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外婆去世留下房产,分配方案本已商量妥当,表哥却求我帮他“演戏”,鼓动两家父母争夺房产,目的是让他那争吵了一辈子的父母能因此同心协力,有一个“夫妻的样子”。戏台搭好,一场争房大戏会否如约上演?
“夫妻天天吵架,可以吵上半个世纪,这种事你信不信?”
信啊!我邻居就是。是不是天天吵,我说不准,但只要我在家,耳朵就没空过;我在外面一想到家,首先不是想起家的样子,而是响起隔壁吵架的声音。当然,我们只做了十年邻居,他们吵架也可能是最近十年的事,离半个世纪还远,但在我看来,两口子吵十年,和吵半个世纪实在没什么区别。
“区别大呐,”他说,“孩子长到十岁,还是个孩子;长到五十,你想想!”说着抬眼看我,额头油浸浸的,眼里漫着雾。
他是我表哥,名叫纪军,是个银行职员。按其资历,不该只是个普通职员,但他就是个普通职员。逢年过节,亲戚聚会,我们有时会取笑他,说他是只吉娃娃,一万年也长不大。那时候,多半是在餐桌上,他低头进食,脸上挂笑,一副不屑分辩的样子。我姨父姨母,也就是他父母,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毕竟是自己儿子,即使有话,也怕说出来痛,便不说。唯表嫂会摇两下肩膀,瞄他一眼,喝令他把下巴上的油擦掉。可能是觉得不该在这种场合凶自己丈夫,话音未落,忙又改了面容,问外婆还想吃啥。
外公去世后,外婆先跟姨父姨母住,后来跟我父母住,可两处都没住上半个月,就回了她的老房子。有天表哥去看她,进门,如同进了冰窖——不是冷,是冷清,是冷清的冷。外婆像是从墙上下来的,完全就是个影子。再看她吃的,都是昨天的饭菜,也可能是前天的,甚至是大前天的,在锅里热来热去,皮面成了铁锈色。表哥二话没说,把她的碗劈手夺了,再把她往背上一捞,背下楼,送进了自己的家。外婆腿上有风湿,尽管自己能走,但很不方便。
外婆在表哥家住了十二年。
我跟表哥见面少。亲戚之间或许就是这样,远没有和朋友见得勤。加上住得远,一个城西,一个城南。外婆刚住过去那段时间,我会时不时去看她,每次去,都发现她过得好好的。这让我如释重负,同时又很失落。
我是没条件照顾一个老人的,不是钱的事,我手头比表哥宽裕,再说外婆的退休工资尽管低,但足够养活她自己。是没时间和耐烦心。我难得在家度过一个完整的夜晚。妻子也是。我和妻子各玩各的,有时也结伴出游,三天两头把家空着。表哥表嫂从不,他们下班就回家,就围着外婆转。外婆在他们家住了小半年,我再去,外婆就把我当成客人,叫表哥表嫂给我倒水喝,削苹果给我吃。那时候,表哥的女儿玟玟,不满四岁,见了我,要我抱,外婆却把她赶开,说别把我衣服弄脏了。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去得就越发少了。
表哥也不来找我。我俩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见了面,无非是见着两张脸。血缘的呼唤只在小时候能听见,到了一定岁数,那声音就埋进了土里,和人见面,见的不是脸,是嘴——是嘴里说出的话。我们的话山重水隔。
因此除了逢年过节,几乎不见面。
可今天,表哥卻是特意来找我的。
昨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说:“青林,你明天有事没有?”我说:“明天是周六呢。”意思是当然有事,周末我比平时更忙。电话里咕哝一声,然后表哥说:“我想跟你见一面。”同时听见表嫂在那边叫:“外婆你别动!”我这才想起还有个外婆。莫非是外婆身体不好?想问,又怕当真如此,我的诸多美好计划就会泡汤。
于是不问。
见我没反应,表哥说:“我们往两头走,在二马路找个茶楼,要不了多久。”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不能不答应了。
今天上午八点半,妻子张静开车把我送到地铁口,她就到新月乡去了。几家朋友相约去那里打牌、烧烤、露营,明天接着玩。我下车时,张静交代:“三下五除二,说完就过来,要不然我手臭,输了别怪我。”
深蓝色的湖水,湖水边的草地,草地上的凉亭,凉亭里的牌桌,牌桌上的麻将……我想着这些,心烦意乱,深怪表哥插这一杠子。要是有正经事也罢,可他打早就来,在檀香茶楼等了我半个多钟头,就为说老夫老妻长达半个世纪的争吵?他父母不是那样,我父母也不是那样,管这种闲事干吗?
我真不该提什么邻居,那很可能挑出更多的话头。果然,表哥拿出在银行数钱的细致问我:“你邻居吵架你怎么知道?”我说:“门对门的,风也吹过来了。”“那证明他们声音很大,”他说,“大声吵架不算吵。”
这话倒是新鲜。
我想他会解释,但我不想听他解释,我觉得他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这除了有牌桌在催我,还因为,我实在不喜欢表哥那副衰败相。他是啥时候秃顶的?不到五十岁,即使秃,也不该秃得那般招摇,脑顶像被摸了多年的玉。姨父年过七旬也不像他这样。看来,人在低处,是要经受许多磋磨的,哪怕你表面淡然。大好的上午,跟一个衰败的人对坐,不仅浪费光阴,还要接受负能量。能量没有正负,那是科学;有正负,那是人生。我的有些朋友,比表哥年长八九岁,却个个生龙活虎,像太阳刚刚出来,日子刚刚打开。
我喝下一口茶,想着告辞的话。
但是表哥突然说:“外婆不行了。”
到底还是外婆的事,而且不是身体不好,是“不行”。
“你是说……”
“她活不了几天了。”
“没听说她生病啊。”
“老年人,还要生什么病!老本身就是病。”
然后他告诉我,“活不了几天了”,是外婆自己说的。“现在,跟外婆一起生活的,除了我和你嫂子,还有大堆人。那大堆人都是死人。她跟活人说话,也跟死人说话。凡是我和你嫂子听不懂的话,就是跟死人说的。但有时候也会误听,比如她问几点钟,以为是问我们,结果是问外公。那个‘几点钟,也是死去的。她身边围着死人,也围着死去的时间。她已分不清生死。分不清,不是更接近生,而是更接近死。前天,外婆对我说‘军,我活不了几天了。”
这让我想起我们单位一个退休领导。分明无病无灾,那领导却在去年六月十三日那天给单位打电话,说他十五号要“走”,希望把最新的文件送他过过目。大家都当成笑话,但还是拣出不涉密的,送了几份去。他在位时做过不少好事,退休后也从没给单位提什么要求。两天后的中午十二点零七分,他女儿打电话来,说她爸爸走了:“吃过午饭,他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看午间新闻,看着看着,闭上了眼睛,以为他是想睡,叫他去床上却叫不醒,而且再也叫不醒。”
都说这种死法是前世修来的福。外婆一生清简,有资格享受这福分,因此即使活不了几天,也说不上悲哀。
我问表哥:“外婆说没说个具体日子?”
“那倒没有。”
“这样,我这两天忙,下个星期我去看看她。”
“也好,”表哥说,“……但我找你,是有别的事。”
我心里一紧。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已响过好几拨,是微信在催,张静倒没催,朋友们在催。再这么啰唆,一个上午就毁了。说好了张静不来接我,从二马路坐地铁到新月乡,需转两趟车,要五十多分钟,下了车还要步行将近十分钟。
我几乎是带着怒气,对表哥说:“你说!”
“你知道外婆的那套房子吧?”
“外婆的房子?那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外婆的那套房在城西北的荷叶街,有六十个平米。外婆跟表哥住过两年,春节去表哥家聚会,外婆对我们说,她跟外公这辈子,先是一个在华北,一个在西南,分居十五六年,就算挣点钱,也喂了铁轨。后来终于到西南团聚,工资低,没留下积蓄,也没给后人留下想头。话说得伤感,因是在节日里,更是伤感得能摸出伤感的厚度,像她跟外公的一生,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便做了总结。
“外婆你真是,”表哥说,“你后人又不是没吃的,又不是没穿的,还要你啥想头?你的任务是吃好耍好,长命百岁!”表嫂也跟着搭腔。我和张静、父母和姨父姨母,也都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外婆沉吟一会儿,说:“要说有点想头,就是荷叶街那套房子,你们看那房子怎么处理?”
此言一出,就只听见窗外孩子们玩的摔炮响。
有时候,沉默是金,但更多的时候,沉默是石头。张静个子娇小,经不住石头压,率先表态:“既然外婆跟表哥表嫂住得舒坦,表哥表嫂确实也把外婆照顾得好,依我看,那房子就给表哥表嫂算了。”
表哥当场否决:“要不得,那要不得!”
表嫂也这样说。
但他们否决过后,又是沉默。
我完全赞同张静,本想帮腔,又不知父母咋想的,万一他们不同意,私底下不知要挨母亲多少刻薄。母亲说话行事,都像刀片。
正尴尬着的时候,父亲说话了:“张静没说错,妈喜欢跟军和春燕住,干脆就说断,今后一直跟他们住。妈的那套房子,就归他们两个。”
父亲深知我和张静都是三脚猫,日子不是从手上过,是从脚上过,许多时候,客栈才是家,家只是客栈。总不能把一个老人丢在客栈里。
但那到底是一笔财产,父亲说完,看我母亲。我母亲低着头。又看我姨父姨母,姨父姨母也低着头。但有了父亲的态度,我壮了胆,说:“就这么定了!”我是想赶紧离开,去跟朋友们进歌厅,不是想唱歌,是换个场合喝酒。
这时候,母亲即使有想法,也不好当众说出来的样子。姨父姨母抬了头,脸色暗红,深有感触似的笑两声,对我和张静说:“到底还是兄弟好,青林和张静有出息,就晓得照顾两个没出息的哥哥嫂嫂。”
表哥连忙纠正:“要说我就说我,人家是有出息的哈。”他说的“人家”,是指表嫂梁春燕。表嫂白他一眼,表哥就笑。
十年前就定下的事,为什么又提出来?
表哥倾过上身,提醒我:“十年前,那房子只值四十万,现在上百万……”
我觉得他太小看我:“上千万也是你的,是说好的。”
“那我也不能要,”他说,“我给了我父母。”
“那是你的事!”
他舔了舔嘴唇,显出挣扎的样子。他咋变得这样衰败呀,秃顶就罢了,还舔嘴唇。他个子不高,小头小脸,远处看,像个孩子,这么隔张茶几,面对面看他,就见出早生的皱纹来了。一个孩子脸上的皱纹,让人别扭,甚至惊心动魄。
“青林,”他连续舔了几下嘴唇才说,“我找你,是想求你。”说着,他眼里有了泪光。
虽如坠雾中,却也让我大吃一惊。
“我说吵半个世纪,不是说别人,是说我爹妈。”
他爹妈?我姨父姨母?
怎么可能呢?
