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晋江县隶属泉州,其开发历史与移民息息相关,早在先秦就已有闽越土著居住,后经唐宋移民、土著上岸,使得该地区的开发由河谷平原缓慢地向海拓展,并随着水利设施的不断完善,至明清时向沿海滩涂纵深持续开发。不同时期的移民对于居住地带的选择因当时自然、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各不相同。先秦以降,晋江地区的移居群体,不仅引发了社会变迁,同时也影响着其自我身份认知,考察该地宗族明清家谱,有“英雄祖先”和攀附“英雄贵胄人物”为祖先的叙事倾向。
关键词:晋江;移居;社会变迁
中图分类号:K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14-0120-04
Migration and Social Change in Jinjiang Since the Pre-Qin Dynasty
Ni Shilin
(Hube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Wuhan 430000)
Abstract: Jinjiang County, a county attached to Quanzhou, owes most of its development history to migrants. There were Min-Yue aborigines living in the area as early as the Pre-Qin Dynasty, and then due to the migration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and aborigines going ashore, this area gradually expanded from the river valley plain to the sea. Because of the continuous improvement of water conservancy facilities, this area continued to be developed towards the coastal beaches and mud flat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e choice of residential areas by migrants in different periods varied due to the changes in the natural and social environments at that time. Since the Pre-Qin Dynasty, the migration groups in this area had not only triggered social changes, but also affected their self-identity cognition. Examining the genealogies of the clans in this area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is paper finds that there is a narrative tendency towards “heroic ancestors” and treating “heroic and noble figures” as ancestors.
Keywords: Jinjiang; Migration; Social Change
中國历史上的移民大多可分为官方行为与民间行为两类。无论何种移民迁徙,小到一个社区,大到多个省份,或多或少地给迁入地造成影响,尤其是对历史上的处女地,其开发的主要对象往往是由一代又一代的移民构成的。中国区域内的移民迁徙历史悠久,各区域间的移民开发历程亦是各异。关于福建地区的移民研究,学界已有论述。近年来,主要涉及移民的区域开发问题的研究上。因此,文章试图就先秦以降晋江地区的开发和移民历史过程进行剖析。不同历史时期迁入民众的开发抉择受该地自然地理环境影响各异,其移民的生存和发展带动了该地的政治经济社会变动,同时在社会变迁中,移民群体对自身有了特殊的身份认知。聚焦环境变迁与社会经济变动下的移民群体,可以更好地展现中国各区域的多元构成,其内部有着显著差异。
