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华 张 磊
内容提要:钢琴曲《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是一部以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为蓝本创作的复调曲集,不仅诠释了“二十四诗品”和《二十四诗品》的诗学境界,而且呈现出“中和”“淡雅”“含蓄”的传统艺术品格,体现了“诗乐融合、古今对话”“和融中西、顺其自然”“立足传统、拔新领异”的审美观念。这部钢琴曲在追求“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形外之神”的同时,在“诗品”与“乐境”之间亦展现出“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对话。
年届八十的林华先生,是上海音乐学院资深教授、中国著名作曲家、音乐理论家。不仅潜心教授复调,而且坚持音乐创作,涉及音乐史学、音乐美学、音乐心理学、歌剧等多个学术领域,学贯古今东西,笔耕不辍,被誉为“学林巨匠,教苑楷模”①。在林华先生众多的音乐作品中,以司空图(837—907)《二十四诗品》为蓝本创作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可谓别具一格。这部钢琴曲集由24首乐曲(12首前奏曲、12首赋格曲)组成,诠释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关于诗词的24种审美境界—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和流动。这部作品的前半部分完成于1989年,是1988年上海音乐学院现代音乐学会年会的委约作品,1992年曾由钢琴家赖梦诗(T.J.Lymenstull)在洛杉矶演出;后半部分完成于2018年。2019年,这部作品由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正式出版。《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作为一部将中国艺术精神与西方音乐形式完美契合的钢琴音乐作品,是林华先生深入研究《二十四诗品》并领悟其审美境界后创作的钢琴作品。全曲使用典型的西方钢琴音乐形式,解读司空图“诗论”中所推崇的“诗品”,并将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立象尽意等传统审美观念注入其中,②这种有机融合展现出中与西、儒与道、诗与乐、古与今、道与艺的结合,体现出林华先生作为一位现代知识分子的传统文人情怀,特别是其善于将审美心理注入钢琴音乐语言的创作特征。自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来,林华先生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一直受到学术界和钢琴界的广泛关注。但有关这部作品的研究和评论仅限于其前半部分,未能触及全貌。本文首次全面梳理全曲集,并着重分析林华对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诠释,以及蕴含其中的中国传统审美观。
中国“诗乐一体”的文化传统源于《诗经》,汉乐府诗歌、唐代曲子、宋词、元曲,以及明清以降的说唱、戏曲艺术都延续了诗乐融合的传统,在三千多年的历史进程中,诗词与音乐相互交融、共同发展,其中一些体裁分离出来,形成独立的文体或器乐曲。③进入20世纪,中国传统器乐得以发展,同时以钢琴曲为代表的、借鉴西方器乐形成的中国现代器乐也蓬勃兴起。作曲家一方面借鉴西方钢琴音乐的体裁、形式和语言,另一方面聚焦中国传统文化,从民族民间的文化土壤中汲取养分,开启了以贺绿汀《牧童短笛》为起点的“中国风格钢琴曲”时代。在这种“中国风格钢琴曲”的文化语境中,借鉴西方钢琴音乐形制,且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底蕴的中国钢琴音乐得以形成和发展,其中也不乏体现“诗乐一体”的钢琴音乐作品,如林华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这部作品是根据“诗论”创作的复调曲集,用音乐语言诠释了司空图对“二十四诗品”,即对诗词24种审美境界的概括和描述,该作品选择“诗乐融合”作为艺术及审美基点。林华还曾以中国古诗歌为蓝本创作了一大批音乐作品,如《古诗词童声合唱格律进程曲集》《古诗童趣》等,汇集了多篇让人耳熟能详的唐诗宋词,体现出“诗乐融合,古今对话”的艺术境界。