姨父是个谦卑的人,一举一动,生怕给世上添出声音;他从不穿硬底鞋,为的就是不硬碰硬,免得碰出声音来。他老家在川东北回龙镇,二十出头,接了姨公的班,在镇(当年叫公社)兽防站做了兽医。姨母是被分到回龙公社的知青,落脚在红光大队鹰嘴生产队,没有同伴,独自一人。此前十七年,她生活在沃野千里的川西平原,平原上的城市和乡村,都平坦得像面镜子,若有起伏,也只是楼宇、庄稼和林盘,而今突然来到这大巴山深处,巉岩嵯峨,群峰深锁,以为再也回不去了,深更半夜,都在煤油灯下寫家信,信纸上泪痕斑斑。鹰嘴有高山草甸,适宜养殖,因为牲口多,姨父朝那里跑得也多,跑第三趟,就跟姨母认识了。
“要不是康平,不晓得宁倩活不活得出来。”这是外公在世时说的。
外公说这话时,我们都在场。姨母听后,攀住姨父的肩,又述起当年的苦情。说那地方上厕所,是去猪圈,猪欺生,她刚蹲下,就来拱她。后来熟悉了,喜欢上她,表达喜欢的方式,还是拱她,她一踉跄坐地,满屁股糊满猪粪。说那地方海拔两千米,本来也不算太高,却是风道,风从秦岭过来,有理无理,刮得人打抖,大热天喝口凉水,牙齿和舌头就冰得像没长在嘴里;秋花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抢着开,抢得漫山遍野啪啪响。即便如此,还没开圆,冬天已逼到眼前;空气中到处藏着利刃,在身上割,手脚裂开的口子,能放根指头进去。
村民对姨母好,但她就是跟他们亲近不起来。他们的生活和想法,就像山上的植物,太阳照一下就照一下,风吹过来就吹过来,被路人一脚踏了就踏了,被牛羊一嘴咬了就咬了。而她,心里有大平原,有平原上的晨雾、竹丛和竹丛底下纵横交错的河汊,有河汊环绕的街道,有街道上的热气腾腾和五颜六色。
心里越热,日头越冷。但姨母寧倩,偏偏要穿裙子。在大平原的城市里,她从小就穿裙子。她用一条裙子把自己的平原带到山区,或者说,把山区变成自己的平原。而那时候,连回龙街上也没人穿裙子。宁倩的裙子把她变成了一朵花。山里的花遍地是,它们开了又谢,自生自灭,这朵花却拒绝听从时令,一路开过春夏秋冬。风起处,裙裾飘动,露出腿弯,人们就咂嘴,侧目而视。
侧目而视并不是不喜欢,只是偷偷喜欢。
唯有一个人大明其白地喜欢,就是兽防员纪康平。
纪康平的母亲也是农民,他从小也在村里长大。那是另一个村,名叫柳弯。但女知青宁倩认识他时,他已经接了父亲的班,由纪康平成了“纪同志”。多数时间,他住在街上,也便有了街民的言谈举止,甚至比街民开放。
就为这点不同,宁倩高兴他来,高兴看见他。
“山里人骂孩子,”姨母对我们说,“比如孩子正做风筝,父母见了,就骂,说‘那东西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衣穿,做来干啥子?赶紧去割牛草,迟一步,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其实,要说人比人高那么一点,就是对那些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衣穿的事情多一点兴趣。”她是想表明,姨父身上的那点“不同”,尽管虚幻,尽管无用,却使他显得比村民高,甚至比街民也高,因此和她更加接近。
姨父也是这样看的。当年他爱朝鹰嘴跑,牲口多固然是原因,却是拿到台面上的原因;拿不到台面上的,是那里的高天白云底下,有一个穿裙子的宁倩。
但两人要走到一起,还有很远的路。
当然也可能很近,转过山弯,说不定对方就等在路口。姨父和姨母的“路口”,缘于姨母的一场病。那天夜里,姨母通宵未眠,生不如死,而且以为就会那样死过去。天亮后她没出工,队里的姐妹去看她,见她躺着,默默垂泪,问她话,也不答言。就在那天下午,鹰嘴一头牛生产,生半截生不出来,母牛向天悲鸣。有人抓住牛犊子往外扯,可不仅纹丝不动,母牛的悲鸣声还越发凄惨。只好派人去请纪同志。纪同志赶来,没救活母牛和它的孩子,却把女知青宁倩救了。
他找了一头宽背黄牛,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就把她往牛背上一放,穿林打叶,迤逦下山,送到了卫生院。
三个多月后,两人结了婚。那时候结婚也不办什么证,请几桌客,向世人知会一声,就算是两口子了。
川东北有句俗语:热的是火口子,亲的是两口子。我从没在任何场合感觉到姨父姨母不亲,更没在任何场合感觉到他们有嫌隙。
表哥却说,他父母天天吵架,吵了将近半个世纪。
见我不信,表哥的嘴一张一合,像被扔到岸上的鱼。
他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的样子,但终于说了。他说他父母吵架,不像我那邻居,他父母从不大声吵,是把坛子捂起来吵。大声吵是吵在明处,吵在明处的架不算吵架;阴着吵,悄悄吵,才切齿蚀心,才是真正的吵架。
表哥上头还有个哥哥,十二岁那年,在河里淹死了。表哥说,他跟他哥从小就没睡好过。睡到半夜,常听到母亲哭。开始是无意中听到,后来就有意去听。按父母的身高,表哥至少该长到一米七五,但他只有一米六三,就因为小时候没睡好。加上母亲的哭声像锯子,他长一寸又被锯半寸。压抑的哭声里夹杂着压抑的争吵。吵些啥,一句也听不清。潜到门边去,还是听不清。后来,家里有两个卫生间,父母的卧室一个,客厅旁边一个,他发现去客厅旁边的卫生间里,反而听得更真切。但真切的依然只是哭和吵,为什么哭,吵些啥,照旧茫然。
“你从马桶里面听到过别人说话吗?”表哥问我。
当然听到过。
邻居吵架,很多时候我就是从马桶里听到的。那是一种特别的声音,来自照不到阳光的世界。确实听不清,但能听出悲伤和愤怒,一波一波的,从深渊里涌起,可涌得再高,也见不到天日,因而成为神秘之声,成为心的自语。
对此表哥自然体味更深。那声音和他连骨带血,不像我,是个旁听者,当我摁下蓄水箱的按钮,就把那声音连同秽物一起冲走了。表哥却不行,他长久地待在那里,探寻父母吵架的秘密。
这对从青年走到中年,从中年走到老年的夫妻——我的姨父姨母——都认为是对方毁了自己的人生。
姨母嫁给姨父仅仅半年,知青回城。
但姨母没能回城。
姨父使尽手段,阻挠她回城。她回城,他却不能进城,如此,这个不惧风寒穿裙子的女人,将成为放归大海的一条鱼。当时,姨母刚生了孩子,就是后来淹死在河里的大儿子纪东,纪东死后,他们才带着九岁的纪军到了川西平原。
在怀上纪东到纪东死去的十多年里,姨母没再穿过裙子。
以后也没穿过。
在那十多年里,姨母学会了各种农活,栽秧、薅草、挞谷、育红苕、点油菜……甚至男人才会做的活,砍柴、编背篼、砌塄坎,她都学会了。下乡的同时,她的户口从城市迁到了农村,先落户鹰嘴;嫁人后,又迁到丈夫的出生地柳弯——那是卧于群山之中一处凹槽。在鹰嘴时,她是城里来的知青;在柳弯时,她是鹰嘴来的农妇。当知青回城的列车不留一缕烟尘,她依然待在柳弯;当回龙公社变成回龙乡,她还是待在柳弯,在众人眼里,她就成了铁定的农妇。
别的农妇有男人帮忙,而她的男人,照管着一个乡的牲畜,牲畜们受伤、害病、生产……后来还包括结扎、阉割,都经过他那双越来越细嫩的手。那手上不沾泥土,只沾牲畜的血,多数是从牲畜生殖器里流出的血。
土地下户后,饲养归于各家各户,遇事也各自请“纪同志”上门诊治。每次把体温表插入牲畜的肛门,再掰开牲畜的嘴,看了它们的牙龈和舌苔,用竹筒灌过药,在颈上打过针,特别是做过了手术,主人家都用木盆倒出热水,端到阶沿或院坝边的竹林底下,旁边放块肥皂,请他洗手。被肥皂洗过的手真白,手指根根细腻,光洁柔滑。“人是天生的,”村民们以认命的口气说,“纪同志那双手,天生就不是用来做农活的,是用来接生的、挤卵子的。”
那段时间,为改良畜种,回龙乡从遥远的甘肃运回了一头牛,养在兽防站,本地最健硕的黄牛站在它面前,也像只羊。这头雄壮的牛有个名字,叫孙贵。它的全部工作就是配种,估计是望它“生贵”,但没听说有姓生的,加上川东北那边,读音上“生”“孙”不分,凡有关它的记录,就都写成了“孙”。孙贵任务繁重,使命光荣,当然不能像普通牛那样只吃草,还要吃饲料。饲料就是豆料,每月三十斤。这等伙食标准,足以让人吞口水,可那家伙竟日渐消瘦,仅一年多,就瘦成了骨头架子,再漂亮的母牛来到跟前,它也只喘粗气、流沫子。
负责喂养它的姨父,克扣了它的粮食。先克扣五斤,后克扣十斤,再后克扣二十斤,直到完全不给饲料,只让它吃草。而它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精血。
扣下的饲料,都被人吃了。
“但我妈从来不吃,”表哥说,“开始以为是她忍嘴,可有剩的她也不吃。打磨后,酥成香喷喷的饼子,她照样不吃。‘那是牲口吃的!她说。”
对自己母亲的这句话,表哥弄不清意思。不忍心抢牲口的饲料,或是不愿降尊纡贵去吃牲口的饲料,母亲是哪一种?
“后来我想,”表哥说,“应该是第二种。全乡人都把那头配种牛叫孙贵,如果是头一种意思,妈就会说‘那是孙贵吃的。她没说‘孙贵,说的是‘牲口。我妈看不起我爸。毕竟是大城市来的,人又长得好,要她看得起一个乡巴佬,不现实。虽然这个乡巴佬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个背着药箱走乡串户的兽医,也照样不现实。我爸拦她回城,她并不恨,只是更加看不起他。从嫁给他,她就看不起他。分明看不起,却嫁了,当然就是把人生毁了。”
表哥的话,让我想起一个朋友的姐姐。
那位朋友,老家在黄土高原,他姐姐念大学期间,跟一个同学恋爱了。毕业后,她分回县城,男朋友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才读三个月,就把她蹬了。她痛苦得几次走到黄河边。后经人撮合,她和一个同事结了婚。但她的婚姻很不幸,因为,她一开始就看不起那个同事,一开始就在“克服”。
我把这事讲给表哥,他说:“情况还不一样。在我妈心里,我爸是乘人之危。我妈不是克服,是爸的任何事情都看不起,想克服也克服不过来。比如不吃孙贵的饲料,说我妈是第二种意思,好像也不对。那些年的川东北人,猪吃的、羊吃的、兔子吃的,只要不把人毒死,啥东西没吃过?何况是豆料!”
