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沛然
《论语》以《学而》篇冠首,全文四十二次提到“学”之诸观,可见孔子对“学”之重视。笔者也发现,虽然孔子及其弟子在论说中使用的都是“学”这个字,但在不同篇章和不同语境下,“学”字的内涵是有所差异的。因此,笔者系统地梳理了孔子的“学”观,具体指涉及“学”与“仁”的关系,以此剖析孔子的“学”观。
一、孔子的“学”观
孔子所言的“学”,首先意指某种宽泛且形而上的概念,它不具体指学什么东西,也不具体指某种教育或学习方法,从《论语·为政》中就可窥见。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并没有将“学”只局限于某个特殊阶段所接受的具体教育,或是学到的知识,而是将其置于一个人之发端处,与“而立”“不惑”以及“知天命”等重要概念并置。孔子的学即可被理解为一种自我认识与建构的过程,即学习何以使人之为人。宋代人邢昺的《论语注疏》引《白虎通》中所谓的“学者,觉也,觉悟所未知也”,即为此意。
摆脱蒙昧,就是孔子所谓的人非“生而知之者”(《论语·季氏》)。通达于“知之”的途径就是“学”,且孔子认为要“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因此,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孔子所谓的“学”,亦可被理解为一个“求”过程。所求者何?或可曰“仁”,或可曰“道”。这也就意味着,孔子所希冀的蒙昧状态的摆脱,则更指向一种社会意识的获得。
二、“学”之具体内容
(一)“学文”与“礼”
如果说“学”与“仁”并置一层,那么“学”的具体内容“学文”则对标了“礼”这一概念。“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与“绘事后素……礼后乎”(《论语·八佾》)的逻辑关系几乎一致。
孔子讲“行有余力,则以學文”,多令后人误解,以为孔子不重文教或轻视文教,实则非也。联系上文分析到的,“学”或“学道”的概念出现时,其指的是形而上的“学”的概念,与“仁”处在同一层面。“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前半部分所讲的内容,即孝、悌、谨、信、仁一类统摄性的概念,而到“学文”,则具体到学的具体知识。反观这一章,就应该能理解,孔子的论述思路是非常一致的,仍然强调仁道在先为统摄,再降格到具体事务。再看《八佾》篇,孔子由“绘事后素”引出了礼在仁后,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礼指的是非常具体的、知识性的礼仪与礼教。何以见得?《论语》中不止一次诗礼并提,如“礼后乎……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诗经》可谓礼教第一书,学文即学诗,学诗即学礼,因此孔子在这种语境下所提到的礼,都应为知识性的内容。所以,所谓的“礼在仁后”,同样是在描述一对形而上(“仁”)与具体化(“礼仪知识”)的关系。
因而总结来说,“学文”为“学”之具体化,“文”之内容或为诗,或为其他经籍,其核心要义在于“礼”。
(二)学习其他知识
总体来看,孔子是鼓励“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提倡积极入仕,有所作为,将所学加以实践。尽管他也提到了“博学而笃志”(《论语·子张》),孔子博学,却并非宽泛的什么都学,尤其是在樊迟请教学习稼穑农圃时,孔子是全部拒绝的。首先,他依然坚持“君子谋道不谋食”(《论语·卫灵公》),即学而至于仁与道是绝对的前提并贯穿始终,需要时刻谨记,如果能学而至道,实际上很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即“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论语·卫灵公》)。其次,他也提到了一些“学干禄”的具体建议,如“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论语·为政》)。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孔子的教育观时带有些许精英主义色彩的,君子所学,在礼、乐、射、御、书、数之六艺,而其他如樊迟所求的稼穑与苗圃,则不在孔子所认为的学的范围。
事实上,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是有着极大关系的。在生产力极度有限的情况下,教育资源自然成为一种稀缺资源。换言之,培养一个人才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是巨大的,因而孔子讲“不学《诗》,无以言”,以及诗可兴观群怨,都是希望在最大限度上,有效地发挥一个人才对国家的贡献。一方官员能先以身作则,有学而至于仁道的前提,又能够将仁、义、礼、智、信广施于四方,使民众得以教化,自然耕作以时不失序,百姓安稳无虞。而至于开荒种地,老农老圃都可以为之,又何须亲自为之呢?如果受教育的人才再将精力花费在这样的事物上,那么在孔子看来则是一种浪费。
三、“学”与“仁”之关系问题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论语·学而》)我们可以笼统地将其概括于孔子的“仁”与“义”之体系中。孔子自云:“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那么,“学”的过程便类似于一种至于“圣”;至于“仁”的过程,即孔子所谓的 “抑为(学)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论语·述而》)。
学与道并说,在《论语》亦非孤例,如《论语·泰伯》中的“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又如,子夏将百工与君子对举,认为“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论语·子张》),以及孔子游于武城时所讲的“君子学道则爱人”(《论语·阳货》)。而孔夫子之道,非仁与义乎?
