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铃
1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像我爸那样的技术干部大概很“吃香”,因为他总在不同的城市间调来调去。这使我和比我稍大点儿的八哥、七姐有机会跟着父母长途旅行。
一切交通工具中最令我陶醉的要数火车——满满的幸福感会在跨进车厢的那一瞬间袭来……对啦,那个时代,客运列车统统漆成绿色;每节车厢的乘客定员有108的(软座),有144的(硬座),有回还给我们一家安排了一间4个铺位的小客房(大约就是所谓软卧吧)。我和八哥沿着一侧的走廊数过去,那样的小房间整节车厢总共才8个。
如此优待并不能使我满意,因为我惦记着曾经坐过一回的“儿童车厢”——也许叫“母子车厢”更为恰当,那是专为带娃的母亲们准备的。列车员刚把妈妈、八哥和我领进去,我就怀疑自己来到了儿童乐园——
车厢的座椅全靠边排列,地面铺着绿毡子;里面除了当妈妈的,到处蹲着、爬着跟我年龄相仿的小孩。他们在追逐各种各样的玩具:摇马、转盘枪、噗噗响的发条坦克、小汽车,以及拨开电开关就原地打转转的熊猫、乌龟,能够自己翻跟斗的铁皮猴子,等等等等。
不过,再精美的玩具也赶不上火车本身有趣啊。
失去了新鲜感,第二次进入儿童车厢就感觉不到多少吸引力了。不光是我,火车开动不久,小孩们纷纷撇开刚才还争夺不休的小汽车、洋娃娃,被窗外掠过的山水和街市吸引过去……
对于喜新厌旧的小家伙们,还有什么能比行进中变幻莫测的窗外景色更能满足他们呢。无怪乎,后来铁路部门取消了这种实属多余的专用车厢。
但我相信,所有进入过儿童车厢的孩子一辈子都忘不了它——
因为他们跟母亲一起,在这儿受到过不寻常的礼遇和尊重!
2
出门旅行,母亲必定准备一本地图册,好让我们对照着车站名,时刻清醒地掌握自己“在地球上”所处的位置。
绿皮火车每隔十来分钟就得停下来上下旅客,老是在出站进站、加快减慢中变换时速,几百千米的路程,往往得夜以继日跑上十多个小时。
——慢慢行进,是不是为了让乘客从容不迫地观赏沿途风光?
我巴不得它开得更慢,好让我们有足够时间与那些闻名已久的大山大河相会,让我们满怀希冀地驶入一座座陌生的城市和乡镇,然后带着满脑瓜新奇和喜悦,在长长的汽笛声中缓缓离去。
妈妈贴在我耳边轻声解说:“那是铁矿山;那是运煤的传送带;大水坝下有一座水力发电站,山顶那个像埃菲尔铁塔的,是输送电力的高压线。
“小船上的大黑鸟叫鸬鹚,它们可以帮主人捕鱼;看到田间的水稻吗?绿中带黄的那一大片……对,我们吃的大米就是从稻谷里碾出来的,等到它们变得金黄,就完全成熟、可以收割啦。
“刚才路边开过的机器就是收稻子的收割机;站台外那几匹拉车的牲口不是马,是骡子,对,它们的父母分别是驴和马……
“噢,又在减速爬坡。过了这段坡道,我们会望见一座大山——地图上标明了的,你们自己找一找。”
于是,一系列从儿童读物里获得的模糊概念,都因亲眼所见的鲜活画面变得清晰而生动。
“……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车顶不知哪个角落响起了熟悉的歌声。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歌声是从老远的地方,从目光所及的农田、城市、工厂、矿山传来,甚至,就回荡在万里山河的上空。
3
与绿皮列车密不可分的是和蔼可亲、乐于助人的乘警,分送茶水餐饮的乘务员,以及大小站台上那些穿同样制服的人——每当客车进站出站(即便并不停车),他们无论多忙,都会放下手里的工作庄严肃立,对车窗行注目礼。
上下车的人流中,总能看到这些“公家人”扶老携幼、扛包拎袋的忙碌身影。在匆忙“赶车”的紧张时刻,我不止一次被他们背过、抱过。
有一次,当教师的五姐忙于开学,腾不出时间,将留在她那儿度假的八哥托付给绿皮车上一位全然不认识的列车员,七岁半的八哥就平平安安地被“寄”到了千里之外;到了站,列车员又把他交到另一个阿姨手里,阿姨乘渡轮、搭公交车,一路辗转,把八哥送到我们家。
那位陌生阿姨匆匆离去后,妈妈才想到忘了问人家的姓名。
4
车厢里上上下下变换不定的旅客,也能吸引我们的兴趣。
绿皮列车的座位是两两相对的,这大约是为了方便旅客之间的交流——夜以继日的旅途中,有缘见面的人与人当然会有好多的话要说;如果抬头只能瞧见人家的后脑勺,岂不扫兴!