我有记忆时,姨母已经回城。其间的波折,一言难尽。姨母后来发现,姨父阻挠她回城,不只是担心把她单独放归大海,还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愿去城市生活。他的一呼一吸,都是屬于乡村的,城市于他太陌生。直到大表哥死去,他克扣孙贵饲料的事被告发,马上面临处分,加上确实有个机会让他跟随姨母,摆脱困境,还能进城安排工作,他才松了口气,姨母也终于走出那片群山。
姨母回来后,在棉纺厂上班。姨父去了鞋厂,依然干着手上的活,只是再也感觉不到动物的体温了。他们两人,特别是姨母,永远都穿着工作服,连年节家庭聚会也不脱下来。那是一件蓝布衣,胸前挂一领大围裙。后来,厂垮了,姨母成了下岗工人,照旧挂着围裙,只是由白围裙变成了花围裙。她找我父母借了钱,当街租下个门面炒干货,瓜子、松子、板栗、花生,在齐腰的大炒锅里翻腾,之后分门别类,装进曲尺形的玻璃柜,等候买主。
若买主多,姨母忙,她那身花布围裙就显出盛开的模样。但更多时候买主实在不多。川西人闲,可闲着时手也不闲,不是端着茶杯,就是摸着麻将,没工夫把零食往嘴里递。每当柜台清冷,姨母靠墙站了,望着街景,围裙上的红花白花,便一朵一朵凋谢。时不时,她把围裙拍一拍,像是把凋谢的花瓣拍掉。
花瓣没从围裙上飘落,却从她迷茫的眼神里飘落了。
纷纷飘落。
从少女到人妇,再到母亲,她与这座城市割裂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并不为她讲述,她更成不了主角。
当她穿着裙子进入农村,她是个城市人。
当她挂着围裙守在城市,她是个农村人。
她为此失措,并因失措而迷惑、而怨恨。
我母亲就曾含讥带讽地对我说,姨母恨她。不为别的,就为她比姨母晚生,因为晚生,没去当知青,没去穷乡僻壤受苦。姨母把她的受苦,当成可以恨人的资本。穷乡僻壤的人,几辈几十辈的,都在受苦,如果他们也恨,天都会变成黑色,下的雨也是黑雨,但姨母不管这些。她那么快嫁了人,且受着丈夫的钳制,没能回城参加考试,只能当了农民当工人,当了工人当下岗工人;而我母亲却读了大学,进了政府部门,三十五岁后还当上了科长,四十岁后又当上了处长。母亲嫁的人,不是兽医,不是骟匠,而是同城出生的高才生,这个高才生先留校,后从政,做到了副厅级。
“就为这些,”我母亲说,“在你大姨眼里,我这个当妹妹的就有罪。”
“要说她下乡误了考试,”母亲又说,“那也只是她自己敷粉。她的成绩孬得很,给她几张卷子,也只会用来擦清鼻涕。可人就这么怪,机会失去了,就只盯住那机会的背影,又是流泪又是叹气,恨这个,恨那个,恨不完,根本不去想那究竟是不是你的机会。”母亲叹息一声,“幸好你外婆只生了两个,你大姨要恨,就只恨我,再多几个的话,眼睛弯来弯去,怕要更不成样子。”
她是说,姨母的左眼有点斜。只是稍有一点,根本不影响姨母的脸相,但母亲就抓住不放。
关于机会,母亲的话对,也不对。当一种机会不是自己放走的,就有理由认为它属于自己。而且母亲也低估了愿望的力量。从姨母并不复杂的故事里,我能感觉到她改变生活的愿望。当然,或许是因为没能实现,才使愿望本身显得遒劲。进城参工后,在不该穿工作服的场合她也要穿,我认为是她对自己身份的确证,同时也展示改变的成果。但母亲不这样看,母亲说姨母是在提醒她:你欠我的,我本来可以跟你一样,穿着呢子衣或白裙子,进出于办公大楼。
母亲说话向来尖刻,所以她的话我并不怎么信。我也从未发现姨母怨恨母亲的迹象。但姨母恨姨父,倒是很有可能。他救过她,这是事实,却从另一面让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表哥说,对他爸,他妈并不恨,只是看不起。然而,恨和看不起之间,有着隐秘的通道,表哥老实,多半看不穿。
要说毁了人生,从姨母的角度我能理解一些,可姨父为什么也认为姨母毁了他?是因为姨母看不起他,让他活得窝囊?
我问表哥,他却吞吞吐吐。他把茶杯端到嘴边,就那么端着。如此,我的脸和他的脸,除隔着茶几,还隔着袅袅升腾的热气。那热气像一挂乳白色的帘子,他在帘子里面问我:“不会耽搁你事情吧?”但眼睛看着我面前的手机,像我有没有事、他会不会耽搁我,不是我说了算,是我的手机说了算。
他不知道,我已经把手机关掉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我和表哥坐在靠窗的位子,能看见阳光从街的那一边淌过来。十多分钟前,街上才洒过水,阳光和水相遇,化为珠玉,蹦跳闪烁,似能捧在手里。新月乡那边,该是怎样的绿草如茵,水天一色……但我把手机关掉了。
表哥虚拟似的喝了口茶,话在舌尖上艰难地弹动,就是弹不出来。
那一刻,我想象着他躲在卫生间,从马桶里听父母吵架的情景。
或许那不是探究父母争吵的秘密,而是探究自己受伤的秘密。
很可能是这样。
我不催他,耐心地等他。挖出来的秘密不是秘密,只有掌握秘密的人自己说出来,才是真正的秘密。然而,我等来的却是他的电话响。
是张静打来的。张静问他是不是跟我在一起。
上午时分,茶客少,茶楼里很安静,张静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忙向表哥摇手。他却没明白我的意思,说:“在啊。”也可能他明白,只是不理会。他和表嫂之间,大概从没开过这样的玩笑,也根本不觉得夫妻间的这种玩笑有什么意义,甚至认为是很不体面的。如果他知道,某些时候,我和张静并不是开玩笑,当真就是各玩各的,彼此放纵,彼此提防,又彼此忍受,他会怎么想呢?
听说我在,张静便让我接电话。
“为啥关机啊?还没说完啊?”
语气里充满欢喜。但我听得出来,她的欢喜不是因为我没骗她,而是在牌桌上打了胜仗。她怕赢了会输,希望我赶快过去,好找个理由下桌。
我没多言,只说“有事”,就把电话挂了。
表哥显出很感动的样子,将手机接过去,揣进兜里,又摸出来,放在桌上。先是斜斜地放着,感觉这样放很不妥,又规规矩矩地放正,放正了再次扳斜,才低着眼睛,说:“你问我,我也不晓得。其实,我啥也不晓得……倒并不是没听到过传言。传言是听到过的,那是在老家的时候。”
他說的老家,是指回龙乡,现在叫回龙镇。自回城后,姨母再没去过回龙,姨父和表哥却几乎每年都回去上坟。
“我其实是说不清的……”表哥再次强调,同时迅速瞟我一眼,眼里满是乞求。
一阵沉默。
我只能于沉默中猜想。我想到姨母在鹰嘴时生的那场病。关于那场病,刚才听表哥说过,以前也听母亲说过。那是一场非同寻常的病,因为那场病,纪康平和宁倩这两个互有好感的人,才真正走到了一起。但它的非同寻常,多半不止于此。母亲对那场病的描述,几乎就是一连串叹词,表哥的话有了实际内容,但也极为简略:那天夜里,女知青宁倩通宵未眠,生不如死;天亮后,队里的姐妹去看她,见她躺着流泪,问她话,她不答。这是病吗?如果是病,什么病会让人生不如死却只静静落泪?又是什么病让人拒不回应好意的关切?
因为她是我姨母,我不能往更深处想。
也不能再去逼问表哥。
于是我做出无所用心的样子,看他背后墙上的一幅画。一个神情宁静的裸女,侧过脸,屈腿坐着,双臂环抱于膝上,从额头向后,勒一块深蓝色头巾。她的每一寸肌肤,连那块头巾,都静如幽谷。自然和坦荡,成为欲望的敌人,然而,当过惯了以谎言为欲望助力的日子,哪怕是看一幅坦荡的画,也觉得不适。
于是我把目光移开,扫视着大厅。那边的角落,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独自玩着手机,翕动的嘴唇,表明她有所待,而面前的热茶,慢慢变冷了。与她相隔四个茶座,一个脸膛肥大的男人,横在沙发上,节奏紊乱地打着呼噜。檀香茶楼我以前来过,知道并非通宵茶楼,这个男人是打早走出家门,来茶楼补觉的?是什么原因让他在家里不能好好睡?或者不是从家里出来……
表哥见我不再追问他,便松弛下来。松弛之后,秃顶上反而冒出汗珠,如同卸下重物汗水才会出来。他扯两张茶几上的纸巾,四角对正,很仔细地叠起来,去头上转着圈儿抹。他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头顶,每一粒汗都不放过。这一抹,才见那顶上并非全秃,稀稀疏疏的几根毛,开始隐于空气中,看不出形迹,现在贴在头皮上,如同铅笔在剥光的鸡蛋上画了几笔。
“爸妈并不爱我们。”表哥说。他将用过的纸巾扔进桌下的垃圾桶,神情虽依然挣扎,但语气坚定了许多。“对我和我哥,都不爱。尤其是对我哥。他死后,妈都没回去看过他一次。爸爸虽然回去,照样不去他坟前。他没埋在我们祖坟里,跟祖坟隔着个堰塘,孤零零的,在一棵梨树底下。”
没埋进祖坟?姨父也不到他坟前去?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至于爱,也从来没有想过。那好像是个不必想也不能想的问题。不想,它或许在那里;一想,就飞走了。父母爱我吗?我爱我妻子或者妻子爱我吗?这么问一声,才发现不仅不必想、不能想,还不敢想。在那条路上,很可能到处都是伤疤和窟窿。而且一旦去想,就意味着索取;一旦索取,就意味着不满足;一旦不满足,就意味着怨恨;一旦怨恨,就意味着失去——既失去可能拥有的爱,也失去爱的愿望和能力。
表哥接下来的话,表明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说父母不爱自己,总觉得别扭。”他在头上薅了两下,几根贴皮的头发,又被薅到空茫中,“给你吃,给你穿,送你读书,为你置房,叫不叫爱?就说我哥,六七岁时,就悄悄去那堰塘里耍水,被妈痛打过好多回,就是改不过来。堰塘只有两亩大,加上周围有田地,田地里不是张三在扯草就是李四在挖地,哥遇到危险,总有人救。哪想到他会去大河里。”
那是个星期天,大表哥上街去卖桦草皮,卖过了去兽防站,找他爸要了一块钱,说给弟弟买作业本——他卖桦草皮的钱只够买他自己的作业本。
钱给了他,却没留他吃饭。
相对于鹰嘴,柳弯离街上近很多。姨父白天去兽防站上班,如果没有深山更深处的村子请他去给牲口出诊,下班后他是要回去的,中午那顿饭,他就在街上吃。兽防站的职工,都是自己做饭。那是一长排临街的房子,房子背后有个院子,孙贵到来后,把院子辟出三分之二,搭了畜棚,剩下的三分之一,栽了木桩,拉着麻绳,晾晒衣物,蹲在边缘的三个土灶供职工使用。大表哥去找他父亲时,父亲正炒菜。但据在场的职工说,纪康平没留他儿子吃饭。