一、“衣冠南渡”与“固始传说”——早期晋江地区的跨区域移民
关于晋江地区的移民,在唐以前记载较为零星,所能知晓的便是在秦汉时期便有闽越人的活动存在,而在两晋时期出现了汉人入闽移民的第一次高潮。所谓“衣冠南渡”“衣冠南渡”:亦作衣冠南度,出自唐史学家刘知几《史通》“邑里”篇。该文原仅指西晋末天下乱,中原士族相随南逃,中原文明或中原政权南迁。后衣冠南渡逐渐演化为熟典,代指缙绅、士大夫等避乱南方并落地生根的事件。与“固始传说”“固始传说”:指闽台地区的族谱普遍声称其先世来自河南光州固始,但自宋代著名学者郑樵、方大琮始,学者多有质疑、考辨。固始传说的成因除了受帝王故里的政经特权、中原正统观念影响外,还与地缘关系建构、圣贤崇拜心理等因素密切相关。。近年来对晋江地区西部的磁灶窑的南朝溪口山窑址的考古挖掘可以作为旁证。该窑的烧造年代估计从南朝晚期延续至唐代。该聚落以善制陶瓷闻名,该地地貌特征为有梅溪自西北向东流经,构成五坞十八曲的地势,旁溪有一山坡提供烧制瓷原料。通过梅溪可以泛舟直达晋江,进入泉州湾,有着便捷的水陆交通。作为一种官方倾向的手工业聚落,它的选址是在河流中游与近山的河谷平原地带。可见,在早期,除开以山海生计的土著之外,可供汉人移民选择的地区便是山间河谷平原的农耕模式。汉学家休·克拉克(Hugh Clark)认为,早期的泉南社会分为来自北方的战士精英和来自为该精英提供服务的早期定居者的社会底层[1]。这一时期的社区仍然很小、很偏远,由孤立的定居点组成,这些定居点在政治结构之外几乎没有经历过整合。它刚刚开始牢牢控制肥沃、但以前致命的沿海,山区内陆仍然是土著部落的保护区。
唐代后期,中原战乱加剧,汉人士民再度南迁,形成了汉人入闽的又一高潮。尤以王潮、王审知率固始军民入闽的数量为巨,“唐末光州刺史王绪引兵掠江西……绪死王潮继之。潮遣王审知围泉州……表潮为泉州刺史”[2],这一时期,随着全国大部分地区的战乱,闽中的相对平稳自然吸引着众多江浙民众的迁移。晚唐诗人韩偓及其家族,于“天复中避地泉州之南安,子孙遂家焉”[3],正是由此进入泉州繁衍生息。并且,移民的渐进过程通常将定居者推向河谷平原之外。现有资源的持续压力促使他们渗透到更偏远的角落,以寻找土地和生计。五代时期清源军节度使陈洪进率军民围海造埭便是典型的例子。“陈埭,陈洪进所筑,其埭最大合南浦诸水为斗门通归于大海,南洋田多仰焉。”[4]晋江县的土地开发克服了山海之险,逐步向沿海地带进发,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通过兴修水利工程,围海造田,对盐碱地进行淡化维持生计。
三次闽地的移民高潮都发生于战乱动荡时期,为闽地带来了中原农业文明。正是因为北方移民对福建地区的开发,才有了福建地区在宋代成为“东南全盛之邦”[5]。唐宋以来,随着中国经济中心的南移,北方汉人向南方迁徙已成为人口发展的一种常态趋向。
二、花开叶散——地方社会中移民的抉择
宋元以来,福建地区除了保持稳定的跨区域外地移民外,还有福建内部的迁移活动。然而,随着这些早期移民区域的开发进入饱和状态,人地关系的矛盾逐步被激化,使得这些区域的民众将目光转向城外,转向曾经的深林丛莽、滩涂纵横的地带。一些学者将这一时期的闽地群体划分为六大民系,用于讨论其内部相互迁徙、交融的关系。例如,兴化族姓外迁入晋江庄姓宗族,“爱青阳山水之秀,时往游焉,遂买田筑室于其间。因占籍晋江青阳。”[6]11同样来自光州固始的闽地大姓吴氏,宋时“始自闽长乐,来居泉之东门”[6]40,元明之际,战乱不断的泉州城已不适合居住,“虑其身后之余裕,遗之幼孙而居在城廓,适以贾祸”,于是“遂尽散其赀产,甘为贫儒,携幼孙徙居灵水,去泉城四十里余,得灵源山水之胜”[6]41,待到明洪武更地户籍黄册,因此入籍,在晋江灵水一带繁衍生息。这段记述展现了灵水吴氏对其先祖作为北方移民入闽之后多次迁徙的历史记忆。
明初的卫所制度、更新户籍亦影响了区域内的民众迁徙。为防海寇,朱元璋于洪武二十年四月“命江夏侯周德兴往福建以福兴漳泉四府民户三丁取一,为缘海卫所戍兵”[7]。并于洪武二十一年设置了福建沿海五卫。因设置卫所造成的迁徙,给当地社会造成了不小的混乱,成为了移民家族惨痛的历史记忆。“至大明洪武二十年,泉民多转徙,户口耗,田野荒”,《修鳌李族谱序》记载了其家族因卫所设置受命由福州迁入泉州之事。“予祖在福州府福清县永宾里诂垅居住。明洪武间,始祖天如公调守镇东,一世祖纯诣公自镇东改守鳌卫。”[6]39
