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族叙事诗《鸿雁带书》的民族审美探析

2023-08-07 18:29韩艳娇
大理大学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叙事诗鸿雁白族

韩艳娇

(1.华中科技大学,武汉 430074;2.滇西科技师范学院,云南临沧 677000)

《鸿雁带书》又称《鸿雁传书》,是一篇传诵甚广的白族长篇叙事诗,其文学价值一直得到学者们的重视和关注。因采集记录和传诵地区不同,目前《鸿雁带书》存在三个主要的文本,这些文本之间存在一些差异。1963 年,中国作协昆明分会民间文学工作部把《鸿雁带书》收录在《云南民族资料》(第11辑)。1979 年,王寿春把该诗进一步整理后收入《串枝连(白族民间长诗三首)》。1984 年,杨亮才、李缵绪再次对该诗进行整理选编并收入《白族民间叙事诗集》。《鸿雁带书》用书信体写成,共564 行,和《李四维告御状》《黄氏女对〈金刚经〉》《出门调》一起被誉为大理剑川县的“四大名曲”,长期在大理剑川、洱源一带的白族聚居区传诵。《鸿雁带书》叙述了一位白族妇人思念外出谋生、十年未归丈夫的心路历程。故事情节虽不复杂,但感情真挚、伤怨缠绵,读之令人悱恻动容。诗句里饱含白族人民丰富的民族审美意识,是认识白族文学及白族深厚而丰富历史文化的一扇重要窗口。

目前,学界对《鸿雁带书》有所关注和研究,张文勋先生的《白族文学史》从社会现实、思想感情、心理描写以及长诗的局限性等方面对《鸿雁带书》做了简要分析。《云南少数民族文学资料》(第1 辑)肯定了《鸿雁带书》在白族文学史上的重要性,“像这样以抒情为主,深入描写人物内心世界的作品,在白族文学史上,是前无古人的。”王建华女士《〈鸿雁传书〉——一首白族民间思妇诗》运用功能主义理论解读了旧时代白族人民的艰难生活处境和白族人民的孝道思想。本文拟在前人已有的研究基础上,对《鸿雁带书》这首叙事长诗中民族、地域文化特色的审美意象、巧妙的修辞手法、审美意识的民族个性和丰富的美学价值做些初步发掘和分析。

一、雁传情,柳相思:民族、地域文化特色的审美意象

“在心理学中,意象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上、知觉上的体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一个民族的文学传统,往往使一些意象按照特定的文学上的惯例引起。”〔1〕文人多从自然界选取某一客观物象来表达主观情感,经过历代的演变,同一客观物象作为意象得到不断发展,形成固定的意象内涵。《鸿雁带书》中审美意象丰富,比如“鸿雁”“杨柳”“鸟”等等,这些意象凝聚着白族的民族思维方式、精神价值和文化意识。

首先,“鸿雁”本身就是一个意象,承载了丰富的传统内涵。先秦时候,鸿雁只用来传情,屈原《九章·思美人》里有一句:“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洪兴祖注曰:“思附鸿雁,达中情也。”〔2〕到了汉代,“鸿雁传情”已经发展为“鸿雁带书”。《鸿雁带书》一诗中,思夫心切的妇人写好信之后“东边望来西边寻,难找送信人”〔3〕69。她寻找送信人的过程极具神话色彩,选择送信的都不是真正的“人”。先问清风,“清风徐徐不解语,愁煞寄语人”〔3〕70。再问浮云,“浮云飘飘自走远,再望无踪影”〔3〕70。最后选择了“鸿雁”带书。

终日徘徊大门外,

一只鸿雁天边来,

看它似有怜人意,

托它把信带。

鸿雁鸿雁我问你,

你要启程飞何处?