从兽防站出来,大表哥买了本子,却没回家,而是去了河里。
他喜欢水,但还从没亲近过河水。村里的堰塘,冬天要结冰,春夏秋三季,绿茵茵的。塘畔的洋槐,枝条被风吹折,掉进水里,日复一日地腐烂。那是一潭死水。而这条名叫清溪的河流,波翻浪打,奔腾咆哮,住在山上的村民,以是否听到河吼来判断自己是否走了一半的路程,可见河吼声传得很高、很远。它真不该叫那么个妩媚的名字。那还是四月间,河水冰凉,估计大表哥刚下去,就冻得抽筋。在水里抽筋,就像被一只手逮住,朝深处拽。川东北那地方,古时属巴,与楚风同源,迷信巫鬼,因此不说抽筋,而说是遭了水鬼。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个水鬼,就是大表哥自己。
大表哥我从没见过,即使见过,也没有任何印象。他死的时候,我才两岁多,因此他在我心里只是一个名字。想必,那个名叫纪东的人,不会是他兄弟纪军的这个样子和这种性格。他从他母亲的骨血里遗传了很多。
可他死后,母亲却没回去看过他一眼。
如果真如表哥所说,姨父姨母的婚姻生活是溃烂的,纪东多半就是脓心,他父母都从他身上窥见了自己的耻辱。由此,从姨母生的那场病里,我就猜到了。姨父纪康平应该事先就知晓实情,于是他觉得,他娶宁倩,是对宁倩的拯救。他万万想不到这种拯救也是伤害。宁倩于他,或许构成强烈的渴望;他于宁倩,却只是有好感,且是比较出来的好感。当一方以拯救者自居,另一方感觉到的落差和伤害就越锐利。当另一方感觉到伤害,拯救的一方就越发以拯救者自居,越发想到自己的付出。那付出本身也是伤害:一个男人遭遇的伤害。
彼此都很无辜。
彼此都很不平。
纪东死了,脓心挤出了,溃烂的地方该痊愈才对,可非但没有痊愈,还朝深处溃烂。纪东的死不是药,是毒。或许,他真不是姨父的,却是姨母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姨母不再回去看他,不是忘记,是养毒。姨父明白这一点吗?表哥说,他跟父亲回老家扫墓,敬了祖坟,他会独自去哥哥坟前,为他上炷香,陪他坐一会儿。父亲并不阻止他,但脸色很不好看。当他从哥哥的坟前回到父亲身边,父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朝东边的山野吐一口痰。
那是鹰嘴的方向。
是他曾经跑得最勤的地方。
也是让姨母生病的地方。
“他们吵架从没断过,”表哥说,“连地震那天也不例外。”
他指的是十多年前那场大地震。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地震令山河破碎,灾难和死亡的消息不断传来,且余震不断,如此境地,居然还是放不下。
那时候,表哥表嫂刚和爹妈分开住,但地震过后的一个星期,为一家人看在眼里放心,又住到了一起。但不是住家里,是去公园搭帐篷。表哥去接外公外婆,可他们坚决不愿睡外面,后来我爸去接,也没接走;越是遇到危险,他们越觉得家里才安全。表哥搭了两顶帐篷,姨父姨母一顶,他跟嫂子一顶。“你嫂子正怀着玟玟,身子累,很快就睡过去了。而我一夜没睡,一夜听爸妈吵。他们吵得多么痛苦,是压抑的痛苦。分明只隔着两层布,我也很难听清。”
但毕竟听清了一些。把碎片连缀起来,大致是这样的:地动山摇的时候,姨父姨母正午睡,姨父翻身下床,躲进了床头的衣柜。摇晃停止,他从衣柜里出来,跟姨母下楼。楼下已聚了很多人,个个吓得成了话痨,话从自己嘴里出来,却又不像自己的声音。说的,都是各自经受的恐惧,书架怎么倒,衣镜怎么碎,猫狗怎么叫,墙壁怎么摇。本来只摇了二十多秒,却说成七八分钟甚至半个钟头。这也不是夸大,是当时的真实感觉。大家说够了,姨父才说话。
姨父说:“你们怕,我不怕,我看得淡。”
“我妈最恨的,就是爸的这句话。”表哥说。
迅速朝衣柜里躲,证明姨父说不怕是吹牛,但也不至于可恨。姨母看不起姨父,姨父在她眼里就是一辈子的尘埃,当这粒尘埃说自己是一座山,姨母便忍无可忍了。我以為是这样,但表哥不这么认为。放在他们床头的衣柜,堆满了棉絮,留下的空隙,只够一人挤进去。事情发生得突然,又是从睡眠中惊醒,完全想不到把棉絮拉出来,两个人都进去。而除了那个衣柜,家里再没有地方能把人藏起来。人在灾难面前,首先想到的就是隐身,虽然许多时候毫无意义。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姨父躲进去了,姨母就不能进去。
“对这件事,”表哥说,“我并不想过多责备我爸。人是自私的,愿不愿意承认人的自私本性,体现了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何况事发突然,人完全是蒙的。”他喝了口茶,“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心里装着对方,第一个念头,多半是把对方塞进衣柜。”他以此证明,战胜自私本性,正是做人的义务,同时证明,他父母心里,都不装对方。他说:“我想不通的是,既然婚姻成了那个样子,为什么几十年都不离?未必是忙着吵架,抽不出时间离?”
我不知怎样应答,只说:“他们那代人,离婚是件大事。”
表哥摇了摇头:“离婚对每一代人都是大事。这没什么两样。‘大的内容不同罢了。我是想,婚姻这东西,我们是不是理解得太窄了?哪种是好,哪种是坏,我们的偏见是不是太深了?再就是,如果爸妈的婚姻像我看到和感觉到的那样痛苦,却还是过了一辈子,他们算不算婚姻的英雄?”
或许算,但并非每一种英雄行为都有意义。连战场上的英雄也书写不了战争的本质。战争的本质刻在死尸的身上,写在难民的脸上。姨父姨母争吵的本质,是从岁月里长出来的皱纹、多出来的眼镜、矮下去的骨头和变白了的头发。
表哥郑重地叹了口气。
“我爸妈这辈子,”他说,“过得可怜。一个人容不下别人,甚至连丈夫或妻子也容不下,最大的问题不在别人那里,而是因为没法和自己相处。他们两个都是这毛病。我妈的毛病出得更早些。下乡去当知青,她虽然不情愿,但既然大家都去,自己去也没什么。但生的那场病,却不是大家的事,是她个人的事。从那时候起,她就不能和自己相处了。”
我听着,感觉他在说姨母,也在说我。如我这种人,成天离不了热闹,并且以为有众多的朋友和不断变换的空间,是生活品质的象征,但在表哥眼里,只是因为不能和自己相处?甚至是一种可怜?我还以为他过得衰败呢!
“我妈的另一种毒在于,”他继续说,“她可能觉得不应该给我爸讲她的病。她当时太孤单,对爸又有好感,爸去关心她,她忍不住就讲了。只讲了病,始终不愿说出让她生病的人。这不是保护那个人,是保护她自己,却不知道是把毒留给了自己,时间过得越久,毒害越深。我爸的错误在于,他首先不是把我妈当成人,而是当成城里人。这个城里人给了他虚荣,他又不愿承认,只想到是自己解了这个城里人的危难。而在我妈看来,他娶她,正是乘人之危。”
这让我禁不住产生联想:要是姨母当时不答应嫁,姨父是不是有过什么威胁?比如,扬言要把姨母的“病”说出去?即使是被强暴,女人一方,是法律上的受害者,却是道德上的污染源。自古皆然,千年不变。
我又把手机打开了,是想看看时间。微信的通报声像放鞭炮。新月乡那群人,每人都催了我不下五次,仿佛觉得,不跟他们一起玩儿,我的日子就白过了。张静果然赢了又输。我们现在打麻将,都是微信转账,她把转出去的截屏发给我,连发了六个。除新月乡那群人,还有别的人——是我需要以谎言瞒过去的人。我不仅把有众多朋友当成生活品质,也把随口编造谎言当成丰富多彩。我无法想象没有谎言的日子该有多么荒凉。现在想来,那或许也是表哥说的不能与自己相处吧。不能与自己相处,就是失去自己,就是空虚。
这让我凛然一惊。惊诧之余,又自我宽解:哪有那么严重。
正说着话的表哥,见我开了手机,看着微信,不好再说了。
于是我把手机放下,脸上带笑,说:“没事,我们再聊会儿。”而我的语气和肢体动作,分明表达着别样的意思。
表哥的神情有些尴尬。我这才想到,他不是有事情要“求”我吗?
“我确实有事情求你,”表哥说,“我爸病了。”
“病了?”
“上个月,他吵左边肋骨痛。之前他收拾过花盆,其中两盆,种的是观赏橘和茉莉花,盆大,重得很,放在天台上的。天台是公共区域,那天他正要换土,就有人上去晾被子,他怕风把土吹起来脏了人家的被子,就抱回家换。你晓得那房子,七层楼,又没电梯,上天台等于又多一楼,他从八楼抱到五楼,换好土又抱上去,所以他吵肋骨痛。还以为是搬花盆伤了,就贴了两张膏药,但是根本不管用。前几天我带他去检查,结果不是伤的,是癌症引起的。”
“癌症?……医生咋说?”
“说活不过半年。”
我又把手机关掉了。开关机的动作,是我最娴熟的动作之一,何时开,何时关,完全看情形、看需要。表哥一定是差钱用,我想。银行的收入不错,但作为普通职员,也就是不错而已。表嫂是做财会的,没固定单位,四处找东家,后来,姨母年纪大了,主要是姨母也跟外婆一样,腿上有风湿,表嫂就丢下账本,接过了婆妈的摊子:炒干货。她对顾客实诚,给人家称核桃、板栗,必定先揀出空的、烂的,因此比姨母经营得好。但瓜子核桃究竟当不得正餐,可有可无,想挣出个山高水长也难,当家里出了个重症病人,立即就会捉襟见肘。
“你需要多少?”我问表哥。
他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连忙摆手:“我求你不是借钱。”
我又愣住了。不是借钱,那求什么?
“是这样,”表哥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爸妈的婚姻为啥那么凄风苦雨?最根本的,是他们没有共同目标。人家说,夫妻有了孩子,孩子会成为目标,但我爸妈不是这样。我哥不必说,连我也没能让他们一心一意过。我这人没出息,大学只考了个专科,混到四十大几,还是个普通员工,但我爸妈从没把这当回事。一般父母的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在他们那里都不存在。人家又说隔代亲,可他们对玟玟也并不上心。自始至终,他们都走在岔道上。”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他继续说,“还是外婆那套房子。我想你去跟姨父姨母商量一下,叫他们提出要求:那房子是外公外婆的遗产,应该由两个女儿共同继承。”
“莫名其妙……早就说好的!”