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是一部论述诗词审美品格的诗论。所谓“二十四首诗品”,即关于诗词的24种审美范畴,或24种审美境界的论述。这部诗论采用四言诗句写成,每“品”三段,每段两句,每句八字,每句由两个四言分句构成,共48字,类似诗歌,但实为诗论。其以“雄浑”开篇,以“流动”结尾,看似各自独立,实则整体统一,中国传统审美观念贯穿始终。司空图对“品”的阐释,语言精练、诗意盎然,第一段的四个四言分句是理论上的总体把握;第二段的四个分句为具体的说明;第三段的四个分句则具有概括总结的意味。全篇将抒情、写景、叙事和论证完美统一,既有意象式的描写,又有说理式的评论,表达诗情画意,讲述人生哲理。司空图在描述景物时,注入自己的审美观念;在阐述风格意境中,融入其人生感悟和心理感受。《二十四诗品》与中国古代其他的诗论、文论及乐论不同,而是与白居易的论乐诗一样,以艺术的方式表达对艺术的看法,用诗表达诗境和诗品,其中不无意象、不乏哲理,尤其是立象尽意的创作思维、虚实结合的论述形式,体现出中国传统审美观念,展露出追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和“境生象外”的诗学品格,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明代的徐上瀛正是在《二十四诗品》的影响下,总结琴乐艺术,提出琴乐的“二十四况”—《溪山琴况》。这部琴学著作概括了琴乐艺术的24种审美境界,被誉为集中国琴乐美学之大成。
在林华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中,既有写意式的描绘,又有论证式的阐述。在侧重写意式描绘的作品(如第一首《雄浑》)中,作曲家营造出雄浑、积实的音响,给人以浩瀚之感,像波涛汹涌的大海,浩浩荡荡,纵横无际。正是这首《雄浑》使人联想到盛唐诗中“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等诗句,呈现出气吞山河的意象,是全曲的“前奏曲”,即序奏。有类似风格的如《劲健》,用缓慢的速度和大跳的长音表现出“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的豪迈景象,劲健的音响给人以自信之感,抒发志存高远的豪情,呈现出中华民族的大胸襟和大格局。第9首《绮丽》,用三个连续的装饰音模仿古筝的音响效果,描摹出了水面上的波纹、涟漪。④第6首《典雅》,其旋律犹如细腻的戏曲唱腔,使人联想到舞台上戏曲演员优雅的姿态;其主题旋律呈现出优雅的风格,正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写照。上述写意式的创作手法取得了“以虚代实”的艺术效果,表达了中国古诗词朦胧美的意境,体现了“诗乐融合,古今对话”的审美追求,进而也呈现出诗与乐、古与今的相互引证。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在音乐构思上具有创新精神。西方器乐多是从纯音乐开始的,但发展至浪漫派时期,诸多器乐体裁都开始与文学作品相联系,这是哲学的“认识论转型”后,情感论音乐美学迅速发展的必然结果。在“标题音乐”思维的引导下,音乐不仅可抒发情感,还可表达近乎具象的艺术,或体现文学作品的内容,或反映重大历史事件,其文学性及描绘性都很强,呈现出从纯音乐到“标题音乐”,从“自律论”到“情感论”的发展脉络。这部复调曲集以24种审美范畴(或审美境界,或风格、意境)为标题,在塑造具象化音乐形象的同时,又旨在表达风格、营造意境,以音乐的方式,呈现出“诗品”中所蕴含的哲理性论证(或“艺术哲学”),既有标题性,又不失具有抽象性、哲理性的音乐思维和艺术构思。以下从结构、持续音及音高组织三个角度,简要分析其哲理性音乐思维。
就结构而言,这种哲理性音乐思维是显而易见的。如第九首《绮丽》,通过扩充结构凸显其哲理性的音乐构思,开始一段“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大意是,丰富的精神世界使人达到淡泊名利的境界;过分艳丽的辞藻必定使人感到枯涩,而清淡朴素更让人回味深思。这首前奏曲第五小节中的连接材料多次出现,每次出现的位置都不同,并递增一个小节,以扩充结构的形式,形成尾声部分并结束乐曲(见表1),体现出“淡者屡深”的审美观念。该曲从“短小朴素”发展壮大,最终让人“回味深思”,正是一种基于扩充结构的哲理性表达。
