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
陆星辰,一个神秘的行为艺术家。她在大地上以苦修者的毅力,雕凿出一个个巨大的足印,它们分布于大漠石窟、土林深处、荒岛礁岸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她一度是行业内的传奇,后来又了无声息。她自在如风,沉静如水,而这人间曾被烈风怒水席卷过,徒留创伤记忆,不再相信和风细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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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建筑被封印在层层叠叠的爬山虎中,现在只要没人的地方爬山虎就疯长,从这栋建筑爬向另一栋,再另一栋,瘟疫或涟漪一样蔓延。醉鱼草和细叶芹之类的野草也长,沿着柏油路断裂的缝隙到处散布种子,然后整片街区都被绿色淹没,像被炸毁或击沉的巨船。
附近聚集的原来就是一些落脚的外乡人,做着物流和旧货生意,他们撤离快得就像风,带走了不多的家当,留下了相当多的垃圾,房东们一直不来收房,又或许早已没有房东,流浪汉们大摇大摆住了进来,挤走最后几户居民,野狗成群聚集,渐次有了狐狸、狸猫,甚至鹿。然后有一天拉闸限电,说是要拆,又说不拆,又说没有必要拆,最后没拆,但切断了供电,于是这片建筑群夜晚不再亮起灯。在城市角角上,一个废墟就这样形成了,大潮退去后,这样的废墟就像是海滩上的碎贝壳,那么多。
野草稀疏的地方是从前的路,拨开蔓生的五角星花和盘龙藤,锈迹斑斑的旧招牌上写着“X美术馆”,当然它内脏已经被掏空,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拆走,所有的窗户已经粉碎,地面生满苔藓,风吹过走廊时发出哨声。这栋空空的屋甚至抵挡不住一只蝴蝶的侵入,但还是能从残存的大理石地面看出旧日的浮夸,黑白红三色的大理石拼出的太阳已暗淡无光——有一段时间,有钱人就是喜欢搞私人美术馆,把他们四处搜罗来的艺术品陈列其中,沾沾自喜地对外开放,又因为高昂的运营成本而不愿维持。在离开时,布满颜料的画作被堆在一起烧掉取暖,装置和雕塑被当成废品丢弃,时髦的虚拟艺术被传到了云端,在赛博世界里竞相吞噬。当然也有人说,这是一种阴谋,建过美术馆的工业用地可以转换性质成为商业用地,本来就和艺术无关,只是商人和政府精心布下的圈套,美术馆是层画皮,唬我们这些对内幕一无所知的人。富人们最早意识到此地的贫瘠,这里像是无法驻守的赤地,不值得再费一兵一卒,然后被异乡人和无家可归者盘踞了几年,随着最后一丝人烟的消散,野草和灌木占领了这里。
在业已关闭的X美术馆的后院有一个庭院,是此行的终点。
当年这个庭院风光无限,找来了日本庭园大师枡野秀明设计,枡野仅用设计图就征服了公众,各路媒体纷纷报道,持续炒热,最终甲乙双方因为钱没有谈拢,只能完成构想的一半,水景部分暂时搁置。X美术馆的幕后资助者——某个地产公司的老板,决定在国内寻找一位更便宜的设计师、建筑师或艺术家来完成这部分。几十个投标方案涌了过来,他们最后选择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性艺术家合作。当时传言这位艺术家是馆长的情人,不然年纪轻轻且毫无资历,如何能够得到这么重要的项目。一年之后,这位女艺术家完成了水景的部分,庭院对公众开放,口碑果然两极,对枡野的部分极力吹捧,而对女艺术家的部分极力贬低。枡野秀明的设计优雅而古意,黑松、枫杨、龙柏、湖石都恰如其分地摆放,秋天的落叶扬扬洒落在小径之上,将日光切割成无数菱形片段,看似随意实则精心保养的苔藓上点缀着露珠,一条羊肠小溪绕过山石流出墙外。这片小森林仿佛已生长百年,一切的冗余和凌乱都被修剪,留下的是小心翼翼维持住的自然假象,走入其中,脚底甚至不会沾上一点泥。