“你听我说完。”表哥又把上身倾前来,“恰恰因为是说好的,才会出效果。我的意思是试一试。姨父姨母那样一提,我爸妈会觉得是在跟他们争,保护那笔财产,就成了他们共同的目标。有了共同目标,就可能齐心协力。”说到这里,表哥的眼里又盈满泪光。
“我爸妈过得实在太可怜了,”他带着哭腔说,“做了一辈子夫妻,结果是一辈子的内耗。我想在我爸离世之前,跟我妈有个夫妻的样子,哪怕只有一个月,甚至几天。当时说把房子给我们,只是口头上,又没立字据,姨父姨母去闹,理由充分。你只是要给姨父姨母讲,让他们装像些,让我爸妈感觉到真的是在和他们争。”
四天后的上午,我去看外婆。
不是去表哥家里,是去医院。
由此才知道,上周六表哥找我时,外婆已在医院住了十多天。这十多天里,表嫂关了她的店,在医院全职照顾。所谓活不了几天的话,并不是外婆说的,是医生的判断。但表哥还带着侥幸。以前外婆多次住院,住一阵就好了,又被他悄无声息地接回去了。“我是想等一等,实在不行再告诉你们,”他对我和我父母说,“哪晓得这次真的不行了,昨天晚上就下了两次病危通知。”
外婆没能熬到我们去的那天中午。
安埋外婆的费用,全由表哥负责。对此,似乎没有人觉得不妥,连姨父姨母也没说啥。既然那套房子给了你,你当然就要管外婆的生死。但我和张静悄悄给了表哥表嫂五万现金,他们不收,张静就扔在他家的沙发上了。
在这座城市,我们没有别的亲戚。外公在世那阵,还有他那方面的两房远亲住在城北,彼此走动,后来,这两房人都随儿女搬走了。我爸的老家在宁波,姨父的故乡虽在本省,但离得远,坐火车要四个多钟头,他们都没有什么叔伯兄弟姑舅老表来这边落户。我是父母的独子,大表哥纪东死后,纪军也成了姨父姨母的独子,我们的儿女又都还在念书,张静和表嫂的娘家,也都不在这座城市。如此,偌大一座城,能掰出血缘的,只有母亲和姨母两家人了。
外婆死后,能给她老人家磕头的,也是这两家人。
磕头的是这两家,到她遗像前站两分钟的,还是这两家。
外公外婆以前的单位,早就不存在,以前的同事,要么死了,要么跟随后辈星散各地。我有那么多朋友,平时玩得山呼海啸,可奇怪的是,这时候一个也不想通知,他们约酒约茶,我都借故推了。表哥也没通知他的同事。并没有商量,兄弟俩是不约而同。我这才发现,在我们完全不同的表象背后,躲着一个相似的“我”。区别在于,表哥和他的“我”融合,我和我的“我”分离。
参拜的人少,表哥把外婆的遗体送往殡仪馆后,就请人到他家里搭了灵堂。搭灵堂就花了将近两万。那其实简陋得很,无非是在客厅影墙上挂一圈纸花,绕几枝松柏,中间放着遗像。纸花下面的桌上,插三炷电子香,放个小小的录放机,循环播放着《大悲咒》。地上卧着个布垫子,方便人跪。
搭灵堂的师傅跟医院是联手的。他们每年给医院交钱上供,科室不同,病房不同,交的钱不一样:若是ICU病房,每年要交七十万。谁不行了,医生、护士包括护工,会跟他们联系,他们就来做这笔生意,同时给联系的人一笔小费。
跟医院联手,也跟殡仪馆联手。
去哪家殡仪馆,由他们推荐,他们再从殡仪馆分成。死者家属去做告别仪式,乐队吹吹打打,把遗体送进焚尸炉,吹一首曲子三百元。其间放电子鞭炮,放一颗也是三百元。之后捡出骨灰,到外面一个没有门的小屋里,由几个穿制服的人再行主持告别,收价五百元。这次告别大约两分钟,之后又由那几个人用轿子抬着骨灰盒,迈着军人的步伐,去廊道走上三四十米,让死者享受显贵尊荣,收价九百元。落轿后,再把骨灰盒交给死者家属,送到殡仪馆一个地方寄存。死者家属离开时,有气枪打出白色碎纸花送行,打一枪还是三百元。
在我心里,那些套路全没必要,但表哥不这样想。表哥觉得,这一切都很庄重,落下一样不做,就对不起亡魂,做得越多,对亡魂越好。于是吹了五首曲子,放了九响电子炮,打了七枪碎纸花。这已是一笔开销。还别说火化和买骨灰盒,更别说过些天要买的墓地。因此给表哥五万,其实是很少的。
表哥找我的那个周六,他已经知道外婆不行了,否则还不会来找我,免得外婆清醒时就闹起来,让外婆伤心。
现在外婆走了,他就看我的了。
姨父本人并不知道他的病,更不知道自己已被定下死期。
死期是人最大的秘密,姨父已丧失了这个秘密。
送别外婆的那天中午,我们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他说:“我老家那边历来有个说法,一个亲人死了,不久会有另一个亲人跟过去。你说是迷信,可没有哪回不应验……”表哥笑着打断他:“本来就是迷信嘛,我哥死后,没见谁跟过去。”他顾惜他爸的病,本能地不想说他爸不吉利的话。
可姨父当场就变了脸色,像朝快烧开的锅里加了瓢凉水,有些丧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表哥见状,才知道失口。在他爸心里,他哥算不算亲人?
我正好坐在姨父身边,忙给他夹菜。姨父谦和地朝我“嗯嗯”两声,又把臉转向表哥:“你们外公老了不到两个月,你大姑不就走了吗?”
他讲这些,是想提醒大家注意身体。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
那一刻,我心里升起从未体验过的温情。坐在我右手边的这个人,肋骨痛,偶尔腋下也痛,是被蚂蚁叮了的那种痛;隔三两个钟头,叮一下,让他知道某个部位的存在;最多半分钟就过了,啥事也没有了。
但这个人却“活不过半年”。
上午的情景又历历在目。那是外婆被火化后推出来的情景:已没有了人的形状,只有骨头组成的人的线条,一幅人的意象画。曾听人讲,骨头是人最后的证词,记录了我们一生的苦难,可事实上,连苦难也成了意象。捡骨师傅从脚底开始,一截一截,把骨头掰碎,装进盒子。到这时,意象也消失了,只剩下荒诞的变形。从实体到意象,从意象到荒诞,就是人要走的路?
既然是都要走的路,倒也不足为奇,更不可怕。
可怕的是知道那段路的长短。
姨父已开始用药。口服药,被小心地换了药瓶上的标签。这是从殡仪馆回城的路上表哥悄悄告诉我的。他没说更多的话,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在催我。
而我不知道怎样去跟父母说。
明说吗?那很可能走漏风声。即使刻意避开,照样可能,况且刻意本身就会成为漏洞。比如,跟姨父说话的声音变小了,话也变多了,多得甚至婆婆妈妈的了,不自觉地问他的饮食,问他的睡眠,如此等等,都会引起他的警觉。生了病的人,鸟儿叫两声也会让他产生联想,觉得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让他知道他的病。他想知道,又怕知道。想知道是带着幻想,怕知道是怕幻想破灭。
其实在想和怕之间,幻想已经破灭。
目前看来,连姨母也不知道姨父的病情。
要是我不跟父母说明,就会出现两种可能:
一是父母不愿去争那套房子。这种可能性很大,毕竟我父母不差钱用,而且是早就说好的事情。这样,表哥的目的就达不到了,姨父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也不能和姨母过得平顺,按表哥的说法,是没有个“夫妻的样子”。这不仅关涉姨父,还关涉姨母。给外婆办丧期间,我总控制不住观察姨母。以前她在我眼里,比我妈高一些,年轻时应该也更漂亮一些。但现在不同,现在她成了巴山深处那个女知青宁倩,她在某个夜晚生不如死,在大儿子死后不再回去看一眼,在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和丈夫天天吵架……
二是父母果然来劲。这更糟。真是那样的话,父母成什么人了?我去撺掇他们,我又成什么人了?再者,表哥说他父母会因此齐心协力,可万一不是呢?外公跟表哥的大姑,也就是姨父的姐姐,从来就没见过,他们的死亡无非是两个陌生人的相继死亡。世上每秒钟就要死两个人,相距几十天死,可用漫长来形容,姨父却把他们联系起来,可见在他心里,亲戚的概念是很重的,尽管平时不显。要是我父母去闹,会不会让他肝气郁结,从而加速癌细胞的扩散?
我是又过了几天才去跟父母说的,没让张静知道,独自去找了父母。
去的时候他们正吃饭,爸身上的围腰都没解下来。爸过两年就退休,已从实职岗位转为巡视员。他喜欢做饭,倒不是闲下来后的自我填充,是一直就如此,其理论是,做饭能激发创造力,更重要的是能沾烟火气,能知柴米贵。他进而提出,做领导干部的,只要时间允许,都该亲自下厨,且要从买菜开始,说菜市场能给人很多教育,包括触摸到生活的根,以及对庸常日子的热爱。“领导不知庸常日子,”我爸常说,“眼睛就是冷的、空的、高高在上的。”
虽然已经吃过,我还是顺从地接过了母亲拿来的碗筷。“好久没尝过你爸的手艺了,”母亲说,“看看巡视员做的和副厅长做的有啥区别。”
父亲听了母亲说的,看着我笑。笑里的羞愧,让我暗暗吃惊。那是一个男人的羞愧——他的事业到头了。一个有事业心的男人,却把事业做到了头,会是怎样的感受?我无法揣度。我还年轻,而且完全谈不上事业心,凡事得过且过。工作和生活,都是。别的不说,单是住处,若稍有点儿讲究,早就换了房子,不跟那对总是吵架的夫妻做邻居。我曾以为,从马桶里听见他们吵,只要摁下蓄水箱按钮,就能把什么都冲走,其实没那么简单,那照不到阳光的声音不仅冲不走,还老像块湿帕子搭在身上,揭不下来。即便如此,我也没换房子。是懒的。
可我还是被父亲的羞愧击中了。
他老了,上天已不允许他从头再来。他脸上见不出皱纹,甚至显得红头花色,但两鬓斑白,耳垂干瘦。他的一部分身体,否定了自己的另一部分身体。
对姨父产生过的温柔情感再次升起——对父亲。我发现,父亲也是一个病人。他长时间做领导,早就习惯了把待在领导的位子上当成事业,从那位子上下来,就是穷途末路。表哥谈论外婆的时候,说老本身就是病,穷途末路与老相比,或许是更加沉重的病。老是规律,穷途末路是人生。
母亲完全不必那样说的。换一种说法不行吗?非要点出副厅长和巡视员吗?母亲已经退休,这真好,她的那张嘴,少在外面行走,就少得罪些人。我简直不明白她以前是怎样把科长处长当下来的。或许,当了科长处长,就有人可以让你随便得罪了。
进门之前,我想的都是跟父母明说,现在改了主意。要是母亲知道了姨父的病,泄露出去几乎是必然的,且不是以关心的方式,而是像知道姨母的眼睛有点斜一样,像知道父亲的事业走到头一样,动不动就戳一下。
真是那样的话,就把表哥辜负死了。
父亲说做饭能激发创造力,可几十年来,他最爱做的宫保鸡丁、鱼香茄子,永远都是那个味儿。我吃了两筷子,问他:“最近菜价咋样?”