你飞哪里告诉我,

托你带封书。〔3〕70

原始朴素的“万物有灵”观念,激发了白族人民倡导天人合一、赋予山水石树及鸟兽虫鱼以生命的灵气和人的情感,鸿雁似乎知晓妇人送信难的愁思,徘徊于门前,可怜无人帮她送信,所以最后翻山越岭帮妇人送信。

鸿雁鸿雁快快飞,

暴雨来时避一避,

寒风起时躲一躲,

险处切莫飞。

黑山老林有猎手,

高山峻岭有老鹰,

飞过黑山越老林,

千万要小心。〔3〕71

鸿雁带书的路并不好走,要经过艰难险阻,大理洱源剑川一带,气候变化多样,山高林密,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暴雨来时避一避,寒风起时躲一躲”“黑山老林有猎手,高山峻岭有老鹰”。会飞的鸿雁尚且如此艰难,何况徒步外出打工的白族男子们,通过鸿雁带书的艰难,让人们感受到白族男子出门打工的不易。

鸿雁鸿雁快飞行,

一路之上莫停留,

遇见苇滩莫贪玩,

快去快回程。〔3〕71-72

为白族妇人带书的鸿雁被拟人化,雁和人一样具有生命形态和情感。“遇见苇滩莫贪玩,快去快回程。”这种“自觉”地把物人格化,与白族聚居区万物有灵的原始朴素意识息息相关,诗中鸿雁似个孩童一样单纯,这样的表现方式,使得白族叙事诗里的“鸿雁”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鸿雁”呈现出不一样的特点。

其次,“杨柳”意象用来起兴,作为相思离别、思乡怀土的情感载体。白族叙事诗《鸿雁带书》一开篇,就用“杨柳”引出哀思,杨柳春天吐绿,盛夏浓荫,秋日凋残,生长虽然迅速,但也容易衰败,杨柳的生长特性易触发文人时光流逝、物是人非的生命慨叹。“杨柳”意象除了用来表达相思、思乡、离别之情外,还可以用来表达时光流逝、感物伤己的生命慨叹。《鸿雁带书》诗中这样说:

自古一年分四季,

冬去春来有定时,

春来杨柳绿油油,

思绪涌心头。〔3〕55

……

庭前梅花开又谢,

花开花谢几多年。

门外柳树枯又青,

不见亲人影。〔3〕61

剑川是《鸿雁带书》的主要流传地之一,这里是白族分布较为集中的地区,素有“木雕之乡”的美誉,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为林木资源提供了生长条件,剑川的木匠很有名,当地流传着“天下木匠数剑川”的说法。但剑川一带,山地多平坝少,可供耕种的土地较为有限,为了养家糊口,不少白族男子背井离乡外出做工,其中又以做木雕为主。当地白族人对于木材的优劣了然于心,柳树多用于祭祀,不用做木材用料,所以才有“你连杨柳也不如,是根朽木头!”的对比。

河边杨柳分四季,

为何冷暖你不知?

你连杨柳也不如,

是根朽木头!〔3〕64

白族叙事诗里的“柳树”延续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柳树”意象——作为相思离别、思乡怀土的情感载体。同时,白族叙事诗中的“柳树”意象增添了“木雕之乡”的生活经验,因此具有明显的地方特征和民族文化色彩。

其三,多种多样的“鸟”丰富了《鸿雁带书》的审美意象,借由鸟来倾诉内心的忧思与喜悦之感。《鸿雁带书》中鸟类意象,有成双成对的鸳鸯,“一对鸳鸯成单个,一双漆筷剩单只”〔3〕57;有同行同宿的燕子,“燕子成对紧相随,同行同宿双双飞”〔3〕64;有单飞孤独之鸟,“孤鸟异乡独飘零,举目无亲才伤心”〔3〕66;有喜悦欢唱的鸟,“今早喜鹊叫喳喳,想必喜事要临门”〔3〕81。为什么频繁出现鸟的意象,诗中早已有了答案,“恨我不能生双翅,一时飞到你身边,只因身单翅膀软,孤身飞不远”〔3〕61。诗中的鸳鸯、燕子、喜鹊历来都是象征坚贞爱情的传统鸟类意象,这类意象的取用,一方面,强化了“鸿雁带书”故事的亲情之浓,另一方面,表现出妇人对丈夫的思念之深。

《鸿雁带书》的审美意象有明显的白族地区地域特征和民族文化色彩,来自白族人民日常的生产生活之中,同时,审美意象又与中华民族意象结合起来,蕴含着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内涵。例如“鸿雁”“杨柳”意象,既蕴含着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内涵,也是白族独特的审美意象。《鸿雁带书》对诸多审美意象的运用,展示了白族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一部分,也是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鲜明的文学表达。

