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
摘要:传统的语文教学中,对鲁迅《祝福》等作品的主题和人物解读存在片面性、单一化的倾向。从文本中关于“忘却”等词的分析来看,作品中的“我”体现了作者作为思想启蒙者的心理复杂性和自我反思;运用生存哲学的理论分析祥林嫂的形象,可以发现小说中的人物存在着“生存悖论”,进一步反映出鲁迅对“人的生存”这一哲学命题有着更深刻的思考。
关键词:《祝福》 祥林嫂 鲁迅创作心理 生存哲学
鲁迅相关文章解读一直都是中小学阅读教学中的重点和难点。在具体的教学实践中,部分教师对鲁迅作品的解读呈现出单一化的倾向,往往会把主题概括为“矛头直指黑暗的封建社会”“批判国民劣根性”诸如此类的说法上。这些的确是文章表达的主题,但如果只将其限定在这个小范围之内,那么就无法充分体会鲁迅作品形象的艺术魅力和鲁迅思想的深刻之处,学生解读文本的能力也得不到提升。由此,本文从作者和作品两方面出发,对统编本教材必修下册的《祝福》进行重新解读。[1]
一、从“我”的忘却看鲁迅创作心理的复杂性
在鲁迅的作品中,“忘却”是他反复提及的一个词。《记念刘和珍君》中有“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为了忘却的记念》中有“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阿Q正传》中有“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祝福》中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这里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忘却”这个词,但却用反义的“记忆”表达“我”想要“忘却”却不能的意思。
有人认为,“忘却”体现出的是一种逃避的、消极的心态,由此推断这就是鲁迅所批判的“国民劣根性”的表现之一。但实际上可能不能这么简单理解,因为在不同的文章中,鲁迅对于“忘却”的态度并不完全一样。
《阿Q正传》中,“忘却”给阿Q带来了心理上的平静和暂时的解脱,从而忘记了抗争,浑浑噩噩地了却一生,表现作者对这一类人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在《记念刘和珍君》中,作者“写一点东西”在于提醒众人不要忘却眼前的流血牺牲,目的就在于唤醒麻木的“无恶意的闲人”。但作者在这篇文章中也在提醒自己不要忘却,这至少能够说明鲁迅并不是完全站在对立面来批判“忘却”这种心态。《为了忘却的记念》更是将这种心理体现得尤为突出——“忘却”不再是逃避,而是铭记。
对于《祝福》而言,目前的教学中,很多教师将“我”看作是一个叙述者,认为“我”最显著的功能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第一人称叙事能够给读者带来真实感和代入感,二是“我”的回答是促成祥林嫂死亡的直接原因,最终“我”也和鲁镇上的其他人一样“忘却”了祥林嫂的死亡,由此体现出当时整个社会环境对妇女的迫害。这种解读实质上是将“我”的功能弱化了,依然没能摆脱传统解读的窠臼。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言,《祝福》不仅仅是祥林嫂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2]。由此,我们不妨从“我”的角度出发重新审视这篇小说。
在人物设定上,“我”是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但在故乡鲁镇却没有了自己的家,只能暂住在“谈话是总不投机”的鲁四老爷家,在得知祥林嫂的死讯之后,内心惴惴不安,只想着逃离鲁镇。此时的“我”既没能体现出知识分子的“新”,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故乡的“旧”。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与祥林嫂的处境相似,都属于鲁镇的“局外人”。如果说鲁镇的小环境是当时整个社会大环境的缩影,那么“我”就是处于新旧时代交替知识分子的代表。更准确地说,“我”是鲁迅本人的映照,其中包含着作者对自己和所处社会环境的反思。所以,有人提出,“《祝福》不仅仅是在叙述一个苦难故事,同时也‘构建了一个新型知识者的自我反思主题[3]。
结合小说的创作背景,《祝福》写于1924年,是小说集《彷徨》的首篇。与前一部小说集《呐喊》相比,篇名就已经揭示了鲁迅在新文化运动后期心理的变化。如果说《呐喊》是打倒旧文化的振臂高呼,《彷徨》反映的则是面对未知未来的无所适从。前期斗争的目标明确而且实际,后期面对的却是一片混沌或歧路。这种迷茫的心理状态在《祝福》里的“我”身上体现得尤为显著。
“我”在面对祥林嫂对于死后世界的提问时,在“惶急”之中丢下一句“说不清”便匆忙离开了。在“我”看来,“‘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一个在文化上已经脱离了鲁镇环境的知识分子,在面对普通民众的主动询问时,应该有义务和责任去宣传新思想,在思想上唤醒和拯救受难群众。但作者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更加现实而且残酷的情形,那就是“我”与祥林嫂以及鲁镇的人们之间都有着厚厚的隔阂。这样的隔阂就决定了“我”既不可能破除祥林嫂的精神枷锁,让她在短时间之内接受新思想,实现自我拯救,也不可能通过改变周围人的态度来改善祥林嫂目前的生存环境。眼下除了逃避和忘却,“我”似乎别无他法。毋庸置疑,“我”的忘却包含着一种软弱,但从更深层次来看,这也是以鲁迅为代表的“较为清醒的几个人”在透不过气的“铁屋子”中实现自我疗救的方式。“夜正长,路也正长”,“忘却”与铭记,黑暗与出路,这两组对立的词语在那个时代的思想启蒙者身上统一起来了,这种矛盾境地正是鲁迅创作心理复杂性的表现之一。
二、从生存哲学的角度看祥林嫂的生存悖论