他的羞愧已被他自己掩埋,听我问,怪异地盯住我:“你也操心起这个来了?”然后就开始教育我。
倒没从“领导”的角度,因为我不是领导。我管理着一个企业,但在父亲心目中,只有党政部门的领导才叫领导,何况我那个企业还是私营。他是从过日子的角度教育我,说没见过像我和张静那样的夫妻,长天白日,不是在外面吃,就是叫外卖,总之离不了一个“外”字。“外是啥?左边夕阳的夕,右边占卜的卜,就是在夜间占卜;占卜通常是在白天,夜间占卜,证明边疆(外)有事。边疆有事还能是好事?‘外来的东西,能放心?”
他又捡起数十年前的所学来了。他本科读的中文系,硕士专攻先秦文学。如果他一直待在大学,会有刚才的那番羞愧吗?
我不知道。
教育了我,他才回答我:“降了,肉降得最厉害,猪肉降了五块多。”
我便以淡然的口气说:“啥都降,就是房价涨。”
父亲没在意,母亲却明显有了反应,筷子在碗沿上磕出“铮”的一声。
我装着没注意到母亲的动作,问父亲:“听说未来十年政府要着力打造城西北?”父亲瞄我一眼,从眼神看出他并不知道,已是退居二线的人了。因为不知道,那种羞愧再次出现,且带着一丝哀伤。
“开发……想一出是一出,”他以清醒者的口气陈述着自己的不满,“上上届的伍书记要向东边发展,修了数不尽的‘中心,搞出一大片空城;上届的魏书记,说把资金流向外围,怠慢主城区,本末倒置,于是在主城区建高架桥;这届的王书记又想出新点子来了,要打造城西北了。”他嘲讽地笑了一声。
“听说要在城西北建音乐公园、湿地公园,那边的房价就像长了翅膀。”
我的话音刚落,母亲又把碗沿一磕。磕得更响,但话比碗还响:“莫说长翅膀,就是放火箭与你屁相干!”
我说:“那倒也是,我是想的外婆那套房子,现在能卖上百万了,再过两年……”
母亲暴起一声:“还提那东西做啥子?”
父亲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猝不及防,吓得一抖,惊惶地看着母亲。
母亲则看着我和父亲:“当初,你们几爷子装大方,一口就送出去了!”
父亲低了头,耳根发红,剥煮花生。
由此我感觉到,那年春节在表哥家说了房子的事回来,父母一定是吵过架的,还不止吵一回两回。当然,所谓吵架,就是母亲朝父亲发火,父亲最多低声辩解两句。父亲惧内,我从小就听大人们这样说。都说惧内的男人有福,想必父亲也是有福的。
“一套老得起黄斑的房子,”这时候他说,“哪值那么多。”
母亲将碗重重地朝桌上一蹾:“说你傻呢,好坏也混了个副厅级。你以为房子老了也要退居二线?也要去做巡视员?房子不是看年龄,是看城市、看地段!城西北要搞开发,开发就是烧钱,火苗子熛不着,总要蹭点热!如果拆遷,更不得了!”母亲说着,越来越气,把十年前的那一天,张静怎样说话,父亲怎样说话,我怎样说话,每个人说的,都背得出来,顺序也不乱。
说到最后,竟数落起外婆来了。
“外婆偏心。”这是母亲说的。也不是现在才说,以前就多次说。为什么“偏”,母亲是清楚的:大姨去乡下受了苦。大姨家信上的斑斑泪痕,在外婆眼里是一个个窟窿,不缝补起来,就不能心安。但外公外婆都干着技术活,也只会干技术活,且刚跨越大半个中国,解决了分居,用钱上窘迫,既不能让女儿吃穿富足,更没办法把她捞回身边。百般无计,只好把心“偏”过去。
大姨去当知青时,母亲正被城市的风掀起头发,如同嫩叶被春风撩开,露出青杏。羞怯、担忧、焦躁、怕,成为她这段生命的主旋律,她迫切地需要关注,又视关注为侵犯,当她发现“侵犯”比自己渴望的少,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以自怨自怜的炉火,锻造她的刻薄。她完全不管外婆以偏心求安心,本身就不可能安心,眼里只有自己空出来的那部分,并用那部分去责备外婆。
在她看来,外婆早就想把房子给纪军和春燕了,那年春节提出来,无非是装装样子。
父亲还在剥煮花生。
那颗花生他至少剥了八分钟,将壳捻破,沿中轴线掰开,又合上。经水煮过,壳上带着湿气的印痕;两粒果实,穿着紫衣,安安静静地睡在里面。这给我很不好的感觉,像那壳是棺木,父亲启开了人家的棺木。母亲也注意到了父亲手上的一开一合,眼神恼怒,但更多的是疲惫。母亲空生了一张刻薄的嘴,父亲就是一团棉花,刀子扎下去,棉花即使痛,却不会叫出来让你知道。
如果说父亲是有福的,母亲也是吗?
父母的婚姻顺利得出奇。那时候,母亲宁秋,毕业刚过半年,逐渐适应了政府部门的台阶、楼层、表格、会议和免费午餐。某个周末,有个同学邀约去野马河古镇游玩。她带了个女同事去,同学带了三个人,其中有个叫刘墨轩的。同学介绍说,本是某大学老师,现在某区委秘书处。刘墨轩的儒雅,让宁秋当场就喜欢上了。而刘墨轩把宁秋的刀子嘴当成了泼辣,也喜欢上了。两人不求同声,只求互补,证明都想有一条越来越宽的路。一年后,他们结了婚。
两人应该过得很幸福。
确实也是,没有人认为他们不幸福。
然而,父亲的动作,母亲的眼神,仿佛又都是对“幸福”两个字的涂抹。
我再次想起那位朋友的姐姐。她没能嫁给初恋,看不起后来的丈夫,越看不起,越觉得初恋好,越觉得那个人本来是她的,却被另一个女人抢走了,她的生活因此破碎。到三十岁后,她觉得自己的儿子都上小学了,她有权利追求完整了。只要有机会,她就不放过找情人。但情人并没能把她缝补起来,让她获得想要的完整,她只好求救于对找情人这件事的诉说。她没有女性朋友,跟男性朋友说更不可能,就说给自己的弟弟听。弟弟才是最对她知冷知热的人。
“姐姐每说出一段故事,”我的这位朋友说,“都是对我的一次伤害。但我连愤怒的勇气也没有,我只是觉得她可怜。初恋之前,有个男同学疯狂地追她,她都无情地拒绝了。当然,拒绝本身就是无情的,也不必再加上‘无情二字。可这时候,她竟然主动跟那个同学联系上。那人在深圳,给她订了机票,她就去了,三天后回来,被我姐夫怀疑,暴打了她一顿……”
她婚姻生活的不幸,从她找情人就已经开始,但在表面上,是从去深圳回来后开始的。丈夫通夜通夜地不让她睡觉,逼她说出某一天的行踪,具体到某个时辰、某几分钟。她打熬不过,便如实交代。怀疑被证实,丈夫陷入深渊。而深渊还有更深处,又逼她描述跟男人上床的细节。当折磨得她蓬头垢面、满身青紫,就故意把孩子叫到身边,让孩子看自己偷人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用孩子的哭声去啃她的心和骨。她提出离婚,但丈夫一口否决:“离啥婚呢?这样子很好!”
这些事,她的弟弟,也就是我那位朋友,全知道。可他连愤怒的勇气也没有。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忍无可忍。
那天他姐姐对他说,她找到了真爱,那个真爱她的人,是在火车上认识的,与她生活的县城之间,隔着两个县城,路程不近,但他常去看她。她对他说,等儿子上了初中,住了校,她就坚决离婚,男方不离,她上法庭也要离。可是真爱她的人不赞同,说那对孩子不好,虽然住校,可学校究竟不是家,孩子的家只能是父母给的。她流了泪,说想和他常相守,像这样偷偷摸摸,过着欺骗的生活,她已经厌倦了,而且,如果被丈夫发现,她多半要被打死。丈夫把她捏在手里,并不是为孩子着想,而是想世上有个人可以任由他折磨,等到某一天折磨腻了,她就是死路一条了。真爱她的人说:“你死了,我裸体为你陪葬。”
“你不知道我有多恶心!”我的这位朋友说,“说出那种话的男人,该有多么恶心。骗子,恶棍!但我的姐姐,那个傻婆娘……”他就是这样骂的,“还很陶醉。我狠狠扇了她两耳光,然后穿越两个县城,去找到了那个恶棍。”
他把那人打成了残疾。
为此他赔尽家财,还被判刑两年零七个月。
当初,深圳的那个男人让他姐姐去,睡了两夜,再不理她,以此完成当年被拒的复仇。这令他可怜姐姐,令他伤心,令他藐视那个猥琐的男人,却没想过要去对那人动武。反而是这个要为姐姐“裸体陪葬”的,让他忍无可忍。
他姐姐现在怎样,我没问,他也没讲。但我想说的是,她是毁于自己的幻想。她以为跟初恋结婚,她的人生就永远有温暖的阳光,有丝绸般滑顺的河面,有恰到好处的风。她不知道同样可能有麻木、惊恐和疲惫。
母亲发了火,但并没说要去争那套房子。
我又宽心又焦躁。宽心只是背景,焦躁才是实质。如果不去,我前面的那番“挑拨”就太无聊啦。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当初说的是给表哥表嫂,做长辈的,到底不好去伸手。于是我又说:“那天碰到表哥,他说大姨他们要去水井湾住。”
水井湾是个小区的名字,外婆城西北荷叶街上的房子,就在那个小区里。
父亲不再重复“启棺合棺”的动作了。他把那两粒花生米取出来,头并头地窝在掌心,看样子要往嘴里拍,却始终不拍。“住水井湾?”他说,“住那边过日子倒是方便,出門就是菜市场。可是街道太窄,小摊小贩又到处摆,弄得满地是水,寒天暑日没干过。当真开发起来,更要吵死人。还是住现在的西苑好。”
“他们可能是想把西苑的房子用来出租吧……”我说,“听表哥说,他把水井湾的房子让给了他爹妈。”
母亲的头转来转去,最终把目光盯在我脸上:“已经住过去了?”