二、比喻和对比:巧妙的修辞手法

白族叙事诗《鸿雁带书》是白族人民情感的自然抒发,深切的生活体验点燃了他们创作的热情,在叙事诗中巧用修辞,捕捉生活的闪光点滴。修辞的使用,带有写作者的体验性,能在读者的心里唤起一定的具体的影像〔4〕255。在民间爱情叙事诗中,常常用具体的形象化的语言来进行表述,白族叙事诗《鸿雁带书》用生动的语言和具象化的修辞直观地反映出白族人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感情,比喻和对比的使用彰显出白族人民非凡的语言才能,丰富的想象力和奇异的构思编织出坚韧聪慧、又带几分泼辣的白族妇人形象。

首先,通过比喻使叙事诗更贴近生活,有白族地区浓郁的地域特点和民族色彩。比喻的修辞手法起源于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朱熹《诗集传》中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用一个事物比喻另外一个事物,比喻可以更形象地传递情感和表达思想,并且更赋予生活化和情趣。情感的表达有赖于对现实世界的描绘,风花雪月、良辰美景、日月山川等都是表情达意的载体。《鸿雁带书》的上篇,妻子劝丈夫早日回家,不要贪财,用“手上垢”比喻金钱财富的即时性、流动性。“金钱好比手上垢,洗去一层又一层,何必太认真。”〔3〕62形容父母年迈,“父母好比佛前灯,哪有长生不老人?风烛残年归期近,人死难再生”〔3〕63。除了明喻之外,还有暗喻,妻子盼望丈夫早日回家:

虽说外地风光好,

该有思乡一片心。

大坝鸡变小甸雀,

盘旋在野林。〔3〕62

雄鸡是白族族群重要图腾之一,大理境内有鸡足山,三月街民族节节徽图案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鸡,白族地区村名寺庙多以鸡命名,如金鸡村、金鸡庙等,祭祀活动中主要祭品是鸡,还有看鸡卦、卜吉凶等民间占卜习俗。诗中用“大坝鸡”形容白族男子在家劳作、心有归属,外出打工的男子则像“小甸雀”一样,在陌生的森林上空,无枝可依,无处安身,在异乡孤苦伶仃。通过这些比喻,既表现出妻子的朴实性情和操持家庭的辛劳,也让“思妇”形象更为具体。在下篇中,《鸿雁带书》也运用了比喻让丈夫孤苦飘零、异乡思归的形象更为鲜明,丈夫收到书信后,“家讯有如霹雳震,好似尖刀绞痛心”〔3〕73。又在回家途中遇到暴雪:

半夜三更大雪下,

好比玉龙撒鳞甲。

茫茫大雪迷住路,

山高道又滑。〔3〕79

龙也是白族族群重要图腾之一,龙的形象广泛出现在白族的神话传说中,大理白族地区到处修建有龙王庙。在生产力低下历史时期,白族人民对于自然界的认知不足,畏惧自然,崇敬自然。龙就是他们认为能够对抗自然力量的存在。所以当遇到自然事物时,容易联想到民族信仰中的图腾形象,茫茫大雪就像玉龙撒鳞甲,这种威力是未知的、不可控的、强大的。《鸿雁带书》运用直观的形象思维对日常生活景物产生联想,更贴近生活,有白族地区浓郁的地域特点和民族色彩。

其次,运用对比塑造出坚韧聪慧、又带几分泼辣的白族妇人形象。事物的相互对照形成反差对比最易引起人们的联想,把相对的事物加以比照,更能把事物和道理说得透彻全面,塑造出更为丰满的人物形象。《鸿雁带书》从多个方面运用对比修辞,塑造出一个生动的女性人物形象。

丈夫出门久不归,妻子疑心丈夫变心,用耳熟能详的爱情故事对比来劝诫丈夫:

要说生死不变心,

世称牛郎织女星;

古时有个张君瑞,

只爱崔莺莺。

陈世美弃秦香莲,

千人骂来万人厌;

梁山伯与祝英台,

万古美名传。〔3〕58-59

这位思夫心切的白族妇人没有直白地指责丈夫,而是借用故事委婉地劝诫丈夫面对外面世界诱惑时,要重情恋家,不要变心。每年七夕牛郎织女借鹊桥相会,他们坚贞的爱情千古传唱;《西厢记》中张君瑞和崔莺莺不离不弃,相亲相爱一直为世人赞颂;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亦相依,死亦相随,双双化蝶的爱情美名传诵。而《铡美案》中的陈世美抛弃糟糠之妻,被世人唾弃。这位白族妇人了解中国传统文学的经典故事,并且懂得运用传统美德和好名声来规劝丈夫。封建社会的女性地位卑微,但这位白族妇人已经有一些女性意识的觉醒,追求一心一意的忠贞爱情,劝诫丈夫维护自己的家庭和婚姻。