不过,笔者以为,将“学”视为至圣,求道的途径,并不意味着“学”与仁道存在着上下级的关系,相反,“仁”或“道”与“学”都是形而上的概念,且都是原初性的概念。子路使子羔为官,孔子并不赞同这一做法,认为这是害了子羔。子路问道,难道为官的过程不可以算是一种学习的过程?孔子以为这种具体到事务的学习,首先,不一定全然符合“学”须至于道的根本理念,所学的内容可能不过是来往应酬,圆滑处世的一些巧言令色罢了。其次,就算这个过程中学习的内容是有用的,但在孔子的观念中,形而上的,至于“道”的学必须置于具体的教育与其他社会活动之前,即孔子所谓的“先进于礼乐……吾从先进”(《先进》)。与“吾十有五而至于学”(《论语·为政》)相应,至于道的“学”必须是统摄,是根本,是一切其他事物的前提。
更进一步来看,子夏所说的“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论语·学而》)中的“学”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学”与“仁”“道”可并置。在这里,“学”可以被视为一个状态,即通达了与妻子、父母、君主和朋友等人之间的处事基准,即了解了为人的根本以后,完成了摆脱蒙昧状态而实现自我认识的一个状态,它与仁根出同源,相互交融,“仁”影响着“学”的方向,“学”则是“仁”的一种实现。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尽管“学”和西方的“理性主义”有着极大的差别,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的确鼓励人拥有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除了“学而不思则罔”(《论语·为政》)外,孔子也讲到了如果盲目地从于“仁”,那便是一种“愚”。《论语·阳货》中说:“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尽管“学”的目的是至于“仁”,但“学”也带有了一定的理性思考的色彩,让人可以去辨别,何为仁,何为伪仁,何为愚仁。
四、关于“先进于礼乐”和“博学而无所成名”之辨析
关于“先进于礼乐”的理解,主要集中在如何区分先进与后进,以及野人和君子。先进和后进可以是时间上的区分,如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中所说的“先辈谓五帝以上也,后辈谓三王以还也”,也可以是入仕之先后辈关系,“先进后进者,谓先后辈人也”。还可以是学之先后,如《经典释文》引郑玄解释曰:“先进后进,谓学也。”总结来说,先进和后进包括了:进学先后、结业先后、入仕先后、进学先后(限于孔门弟子)、结业先后(限于孔门弟子)、入仕先后(限于孔门弟子)、历史时间先后、先进与落后以及制作礼乐的先后共九种理解。
野人与君子的分别,大致有三种:身份上的区分,如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中将野人视为郊野之人,君子则是士大夫阶层;文质区分,如“俱得时之中”(程树德《论语集释》)为君子,质朴淳素为野人;还有民族身份说,野人为殷商之遗民在野,君子为周室之士人在庙堂。
事实上,《先进》篇第二十五章即可作为第一章的最好注脚。子路使子羔为费宰时所论及的“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就是孔子所反对的“后进于礼乐”者,也就是违背了他所提倡的先学而至于道,再学习如干禄一类的具体知识。因而,孔子言“吾从先进”,正是将形而上的“学”的统摄地位一以贯之的做法。野人一方面对应的是孔子所谓的“人非生而知之者”的一种淳朴状态,同时对应非士大夫这一阶级。但是,孔子认为如果能够先“学”而觉,也可以实现自我的发展,因此“吾从先进”。不从后进的理由,其实也在《述而》第二十五章有所阐释,作为本身就是士大夫阶层的子弟,或是先接触到干禄成为士人的群体,在没有达到“吾必谓之学矣”(《论语·学而》),了悟人之四行的情况下,有可能会变成孔子厌恶的巧言令色之佞人。因而,孔子并非完全否定了后进于礼乐的君子,而是依旧在强调形而上的“学”必须具有的统摄性地位。
关于“博学而无所成名”(《论语·子罕》),正统的解释中,认为“博学而无所成名”是党人对孔子极度的称赞,即孔子博学到了没有哪个具体的名号可以将其学识全然概括。那么,孔子面对这样的赞誉,便“闻人美之,承以谦也。吾执御矣,欲名六艺之卑也”(何晏《论语集解》引郑玄的话)。郑玄认为,孔子将射、御甚至是六艺都视为低下的内容。朱熹《论语集注》中的“御为人仆,所执尤卑”更是将御视为一种低贱的活动,以表示孔子在面对赞誉时的自谦。
从《论语》全篇来看,学《诗》和六艺一定优先于学干禄,更远先于学稼穑农圃,这样一来,就算孔子想要表达一种自谦的说法,也绝不会自相矛盾的使六艺处于尤卑的地位。
“博学而无所成名”与执御执射之间一定是有关系的,不然这一章的前后便毫无逻辑。那么,既然执御执射并非对无所成名的自谦回复,又应当怎样理解呢?
笔者认为“博学而无所成名”并非赞叹之语,它或表达一种困惑,甚至是一种讽刺。说出这句话的主体是达巷党人,而并非十分了解孔子的门人弟子,所以他们口中的“博学”,其实是非常宽泛意义上的博学,以为孔子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之人。但我们在前文讨论孔子提倡的“学”的具体内容时会发现,孔子所谓的“博学”也是有一定范围的,学的内容还是要符合仁、义、礼、智,且须是符合士大夫阶层的实际效用之学,即六艺之学、稼穑之学并不在孔子的博学范围之内。
綜观《论语》,孔子所论及的“学”这个字,既包含了其学习何以使人之为人的观念,同时也具体指涉学“文”、学“礼”及其他实用知识。“学”与“仁”是孔子思想体系中两大相辅相成的概念。孔子在此基础上还提出了如“先进于礼乐”及“博学而无所成名”等诸多具体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