表1 《绮丽》中连接材料的结构扩充
持续音的运用也是这部作品哲理性音乐思维和艺术构思的体现。以《绮丽》为例可看到,这部作品具有一个特点,即“主—属”(纯五度音程)持续音始终都处于延续状态,并以等音的形式变换“姿态”。例如,第1小节低音声部第一拍中的、第2小节相同节拍位置的,以各种等音程(纯五度)持续至结尾。另外,这部作品的上方声部和低音声部的和弦一直变化,但这种“主—属”的音程框架以不同的方式延续,具有哲理性,如其中的“神存富贵,始轻黄金”,外表呈潇洒自如之态,但其内心却始终如一,具有“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情怀(见谱例1)。
谱例1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第9首《绮丽》
作品中部分乐曲的音高组织,也呈现出其哲理性音乐思维,如第7首《洗炼》的音高组织。关于“洗炼”,司空图提出了“超心炼冶”的审美境界,以“犹矿出金,如铅出银”来描述,将“洗炼”比喻为从矿石中炼出黄金,从铅块中炼出白银,去除杂质、提取精髓。《洗炼》的音高组织用“自由十二音”构筑,但其用法比较特别,即在重复的固定节奏型中逐渐加入新的音,12个音陆续出现,逐步形成完整的十二音音高组织。例如,a句(第1~ 6小节)运用了11个音,a1句(第9~ 11小节)12个音依次出现,音乐在不断重复扩展中加入新的音符,形成“自由十二音”。这12个音的出现方式类似“提炼”的过程,显露出“洗炼”的品格。此外,有持续低音贯穿全曲,同样也是对“洗炼”这一审美境界的音乐表达,似乎表明只有超然物外,才能潜心修炼,修成正果(见谱例2)。
谱例2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第7首《洗炼》
综上所述,林华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与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一样,具有注重造型隽永、气韵生动、境生象外的审美境界,尤其是对意象的把握,也是这部作品所具有的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和审美观念;司空图在诠释《二十四诗品》的过程中,作品营造出“诗乐融合”的艺术境界,搭建“古今对话”的平台,实现了音乐与诗词的“互文”,使得林华的钢琴曲与司空图的“诗品”都具有基于“诗乐融合,古今对话”的“互文本性”。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充分体现出作曲家基于中华文化传统的审美观,在作曲技法的运用上,打破中西作曲技法之间的壁垒,“和融中西,顺其自然”,进而结合中西技法,为表达“二十四诗品”服务。林华先生曾说:“在艺术音乐中,我们的创作技法运用听命于审美诉求,听命于音乐思维的安排。”⑤林华的音乐亦如老子《道德经》中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部作品既有儒家的“和而不同”,又有道家的“道法自然”,这种审美观体现为作品的“运动性、韵律性、生长性的特征”⑥。这里主要探讨林华对其中“流动”和“自然”的诠释。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最后一“品”为“流动”,可谓点睛之品,强调运动性和流动性,体现出自然与自由的合二为一。司空图用“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表达“流动”的审美境界,并将其与道家的顺其自然贯通,作为掌握万物的要道。⑦《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的第24首《流动》是一首“赋格曲”,如行云流水、运动自如,连贯的八分音符节奏型,体现出运动感,旨在表现“流动”的审美境界;在前奏曲《雄浑》(第1首)、《纤秾》(第3首)中,作曲家运用连续的十六分音符节奏型加强其运动性,注入不竭的生命力。
