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杂记（组诗）

计虹

中年客

清晨。无风。喜鹊喳喳叫着

试图喊醒一个假装沉睡的中年客

药物过敏的脸红而瘙痒

肉眼可见的疙里疙瘩

人体免疫系统被破坏后格外敏感多疑

令肉体不达标的物质都能引起新的病变

“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银川”

小城也开启了成都模式

很多年前开始城市就变得千篇一律

高楼，霓虹，呼啸而过的股市

经久不衰的房市还是房事，以及

见不着人民币却花钱如流水的每一天

城市的免疫系统也在破坏，重组后

演变成集成化作业，“牵一发而动全身”

每个奔波在城市的蝼蚁，仰望天空的

瞬间，故乡的云带来片刻清凉

城市的夜晚，天空也挂着月亮

只是看起来油腻得如同假寐的中年客

“老天会原谅每一个喝醉的人”

三十五年过去

客居他乡的人早把异乡视作家乡

故乡成了用来偶尔煽情的乡愁

老天也会原谅每一个

为了生活背叛故乡的中年客

专属电影

病着的五月

白天做梦比夜晚还多

旧心事一幕接一幕连成一卷胶片

每个人都有一部专属电影

编剧是你，演员是你，导演还是你

不同的是街景和过客而已

我们是自己的主演，也必是别人的过客

有的从开始演到结束

有的中途下车

有的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已经到了羞于启口说爱的年纪

但梦不会撒谎

“什么都能忘记，只是你的脸”

温  习

几种草药在高温沸腾中粉身碎骨

凝结成一碗焦黄的汤汁

苦。整个身体蔓延缠绕着苦

气温逐日升高

小城渐入西北的夏天

炎炎赤日逼迫着体内的寒气

人不再萎靡不振

路过碧清的阅海湖

风温润地拂过脸庞

想起某个五月

依窗而坐

窗外湖水澄澈清明，人流熙熙攘攘

年轻的歌手在台上卖力地直播

我摊在沙发上一边撸猫一边观看

我并不喜欢猫

就是单纯地喜欢当时的无所事事

那些无聊的日子可以安心

也可以留给余生慢慢温习

午  后

耳边的风声忽大忽小

鼻息里充斥着草药的苦香

人还是疲沓沓的

乏累在四通八达的血管里逃窜

始终寻不到出口

中年的苦又多了一味

邻居在空地种了一片花草

开得热烈而恣意

驻足背手看了半日

一只蝴蝶突然落到肩头

屏息与其凝视

一种异样的情愫生起

久违的亲密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我与蝴蝶静静地看着眼睛里的彼此

仿如打开我们的前世今生

亲  人

他是孤儿

他的妈妈是福利院的院长

他离开福利院的那天院长走了

他又没有了妈妈

他的妻子的母亲现在也是他的母亲

他陪着老人的时光比妻子还多

妻子是学校五十多个学生的妈妈

他愿意和老人待在一起，心里踏实

去年老人发烧不退突然就离开了

他和妻子都没有了母亲

他们都成了孤儿

他从幼儿园里接回了儿子

儿子一进门扑进妻子怀里喊妈妈

他走进老人的屋子，对着空荡荡的床说

妈，我们回来了

老人挂在墙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过  客

时光从身体流过

收纳的悲伤多于欢喜

佛说，人生就是这样

你要努力把悲伤唱给欢喜

欢喜才能同频

草地里蒲公英随处都是

卑微的渺小的头颅顶风而立

一阵疾风吹过，只留下细细的孑然一身

蹲下的时候一阵猛烈的咳嗽突袭了我

蒲公英细细的身体跟着颤抖不已

我，小草，细细的蒲公英

在初夏的花园互相鼓励

很快，秋天的风，冬日的雪都会如约而至

我们如主人般迎来送往着四季轮回

及至有一天，我们卸下时间的慷慨

才发现自己是真正的过客

日  子

半边青天半边云

阳光从头顶流下来

身体的乏力似抽丝剥茧散去

母亲坐在阳光里拣苦菜

昨天邻居告诉她苦菜可以调节血压

今天她就买来了一大包

我倦怠地看着母亲，一动也不想动

阳光下的母亲头发黑黑亮亮的

比我的头发看起来更精神

母親说她买完苦菜就去染了头发

我说我只想好好洗洗头发

母亲坚决反对：脏怕什么，养病最重要

我和母亲坐在阳光里

拉拉家常，说说是非

若是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其实也很好

“12床”

鲜花盛开在白色的房间

一个人从春病到了夏

躺着仰望头顶的吊瓶滴答滴答

仿如生命一寸寸走过眼前

窗外槐花的香气从缝隙挤进来

鸟儿喳喳叫着从这个枝头到那个枝头

护士端着药篮穿梭在各个病室

“12床”是我现在的名字

“12床”，扎针

“12床”，吃药

“12床”，量血压

“12床”静静地躺在床上，为了活着

告  别

在并不雪白的病床上

告别青年时代

感伤来自心底最深处的褶皱

今年第一场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

潮湿的不止是温润如玉的空气以及

冒着水汽的路面

整个人都被一种温柔的慈悲包裹着

每一次咳嗽带动飙升的血压

让人无法抵达慈悲护持的核心

言语的苍白延伸不到想去的远方

青春就算只剩下一曲再回首

可不可以留在灯火阑珊处

慰我蓦然回首

在医院

在医院，白色并不圣洁

有时它看起来陈旧杂乱

病房也不代表安静

相反，来自身体的各种警钟

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在医院，人类的尊严无从谈起

平日羞于袒露的都在某一刻大白天下

且心甘情愿，且生怕袒露得不够彻底

只有这样，生命的安全感才得以维系

在医院，卑微的头颅更加怯懦

只剩大把藥片和布满针孔的手臂属于自己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里虽不是天堂

却真的有天使

在医院，她们没有翅膀，不能飞翔

她们健步如飞，身轻如燕

她们言语温和有力量，让人安心

她们的假期和常人相反

她们换下工装汇入人流，天使回归人间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