水景的那部分一致被评成恶俗,如果用无人机的视角来看,池塘被塑造成了一个狭长的形状,再仔细看,是个大脚印,五个脚趾粒粒分明,她不光模拟了脚印的形状,还模仿了脚踩入泥的感觉,脚印周围的土地微微拱起,似乎真的有个巨人行经此地,踩上一脚,又急速离去。庭院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枡野的那半郁郁葱葱,另一半则寸草不生,地上覆盖一层白石,池塘的池底用白色的防水涂层封住,天气炎热,一层厚厚的绿藻像是油脂浮在池水上面,如同熬煮已久的巫汤。巨人的脚印被乳胶凝固,反照着秋日刺眼的白光,人们不得不面对这片煞白的贫瘠。“太糟糕了,多看几眼甚至会得雪盲症”,“巨物恐惧症发作”,“丑东西”,“一次完全的失败”。众人毫不留情地出言嘲讽,当年的全国最丑建筑物榜单上,X美术馆榜上有名。暴言无疑为X美术馆带来了巨大的关注,许多人涌来并不是为了感受枡野的庭院,老实说那样规矩而无聊的美早已无法吸引眼球,他们不辞辛苦地赶来郊区,就为看一眼丑东西,然后在枡野的浪漫秋光小路上散一会儿步,感慨一下古典意蕴的消逝,便得到此行最大满足。
那位女艺术家从未对自己的大作有过一句辩解,她是那种隐藏在作品后面的人,往后三十年,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不对作品发表议论,任人评说。年老的馆长站了出来,讲述了选择这个方案的原因。他直言不諱,说,主要是便宜。真的便宜,方案的建造成本仅为枡野庭院的十分之一。除了建造成本低,艺术家的要价也很低,几乎只是普通人一年的伙食费,当时竞标的几十个方案中不乏出彩之作,可惜造价和设计费都太高昂,而且大部分人为了追求“和谐”,风格只在枡野的方案基础上做延伸,最终不过是几十种不同版本的“枡野”。那位女艺术家并没有参与竞标,她带着手绘草稿直接杀入办公室,在工作人员的惊愕注视和大声制止中走进馆长的办公室,花了十分钟讲解方案。末了她说,枡野很好,是叶子的正面,她是叶子的反面,叶子需要正反面。以及,她说,这世上一个孤零零的巨人脚印反倒更能证明巨人的存在确凿无疑,一对脚印就很假。她笨拙潦草的手绘稿让老馆长回忆起几十年前,生活尚未完全被电子化的时代,人们用圆规和三角尺画直线和曲线,用横竖的铅笔线表现阴影,画稿上手指不小心擦出的长痕,以及画室内橡胶水刺鼻的味道和蓝灰色的阳光,他陷入强烈的怀旧情绪之中,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做陶艺的那段时间,和女朋友蜗居在二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拉坯上釉烧瓷,以及在冬日里双手皴裂,陶土填入伤口之中带来轻柔刺痛。后来他没再继续做陶艺,因为真实世界和陶艺一样脆弱和过时,他转到虚拟艺术,那个什么都可以轻易实现的世界里汇聚更多的关注和目光,他靠着给做虚拟艺术的艺术家们写评论在圈内获得一些名气,已成名的需要他继续吹捧,未成名的感谢他的提携,他的身边渐渐聚了一批对他恭恭敬敬的人。他又开时代之先,为虚拟艺术家的虚拟艺术作品辩护,引起巨大争议,参加网络节目、与人辩论、出畅销书,为人所知。而后才有机会转成策展人,做好几家民营美术馆的名誉馆长,不知不觉古典的时代彻底过去,他一头白发,心内的野兽终日瞌睡。他沉湎于过去,甚至没有注意到女艺术家口中可疑的巨人可能是妄想症的征兆,破罐破摔地想既然艺术中本就包含着反叛,那干脆就交给她来做吧,反正便宜,如果效果太差还可以及时停止,也不会损失太多。他答应下来,先斩后奏,签下合同之后才去说服他的老板——某个将美术馆作为脸面的地产公司老总,老板只关心造价和“够不够艺术”,得到满意的回答之后就同意他们放手去造,既然造价便宜得只有几辆车钱。