在林华的这部作品中,最能凸显“道法自然”之“自然观”的是第10首《自然》。“自然”,指凡事都应顺从自然规律,渗透着道家“由乎自然”的思想。司空图用“俯拾即是,不取诸邻”和“真与不夺,强得易贫”诠释这种得益于道家思想的“自然”,即顺其自然。林华则用这首三声部赋格曲予以诠释。一般而言,赋格曲的主题乐思会被反复“讨论”,但外部形态和长度基本不发生改变,并伴随主题出现的固定对题多次呈现,主题之间以小尾声或间插段隔开。但林华在《自然》一曲中,打破了传统规则的束缚,不受赋格曲规则的局限,发挥主题自身的潜力,使其每次出现的长度不等且不用小尾声和间插段,并运用主题延长或扩充的结构替代小尾声和间插段;主要乐思旋律出现时,并未见固定对题,而用自由对题与之对位;主题的整体布局也从赋格曲的传统框架中挣脱出来。这些改变都使这首乐曲具有“妙造自然”之美,如“不系之舟”,融入天地大道之中。
这种“顺其自然”的审美观与复调音乐创作原则并不相悖,是基于尊重规律的自由发挥,因其创作之“道”具备了“韵律性”的特征。关于“流动”,司空图曾指出“载要其端,载同其符”,即强调万物须符合客观规律,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符合诗歌的创作规律;林华的复调曲集则遵循了赋格音乐体裁的外在形式与内在规律,并实现了内部突破,呈现“生长性”特点:“生长的过程是从内部发生,是各种构成因素向外的膨胀”⑧,体现出“和融中西”的审美追求,是审美心理学“完形压强”⑨的具体表现。
作曲技法是作曲家实现审美观念的途径,恰当的技法能使作品与内容共情。林华打破了中西方技法的边框,实践了“和融中西,顺其自然”的创作之道,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所追求的审美境界具有一致性。
自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问世以来,“前奏曲与赋格”逐渐发展成一种热门的钢琴音乐体裁,如肖斯塔科维奇、欣德米特、谢德林、斯洛尼姆斯基、戈登维捷尔、本特松、扎杰拉茨基、卡普斯汀等作曲家都创作有“前奏曲与赋格”钢琴曲集。20世纪中叶以后,尤其我国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作曲家也开始运用上述钢琴音乐体裁,如丁善德、汪立三、陈铭志、林华、罗忠镕、于苏贤、杨勇、姚恒璐等,都创作有“前奏曲与赋格”形式的钢琴曲。但中国作曲家的复调曲集与西方作品不同,体现了中国传统音乐与西方作曲技法的结合,彰显中国传统文化特征和中华文化精神。《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基于传统“前奏曲与赋格”的调性布局思维,采用以24个大小调记谱的民族调式,24首乐曲以24个大小调的调性逻辑为排序,将前12首从C音开始依次半音向上(不分大小调排列,以民族调式为基础);后12首亦从C开始依次半音向上(调性相反),其调式调性逻辑布局别具一格。更不同于其他复调曲集的是,这部作品的乐曲一部分为“前奏曲”,另一部分为“赋格曲”,这正是该作品在体裁形式上的重要特点:与西方的复调曲集相比,其最大的特色是具有中华文化特色,每一首乐曲都以司空图的“诗品”为标题,充分体现出“立足传统,拔新领异”的审美观。
林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基于西方传统格律式写作规范,遵循复调曲集创作规则,符合传统审美趣味,是一部立足传统的作品,尤其是赋格曲的程式符合格律的要求。“赋格是巴洛克时期最重要的形式,有着严密的格律:主题言简意赅,通过各声部对它的模仿,以及在音区、调性等条件的改变,它潜在的表现力被不断披露,构成对论题的论证展开,表述着一种情感概念,也显示了理性的热情。”⑩这部曲集中的“赋格曲”正是按照这种程式创作的。
在传统的赋格曲中,三声部赋格较为普遍。⑪该作品的“赋格曲”大部分为三声部赋格,各声部有较大的活动空间,和声丰满;二声部赋格及五声部赋格作品的占比较少,二声部赋格的声部数量少,在呈示部中加入副呈示部及复合线条,以丰富纵向和声。以第2首《冲淡》为例展开分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冲淡”强调诗词恬静淡远的内涵,营造出自然的意象。其两个声部呈现淡雅风格,加入装饰音,以丰富二声部赋格,中间自由对题的上方声部加入平行四度的附加声部;再现部主题密接和应,加入九度的附加声部,使主题在音域上达到全曲高点。多声部的赋格曲以第14首《缜密》为例,司空图对“缜密”的阐释为“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这体现了音乐创作的周密性,即“无迹可求”的境界。这首作品为五声部赋格,主要特征为主题成对或成组地密集出现,呈示部开篇的主题与答题之间隔一小节,构成卡农式模仿,展现“缜密”的审美品格。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运用“立足传统”的作曲技术,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分析。
