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文明进程中的人性畸变——探底《百年孤独》的深层寂寞

⊙许三珍［西南大学，重庆 400700］

“探底”系股票术语，指寻找股价最低点的过程，此处借指探寻事物的本质及发生渊源。2018 年，英国BBC发起了“孤独实验”（The Loneliness Experiment）大型调查项目，237 个国家和地区的55000 位受访者参与。研究发现，16—24 岁人群中有40%的人表示非常孤独，35—44 岁人群中有35%的人容易孤独，75 岁以上人群中有27%的人表示孤独。在文明进程中，孤独感与日俱增。《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的七代人，孤独感可谓“长江后浪推前浪”，马尔克斯用一种故事性的话语完成了对人类文明的深刻隐喻。“孤独”里到底隐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笔者尝试对孤独的本质及发生渊源做探究。

一、扭曲：人类自然属性的文明态

人类的自然属性，是人类长期适应自然环境而产生的天然性状，是生物求存本能的现实规定性，它是主体与客体耦合的产物。自然属性是在亿万年的进化中形成的，是与生物生存匹配度最高的一种天然性能，顺之则安，逆之则乱。文明对人类自然属性的扭曲是伴随信息增量而发生的。

（一）信息增量破坏了天然的交流系统

人类天然的交流系统是什么？是亲密接触式的简单、直接、高效、便捷的语音交流系统，是一种低复杂度的交流形式。然而文明越发展，信息量越大，靠天然的交流形式已无法顺利处理，必须借助高结构、高复杂度、高梳理效能的手段，如书信、检讨、申请、策划、总结、报告、论文，等等。然而这种方式是违背天性的，因为它是间接的、非接触式的、非语音化的交流。人类天然的交流系统是历经亿万年的进化才形成的，而文明史只不过是进化史中的一刹那，人类天性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改变，所以当人们置身于背离天性的交流系统中，往往感觉身心俱疲，何赛·正如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埋头于复杂的羊皮手稿，兀兀穷年——这并非交流内容的高深带来的理解困难，而是交流结构的复杂带来的形式困扰。

这种扭曲的交流方式，让学习变得异常艰难。文明开化之前的学习行为是在求生过程中自然发生的，自然地学习攀爬和追捕，自然地辨识动植物，自然地预判危险因素，等等，学习过程与生存过程合而为一，而且是在群居状态下完成的。然而文明带来的信息增量，不得不让人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进行信息学习和处理，以练就某种技能，适应生存要求，而且越来越呈现学习和生存相背离的状态，以此造成学习时间的极度延长，孤独感的极度加深，于是很多人“中道崩殂”，正如何赛·阿尔卡蒂奥不能忍受罗马神学院学习的孤独和枯燥而选择欺骗母亲。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的生存状态正象征着学习过程的孤独和艰辛，他唯一的嗜好是躲在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研究各种神秘的书籍和手稿，他能与死去多年的老吉卜赛人对话，并受到神秘指示学习梵文，他对周围事物一无所知，却熟稔中世纪学问。看似魔幻的故事背后有着深刻的隐喻：埋头书海的人，不正是在和死去的人对话吗？人们完全坠入了文明编织的囚牢，困在一种高结构、高复杂度的信息樊笼中。当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译完梅尔基亚德斯手稿的最后一章时，一阵飓风把马孔多卷走。他的研究终告完成，但瞬间又归于虚无，正如你千辛万苦求学成功，正准备昂首阔步走向社会时，忽然发现自己并不适应社会的发展。学者王东岳认为，宇宙物演就是存在度递弱而不得不进行能力代偿的进程，能力的提升看似可以弥补存在度的丧失，但终究是无效代偿。

（二）信息增量让“亲”和“性”被扭曲

孤独主要在“亲”和“性”两个层面发生。

“亲”的层面，原始人生活在氏族部落中，和亲族朝夕相处，在该层面落单的概率很小。而文明越发展，求生越艰难，需随时独立进行信息学习和处理，于是和亲人相处的时间减少，纵使在一起，代沟也越来越深，孤独无法得到有效纾解，因为文明发展导致信息断代，代际信息接受差异让分歧和冲突日益加剧，这就是为什么乌尔苏拉无法容忍大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养女丽贝卡结婚，但这对情侣却处之泰然——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的“越轨”之举，而“越轨”之举一旦发生，“亲”的层面的孤独便接踵而至：乌尔苏拉无法容忍他们再进家门，他们只得在墓地边租了间屋子独居。此外，丽贝卡的孤独也是典型的血亲层面的孤独，她父母双亡，投奔乌尔苏拉一家，乌尔苏拉一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其融入家庭，然而她每到孤独绝望时食土怪癖便发作。