跟那时大多数人一样,爸爸妈妈上了车都乐意同人家聊天,也鼓励我们“勇敢地”跟陌生人说话。但我们很少有那样的胆量,大半时候,姐弟仨只能在一旁傻愣着,充当看客、听众。
一位老兵指着远处的山峰,讲述早些年在这一带打鬼子的经历。说起牺牲的战友,他禁不住热泪纵横,让我意外地发现大人竟然也有哭的时候。
农民见面少不了谈论天气和庄稼的收成:水稻、麦子、玉米、高粱,还有许许多多闻所未闻的农作物,以及关于他们的家畜、关于湖畔林间飞禽走兽的奇闻轶事。
穿工作服的工人最爱显摆的是他们的矿山和工厂。有一个提到矿里新购置的大机器——那台机器干起活来能顶一百个人!这消息让旁边两位种田的老汉惊羡不已。
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各自不同的方言土语——大人们的交谈,仿佛为车窗景物配的画外音,让我们恍如置身一部部新拍的纪录片中。那些十分遥远的事物,便一步步朝我们挪近……
5
一對中途上车的乡下母女没找到座位,紧挨我们站在过道里。妈妈急忙抱起我,还叫七姐、八哥“叠摞”起来,为她们腾出一小块地方。七姐把糕饼分给小女孩,妈妈已经跟那位农妇攀谈上了。
女孩就挣脱了她母亲的怀抱,扳住小桌面凑近雨点儿击打的窗玻璃。
列车穿行在丘陵田地之间,不时有巨树从近旁闪过。
“我们屋子边的树,比这些还大!”听到我惊呼,跟八哥一般高的女孩骄傲地宣布。
“你家有马吗?”七姐问。
“没有。我们有狗儿、猫儿,有猪,”女孩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有大黄牛、鹅、鸡……还有兔子。昨天它刚生下八只小兔……”
哇,那不成动物园了!我羡慕得要命。
小女孩羡慕的却是八哥手里的图画书。妈妈就让八哥将书送给她。
雨停了,坐在对面的乘客打开了双层窗玻璃。
猛然扑进窗口的浓甜香味把我们的眼光牵进小河对面的果园,我们忘乎所以地尖叫,争相报出各自看清了的水果和树木;更远点儿,绿云般的荷叶间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粉红淡紫;一群漂亮的大白鸟争先恐后飞越荷荡,我认出了——那是鹭鸶。
母女俩坐了两站就下车了。
暮色眼看着沉淀下来。车窗外仿佛盘旋着的远景,以及铁道边飞驰而过的田林村路,渐渐变得模糊,再后来,就只能凭借灯光的密度,来分辨城乡了——城市的万家灯火会向空中投射犹如银河星云的光晕,而村舍的亮光,更像是镶嵌在天鹅绒大幕上的玻璃珠,星星点点,神秘地闪烁在绿野深处。
车窗外的夜景同样令人着迷。
我出神地盯着星月下移动的村落,盯着一个个透出亮光的门窗,想象里面的情景:这样的夜晚,农家的孩子都玩些什么——除了猫、狗、鸡、鸭和小兔子那些东西,他们有没有皮球、积木、连环画和喷水枪,有没有玩具钢片琴?
村庄倏尔远去。
火车进入一片人烟稠密的街区。几辆满载的卡车停在交叉路口等待火车驶过。然后是倒映着两岸耀眼灯光的江流,夜航的客轮……
车轮下传来异样的震响,我们的列车驶过了跨江铁桥。
与铁道平行的公路上,一辆大开车灯的汽车试图与我们赛跑;还没分出个胜负,公路被树丛遮挡,眼前只剩迫近的山影。
铁路拐弯处,我望见了拉动这一长列车厢的蒸汽车头。它呜的一声长鸣,钻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山洞……
夜行列车的窗口继续闪现着精彩。
即便是沉睡的村庄、倒映着星月的水田和黑幽幽的山林,也跟机器轰响、灯火通明的工厂矿山一样,在展示无穷无尽的魅力,令我们舍不得入睡。
妈妈就安排姐弟三个轮流值班,到了最重要的景点,再及时叫醒睡觉的。
不幸的是轮到值班的那位总是睡得更香。
等媽妈连摇带拍费尽力气弄醒我们,那些期盼已久的名山名城早已被加速奔驰的火车抛到了身后,给我们留下深深的遗憾。
——别伤心,旅行的机会多着呢,下次一定不错过……
6
成年之后,我因为工作出差、赴会跑过更多的地方,还无数次加入专程考察或旅游的团队,在天南海北到处留下足迹。可是那一趟趟行色匆匆的奔忙后,储存在脑瓜里的东西,好像远远不及童年时绿皮列车的窗口所带给我的。
再后来,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慢悠悠的绿皮列车在许多地方都成为历史,淡出了大多数旅行者的视野。但它在举家搬迁的一次次漫漫长途中带给我无数类似启蒙的惊喜和欢悦,至今依然铭刻在我的脑瓜里,常忆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