女艺术家和馆长的绯闻,应该只是传闻,并非真事。只要见过她的照片,就知道她是不可以闹出绯闻的女人。她不是美人,甚至可以说完全不美,四肢粗壮,皮肤黝黑以致遮蔽了五官,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随意披散,眼睛轻微散光让她眼神回避,看来总是很羞赧,嘴巴紧紧抿着仿佛咬着一个秘密。她不说话时便在神游,灵魂出窍,但当她说起话,沙哑而低沉的嗓音,配上莫名其妙的节奏和断句,又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因为辛苦劳作,她在三十岁时已满脸皱纹,皱纹很早就成为了她面孔的肌理,像树木的根须一样向内拼命生长,又让人想起某一类顽石,固执和空灵这两个矛盾的性格一同在她的脸上显现,令人过目不忘。馆长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很喜欢她”,很多人只看这一句便匆匆摘出来作为绯闻的证据,后半句是“但绝非男女之爱”,这一句被人为忽略。
他详细记述了庭院的建造过程:他的办公室正对着施工现场,落地玻璃窗为他提供了绝佳视野。开工那天,他冲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就着清晨的雾气看着女艺术家走进了庭院,夏日的杂草蹿到人高,又绿又油,她手持着镰刀开始割草,这是一个漫长的工程,院子里不仅有草,还有些高大的樗,需要动用锯子,还有些蔓生的蔷薇,需要锄头连根拔起,动静惊走了麻雀和兔子,一时之间乱腾腾的。她没有借助现代化工具,全凭着人力完成,四十天之后,又经过两道铁犁的翻检,松软的褐色土壤裸露出来,又弯腰将那些碎石头、木块、草根挑拣出来,远远看去,土地干净得像是一大块巧克力粉,晒得干净又蓬松。女艺术家每天早上六点不到便来到这里,开始劳作,中午午休一小时,到下午四五点收工。她一直维持着这个作息,除去一个雨天,那日雨太大,将辛苦翻好的地泡成一片沼泽,她没有出现。为了赶工期,美术馆为她配了三个工人,一开始她严词拒绝,后来竟然接受下来。工人们干活的时候总是间隔很远,相互之间不说话,休息时又聚在一起,女艺术家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饶有兴致地听,中午他们会找个略微干爽平整的地方并排睡觉。馆长一开始没想明白,用机器一天就能干完的事情,她为什么非用人力?他突然意识到过程也是作品的一部分,便开始用照片记录他们的劳作——那几粒豆子一样黝黑的人,在地里耕刨,却并非为了种出粮食。他把记录作为自己的工作,有时候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从地里直起身来,向窗内的他轻轻挥手,再弯下腰去。
土地整平之后,他们又搬来一个巨大的石夯,在院中架起生锅,熬煮浓稠米浆,洒在地里,几个人轮流上阵,一寸寸把土地夯实。她也参与其中,身强力壮与男人无异,奋力抬起石夯,重重将其砸向地面,因为米浆的黏性,地面很快形成一层薄薄的茧子,干透之后,再来一次。如此反反复复许多次,多到他已经记不清在空气中闻到过多少次米浆的香味,架在院子外面的锅子炉火从来不断,她用米粒喂养鸟雀,附近的鸟儿都胖了几圈。经过万千次捶打之后,地面被压得又密实又光滑,阳光下甚至会发出微微的反光。他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用意,只是惊讶于她的耐心,四个月,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夯打和修整这片土地,机器一般不知疲倦,压缩土地的能量,把这片原本生机勃勃的土地变成纯粹的不毛之地。她和工人们离去之后,他从屋子里走到地面上,在那镜面一样的院中散步,夯实的土地有种奇妙的回弹力,万千次地捶打分解得细细碎碎回到他的脚底,又从他的脚底哧溜冲上头顶,就这样走了几圈,他对那奇怪的女人产生了奇怪的情愫,一想到她,心中就响起鼓声。