这位妇人还通过乌鸦反哺和羔羊跪乳两则典故与丈夫进行对比,劝说丈夫回家尽孝道,“乌鸦也有反哺义,羔羊也知跪乳恩,丈夫禽兽也不如,枉在世间生”〔3〕63-64。感恩和倡导孝道是儒家思想的重要主题。汉代思想家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说:“羔食于其母,必跪而受之,类知礼者”〔5〕,在董仲舒看来,小羔羊知道母亲哺乳不易,跪着吃奶,以表示对母亲的尊崇和敬意。《说文解字注》:“乌,孝鸟也。”段玉裁说:“谓其反哺也。《小尔雅》曰:纯黑而反哺者,谓之乌。”〔6〕老乌鸦不能自己去找食物的时候,小鸦会把吃进去的东西反哺出来,感谢老乌鸦的恩义。《鸿雁带书》中思夫少妇借用汉人历史文化中的羔羊跪乳、乌鸦反哺这两个历史文化故事提醒离家多年的丈夫不能见异思迁,不能离乡忘祖。就连动物都知道回报养育之恩,白族妇人委婉地劝诫丈夫不要忘记孝道,尤其白族人民十分看重孝道的价值,赋予“孝”显赫而尊贵的道德意义,所以白族妇人用尽孝来规劝丈夫归家具有很强的道德约束力。

白族妇人设置了丈夫生病时在家与在外的两种情境进行对比。丈夫出门在外,要是生病了,没有人照顾,“我”虽牵挂却不能照顾你。而在家,“我”来照顾你、关心你,还有亲戚朋友来看你。

一口冷饭无人送,

一口凉水无人端,

四季冷暖无人问,

为妻实牵挂。

……

假如丈夫病在家,

有妻服侍有妻疼,

三亲六戚宽慰你,

病体自然轻。〔3〕66

当然,规劝也是思念之情,这位白族妇人思念丈夫,希望丈夫早日归家。话虽朴实,但其情殷殷,其意真切,温暖人心。“庄稼不离手脚勤,功到自然有收成,如今有田无人种,荒草遍地生。”〔3〕67在家只要勤恳劳作,自然可以吃饱穿暖,家庭和美。

妻子的规劝苦口婆心,在规劝丈夫过程中反映出这位白族妇人识大体、晓事理、辨善恶,从而透出了白族妇人善良质朴的民族性格,这也是白族妇人女性意识的生动折射。白族爱情叙事诗大多为悲剧结尾,比如《青姑娘》中的童养媳受尽婆家虐待,走投无路,最终跳进海尾河,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放鹞曲》中姑娘的情郎外出谋生迟迟未归,母亲逼迫她嫁给有钱人家的大儿子做小老婆,她誓死不从,等情郎归来,姑娘已郁郁而终;《黄氏女对〈金刚经〉》中黄氏女嫁了一个蛮横、浪荡成性的丈夫,饱受欺凌,因她长于诵《金刚经》,被阎罗王招去阴间对《金刚经》之后,只能和儿女分离。《鸿雁带书》是白族爱情叙事诗里为数不多的大团圆结尾,“低头寻思出了神,忽听门外敲门声,急忙开门向外看,我夫千里回!”“乐在眉梢喜在心,枯树发芽又转青,感谢鸿雁传书信,琴瑟又合声!”〔3〕81-82大团圆的结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正是聪慧妻子坚守家庭,规劝丈夫的结果,这位坚韧聪慧,又带几分泼辣的白族妇人形象让这首叙事诗充满了魅力以及强大的生命力,并得以流传。

三、宗教伦理与世俗道德:审美意识的民族个性

“一切的文学艺术现象,都是一定的文化土壤的产物。一切审美意识和审美心理活动,都和特定的文化背景有关。”〔7〕白族叙事诗《鸿雁带书》的审美意识主要体现在“传统道德观的伦理美”和“宗教精神世俗化”两个方面。宗教精神是人内心对虚幻的超现实境界的虔诚认定与追求,是抛舍现实人间的种种悲苦罪孽的厌恶后的一种情感。白族自南诏大理国开始,不同程度地吸收唐宋文化和印度文化的营养,结合白族土著文化,创造出土、巫、释、儒、道融汇一炉的复合性文化,尤其在特有的“本主崇拜”影响下,人和神、世俗社会与神佛之间的界限逐渐磨平,尘世生活变得神圣而令人向往与热忱追求〔8〕154-173。白族人将孝文化和宗教精神世俗化的审美意识渗透进了他们的叙事诗中。

