拿回去的意思,程师傅说:“我不能要你们的钱,你们把钱拿回去。我只是试一试刚买的琴弦,我不是卖艺的。”
程师傅又强调了一次,他说话的口气有点严肃。
那几个人好像不好意思把自己施舍出去的钱又要回来。程师傅腿脚不便,水莲过去,把琴匣子里面的钱拿出来,把钱还给他们。
花婆说:“这可是我们程坊村的程师傅。”
她的话透着神气,让人对程师傅刮目相看,从心底生出敬意来,谁能想到那样一个人是个地方上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傅呢。其中有一个人说:“他就是程师傅啊,早听说过他的裁缝手艺了得,真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程师傅挺起胸膛,一副板板正正的模样,迎着他们惊讶的目光,说:“哪里哪里。”
水莲觉得,程师傅这样子真好。
到了晚上,花婆给水莲涂过了酒酿。水莲听到玉民在远处唱歌,听声音,大概是在他自己家。水莲走到屋外,外面漆黑一片,星斗满天,她也跟着玉民唱起来。水莲的声音开始很小,越唱越大,还是那样好听。花婆听到了,出来看,一个小小黑影,立在门前。花婆不惊扰她,静静地在她背后听她唱。
夜风里有花的香气袭来,夜风里有歌声四处飘散。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