大概过了半个月,经历了一场大雨,数日暴晒,被压紧的地面湿润之后又干燥,从中心部位裂出一条半寸宽的裂缝。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不知去哪里放了一个长假,然后某个阴天独自出现,在裂缝的中心站了很久,仔细观察着裂缝的走势。老馆长站在窗前,冻得瑟瑟缩缩,那时天已经很凉,她还光脚穿凉鞋。他下楼走到她的面前,问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说,准备工作才刚刚做完。他说,枡野那边已经快要收尾了。她说,她知道,时间还很充分。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摇摆身体,脚趾头冻得发紫,一晃一荡地离开了。他后来怎么也想不起那日见面她穿什么衣服,只觉得她像一阵灰烟飘离了他的视线。
隔日,她和那三个工人又出现在院子里,每个人手拿一把镐子,他们交头接耳地交谈,散开,又在院子里四处走动。她走到昨天站立的位置,蹲下身,用镐子凿进裂缝,撬起一片硬土,其他几个工人则在别的地方下镐,破坏起他们花費四个月整平的地面。几个小时之后,那片镜子般的地面便碎裂了,黑褐色湿润的土壤又重新翻出地面。他站在窗前,不解地拍下这个画面。待破坏得差不多了,她和那三个工人又舍弃了镐子,换成铁锹,一锹锹地铲出土来,向外运。十天之后他才明白她在挖池塘,准确来说,是在地面塑造她之前所说的“巨人脚印”。她一锹锹地向外翻土,塘子越挖越深,越挖越宽,他越不解她的意图究竟何在,却不能直接问她,问她也不会得到回答,有一点很清楚:她并没有什么名利方面的追求。为了工作方便,她剃了寸头,又加上她身体粗壮、肤色黝黑,裹上厚重的衣物,这样一来,便失去了性别,和另外三个工人几乎一模一样,终日里做着苦力。池塘的形状很快就有了,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具象——真有一个大脚印,长二百多米、宽四十米,五个脚趾头也被细致地勾勒出来,顺着这个脚印,甚至能想象出这巨人的身高。平整的地面上,突兀的脚印仿佛来自天外,与周遭的景物毫不相容,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好丑的玩意儿”,连见多识广的他也忍不住抱怨,担心后续掏钱的老板不会满意。毫无疑问,她还在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进行剩下的步骤,她抽去了池塘里的积水,开始在塘内涂抹厚厚的纯白防水涂层。有一个工人不小心滚入尚未干却的防水涂层,无法挣脱,差点窒息致死,幸而被人及时解救,算是项目过程中唯一的意外。涂层完成之后,池塘里放满水,水在白底衬托之下呈现幽蓝之色,脚印的形状也更为明显。她开始往地面铺白石子,并不是常见的那种带着云母亮粉的白石英,而是贵州的钙石,售价比白石英贵上数倍。根据她的说法,这种石头上有无数的小气孔,在日照强烈时会吸收阳光,在阴天时却会让庭院显得更亮,让这里可以一直维持亚光。她做每一个步骤都富有耐心,甚至怀有病态的细致,石头一层层铺上去,用耙子推开,十几层累积起来,直至将地面的颜色完全遮住。至此,此作品才算完成,赶巧枡野种下最后一棵枫树,X美术馆的庭院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一半像遗址,一半像公园。
“事后,她来找我们核算费用,比预算多出百分之二十,主要是钙石的价格暴涨导致。我预估到后续公众对这个作品的反感,希望她能够做一些解释,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为它命名。一个月后,交接尾款时,她对我说,希望我们不做任何维护,也不要打扫,如果有落叶,就让它落,长出的杂草也不要拔,时间对作品的改变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在预料之中。”老馆长在书中写道,“她拿到酬金之后就再也没有和我们联系过。她一直用一种复古的方式和我们联系,那就是邮箱,但事务性的邮件她又从不回复。”