首先,白族人传统道德观的伦理美,尤其是孝文化是研究白族审美意识的基础和源泉,白族的孝文化熔铸了白族人的审美意识。萌生于先秦时期的孝,被儒家视为“为人之本”,《孝经·圣治》指出:“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正因为孝是为人之本,所以它在家庭伦理中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白族自汉唐以来,就接受汉族文化。白族人历来都识汉字读汉书,不仅知识分子通晓汉文,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常能背诵一些汉族古诗句,并且能用汉语进行口头创作。白族人在儒家传统孝文化的基础上,形成了有地域特色和本族文化特点的孝文化。

《鸿雁带书》抒写了一位白族妇人思念外出打工的丈夫、盼夫归家的离情别绪,叙述中夹杂着对丈夫不归家,不能孝敬父母的埋怨:

爹妈只是生你身,

没有生你肝和心,

二老抚养你成人,

你却丧良心。

你是父母眼中珠

你是父母心上人,

天天盼你不得讯,

眼泪落纷纷。〔3〕62-63

在白族民间传唱中,《鸿雁带书》的手抄本有很多版本,有的手抄本几乎把二十四孝全编写在内,如“王祥卧冰鱼自现”“郭臣理儿天赐金”“董永卖身来葬父”等等,还有一些汉族的文言夹杂在叙事中,“乌鸦也有反哺义,羔羊也知跪乳恩,丈夫禽兽也不如,枉在世间生”〔3〕63-64。《鸿雁带书》作为白族民间传唱的一首活形态“思妇诗”,与书面文学的“思妇诗”相比,其承载的生活内涵、相思情感等都别具一格,颇富白族民间风情。“思妇诗”常常描写的是在家的妻子思念远方丈夫之情,但《鸿雁带书》的思妇不仅仅表达思念丈夫,还关涉其他人和事,其中孝敬公婆、操持家务就是“思妇”的重要视点,从而体现出了白族妇人勤劳善良,以“孝”为本,关爱他人的美好品质。叙事长诗因承载了白族人民的“孝道”思想、美好心灵而为白族人民世代传唱,并赋予主人公夫妻团圆的幸福结局;叙事长诗也因满足了白族人民古往今来的情感需求、情感宣泄而历久弥新〔9〕92。

其次,宗教精神世俗化的一个重要倾向是重视感性生活,洋溢着对人生的热爱。白族本主崇拜历史绵长,现代的本主庙会活动还有祈雨、祈丰收、求子等内容。本主崇拜与白族先民的农耕祭典息息相关,白族人的审美意识也深深根植于土地,他们认为不留恋金钱名利,辛勤耕种、勤俭持家才是家业兴旺、家庭和美的根本。这种朴素的民族性格,是形成和睦家庭的良好社会氛围的基础。

我劝丈夫快回头,

莫图钱财莫图名,

名利自古是祸根,

种地是根本。

你我都是庄稼人,

土里长来土里生,

夫妻齐心盘田地,

勤俭出黄金。〔3〕66-67

白族的本主崇拜包含着世俗题材的泛神化与宗教精神的世俗化。世俗题材的泛神化,是指将神性注入自然万物和人类存在本身之中,世俗的人物提升到伟大庄严的神的地位。所以白族的本主神具有人间性,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而是有着七情六欲的神。宗教精神世俗化是南诏大理国土、巫、佛、儒、道汇融文化、多元复合审美文化的演进。《鸿雁带书》主要体现了宗教精神的世俗化,重视感性生活,洋溢着对人生的热爱。

和尚也有还俗日,

尼姑也有思凡时,

僧尼尚且知情义,

你怎无归期?〔3〕68

白族几乎不认为佛、道教与自己的固有宗教有什么冲突。南诏及其后,佛道教传入白族地区,他们在原有的民族宗教里焕发出审美意识和热情,于是出现一种宗教意识、审美意识杂糅的奇迹〔10〕。南诏大理国的艺术中,否定人生、向往天国、禁欲绝情的宗教狂热是完全没有地位的,也不存在汉文化中常见的那些离凡、度脱的题材内容与主题〔8〕173。对于和尚还俗和尼姑思凡,白族人并没有用森严的戒律去谴责,反而觉得这是有情义的表现,白族人民觉得这才是人性美、人情美的体现,追求随性自然的感情的发生,追求充满烟火气的温暖人世间。