这些因战乱时避乱迁移于村落的家族多在明初社会稳定之后,凭借其资产实力一跃成为当地的大姓,参与到地方事务当中。如晋江石圳李氏“及陈友定拒命,策其必败,又由福州徙泉州,州之南八十里……明兴,洪武初更定版籍,公与陈蔡诸家同为编户之长。班居其七,乃七甲也”[6]27,负责其地的赋税征收。此外,移民主体亦会适时而动,在移民过程中充分利用入赘、买卖、占籍等手段在迁入地购置田产屋舍,适时而居。由于受到明初卫所设置的影响,钱仓姚氏各择一乡徙居,其中十二郎公观十三都,“横山之原,土原而腴,气刚健”,但该乡多是黄家之籍。于是十二郎公采用与黄姓结姻,“赘其家,然未尝移眷而居。”[6]52
晋江县作为泉州的首邑,亦受到其作为海上贸易城市的影响。在往来泉州的外国商人中,最主要的一部分便是阿拉伯商人,不仅来泉贸易,更带来其伊斯兰信仰,并在泉州城内定居。元末福建沿海爆发了多次大规模动乱,泉州城受到多次屠戮,原来在城内生活的伊斯兰信仰族群向城外离散迁徙避难,晋江地区最显著的例子便是陈江回族丁氏。据其八世孙丁仪《谱序》记载,陈江一世祖丁谨乃是元初“往贾泉中”的穆斯林商人,因而居住于泉州城南隅文山里。元明之际,三世祖丁夔与四世祖“植业于城南之陈江二舍许”[8]3,因而迁居,其目的是“隐伏耕读,远其法而保其家”[8]3。陈江即陈埭,该地开发较早,因此“陈江故多巨姓,着代年远”[8]61,该地未开发的区域多是沿海滩涂荡地,丁善借助其妻泉南大族庄氏的力量开发海荡,“遂从舅氏徙卜陈江,开基拓野,筑陂以捍海田,而瘠化爲腴”[8]64,与该区域的大姓家族结好关系,“诸族无不俛首奉伏”[8]61,从而逐渐在当地繁衍生息,并且随着其后代不断致力于仕途,仅其七至十二世之中,便产生了进士3名,监生(荫监)4人,举人1名,庠生13人[8]201-203,这表明其内部士绅阶层的崛起。在其内部士绅的修谱、祭祖等宗族建构活动下,其宗族组织规模不断得到壮大,“虽十房析居,而地连屋比,其相距远者,不盈里许,故表于分派之祖,以地名别之”[8]5,可见,在明中后期,陈江的丁姓已成为大姓宗族,并且积极参与地方事务当中,四世祖丁善率众开发海田,所获之利亦分享乡里,五世祖丁观保“力行之善,取信于乡人者多矣”,七世祖丁庾“乐闻善言,乐行善事”,花费资产修建乡里公共设施,“桥途有圮,即出私资,募乡人修之,不俟终日。”[8]24
明清时期受人口因素以及政治经济因素的影响,向海外移民已成为晋江地区显著趋势。作為滨海地区,其自有乘槎浮海的传统,并且出洋贸易的繁盛为当地人远洋蕃居创造了条件。此外,明清之际,受清廷与明郑政权交战的影响,清廷采取迁界政策,“顺治十八年,迁沿海居民,以垣为界,三十里以外悉墟其地。”[9]65在康熙年间该政策虽有反复,但仍强调“申严海禁,绝其交通”[9]66。该政策迁界给滨海地带的民众造成了巨大的生命与财产的损失,如石圳李氏,在迁界之后,其族人流离失所,失去生计来源,或从军,或卖身旗人,不可计数。当其返回祖地时,田产荒芜,宗祠破败,若大家族,仅剩三房一支回归祖地。迁界给福建沿海居民造成巨大伤害,这使得有大批军民主动或被动跟随郑成功军队移居台湾岛。根据庄为玑、王连茂对明末至晚清的迁台族谱的统计,仅晋江《玉山林氏宗谱》中记载的就有近千人迁台。从郑芝龙时期到乾嘉时期迁台的移民人数呈现出逐步发展的趋势,这是由于乾隆后期,对统一台湾后限制人员入台的禁令的解除,并且闽台合治,于乾隆四十九年开放了台湾鹿港与晋江的蚶江港对渡,加深了闽台的民间经济联系,使得“大小商渔”,趋之若鹜”。
三、“攀附”——移民身份的认知与建构
观晋江地区之移居,笔者所引该地宗族明清家谱,修谱作为一种构建文本的活动,它涉及一定的文字书写,可以显见的是由特定的阶层所掌握书写,谱牒包含着编纂者的企图以及他的意识形态。因此,需要把视角放在这些书写者身上,了解其本身的知识体系。