如前所述,传统语文教学中对于鲁迅作品主题的解读主要体现为“两大批判”,即对“封建社会吃人现实”的批判和对“麻木不仁的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杨矗将以往对于《祝福》的解读视角归结为“阶级论”“礼教吃人论”和“人性拷问论”,认为这三个视角都无法窥探到这篇文章的真意,并且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视角对这篇文章进行了重新解读[4]。我们从这一解读视角中受到启发,从“人的生存”这一角度重新审视《祝福》中祥林嫂的人物形象。
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提到:“聚集成群的人,……他们自觉的个性消失了,形成了一种集体心理。”[5]。这体现了在集体和社会中的人的思想的整体性和趋同性。卡尔·雅斯贝斯在《生存哲学》中提到:“任何被认识到了的存在,都不是存在本身……可是既然我们思维它,我们毕竟无可避免地要利用有规定的存在内容来思维它。”[6]结合“群体思想”的趋同性,我们认为,处于群体之中的个体,其存在状态和思想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二律背反性”。也就是说,一定数量的个体形成一个群体,当这个群体形成一种“集体心理”之后,个体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会在其影响下产生一种矛盾。祥林嫂的形象就體现了这种群体中个体存在的矛盾性。
现有的教学对于《祝福》中祥林嫂的生存矛盾有所涉及。如祥林嫂被“逼婚”,但却宁可撞死也不从这一情节,有人认为这很能体现当时女性的生存困境:一方面受到封建婚姻制度的迫害——不得已屈从于婆家的权威,被嫁到深山无力反抗;另一方面又不自觉地服从于这一制度——受到“贞洁”观念的控制,宁死不再嫁。但如果我们深挖进去就能发现,处于矛盾困境之中的不仅仅只有祥林嫂一人,还有鲁镇的人们,这其中还体现了作者对群体中个体生存境况的思考。
祥林嫂在经历丧夫丧子之痛之后回到鲁镇,总是会念叨着一句“我真傻,真的”,并且对人们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一悲惨的经历。有研究者认为“内心深处的伤痛在打压祥林嫂的同时,也悖论地支撑了她”[7]。那么这种支撑她的“悖论”是什么?我们从内在和外在两个角度来看。
从内在角度看,这种咀嚼痛苦的过程是祥林嫂感受自我存在的一种方式。当原来生活中的一切在她面前分崩离析时,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激起她内心的波澜,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对周围的变化毫无反应,但还存在唯一的一种刺激,能够让她像正常人一样地思考,这种刺激就是对往日的回忆。其中一个重要的印证就是,当柳妈与祥林嫂谈到她额角上的伤疤时,祥林嫂竟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正说明了回忆对她的刺激。也只有在这种回忆下,祥林嫂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同时,也正是这种方式能让自己和其他人知道,祥林嫂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從内在的角度来讲,“死亡的希望”和“生存的绝望”构成了她自我存在的悖论。
从外在的角度来看,除祥林嫂之外鲁镇的人们形成一个群体,这种群体自身就带有一种存在的“悖论”。文中的鲁四老爷在重新雇佣祥林嫂时,暗暗地告诫四婶,“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由此可见,鲁镇的人们对于祥林嫂有着同情和排斥两种心态。排斥的心态是一种群体心理,由传统文化中对于寡妇的固有印象所决定,并形成了一种“约束力”;同情的心态是一种个体心理,是人之常情,但缺乏一种共同的“约束力”。所以,当人们第一次听祥林嫂讲述阿毛的故事时,男人们“敛起笑容,没趣地走开”,女人们“陪出许多眼泪”。这时候群体心理中“同情”大于“排斥”,这就给了祥林嫂一种“被接纳”的感觉。而祥林嫂渴望被接纳,所以不厌其烦地向鲁镇的人们展示自己的“伤疤”。但正如前文所说,当一个群体形成一种思想之后,个体的思想往往会受到其约束,所以群体中“排斥”的思想必然会占据主导,使得最后不仅无人关心祥林嫂的悲惨遭遇,并且“一听就厌烦得头痛”,甚至对她冷嘲热讽。所以,鲁镇对于祥林嫂的“接纳”与“排斥”又构成了一种存在环境的悖论。
由此,在《祝福》之中,无论是“我”的故事还是祥林嫂的故事,其反映的思想都不单单止步于批判国民劣根性和封建礼教,更表现了鲁迅身为知识分子对自己所处环境以及“人的生存”这一哲学问题的深刻见解。当然,这一解读也仅仅是探寻鲁迅作品中深邃思想的途径之一,目的就是为了破除鲁迅个人和鲁迅作品身上的“枷锁”,同时也为经典课文的重读提供一个参考的视角。
参考文献:
[1]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高中语文教科书·语文(必修下册)[M].人民教育出版社,2021:94-105.
[2]钱理群.《祝福》:“我”的故事与祥林嫂的故事[J].语文学习,1993(7):10-12.
[3]彭晓燕.叙述的暧昧与生存的密码——重读《祝福》[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4):36-42.
[4]杨矗.《祝福》的存在主义美学阐释[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4):118-128.
[5]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M].冯克利,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76.
[6]卡尔·雅斯贝斯.生存哲学[M].王玖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4-5.
[7]彭晓燕.“虚无”四重奏——重读《祝福》[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1):185-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