他还在那篇文章中表达了一种失落,一整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她。她和另外三个工人在空旷庭院中忙碌的身影已经成为他习以为常的风景,像画布一样凝固在他的窗前,抬眼就见,但她却不告而别。在观看作品的完成过程时,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为它撰写一篇评论,但切入的角度一直在变化,一开始他预测这是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夫妇的大地艺术的回魂,这对夫妇想用尼龙幕布兜住山谷来的风,是的,里面好像有着相似的浪漫和癫狂。但从她用石夯将地面压得密实光滑开始,他又觉得这很可能是关根伸夫“物派”的延续,是炽热的理性在作怪。他甚至已经开始遣词造句,要十分肯定此类身体力行的创作方式之稀缺,重申在艺术数码化和绝对商品化的时代,把人们的视线重新拉回到现实之必要,其中包含着必然败北的悲壮,但他也要温柔地批判,因为它并不具备任何独创性,这种表现方式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创造出来,表达的内容又如此老旧,关根的追随者众多,并不缺她一个。他为此沾沾自喜,着手写文章,但是她一镐子凿进土里就让他没法写下去了,她挖了个不知所谓的大坑,明确告知他,什么大地艺术、物派、后现代观念、无意义实践,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当初在办公室里她讲解方案——“一个孤零零的巨人脚印”,她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仅此而已。
大脚丫子。那东西成型的日子里,他每次看见都要冷笑,完成之日,他全无兴奋,只有不断累积的失望,他不敢相信她付出如此多的时间和努力,仅仅是为了完成这么一个简单乏味的玩意儿。他已经习惯当代艺术的溢出表达,尤其是虚拟艺术几近变态的绚丽和变幻,反倒简单之物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其实他随时可以为艺术品的空洞辩护,一块废铁他也能写一篇出花的评论,口是心非的场面话他说过太多,此时却无话可说,他对她完全不了解,不知道她的行动冲动源自何处,不知道该为这个赤露直白的大脚丫子赋予什么意义。最顺手的工作也变得棘手,他直觉里面有什么不可意会,只是他也未能明了。很多人联名写信,建议美术馆铲除这个脚印,但出于对作者的尊重,他力排众议,最终保留了这个作品。他说,“其义自现”。每周三周四,他早早来美术馆处理公务,午饭之后,他去枡野庭院散步——那里总是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湿润,尤其是春日和秋天傍晚,树叶的颜色层次分明,和湛蓝的天色融洽在一起,俗事显得无足轻重,而后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面对窗前的雪白。也许是因为看习惯了,丑不再丑,美也祛魅。其实过了不久,那些白色钙石上就开始长一些细密的苔类,像是染了一层极淡的绿,可走近一看,绿又消失不见,像古诗里写的那样,草色遥看近似无,这种有无之间的状态又持续了很久,直至杂草冲破层层封印回到地面。大脚印里的藻类又爆发了几次,夏日里恶臭逼人,水不复清澈,长出些浮萍洋韭,却不知是哪只鸟衔来的種子。这里很快就不是一片死寂了。
最初的失望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回顾的温柔,她在地面上忙碌的模样还在眼前,远远看去像是伏在地面的一只甲虫。