“性”层面的孤独，则以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为代表。何塞·阿尔卡蒂奥长期处在“性”的压抑和苦闷中，他和庇拉尔·特尔内拉偷情，和吉卜赛“蛇人”私奔，归来时具备了变态的性能力，并以此谋生。继而又娶了他家收养的妹妹丽贝卡，婚后他们“性”的放纵让整个马孔多震颤——这是长期积蓄的孤独势能决堤的结果。奥雷里亚诺纵情酒色，抛弃发妻，和情妇佩特拉厮混。每当他偷情时，家中的牲畜就迅速繁殖，一回归家庭便家业破败——这一方面喻示着文明进程中忠贞道德的沦丧，另一方面也喻示着“性”的自由会带来某种程度的解放和繁荣，而“性”的孤独则带来衰败。此外，丽贝卡和阿玛兰妲把系着丝带的爱情信深埋箱子，奥雷里亚诺跟姑妈阿玛兰妲的畸形恋情，等等，都是性孤独的体现。这种社会病态，在原始群婚制状态下发生的概率非常小，它是文明发展逼迫着人类从群婚制向偶婚制“进化”而产生的精神畸变。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性”的背后有一种潜能叫力比多，又称性力，是性本能的原发动能和力量。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中专门将力比多和其他精神能量区分开来，阐明它独特的生理学和心理学意义，这种与生俱来的天性和能量，被压抑在文明进程中，将人卷进孤独的洪流。

二、异化：人类心理属性的发展态

人类的心理属性指人的性格、意志、情感、心理活动和价值观等内在精神和意识活动的规定性，这种属性在文明发展过程中呈异化状态。

老子说：“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

“慈”上面是“兹”，渐生渐长之意，下面是“心”，代指感情，喻指上辈对下辈的一种强烈的呵护心，尤指母亲对孩子的怜爱。“慈”是原始氏族部落时期的主流情怀，是温情度极高的情感样态，而文明社会汲汲于功名富贵，弥漫着追名逐利的焦灼和不安。文明进程中情感温度的丧失，在《百年孤独》中体现得非常鲜明。丽贝卡因父母去世而跟着皮草商人从遥远的马纳乌雷来到马孔多投奔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家，还带给男主人一封信，“信中充满温情的话语，可见纵然岁月蹉跎，天各一方，写信人依然对他深情不改”。丽贝卡算是乌尔苏拉的远房表妹，写信者的签名清晰可辨，“然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乌尔苏拉都不记得有这些亲戚，从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写信人，更不用提那遥远的马纳乌雷”。从该极化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到，文明带来的是遗忘，是人情的淡漠，原始的马纳乌雷的人们并不因岁月流逝而淡忘感情，而日趋文明的马孔多却早已人心不古。

“俭”字左边是人字旁，右边是“敛”的省略，本意是收束、约束。自然演化进程中，动物都“俭以养德”，即吃饱穿暖之外多了一点都不要，只有人例外。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幸被言中，他在无休止的欲望和幻想中驰骋畋猎，最后“心发狂”，被捆在树上孤独死去。

何谓“不敢为天下先”？就是要对新事物保持高度警惕。老子告诫大家要深刻体悟保守素质的生存维护效用，警惕创新，不要乱作为，让生存回退到低端稳态，“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宇宙物演从来不乏创新，其成功率极低，纵使成功，也伴随着存在度的递失，尽管这些创新物看起来更机巧，更能动。王东岳认为，存在度有三个衡量标准：时间的长度、空间的广度、存在状态的稳定度。现代物理研究发现，早在有机体进化之前就有分子进化、原子进化和粒子进化，原子是粒子的创新，分子是原子的创新，细胞是分子的创新，有机体是细胞的创新，基因突变产生新功能或新物种是有机体的创新，有机体发明新工具、产生新思想，又是更进一步的创新……这一路演化都以提高能动性为基本手段，但能力每提升一分，存在度就下降一分，直至位居物演末端的人，能力空前，存在度也弱到了极点，文明进程和能力提升造成的系统性危机呈“井喷”态势，人类生存局面危殆。为了弥补存在度的递失，人类集体无意识地高喊“敢为天下先”，呼唤新的知识和技能的出现，然而终究沦为精神化的虚妄追求。