1.答题及主题呈示
呈示部采用传统的答题形式。其中,一是属宫音系统调上的答题有《冲淡》《沉着》《自然》《豪放》《清奇》《实境》《形容》《飘逸》《流动》九首;在下属宫音系统调的答题有《劲健》《缜密》两首。二是呈示部较少运用副呈示部。三是一般情况下,主题数量与声部数目相同,有时加入补充结构。四是中间部,主题在主、属宫音系统调以外的调性呈现。五是单独呈现的有《冲淡》《实境》《形容》《流动》(单独呈示两次);成对呈现的有《沉着》;成组呈现的有《典雅》《自然》《豪放》《缜密》。此外,运用复对位、卡农等方式展开主要乐思,尤其再现部,大部分主题以密接和应的形式强调乐思的重要性。赋格曲的程式与中国古典文学结构布局有相近之处,其共同特征为:开篇有气势,中段要充实,结束要有力。⑫例如,《劲健》《缜密》作为“赋格曲”,开篇呈现“诗品”的主旨,随后展开“论证”。
2.调式调性和五声性序列
这部曲集的调性布局关系与传统的复调曲集有相似之处。例如,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以同主音大小调为基础,依次半音向上。林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的前12首,均为从C音开始半音向上,后12首也是这样,但调式与其相反。如第一首《雄浑》为C宫调式,第13首《精神》则是c羽调式,每一首乐曲均以传统复调曲集的调性思维布局,其中大部分乐曲具有较为明确的调性或调式特征,如《雄浑》《自然》具有五声性调式特征,以突出中国传统神韵。《雄浑》C音在低音持续确定C宫的调中心;《自然》用连续下行的五个音A—G—E—D—C明确其a羽的调式特征;再如《冲淡》运用宫和徵纯五度的近似主属关系,确立调性。该作品的重要调性特征之一为主音开篇或以持续音确立调性,其中,序列音乐及自由十二音的乐曲,也具有五声性调式特征,如《高古》,该乐曲中也有五声性音调片断,具有中国风格,12个音级可分解为五组五声性音阶截段和三组七声性音阶截段。《典雅》《洗炼》《劲健》《含蓄》《豪放》《旷达》运用自由十二音技法创作而成,其中《典雅》的主题由6个音级构成,答题则由剩余的6个音构成,具有清晰的F宫系统五声性调式色彩;《洗炼》的旋律进行以及《劲健》开始的10个音仍然建立在五声调式之上。
3.装饰音及与琴乐的关系
这部钢琴曲在赋格程式和调式调性方面立足传统,其旋律创作也运用新的手法达到新的高度,彰显出中国传统音乐风格。中国传统音乐具有“线性思维”,注重“单音内涵的丰富性”⑬,凸显装饰性旋律的艺术表现力。这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中,有较多的体现,呈现出这种“线性思维”和“单音内涵的丰富性”。如《冲淡》,通过加入倚音或装饰音,丰富横向旋律;又如《含蓄》,在单音的基础上变化旋律,强调“单音内涵”;在《沉着》中部的第18~ 26小节,旋律的装饰性也十分突出,或形成模仿性的复调,或形成装饰性的支声复调。该作品在音响效果上以琴乐为参照,例如,《冲淡》用短倚音制造低沉音响,以模仿古琴效果;另外该作品还运用持续音,模仿古琴音响效果,在古琴曲中有较多持续音,⑭如《绮丽》的低音声部采用类似古琴曲的持续低音,使人置身于“雾馀水畔,红杏在林”的艺术境界。琴乐是中国古代文人音乐的代表,林华用钢琴模仿古琴的音响效果,体现了对中国传统音韵的审美追求。
相较于以往的复调曲集,林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彰显出“拔新领异”的审美追求,具体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1.十二音组织与调性布局