“需要说明的是,我后知后觉地体会到自己对她的感情——应该可以称之为敬爱。有一个早晨,我想起来一件年轻时候的错事,和一个女人有关,我一宿没睡,早上四点钟就开车从家出发,那时候天才微微亮,我一身病,口渴,心脏剧烈疼痛,一直耳鸣,头痛不已,活到岁数的老年人最容易在黎明产生厌世情绪,拖着这副垃圾身体还要活多久啊,我把车速提到了140,想着要是撞上一棵树或者路边水泥柱,死了算了,但车把我安全送到美术馆,那天是春分的四点五十分,我从来没有这么早到达这里,估计没人这么早来,推开门,所有的一切都处在沉睡和苏醒的边缘,我走过画作、雕塑和暗室,没有什么多媒体、前现代后现代,没有什么实验艺术,只有空旷无人的房间,这些艺术品的价值在无人观看时不值一文,却还是这么聒噪,是我把它们带进了美术馆,是我向世人宣讲它们的价值,是我召集了艺术的信徒,但走过它们时,我并没有什么成就感,我的大半生就浪费在这些事物上。我转出小门,从优美的枡野小径走过,心情并没有平静下来,只有对雕琢的厌倦,然后我走到了大脚印那里,这样的景象应该没人看见过——钙石存储一夜的水汽释放出来,在地表形成一片薄薄的蓝色雾气,这片纱雾缓慢地流动,打着旋儿,起伏不定,像个有生命的东西正在呼吸,只有那个大脚印池塘塌陷了一块。我走了进去,雾气轻轻盖住我的脚背,在我的身后,雾气分开一条小径,马上又合上,我走到了池塘边,水面倒映着紫灰色的天空,孑孓制造出无数细小涟漪,似乎在演奏什么乐曲,这乐曲在我心底响起,无疑是首好曲,听到这些声音,我的耳鸣消失,口中甘甜,心脏也不疼了。几分钟之后太阳出来了,雾气在几秒钟之内消散得干干净净,我站在一片光秃秃的白石头上,心绪平静,困倦至极。这样的景象说不上多么震撼,但看过一次就很难忘记,所以晴朗天气里,隔三岔五地我会早起,独自开车来到美术馆,重温一番。在早前,也就是我年轻时,有一类人并非为了创造什么而成为艺术家,他们创造不为述说,不为任何理念,不为世人知晓,生来如此,不受羁束,难以揣度,难以估量,他们是萨满转世。”
两年之后,老馆长才向外发布了凌晨的照片,正式为此作品命名——“脚印”。并且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立了一块尺方石碑,镌刻了女艺术家的名字,但他并未为它写任何评论文章。美术馆的开放时间提前到早晨四点,有些人猎奇前来,观瞻雾气升起又消失的奇景,他们拍下的照片也确实在社交网络火过一阵子,新鲜感过去之后,又再无人讨论。随着人口减少,城市萎缩,郊区衰落,一应的开发承诺都无法兑现,再加上恶性犯罪事件的频发,人们丢盔弃甲地逃离这里。美术馆几经转手,最终废弃,草长起来,树长起来,人造的一切都为自然占据,方圆三公里已成野兽之所,少有人来。她的名字,连同周围的建筑一起陷入沉寂,在短短十几年内,回退荒野,成为真正的遗迹。
但其实只要遵照地图的标注,穿越那条小径,轻轻拨开那片草,就可以找到那块两尺见方的白色石碑。那女人的名字巴掌大小,微微凹陷,漆色斑驳却清晰可见,他手抚其碑,在这片无人废墟旷野叫出她的名字:陆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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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陆星辰作品的发现和整理始于五年前。一对自驾旅游的夫妇在北疆探访某个鲜有人知的唐代小石窟,风沙剥落岩层,将佛像擦拭殆尽,过不了几年,这个石窟就会完全消失。他们在石窟附近闲逛,在落日回避的阴影中,发现一个深深嵌入到石壁中的巨大脚印,突兀且奇特,凹陷处积满沙土,凿痕崭新,不是古代事物,他们把这个发现发在了网络上,引得一些关注和讨论。一个名为吴亮的雕塑系学生浏览到此信息,忽然想起自己曾在一本书上见到过相似的事物,去图书馆里翻阅了好几天,才在一本旧杂志上找到照片,也就是X美术馆庭院中的大脚印,他将天南海北联系起来,直觉可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为了验证猜测,吴亮驱车去往杳无人烟的边境,找到那枚脚印,除此之外,还有些新发现,他在附近找到一个山洞,洞中有人生活的痕迹,以及被人丢弃的厨具、绳索、气罐和凿石用的工具。附近的村民说,山洞原本是牧民休息的地方,多年前确实有个女人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洞中缺水,而且夜晚太冷,后来她搬到了镇上,买了一辆摩托,早出晚归,雕凿她的岩壁,那是个和善的女人,养了一只羊和三条狗,晚上和狗睡在一起。这边的砂岩松软,用手指就可以抠下岩层,真要凿个这么大的东西,也得花费不少时间,众人对她的作为并不感兴趣,只在她用雷管炸砂岩的时候会过来看热闹。完成之后,她到镇上洗澡理发,羊和狗赠予邻居,饱食一顿,坐车离开,再也没有回来。牧羊人偶尔会去石窟那边放羊,野骆驼游荡岩边喝水,孩子们在脚印下玩耍,大家都已经习惯大脚印,见怪不怪。风化已经开始,有时风把洼底的沙子全部吹走,露出光洁的底部,夜晚月光洒落,如同蓄满池水,砂岩摩擦,如同哗哗水声。这个脚印的大小尺寸和X美术馆的一模一样,都是左脚脚印。