那本来就是我胡编的,只为引起话题。我说:“不晓得。”
“那两口子心多!”母亲歪着嘴,话也歪歪斜斜地出来。父亲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我似乎明白,又不敢肯定。正要求证,母亲问我:“你刚才说,纪军把房子转给了你大姨?”我说:“是的。”“他们是想把房子占住,免得生事!”母亲下着结论,脸昂着,仿佛坐在她对面的不是我和父亲,而是姨父姨母。
看来母亲的意思,正是我想的那种意思,也是我需要的那种意思。
父亲终于把两粒花生拍进嘴里,花生被煮过,本以为早就死去了,但在父亲的牙齿底下,依然发出被切割的痛楚呻唤。他说:“未必人不住那里,拆迁起来就不给他钱?还会生啥事?”他完全误解了母亲的意思。
我怀疑他们很难把某件事、某句话,理解成同一个意思。
母亲眼神里的疲惫,又深了一层。
就至此为止了吧,我对自己说。我真不想再说什么了。我非常后悔答应表哥来干这件事,干这件事让我厌恶。然而,当我起身向父母告辞之前,我还是扔出了几句话:“真要生事的话,当然会有事。那年说把房子给表哥表嫂,只是说,又没立字据,更没有外婆签字……大姨他们防的是这一手。”说完我就走了。
我发誓再不掺和这件事情。
朋友送来一条狗,本以为是帮他养段时间,谁知他养了四条,实在养不过来,这条萨摩耶真是送我们的。我和张静哪是能养宠物的人?听说是送我们,我心里当即冒出一个念头,这念头说出来真是没有敬意:当初连养外婆也没耐心呢。
然而也正是这个念头,让我看穿了敬意的脆弱。
养外婆没耐心,养这条狗真有。
它跟姨父当年养过的那头牛一样,也有个人的名字,那头牛叫孙贵,这条狗叫邹薇。它老主人姓邹,萨摩耶又生就一张微笑的脸,便叫了邹微。因是母狗,为彰显性别,“微”改作“薇”,像雌性天然地就该属于花花草草一样,哪怕是一只母老虎。朋友对我说:“算是过继给你了,就让它跟你姓,叫它刘薇吧。”我想这实在没有必要。听人讲,若非皇帝赐姓,改姓都会有内心的撕扯,仿佛是背叛祖宗抑或是被祖宗抛弃,令人产生悬空感、虚无感。我无法断定狗就没有历史意识,没有追根溯源的渴望,万一也有,它定会痛苦。养它,又让它痛苦,对双方都是损害。因此不改,还是让它姓邹。
邹薇比我们更早清楚它是有了新家而非暂住,进屋就伸着舌头,四处巡视,犄角旮旯都不放过;对新主人,它巴心巴肝地蹭腿,求抚摸,把凳子顶到我和张静的屁股底下。正因此,它把我们视作客栈的家,变成了真正的家:我们再不能三天两头地把家空着,至少得有一个人按时回去。
如此,家里便形成这样三种格局:刘青林+邹薇;张静+邹薇;刘青林+张静+邹薇。三种格局中,唯一不变的是邹薇,它比我和张静更有资格拥有那个家,也成为我和张静之间的纽带。比如我没回家,张静就会向我报告邹薇的情况:张静没回家,我也会向张静报告。同时,我和张静还会向儿子报告。
不过,儿子远在英国读中学,去了两年了,该熟悉的都熟悉了,有了朋友,有了他自足的世界,加上跟邹薇还没有实际的接触,更没建立起感情。视频通话时,邹薇朝他笑,用狗的语言叫他哥哥,他也只是含混回应,像很不好意思,又像带着些许嘲讽。
我猜想,儿子嘲讽的,多半不是邹薇,而是邹薇对我和他妈妈的改变。邹薇确实改变了我们。从不早起的人,天色微明,听到抓门,立即起床,送它去楼下的草坪。尿撒了,屎拉了,它还想在户外呼吸新鲜空气,还想跟它的狗友打个照面,就又随它在绿化带转悠,甚至出了小区,沿磨底河廊道,走很远的路。
每当这时候,我就想到父母,也想到姨父姨母。
如果父母也养一条狗呢?
“那不行,”张静说,“你以为它是狗,就嚼得烂妈的那些刀子话?”
逢年过节,该去看望我父母的时候,张静从没借故不去,只是,每次去之前,她都暗暗运气,让自己的内心变得强大些,并且保证两个耳朵绝对通畅,母亲的言语,能畅通无阻地从她左耳进、右耳出。此外她还要卸下全部首饰,把自己变得很本真,本真到平庸,平庸到在任何方面都不会引起我母亲的注意。
平时,她也不在我和朋友们面前谈论我父母。朋友们倒是经常谈论有关父母的话题,包括各自的公公婆婆、岳父岳母,无不是气得牙痒:从不把话说明,让儿女去猜,猜错了就生气;菜买得把冰箱挤爆,却舍不得吃,坏了又舍不得丢;他们这一辈,年轻时忙着干革命,退休后忙着跳广场舞,自己基本没照顾过老人,现在儿女去照顾他们,却苛刻得很,容不得半点儿差池……张静听着,神情淡然、内敛,绝不接话。
可是她心里有话。为邹薇着想,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她说得对。一方面是怕邹薇受伤害;另一方面,母亲有鼻炎,不适合养狗。
如果姨父姨母也养一条狗呢?
“那不行!”这是我说的。
但我没解释,我只是想:两个儿子都没能成为他们的共同目标,一条狗能行?对姨父姨母而言,养狗养猫养金鱼,无论从调节身心的角度,還是从缓和关系的角度讲,都不会产生什么意义。其次是姨父的身体也不允许。他那身体可比鼻炎严重。一个得了重病的人,病会成为最高权威,它不招呼,你也得每天主动去它那里报到,付出全部精力去服侍它,哪有心思养狗。
说到姨父,他现在怎样了?那回去看了父母,说了那些话,已过去一个半月。我用邹薇去模糊了这一个半月,事实上是不愿去想,也不愿去听。我也像是一个得了病的人,想知道,又怕知道。在想和怕之间,总是怕占上风。
其间,我有几次都准备去看父母,也准备去看姨父姨母,衣服穿好了,鞋子穿好了,最终都作罢。电话是打的,口气里先就做出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三两句问候过后,就挂了。最奇怪的是,表哥竟然也不跟我联系。虽然奇怪,但这样好,我们本来就联系得少,不特意联系,证明一切正常。
然而,哪一种状况才叫正常呢?
一号过了是二号,一月过了是二月,这是一种正常。
雨落旷野,大漠孤烟,也是一种正常。
山川震彻,星河摇动,同样是一种正常。
这么想来,世间原本没有不正常的事物。我们说不正常,只是因为不符合自己的习惯和愿望。对我而言,哪怕世界并不美好,只要节奏不乱地运转下去,本身就是美好。从某种意义上说,邹薇的到来,破坏了我的一些东西,但还在可控的范围,而且是我喜欢的,即是说,那种破坏是符合我愿望的。真正让我不适、像块结石一样搁在心里的,是表哥的托付,以及我在父母面前的那番表演。
好在都没有声音了,一切都过去了,又变得正常了。
这年十月,送狗的朋友邀约去泰国游玩,我不大想去,张静特别想去。她走过很多地方,东南亚偏偏没去过。另几个朋友都是夫妻同往,张静去我不去,显得怪模怪样,落单的感觉也会让她不舒服,于是我也决定去。
签证很快就办了,问题只在于怎么安排邹薇。邹薇的老主人说,送到宠物店寄养——他现在说话,已不把自己当成邹薇的主人了,据说这是有德行的标志:你已经把它送出去了,它就不是你的了,你不能再以主人自居。
因为要出远门,而且一去就將近半月,出发的前几天,我再懒散,也得去公司忙碌,把该处理的事处理掉。安排邹薇,就由张静负责。
我办的那个企业,并没打算给张静留个位置,当然更主要的是她自己也不想去要个位置。我们都有个古怪的想法,觉得夫妻同调,会给人黏黏糊糊的印象,甚至是不洁的印象。在公园里,看到某些夫妻锻炼,丈夫在甩手,妻子也在甩手,妻子在下蹲,丈夫也在下蹲,我会深感悲哀,觉得他们的生活陷入了泥潭。这实在太古怪了,简直毫无道理,可张静居然也是这样想。目标和步调,在我们心里是两个概念,甚至是分裂的概念。因这缘故,张静不跟我做事,去跟了另外几人合伙,漫不经心地开着一个酒吧,轮流值守,时间上很自由。
找宠物店寄养并不难,但张静去看了好几家,都不满意。说舍不得把邹薇丢进那样的场合,说那不是店,是牢房。其实人家也挺负责的,每天有人带狗出去遛,只是像邹薇这种性格活泼体型硕大的狗,平时要被关进笼子。
“关进笼子还不是牢房吗?”张静质问我。
我无话可说。是因为近段时间以来,我感觉自己也被关进了笼子。所谓正常的话,无非是自我麻痹。既是麻痹,总有清醒的时候。我老有一种负罪感。无形的环墙,阻挡了我的路。我连去看父母和姨父姨母都迈不开脚步。按理,分明知道姨父得病,应该时不时去走动一下才对,但我有意忘记。
我真不该听表哥的。我觉得他是给我设了个圈套,有些恨他。但另一方面,我是不是正需要那个圈套?是的,当初说把房子给表哥,我态度积极。安埋外婆,我可以不给表哥钱,但还是给了……可这些举动,是否能说明全部问题?尽管我不缺钱用,但四十万和上百万(甚至二百万、三百万),在我心里就没有落差?
这才是最让我对自己感到不满的。
张静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思,甚至也没察觉到我的变化。由邹薇重新缔造的这个家,或许只属于邹薇。
但现在不得不让它暂时离开。不愿放进宠物店,张静就去找朋友。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我们的朋友多为玩伴,并不适合帮衬。她打了十七个电话,才终于有人答应收留。
这天上午,她带着邹薇、邹薇十余天的口粮、维生素、卵磷脂、钙片,开车去了朋友的家。两个钟头后,她到了我的公司。并没上楼,只打电话叫我下去。车停在一棵梧桐树下,秋天的阳光,斑斑点点洒在银灰色的车顶。见了我,她摇下车窗。阳光的斑点像是微微晃动了两下。
“咋回事?”还隔着自行车道,她就惊惊乍乍地问我。
与此同时,坐在副驾座上的邹薇纵身一跃,跃过张静,跳出窗口,向我扑来。
“啥咋回事?没送出去?”
“你上车来。”她说。
副驾座坐不下我和邹薇,我们便上了后排。
“爸妈咋跟大姨他们闹翻了?”
她这才告诉我,她把邹薇送到那朋友家,结果那朋友对狗一无所知,见邹薇体型这么庞大,心里怕,又听说每天早一趟、晚一趟,要带它出去拉屎拉尿放风,当即就为难起来。张静对她的为难很生气,说:“又不是不给你钱!”这句话把对方彻底冲撞了,说:“你张静有钱,我又不找你借,更没说要给你的狗当保姆。”张静带着邹薇,转身就走了。然后她开着车,气呼呼地在街上乱转。
说起来也是机缘,竟转到了同善桥街。
表嫂的炒货店就在那条街上。
但张静并不知道,她从没去过表嫂的店。这时候,她见一个女人挂着一领大花布围裙,双手插进围裙的兜里,斜斜地站在一方门下,无所用心地望着街景,还非常吃惊。吃惊的是那个人怎么跟表嫂长得那么像:圆脸,大眼睛,鼻子老给人静默沉思的印象。待看见顶上的店名,才知道那就是表嫂。店名叫“宁瓜子”,是姨母当年取的名字。那领大花布围裙,那闲时望着街景的模样,也是从姨母那里继承来的吗?