四、丰富的美学价值

白族民间叙事长诗是我们认识白族的一个窗口。白族历史上发生的一些重要事件,白族人民的生产生活状态,如播种收割、上山狩猎、下海捕鱼、婚丧嫁娶、起房盖屋、睦邻教子、风俗礼仪、宗教祭祀、伦理道德等,在白族民间叙事长诗中基本上都有生动反映。如果忽略了白族民间叙事长诗,那么白族人民从物质到精神等多方面的情况都将会被遮蔽,至少难以被人们充分认识和理解〔9〕16-21。通过对白族叙事诗《鸿雁带书》的审美意象、修辞手法与审美意识的分析,可见白族叙事诗蕴藏着深厚的美学价值,充分认识、发掘白族叙事诗的美学价值,并实现其美学价值的当代转换,对于增强少数民族的凝聚力和民族团结,促进民族地区经济和社会发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首先,《鸿雁带书》具有白族美学特色的民俗风情。在少数民族语言系统里,颜色词既是一个语言色彩符号,往往也是识别民族的文化符号,人们以色彩命名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寄托人生的追求和社会生活的意趣。由于色彩的多重含义和直观、形象的表现力,得到少数民族由衷的喜爱。有些民族也用颜色词来取族名或族名里暗含着喜尚的色彩,例如白族、黑彝、黑拉祜等等。除了白色,白族喜尚的色调还有红色、绿色(偏爱绿色调中的浅绿、蓝色)、黄色,不喜尚棕、紫、黑色调〔11〕。这种色彩喜好在《鸿雁带书》里就有明显的表现,“白玉酒盅拴红线,生死不变心”〔3〕58,表现出白族婚礼习俗陈设;“光阴似箭催人老,白发难转少年身”〔3〕68,通过色彩,白族人民赋予时间流逝可感性;“白云遮住高山顶,伤心不过出门人”〔3〕74,“茫茫白雪我不愁,砍根树枝拄着走”〔3〕79,颜色的修辞镶嵌文中,增强了情绪的感染力。此外,颜色词包含着白族人的服饰特点,“粉蓝衣裳黑领褂,雅布裤子绣裤脚,系上漂白围腰带,桃花飘带角”〔3〕77。颜色词的具体使用可以从一个层面反映出颜色在各个民族言语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同时也反映出该民族的生活生产环境以及思维习惯。

其次,《鸿雁带书》具有白族日常生活层面的审美意蕴。白族人民的恋爱、婚姻习俗充满幸福和高雅的情趣。白族青年有自由恋爱的传统,姑娘、小伙子们通过赶街、栽秧、捕鱼、打柴等劳动,以及诸如三月街、绕三灵、渔潭会、耍海会、石宝山歌会等民族节日和盛会相识相恋。在《鸿雁带书》中,这些传统的民族节日往往也承载着男女相思之情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三月街上去买纸,渔潭会上去买砚”〔3〕56。这些盛会一直流传至今。此外,在苍山洱海的白族乡间长期保留着“栽秧节”“栽秧赛”等传统习俗,祭谷种(谷神)是农耕稻作生产的重要环节,白族村落祭祀谷神以祈求稻谷的生长和丰收。谷物作为重要的粮食,常常在《鸿雁带书》里出现:“池塘积水防干旱,仓里积谷备荒年”“祖传良田生野草,家中有田无人耕,春不及时亲下种,谷从哪里生?”“谷子出穗要盼雨,白露无雨穗头空”〔3〕63。除了富有民族特色的节庆和饮食习惯外,还有一些白族人民具有浓厚历史和文化内涵的生活习惯也出现在叙事诗里。少数民族的同胞爱背背篓,生活在山区或是高原地区的少数民族,对背篓有着很强的依赖。大理地区的白族人也极爱背篓,背篓广泛用于赶集、做农活。《鸿雁带书》里,妻子哭诉丈夫迟迟不归家,“泪流不尽情难叙,眼泪流了几背篓”〔3〕56,诗句用“背篓”隐喻眼泪的多,比喻、夸张的修辞手法增强了民间叙事诗的意象美、朴实美,同时凸显了白族美学特点。