吴亮觉得陆星辰雕刻脚印像刻板行为,应该持续了很久,巨人的脚印绝对不止两处。他在网络上搜索陆星辰,撇掉重名之人,有关她的消息不多,唯一有用的线索是她曾经接受过中心艺术基金会长达三十年的资助,网页上的介绍写得冠冕堂皇且含糊,“这笔钱将用于陆女士在艺术上的探索”,钱的数目不多,说出来甚至不太体面。他联系中心艺术基金会,才知道这项资助五年前已经根据合同正式中止,他们也一直无法联系上艺术家本人。他们给了吴亮一个号码,但拨过去是空号。
吴亮通过两则网络消息——其实是探险爱好者给出的蛛丝马迹,又找到两处脚印,一处在云南元谋的土林深处,另一处在嵊泗无名荒岛的礁岸上。两地他都去考察了一番,且在附近找到了人的生活痕迹,土林的脚印里面长满郁郁葱葱的灌木杂草,礁岸上的已成海塘,如果这些脚印都出自陆星辰之手,至少证明长期以来她都过着极度孤独的荒野生活。在嵊泗海边,傍晚他独自坐在礁岸,面对一片无垠,周遭只有拍浪声,海蟑螂在他脚边到处乱爬,雪白大浪扑上礁石,打湿了他的脚,咸水使人发痒,没有晚霞,天灰蓝色,大脚印在退潮时短暂显露,礁岸上密密麻麻长满藤壶、贻贝、鬼爪螺,还有些蠕动的海虫,一时亮晶晶的,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选在这里,又明知答案。岛上有一间简陋的轻砖小屋,不确定谁人何时所盖,现在是钓魚佬们错过返航船只的临时落脚处,他在里面找到一件红色女式旧毛衣,不确定是否为陆星辰私物,还是留作了纪念。
吴亮为这些脚印做了测量、拍照、归档,像是着迷一般,又不顾导师的劝阻,放弃了原本一直使用的虚拟粒子流媒介,在毕业展上做了一个青铜作品,1:10000等比例缩小了北疆山麓的脚印。青铜材质笨重,在一众明亮轻盈的电子媒介和新材料雕塑中显得过时,且不起眼且丑陋。吴亮每天都会到展览现场为大家讲他发现陆星辰的经历,听者寥寥,他又将此事写成文章,发往四面八方。《生活周刊》注意到这件事情,采访了吴亮,梳理来龙去脉。记者整理口述之后速速发出,原本只是为了凑上当月的稿件数量,未曾想《谁是陆星辰》成为那几天讨论度最高的文章,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怪人了,公众对伟人行踪、经济、八卦、凶杀、灾害,甚至切肤的民生问题都已感到厌倦,需要一些新鲜题材的刺激。
她是谁?有什么生平经历?为什么这么做?现居何处?是死是活?……太多问题,四通八达的媒体并不比公众知道得更多。后续报道他们找到X美术馆的前馆长,他风烛残年,已是个只能借助轮椅行走的老人,两次中风之口不能言,记忆受损,能提供的素材有限,但媒体拿到了一堆陆星辰的照片——那张坚毅的隐士的面孔确实引人遐想,有关她的纪录片已经开始筹备拍摄。
福建南平山区的一位农民在拓荒时,拨开叶草覆盖的岩壁,发现了一个大脚印,这是第五个脚印;而后川西的高原红石滩和黔东南的溶洞中也有人发现,溶洞积水中甚至结出薄薄的乳石花……前前后后数出来十六个大脚印,遍布全国。陆星辰出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二十六岁才开始制作脚印,现在也不过六十五岁,也就是多年来她一直行走各地,几乎马不停蹄地工作着,小心翼翼地隐藏行迹,却不为人所知。