该作品采用“自由十二音”写作的乐曲,在十二音的组织和曲集整体调性布局上展现新的思路。林华从传统文化的视角出发,构思创作十二音作品,灵活运用技法,并将其与标题意象相结合。例如,第六首《典雅》作为“赋格曲”,主题6个音,答题6个音,但并未运用传统的完全答题和守调答题的形式,而是以二度调性关系来设计答题,使主题与答题构成完整的十二音音高组织。其中,主题在呈示部共出现四次,每次移低二度,调性随之变化,两组主题构成完整的十二音音高组织;主题内部的六音组可再分成两个三音组:F—A—G(原形),G—A—F(逆行);主题平稳进行,给人以恬淡娴静之感,第2小节大跳具有平中见奇的效果(见谱例3)。第3首《纤秾》的骨干音为三音组:第1小节高音声部的D—E—F,第2小节作为模进的;第1小节低音声部的A—G—F;第2小节的其中,低音声部三音组为下行,与高音声部的骨干音反向,且节奏错开,这样旋律具有装饰性,使得三音组的骨干音较为隐蔽,其设计具有新意(见谱例4)。第7首《洗炼》在运用持续音的同时,使每小节的6个音富于变化,这种创新思维则来自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变通”。该作品的调性布局既遵循一定的规则,又敢于挑战创新,其后半部分调性从C调开始半音上行,与前12首排序相同,但调式相反,按照传统复调曲集的调性规则,最后一首作品的调性应为B调(B宫),而第24首《流动》的调性却是宫,用同主音及同中音理论构成替代。
谱例3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第6首《典雅》
2.和声语汇
该作品在和声上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和谐观。“中国的和谐观强调‘和而不同’,西方的和谐观追求‘不同而和’”。⑮对于西方和声而言,中国传统文化和谐观下的和声是创新、求异。林华主要以四度音程作为和声语言,因为“中国支声音乐中最常用四度平行体现这种中和,四度音程既协和又有不协和的性质,构成亦此亦彼的状态”⑯。这种四度音程多用于支声复调中,如《沉着》的第6~ 10小节,低音声部固定对题以平行四度形式构成支声复调,高音声部的答题包含附加四度音程(见谱例5);《豪放》的第23~ 25小节的高声部和低音声部,采用严格的平行四度构成支声复调,纵向突出“真力弥满”的自然洒脱风格(见谱例6)。该作品的大部分乐曲都采用五声纵合化和弦,如四度和弦叠置、琶音和弦及其变体形式,相应的例子有《雄浑》的第33~ 37小节为四度纵向叠置;《绮丽》第6~ 8小节的低音声部也有四度和弦的持续(见谱例7a),第19~ 21小节为两个纯四度音程叠加的琶音和弦(见谱例7b);《含蓄》第49小节中存在的琶音和弦,第41小节的和弦由五声音阶构成。除四度和弦外,林华也采用了温和的不协和音程(大二度及转位小七度)。上述和声语汇没有尖锐的不协和音程,体现出中国传统音乐的和谐观,是一种立足传统的拔新领异。
谱例5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第4首《沉着》
谱例6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第12首《豪放》
3.逆行倒影卡农、主调与复调的结合
该作品的乐曲构思都独具新意,尤其是对逆行倒影卡农形式的运用。如:《含蓄》为“前奏曲”,就运用了这一形式,逆行与原形构成“回文体”,顺着倒着都成文,逆行存在整体逆行和分段逆行两种情形。《含蓄》(第33小节后)为整体逆行,结合倒影卡农技法,倒置弹奏乐谱,但为了演奏方便,在谱面上呈示出逆转部分。逆行的镜像技法使人体会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诗意。另外作品主调与复调的结合也较有特点,如:赋格曲《豪放》将主调织体与复调织体相结合,在第19~ 22小节的间插段,将右手声部为主调化和音进行,左手声部为复调化旋律(见谱例8),展现司空图“豪放”的审美境界。
谱例8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第12首《豪放》
林华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以遵循西方“前奏曲与赋格”的基本规范为前提,也体现其拔新领异的审美追求,这得益于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审美精神和中国传统音乐的精髓影响。综上所述,该作品“立足传统,拔新领异”,是为“守正创新”。
