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兵
老管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爱上了书法。
生在穷乡僻壤,少年的时候,别说与书法无缘,除了几本教科书,就连闲书也看不到几本,更谈不上临摹碑拓与字帖了。不过,乡虽穷乡,地处山旮旯里,古时这里却出过几位朝廷大官。那些老屋斑驳的门板上,还残留着红漆书写的楹联,虽已残破不堪,仍能依稀辨出遒劲古韵,像什么“旧桃换新符,春风入屠苏”“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等等。这些时代久远的字,金钩银画像勾魂那样,勾住了老管当年那颗发烫的少年之心。骑在牛背上,没有纸和笔,老管就在老牛背上不停地临描。开始,老牛还以为小主人为自己挠痒痒。时间长了,老牛便感到不对劲,小主人的手指有時如蜻蜓点水,有时力透牛背,有时若杨柳轻拂。渐渐地,小管变成了老管,小山村也变成了旅游之乡。许多外出打工的村民都悄悄地回来了,老管也不声不响地在村中心开了一家小饭店。小饭店生意火爆不到哪里,也差不到哪里,反正供一家人的吃喝开销足够。老管不嗜好烟酒,更不打麻将扑克,无事的时候,就琢磨着怎么写字。小饭店中,他是老板,也是伙计,更是厨师。客人点韭菜时,他手中掌着勺子,脑子里却想着《韭花帖》。手剥黄鳝时,他在意念中笔走龙蛇。客散人静时,他收拾好碗碟,抹好桌椅,便手蘸清水,在光亮如镜的桌子上龙凤飞舞。写得尽兴时,仿佛历代书圣就站在他的身旁。他的一笔一画没有惊起风雷,却在小乡镇荡起了涟漪。乡下人好古,结婚贺寿不用市面上通行印刷的帖子,而是恭请通文墨的乡党,自写请柬。老管便常常被家有喜事的乡人请去。他有求必应,觉得在哪儿都是写,沾上喜气,喝点儿小酒,反而写得更加酣畅淋漓。某户乡人有一位宗亲住在省城,也是书家,接到从乡村快递过去的请柬,说是小侄喜结良缘,恭请叔叔大驾光临。开始,这位书家以为这份请柬是常见的那种印刷的大路货,便随手掷于书案上。当夜,灯光照耀之下,见那洒金的大红宣纸上,几行飘逸的行书似行云流水。书家惊觉这是功夫十分到家的书法,便连忙打电话询问乡下亲友,得到肯定答复后,击掌大呼:“乡下藏龙卧虎哉!”书家到乡下赴宴时,无心饮酒,却特意造访老管。老管小饭店中无甚装潢,自书的条幅挂于四壁,室小而古意盎然,文气盈盈。室内二三桌,七八个人散淡地围炉漫话。前台不见老管,书家直奔后堂,只见老管站在炉火熊熊的灶台前,挥铲如同挥舞巨笔,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一前一后,挥洒自如。书家心里叹羡道:难怪老管运笔如神,笔力千钧了。待老管忙完,书家问他:“你是哪级书协会员?”老管茫然摇头,哪级皆不是。书家又问:“你可参加过哪级书展?”老管仍然懵懂地摇头,从未参加。书家一迭声地惋惜道:“可惜了!可惜了!人才啊!”老管听后颔首而笑,正在吃酒谈心的乡人却哄堂大笑。
半个月后,老管接到省城书家的微信,说马上就要举办五年一次的华东六省一市书法大赛,让老管按照他提供的地址,寄一幅自己的作品去。老管正忙着烧菜,有些不耐烦地回复说:“参赛的事就算了。乡下狮子乡下舞,我写字不图什么赛不赛,就图自己高兴而已!”书家有些不悦,在微信中回复道:“你怎么不图上进呢?寄一幅吧,就算是给我一个薄面。”乡下人什么都不怕,就怕拂别人的面子。老管也不例外,他也不想拂这位热心肠书家的面子。从来写书法都不装裱的老管,第二天,起个大早,在家中雄鸡啼鸣中挥毫,一气呵成地书写了一幅字,又特意地赶到县城一家口碑最好价钱也最贵的大风堂装裱店,把这幅字装裱好,用京东快递寄给了书展大赛筹委会。几天后,老管接到书展大赛筹委会工作人员的电话:“你是管老师吧?你这个人怎么搞的?书展参赛怎么寄来了一幅字帖?真搞笑啊!”老管听到这凶巴巴的呵责,愣了一会儿说:“老师,请您仔细看看题签与图章啊!”对方也愣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啊”,既像感叹,更像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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