各时期家谱的书写同样是依据某一特定时期的时空背景所做出的一定叙述结构。综观作为闽越之地的晋江地区,在隋唐时期的中原士人的认识中,其民,仍然多是该区域的土著之后。“《开元录》曰:闽州,越地,即古东瓯,今建州亦其地。皆蛇种,有五姓,谓林、黄等是其裔。”[10]这一认识,随着晚唐五代,南方士大夫群体的崛起开始变化。安史之乱后的全国经济重心南移,使得北方移民大量移入江西、福建等地,带来先进的生产力,使得南方地区的经济得到了长期的持续发展,并且由此带来了文化上的增长。进入宋代,福建地区一跃成为“东南全盛之邦”。这一“文教复兴”所带来的变化则是,更多的士大夫群体通过修谱活动“攀附”外来移民身份,多标榜“衣冠南渡”的士族身份。葛剑雄认为,所谓“永嘉衣冠南渡”多为牵强附会与太康年间晋安郡设置史实相悖[11]。宋代人也早意识到移居身份的“攀附”了。如郑樵《家谱后序》指出:“闽人称祖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实由王潮兄弟以固始之众从王绪入闽……独优固始人,故闽人至今言氏族者,皆曰固始,其实滥谬。”[12]
无论是借用永嘉衣冠南渡,还是后来的王潮、王审知由光州固始率军民入闽故事,其目的都是满足修谱人主体寻求政治、文化上地位的需求。伴随着科举活动的兴起,士大夫的庶民化,朱子学对家族祭祀的重视,使得宋代私修家谱之风逐渐传播到社会的各个层面,最终在明清达到高潮。并且显而易见,私修家谱对其远祖世系的追溯,往往采用的是“英雄祖先”这一种历史心性的叙事倾向,远则以一个“英雄贵胄人物”作为祖先,近则结合其本土的地方性知识去进行建构。正如晋江各时期的移民群体,往往会在家谱、族谱中构建其先祖的移民史事传说,有的会结合区域的姓氏进行联宗、连谱。陈江倪氏的移民源流亦在不同时期经历了多种“历史表述”。根据其《谱叙》记载,在明时其宗族内乡绅的认知中,乃是“在元初时,来官泉州,以老致仕,遂留家焉。里中以行呼之为倪致政,至今仍之。桐城之有倪氏,自致政始”[6]44。在其清抄本中,则演变成固始传说,并与福州倪氏联宗。“始祖先生公,原系光州固始,父祖移籍福州省城。公幼治诗书,游学泉郡,底于晋邑陈江,弟子多从,咸留爰处。择其所于永福乡之前居。”[6]44更有甚者,如《卿美邱氏族谱》中则有了两种移民传说的历史表述的杂糅。“支迁于光州固始……之族始大。故邱氏望著河南,从其盛也。炎祚倾,典午没,五胡烽骇,衣冠涂炭。中原士族避乱南奔……由豫人闽。是为开闽八族之一。”[6]13
这样的一种基于地方性知识的“历史表述”,目的是使这样夹杂着“真实”和“虚构”的祖先源流为现实中的群体拟构血缘的亲族提供文字上的证据,通过对“族群”的整合、排他与“攀附”,群体能收获到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多种利益。陈江丁氏作为穆斯林商人的后代,却“攀附”宋代宰相丁度为祖,以“聚书”为堂号。究其原因,丁衍夏在其《感时纪闻》写道,“至养静公,栗栗于撒氏戍卒之诬,过听曾社师扳丁度而祖之,以昭其裔不出于回回也。”[8]27族内家产争讼反被他人诬告原为撒氏改姓逃脱卫戍,此事因官府版籍缺失而争论十八年,悬而未定,导致丁氏“所遗祭田荡尽”,事后解决,避免再有以其回回身份的事端发生,遂在修谱社师建议下,“攀附”丁度为祖。
四、结论
“衣冠南渡”与“固始入闽”的移民传说反映了各时期晋江地区的社会变迁对不同移居群体造成的身份认知变动。在宋代“文治复兴”以来,南方士大夫阶层的崛起,一方面需要一个与中原文化对接的身份认同,五代时期对福建地区大加开发的王闽政权,使得地方文化“泛起”,另一方面也传播了中原文化,以随王潮、王审知光州入闽故事能够将其文化身份与中原文化接轨,这亦是民间社会将自身纳入国家(中原)的建构。反之亦然,国家的文化资源在这个过程中亦会受到影响,诸如晚清近代以来,许多“攀附”家族往固始中原修祠祭祖,固始传说亦在其地广泛流传,晚清陈江丁氏重拾穆斯林传统,现今民族识别中认定了其回族身份。通过对先秦以降晋江地区社会变迁中移民群体的个案考察,有助于我们理解社会变迁中的移民民众与地方社会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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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倪世林(1998—),男,回族,福建泉州人,单位为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方向为专门史。
(责任编辑: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