回看马孔多的发展历程，就是存在度一路衰减的过程，最后幻灭于飓风中。文明入侵之前的马孔多，看似原始落后，但人们生存稳定，和谐美好。文明入侵之后，动荡、血腥、淫乱、压迫、堕落弥漫着小镇，威胁物种安全的系统性危机逐渐爆发，生存形势日趋紧迫。马孔多的发展史，就是拉丁美洲百年发展史的缩影，在欧洲文明入侵之前，这里平和安泰，不受贪欲的挟制，没有战争的威胁，人们“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是老子描绘的理想社会样貌。然而文明带来了硝烟、瘟疫、攻讦、欺诈和欲火等，马孔多村民把吉卜赛人“视为贪欲与堕落的传播者，不许他们以后再踏上这片土地”。但文明进程终究无可逆转，最终只有几个羸弱的身躯在“负隅顽抗”，如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这两个孩子，绝不学西班牙语，而是顽强地坚持说希拉瓜土语。在百年的冲突和磨合中，历经无数鲜血和战火，拉丁美洲看似融入了世界文明浪潮，实则被卷进了无尽的孤独深渊，这里看似车水马龙，骨子却寂寞难耐。

三、畸变：人类社会属性的进步态

人类的社会属性是指人作为高度残化的有机体为了求存而形成的相互依存结构，其本质是物质存在度极度弱化而产生的终末结构代偿形式。人的社会属性在进步和发展中逐步畸变。

“朋”是两个玉串，“友”是两只手，古人把一起挣钱、一起分钱的人视为朋友。而在小说中，只有和自己没有利益关系的人，人们才敢把他视为真正的朋友。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信息文明一路发展，资源紧张度与求生难度日甚一日，稍有不慎就有利益受损害、生存受威胁、发展受限制的危险。《百年孤独》中，何塞·阿尔卡蒂奥和镇上的庇拉尔·特尔内拉有私情，随时处在惶恐中，最后发现只有弟弟奥雷里亚诺才可以倾诉心声，当发现庇拉尔·特尔内拉怀有身孕后，他知道这里没人能容得下他，毅然跟着吉卜赛女郎出走了。再看昔日僻静的马孔多，在吉卜赛人“入侵”之后，变成了繁华的市镇，开通了永久商道，金钱的腐蚀无处不在，利益关系也日趋紧张：游艺会变成大型赌场、妓女生意兴隆、金合欢被经济作物巴旦杏代替、用两块磁铁和三枚金币才能换到一个放大镜、付五个里亚尔才能摸一下冰块、付两分钱才能和流浪汉打听一点外界的消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刻也不能平静”——这是利益侵蚀下人心的典型状态，他用一匹骡子、两只山羊才换来两块磁铁，认为凭借它很快就可以金砖铺地。随着文明侵蚀的加深，现实的繁华远远超过了他的幻想，他居然对炼金实验丧失了兴趣，从对钱的追逐中转向对权力的追逐。

其次，在生命的延续问题上，人们进行生殖资源的争夺，这种争夺能让至亲反目，阿玛兰妲对姐姐丽贝卡的迫害就是明证。她们都爱上了钢琴师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向丽贝卡求爱后引起了阿玛兰妲的嫉妒，她处心积虑地破坏他们的婚礼：先是建议他们去正在建的新教堂举行婚礼——工期是十年，后来又偷走丽贝卡婚纱柜中的樟脑丸，让蛀虫把丽贝卡的婚纱蛀成粉末，最后阿玛兰妲决定在咖啡中加鸦片酊，毒死丽贝卡——为了争夺自己中意的生殖资源，她不择手段。最终，阿玛兰妲得到了自己心爱的人，他们甜蜜而浪漫，但阿玛兰妲另有算计：准备在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爱自己爱得深入骨髓时报之以刀，因为当初“我”深爱你的时候被你抛弃，现在“我”要报复！最后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不堪折磨，悲痛自杀，这都是文明进程中人际纠葛复杂化导致的变态心理。

综上可知，是文明缔造了孤独，孤独的本质是文明进程中的人性畸变。孤独是文明发展、社会进步的产物，是生存形式越来越背离人性的结果。孤独是一种病态，然而病态缔造着新的生态，产生了病态维护效应，正如呕吐、腹泻是为了排毒。现代社会中，忍受不了枯燥和寂寞的人，往往生存能力较差，这正如布恩迪亚家族由于近亲结婚而致后代长出的猪尾巴，当少数人长出时，被视为一种可怕的畸变，但当所有人都长出时，不得不承认它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存在——这正是老子所说的：“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