张静灵机一动,想到邹薇终于有着落了。她深怪自己这么几天,都没想到表哥表嫂头上去。
都说表嫂的生意比姨母当年经营得好,但从情形上看,最多就是傍晚时分好一些,白天也基本上是闲着,让邹薇跟她到店里,完全不误她事。即使白天忙,照样误不了事,邹薇乖巧、听话,叫它坐着就坐着,叫它躺着就躺着,遇到陌生人也很有礼貌。于是张静把车靠边停了,喊“表嫂”。
表嫂从半开的车窗里见到张静那张脸,比张静见到她时更吃惊。表嫂吃惊的,定是张静的笑。张静笑起来,是彻底开放毫无遮拦的那种。为什么还会那样笑呢?表嫂疑惑着,迟疑了一下——这“一下”并不代表时间,简直就没有时间,但能鲜明地感觉到——朝张静走去的步子,也迈得滞重。
“你别问我,”还有几米远,她就对张静说,“我啥都不晓得。”
张静蒙住了。
表嫂揣着手,站在车门边,说了好一阵,张静才勉强听出个意思:我父母天天去找姨父姨母,见面就吵,以至于姨父姨母不敢住在西苑,更不敢住到水井湾去,当然也不会住到表哥表嫂家里去。他们自己出去租了房子。
“租在哪里,我确实不晓得,”表嫂满脸通红,“前些天,二姨他们天天来问我,有时一天要来好几回。我说不晓得,又不信。二姨还朝我撇嘴,说‘我还以为你春燕是个诚实人……”表嫂快要哭出来了。
张静一手搭住方向盘,一手搁在邹薇头上——它趴着,一动不动,像生怕被窗外的人看见,就要把它交给窗外的人养——尽管根本不明白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心里知道,叫表嫂帮忙照管邹薇,已经很不妥当了。她只是对表嫂说:“我不是来问你的,我只是从这里路过,看见你,打声招呼。”言毕开车走了。
这么说来,表嫂也跟张静一样,既不知道表哥的计划,也不知道姨父的病?表哥表嫂这两个该回家时就必定回家的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张静问我爸妈为什么跟姨父姨母闹翻了,神情上兴奋多于焦虑,或者说只有兴奋,没有焦虑,焦虑只是色彩,为的是把兴奋涂掉。她并没有错。自己演戏给别人看,别人也演戏给自己看,她是一种看戏的感觉。
可是我就不一样了。
父母是怎样达成一致的?父亲仅僅是母亲的傀儡,还是跟母亲同舟共济?姨父姨母又是怎样结成了同盟?连儿子也没能成为共同目标,难道为了捍卫一套房子,就当真化解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干戈,有了“夫妻的样子”?
我决定去父母家看看。
泰国之行我已取消了,张静一个人去算了。我本来就不想去,现在有了理由。别的理由我没讲,只是说,既然不愿意把邹薇送到宠物店寄养,又找不到人代养,家里总得留个人。张静没说什么。她沉默,除了认同我的话,还因为,以前她怕人家都是夫妻同去,她一个人去,免不了会孤单,现在她不怕了。通过为邹薇找临时东家,她看穿了一些事。所谓孤单,是因为对别人有依赖心,依赖心消除,孤单感也就自动解体。
张静出发的当天下午,我就去了蜀凤苑。
那是我父母居住的小区,无论从哪道门进去,都见古木森森,当然是移来的古木,那些榕树、黄葛树、公孙树,老家在岷江中游,树冠自带云雾,使这小区显得有些阴。乘电梯上行途中,我看着地面之物一寸一寸小下去,知道那不仅是空间,还有时间,是时间把我带离了空间。地面之物的小,也是我自己的小,我跟着它们小成一个黑点时,电梯门打开了,黑点走出去,在密闭的空间里还原为一米七六的高度,再穿过一条弧形走廊,便到了父母家的门前。
我身上有钥匙,但我没掏出来,而是伸手按门铃。
按了三次,里面毫无动静。
进去吗?这么想的时候,钥匙已插进了锁孔。
屋子里的气息我太熟悉了,那不是家的气息,是客栈的气息。整个白天,父母多半都不在家,只是夜里回来养精蓄锐而已。人不在,家就被寂静占据,墙上、桌上、地板上、沙发上、冰箱上、电视机上、半开的抽屉里、盛着核桃壳和橘子皮的垃圾桶里、摊开的《参考消息》的字缝间……到处都是寂静,伸出尖嘴,啃啮时光。我一进屋,寂静猛然抬起头来,吓得尖叫,却并不逃走,也不躲避,只在原地蹲着、趴着,对我怒目而视。半分钟过去,见我不能把它们怎样,就越发凶恶起来,嚷嚷着叫我离开。我喊了两声“爸、妈”,便退出去了。
我希望爸是上班去了。但多半没有。表嫂说去找她的,不只我母亲一个人,还有父亲跟着。父亲现在上班没有任何事,他的办公室里,也没有任何人进去汇报工作、讨要请示,所以对他而言,去单位其实是一种折磨。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呢?
至少应该跟我商量一下……
迷离之中,我到了水井湾,又到了西苑。两处都没装门铃,只能敲。正是敲门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外婆的老房子,荷叶街水井湾1栋1单元4号,门是旧门,锁却是新的。以前,我父母也有这道门的钥匙,他们去外婆家,都是自己开门。自从外婆跟了表哥,那把钥匙再没用过,怕是早就扔了,但姨父姨母担心,就把锁换了。如表嫂所说,姨父姨母没在水井湾,也没在西苑。金凤路西苑5栋3单元9号门外,门垫上均匀地布满灰尘,明显有很长时间没被踩踏过。
我在9号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有所期待。然而,整栋楼都没有人声。只有门上的对联喧闹着:“花灯灿烂逢盛世,锣鼓盈天颂华年。”这是春节买来贴上去的,再过两三个月,将是又一个春节,就该换新的了,到时候还有人去换吗?
表哥曾讲,姨父在天台养了花。到天台也无非再上三层楼,那就去看看吧。
早不惯于爬楼梯,每迈一步,腿肚子都像被锐器钻了一下。
天台是通的,从那头下去,就到4单元。花草只种在3单元11号楼顶。我当即明白那就是姨父种的。姨父定是这样想:11号楼上,属他们单号门牌共有,既然别人不利用,他就可以利用。但他绝不占据双号门牌的区域,更不占据4单元的区域。这是他的界线意识,也是他的反界线意识。
当年,据表哥说,姨父在老家为牲畜治病、节育,开始是工作,免费;后来也是工作,但节育时要收取一定费用;回龙镇上游是黄金镇,两镇交界处的黄金人,都愿意请“纪同志”,而不请本镇兽防员;“纪同志”手快,猪崽“叽叽”两声,就被骟了,还骟得干干净净;黄金镇那些家伙,猪叫得哭,哭得主人流出眼泪花花,还被夹在两腿之间。可这惹得黄金镇的同行很不高兴。姨父的办法就是:让村民把牲畜赶到界沟西侧回龙镇的地盘上,他再动手。
花木是共赏之物,但姨父独占了地方,觉得应该有所回馈,他便筑了四个水泥墩子,每个墩子上竖根铁杆子,拉着电线,供人晾晒衣被。就像当年,到年关,区上开会,他会请黄金镇的同行去店里吃碗小面。
盆栽之外,还有十余个大浴缸。这一带装修房子,曾经时兴在盥洗间安个陶瓷或亚克力浴缸,后来普遍弃用,在被清洁工拉走之前,姨父把它们扛上楼,再去周边寻土,把浴缸填满,种上无花果、樱桃树、竹节蓼、小叶榕……树下乱草丛生。草都被干死了,成了草的尸体。这片辽阔的平原上,已经很久没下过雨。连耐旱的沿阶草和马唐草,也根根枯黄,酢浆草更是趴在土上,像是枕住自己的小手,永远睡过去了。我想起念书时,老师讲《红楼梦》,说林黛玉是绛珠草变的,而绛珠草就是酢浆草,俗名酸叽草。
下楼的时候,我给表哥打电话。我的悲凉和怒气,被楼道里的回音放大。谁知表哥竟然欢天喜地地说:“青林啊,我空了打给你。我们单位来了巡视组,白天晚上整材料,忙得起火!”嘿嘿一笑,就把电话挂了。
兩年过去了。在这两年当中,我再没见过姨父姨母。只知道,医生给姨父判定的刑期,早已失效。姨父不仅活着,还越活越精神。
这是听表嫂说的。
两年前,张静去泰国旅游期间,我一直等表哥的电话,但他始终没来电话。我想你再忙,也不至于忙到不吃饭拉屎,你的计划已经演变成了计谋,让我父母深陷不义,我也连带受过。既然这样,我实在没必要再吞下那个秘密。
于是去“宁瓜子”找到表嫂,对她说了。
她竟然不信。这不怪她,因为我首先对她撒了谎。我问她知不知道姨父有病,她说知道。我问她知不知道是癌症,她很是错愕,像兴冲冲赶上前去拍一个熟人的肩膀,待那人转过头,才发现根本就不认识。我又问她知不知道姨父最多活半年,这还是三个月前下的结论。她脸色一白,明显胸口被堵住了。她跟姨父姨母处得怎样,我并不十分清楚,但就算不怎样,就算只是普通熟人甚至是仇人,突然听说对方没几天好活,也会物伤其类。这时候,我才把表哥的计划说了,而且说我父母也是知道的,他们就是演戏。我撒谎的是最后一句,表嫂不信的也是这一句:真有人能把戏演到那种程度,可以将一个病人撵得无家可归?
这证明她是一个把演戏和生活分得很清的人。
但问题是本身就分不清。她去向表哥求证,表哥没说别的,只说:“我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妈我也没告诉。”
表嫂得到了证实,也得到了安慰,便给张静去电话,表达歉意。
那时候张静还在泰国呢,表嫂的话,风一吹就过了。世界那么大,阳光那么好,钻石海滩那么迷人,这种小事,不值得耽误时间,更不值得挂怀。她是从泰国回来,把万千照片向我展示了,洗尽了防晒霜,褪尽了热带风尘,从异域情调回归日常处境,才突然记起,也才向我问起。我便也向她讲了。
“有病!”她说,“想得出来!”
“不过也好。”她又说。
她说的“好”,不知道是指哪种好。
但“好”确实是事实。姨父不仅突破了“半年”的生死限,去复查时,癌细胞还大面积撤退了,他没事了!另一方面,在这两年当中,他跟姨母,姨母跟他,都不再争吵,当真有了夫妻的样子。这是双重的胜利,也是表哥的胜利。表哥混到而今,还是个普通职员,那些小年轻都当上了业务主管,成了他的领导,客气些的,叫他一声“纪哥”;不客气又装老成的,叫他“老纪”;老成也懒得装的,就直呼其名了。但这只是水面上的生活,水面之下,表哥还有另一种身份:中年之后,他成了导演,他把一场假戏导出了真境,且超越科技,重塑人生。
在我父母这方面,何尝又不是胜利?
最初我十分担心,我怕这出戏把姨父的病治好了,却让我父母得病。这是很有可能的,陷入郁闷和争斗,血液会变质。但事实证明没有,我父母跟姨父姨母一样,越活越精神,而且母亲的强势,父亲的惧内,得到了奇异的中和,两人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心有灵犀。我父亲彻底退下来后,天天钻研法律文书,准备跟姨父姨母法庭上见,他由此开辟出了另一种事业:小区里的熟人有了财产纠纷,都来找他咨询,后来陌生人也来找他,他为他们答疑解惑;不仅如此,他还去网上开课,讲解财产的物理特性、心理特性和精神特性。
只是,我们一家,姨父姨母一家,再不相聚了。
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俗话说:有老人在,家才在:老人不在,家就散了。我们两家无非是散了而已。
原载《收获》2023年第2期
原刊责编 谢 锦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