再次,《鸿雁带书》显示了汉文化与白族文化的交流融合。这首诗以“鸿雁带书”为题并作为构思的起兴手段,诗中穿插着牛郎织女、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婚恋故事,乌鸦反哺义、羔羊跪乳恩的孝道故事。白族文学在发展过程中,受汉族文学影响较深,与汉族文学的发展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是白族文学的一个显著特点。大理地区受传统文化儒家思想的影响较深,从诗歌内容上说,在大理地区流传的叙事诗无论是孝文化、婚恋观、礼仪规范等都与中原地区有较强的相似性,儒家家庭伦理思想彰显和体现对白族诗歌创作的影响。大理在南诏国和大理国时期曾经是政治文化中心,元朝以后中央对其采取因俗而治的政策,使得其文化因子中不仅有儒家思想内容,还深受佛教、道教、本主教和后来的基督教等文化因素的影响,加之民间贸易曾经盛行一时,因此,大理地区一方面保留着传统的家庭伦理观,另一方面也具有了一定的开放性。

最后,《鸿雁带书》真实反映了旧时代白族人民的苦难生活。张福三在《云南地方文学史》一书中谈到,“这首长诗清末明初就在白族地区尤其是剑川一带广为流传,诗中又涉及忠孝节义的观念和白族男子远走夷方(多指今傣族地区)的内容,因而,可确定为产生在明清时期的作品”〔12〕515。《鸿雁带书》里丈夫的远走夷方既非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亦非宦游他乡,而是因为生活穷困无力还债不得不离乡背井,别妇离亲。这对夫妇只是无数受到贫困生活折磨和重压的普通农民中的一对,这样就使这个思妇的情感世界有了坚实的现实基础,诗中的悲苦之情也就显得更为深厚并且更能打动听众的心弦,也更具有反映封建社会下层民众生活与痛苦的普遍意义〔12〕516。民间叙事长诗代表着一个民族民间诗歌的发展成就和特点,白族民间叙事长诗亦然,其艺术特色是别致的、多彩的。无论是白族日常生活还是民族精神生活,都是白族向心力的一种表现,《鸿雁带书》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幅白族社会生活的世俗的生动画面。

白族文化在与汉民族审美视域相融合、发展、延续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独有的审美特性。白族叙事诗《鸿雁带书》讲述的农耕文化、婚恋习俗、孝文化形象地表现了白族的民族文化特征,审美意象凝聚着白族的民族思维方式、精神价值和文化意识;运用比喻对比让叙事诗贴近生活,塑造出白族妇人生动的人物形象;审美意识的民族个性,具有传统道德观的伦理美和重视感性生活并洋溢着对人生的热爱;丰富的美学价值包括白族民俗风情、日常生活的审美、汉文化与白族文化的交流融合以及旧时代白族人民苦难生活的真实反映。我们应以海纳百川的开放胸襟对待少数民族地域文化,才能使未来的中华美学在汉族美学与其他少数民族美学、东方美学与西方美学的多元共生和融合发展中,形成中国美学与审美文化自身既复杂又完整统一的本土特色,并依靠这种多元一体的特色不断走向世界〔4〕182-183。

“历史上各民族文化相互借鉴,相互交融,不断发展,形成了特点鲜明、丰富多彩的多民族文化艺术,从而才使中华民族文化显得斑斓多姿。”〔13〕白族先民的生活生产经历对本民族文化传统、民族性格和民族观念的影响很深远,并深深烙在白族人民的文化记忆里。在历史长河中流淌出白族的民族特色和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的南诏文化,土、巫、佛、儒、道多种宗教信仰汇融,形成了南诏文化多元复合的审美文化特质,浓郁的农耕经济和质朴的原始思维在民族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我们通过白族叙事诗《鸿雁带书》可以窥见白族在和汉族或其他民族的文化交融过程中既吸收又保留了自己的民族特色,积累了厚重的民族审美意识和审美文化底蕴。

我们在保护和传承少数民族文化过程中,应充分关注到各民族审美文化的异同,才能使各民族传统文化在交流中走向融合,促进文化共同繁荣,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建设奠定思想文化基础。切实做好白族审美文化传承,对于增强大理地区少数民族的凝聚力和民族团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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