林华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具有浓厚中国传统文化意蕴,承载中国传统审美观念,立足中华文化体现出“诗乐融合、古今对话”“和融中西、顺其自然”“立足传统、拔新领异”的审美追求。该作品诠释了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准确表达其《二十四诗品》的诗学境界,呈现出“中和”“淡雅”“含蓄”的中国传统文人艺术品格,追求“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形外之神”,在“诗品”与“乐境”之间实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对话,体现了传统文人的风雅;该作品不仅追求道家的“自然”“虚静”“空灵”,而且体现了儒家积极的人生态度(如《雄健》《豪放》),以及“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和而不同”的和谐;乐曲充满诗情画意,以音乐语言宏观地描绘景象,给人留下广阔的艺术想象空间;24首乐曲各自成篇,又浑然一体,呈现出超然物外的神韵和意象,传递出更深层次的涵义和意蕴,有情可诉、言之有物,让听者既能感受到真实的音响传达,又能领悟其中深邃的哲理;该作品遵循复调套曲的程式规则,但基于中国传统又敢于挑战创新,如凸显中国传统风格的装饰性旋律、非三度叠置的和声、支声复调及以主题展衍、变奏、派生为主的发展手法,较之西方钢琴音乐和中国早期钢琴音乐,是一种大胆的探索与创新。
自20世纪初西方音乐传入中国,中国传统音乐逐渐式微,虽得以发展,但不再是社会音乐的主流。随着中国现代化的推进,社会生活的变迁,中国传统音乐越来越不能满足现代中国人的审美需求,导致其逐渐脱离中国社会生活。因此,需思考如何“坚守中华文化立场”,基于当代音乐的体裁、形式和语言创新,传承中国传统音乐和文化精神,最终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林华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曲解集注》,对中国音乐创作如何承载、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具有启示性。
注释:
①“学林巨匠,教苑楷模”,是2022年11月26日上海音乐学院建院95周年之际举行“林华教授八十华诞书展暨作品音乐会”时学界对林华先生的评价。
② 关于林华先生所崇尚的中国传统审美观念,可参见其专著《音乐审美与民族心理》中的相关论述,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1。
③赵冬梅:《中国传统旋律的构成要素》,中国出版集团,2020,第2页。
④ 引自2021年7月笔者对作曲家林华先生的采访。
⑤ 同④。
⑥ 林华:《音乐家是如何“思维”的》,上海音乐出版社,2018,第41—43页。
⑦ 司空图著,罗仲鼎、蔡乃中注:《二十四诗品》,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第94页。
⑧ 同⑥,第43页。
⑨ 林华:《音乐审美心理学教程》,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第14页。
⑩ 同⑥,第137页。
11 林华:《复调音乐简明教程》,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6,第221页。
12 同⑥,第139页。
13 汪立三:《新潮与老根—在香港“第一届中国现代作曲家音乐节”上的专题发言》,载《中国音乐学》,1986年第3期,第29页。
14 同②,第190页。
15 “ 和而不同”出自《论语》,即“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而不同”是孔子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指“君子可以与他周围的人保持和谐融洽的关系”,显示出孔子思想的深刻哲理和高度智慧。林华在专著《复调艺术概论》(与叶思敏合著)中对“中西方和谐观”进行了比较:“由于不同的审美心理以及种种原因,中华民族的和谐观强调和而不同,而西方民族的和谐观追求的是不同而和,因此构成了西方音乐以纵向音响基本予以横向运动的多声格局,而中国传统音乐追求以多样化形式演奏同一旋律的支声方式。这是两种音乐织体观念,各有自己的特色和韵味。”参见林华、叶思敏:《复调艺术概论》,上海音乐出版社,2010,第440页。
16 同②,第1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