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一早,小哥还在床上,隐隐地,就听见了窗户上的鸟鸣。啾啾,唧唧,小小的,冬天的一滴雨一样,一片雪一样,沁凉,馨香,轻轻悄悄地吟唱。小哥对怀里的女人说:“你敢打赌吗?肯定是麻雀。”小哥说:“我梦见几只麻雀在我家院子的桐树上叫。”
小哥家院子里,有两棵泡桐,是那年父亲盖好新房时栽下的。父亲栽下桐树时说,等小哥娶媳妇时,做一对桐木箱子。
那时的小哥还是个嘎小子,听父亲这样说,就跳脚嚷:“我才不要媳妇哩,我要媳妇做啥?”母亲揉着面,看着小哥呵呵笑着骂:“瞅瞅你那憨样!”小哥就耍赖说:“你们要给我娶媳妇,就给我吃煮馍馍。”小哥喜欢吃母亲做的煮馍馍。那天,母亲果然给小哥做了煮馍馍。
女人问小哥:“现在呢?还要媳妇不?”
小哥斜了女人一眼,看着窗户说:“一到冬天,我妈就会做煮馍馍。我趴在被窝看小人书,等我妈都做好了,我还不起来。窗户上的麻纸都蒙蒙亮了,麻雀都在桐树上欢闹开了,我还在看小人书。”
小哥问女人:“见过麻纸糊的窗户吗?”小哥说:“麻纸糊的窗户,一格子一格子,泛着淡淡的黄,粗粗糙糙的,挺耐看。”
女人不搭话。小哥若有所思地说:“一会儿买麻纸去。”
女人虫子般扭着身子,说:“又做夢啊你!买下麻纸糊哪儿呢?哪儿还有小的木格子窗棂呢?你给我买一栋别墅,我给窗户上糊麻纸。”
小哥说:“好。”
女人赶紧说:“那明天看房去。”
小哥说:“好。”
小哥说完,就瞪着窗户看。窗户张着朦胧的大嘴,一下就把小哥吸了进去。
小哥看见母亲在炉子边做煮馍馍。
母亲做煮馍馍了。小哥欢喜地趴在炕头写作业,写几个字,就要看一眼锅里的煮馍馍。父亲呢,坐在炉前添柴。柴是棉花棵子,咔嚓,咔嚓,就被塞到了炉里。火光跳着,把父亲的脸照得红亮,把母亲的脸也照得红亮。他们小声说着话,跟窗外的鸟儿一样叽叽咕咕的,又亲热又恩爱,幸福万年长的样子。父亲不知说了句什么,母亲伸出沾满面的手在父亲的额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父亲不恼,也不擦额头的面粉,看着母亲呵呵地笑。母亲飞了父亲一眼,也呵呵笑。小哥问他们笑啥呢,母亲抿着嘴说:“问你爸。”父亲却说:“快写字吧,写完了出去耍去。”小哥看看母亲,看看父亲,觉得他们肯定有秘密。什么秘密呢?小哥不知道。小哥想,那秘密肯定跟糖有关系,是跟糖一样甜的好东西。小哥看着父亲母亲,也呵呵地笑了。
母亲做好了煮馍馍,叫小哥别写了,吃饭了。
煮了绿豆和南瓜的汤里,玉米面做的煮馍馍如金黄的小鱼一样,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腾。香气扯着金黄青白的丝线,雾蒙蒙地在屋里东一根西一根地拉开了网。
母亲说:“煮馍馍就酸菜,吃了发大财。”
小哥却不想吃煮馍馍了。小哥想吃糖。小哥噘着嘴,一双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我不想发财,我不吃煮馍馍,我要吃糖。”
“哪有糖呢?”母亲看着小哥,愁死了。
父亲在贴身的衣服里掏摸了半天,摸出来几个硬币给了小哥,说是先吃饭,吃完饭再买糖。糖好吃,也不能顶了饭。父亲说:“糖再好吃,能有你妈做的煮馍馍好吃?世上就没有比你妈做的煮馍馍更好吃的了,软糯,筋道,就着酸菜,太好吃了。”
小哥哪里听得进去呢?他要先去买糖。他怕母亲一会儿把钱给哄要回去。小哥买了糖回来,他的一碗煮馍馍没了。六叔把他的煮馍馍吃了,一口汤也没给他剩下。蹲在柜桌前抽旱烟的六叔吧唧着嘴,说:“你妈做的煮馍馍真好吃,世上没有比你妈做的煮馍馍更好吃的了。”小哥看着空的锅碗,耷拉着嘴角,手心里攥的糖都要化了,才拿了块凉窝头,啃一口窝头,嘎嘣咬一口糖。五块水果糖,他就着吃了一个窝头。
第二天又吃煮馍馍时,小哥从碗沿上挑起眉眼,说:“今儿个的煮馍馍好吃。”小哥说:“今儿个的煮馍馍比糖还好吃。”父亲就笑,母亲也笑。
比糖还好吃的煮馍馍,小哥再也没吃到过。开春后,小哥不上学了,他到岭上放羊去了。小哥要给家里挣工分。小哥哪里能想到,有了工分,家里分了粮食,玉米有了,麦子也有了,母亲却没了!金黄的玉米扛到家里,还没来得及磨成面粉,母亲病逝了。没人给小哥做煮馍馍了。后来,小哥从岭上下来,到了县城。再后来,又到了省城。小哥到一个地方,就要找那个地方的特色小吃,就要问有没有煮馍馍。小哥知道没有。羊凹岭的煮馍馍,大城市怎么会有呢?可小哥还是要问一句。就是羊凹岭,也没人做煮馍馍吃煮馍馍了,好多的玉米都做了猪饲料。
吃不到煮馍馍的小哥,就把自己灌得烂醉。醉了,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妈妈、妈妈”地叫,叫着叫着就泪流满面。
小哥对女人说:“这世上,没有比我母亲做的煮馍馍再好吃的东西了。”
小哥知道女人不会做,可他还是问了一句:“你会做煮馍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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