公众对这个人物的好奇心不断推高,此事不仅在国内发酵,在外网也成为热点。记者们掘地三尺地找这个人,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够采访到陆星辰本人,无论她是疯傻还是正常,都会成为年度新闻。有一篇文章煞有介事地分析,陆星辰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大脚印分布这么广泛,需要耗费大量时间、人力和物力,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辗转多地,独立完成,“很有可能是个邪教组织,大脚丫子是他们的图腾”。
有个视频将真真假假的影像剪辑在一起,含糊地推测陆星辰已经去世,播放量极高。流言很快弥散开去,在流言中,她的死法千奇百怪,摔死、淹死或在野外饿死,其中流传最广最离奇,也最煞有介事的一种是她搞错了自制火药里硫黄的比例,自己把自己炸死了。话题发酵半个月,公众的好奇心星火燎原后只剩余烬,有位老妇人联系了媒体,说她是陆星辰的母亲,知道一些内情,愿意接受采访,前提是必须支付她接下来五年的养老院住院费,再额外给她一笔钱。也不算狮子大开口。记者赶到湖北山区的养老院时,这位将近九十岁的老妇人正坐在餐厅喝茶,眼见记者交完住院费之后,她先喋喋不休地抱怨了半个小时护工的粗俗和养老院里老化的助动设备,才进入正题。记者厌烦的同时,也庆幸,至少妇人头脑清醒。
“是的,我确实是她的妈妈,但是我们已经将近四十年没有联系。”她咂咂假牙,“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出名,我昨天才知道。看到她照片时我吓一跳,差点没认出来,相貌变化很大,五官都移位了,但就是她。”
陆星辰原名陆珊珊,不起眼,童年和青年没有显露出任何特异之处,出生于普通城市家庭,父亲是水利部的公务员,母亲是名数学教师。十八岁之前,她一直跟随父母生活在小城市,只在初中毕业的暑假去过一次北京,之后考入中部一个二本学校学习财会专业,在校期间表现平平,不至于差,也称不上好。在父亲的建议下她又读了同校同专业的研究生,毕业之后在重庆短暂工作过三个月,又听从父亲的建议去了上海。她一直对父母言听计从,家人对她的期待是希望她找份工作,早点嫁人——其实就是没有期待。
“她出生的时候没哭,这样的孩子在我们那儿有个说法,‘闷掉了’,也就是说这孩子将来一事无成。她没有什么缺点,除了听话,也没有可称道的什么优点。天生不爱说话,喜欢自己待着,不合群、不活泼,能一动不动地坐上几个小时,叫也不回应,我总觉得她脑子有点问题,带她去医院检查过,轻度自闭症,没有智力障碍,不影响生活和学习。她长得不像我,也不像她爸,我一直怀疑是医院弄错了,把别人的孩子抱给了我。”这位母亲说,“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对她的了解其实也不多,我知道她喜欢听点古典乐,会吹口琴,但吹得不好,就这么多了,她不太开口说话。一般来说,你给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但她不会要求什么,更不会主动为你做点什么,像机器人,你给指令,她接受。我嫌她沉闷,对她总是没好气,骂她,她从不回嘴;打她,她会躲开,但是巴掌落到身上不会喊疼。她小时候,我们带她去动物园、游乐场,她高兴,但不会像其他孩子那么兴奋;她也没有经历青少年的叛逆期,没有误入歧途,很顺利地长大了。可是我一直觉得哪儿不对劲,有种不真实感,不该是这样,我们被漠视了,没有得到她的爱。养这么一个孩子,体会不到多少做母亲的乐趣,我也想要一个会撒娇,会哭闹,会尖叫,会索取,会朝着我跑过来的孩子,哪怕是个坏种,也好过不声不响。”
时隔多年,这位母亲仍然在控诉陆星辰的冷漠和自私。陆星辰二十六岁之后突然切断了和家人的联系,离家出走,无论她的父母怎么联系她,苦苦哀求,她都没再回应,也没有和父母再见面。为此她的父母一直反思,是否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或是曾经犯过什么弥天大错,长达十几年的反思之后,唯一行得通的解释就是陆星辰孤星照命,天生如此。十年前,陆星辰的父亲去世,母亲一直觉得这是重逢的契机,期盼着能在葬礼上见到女儿,但陆星辰没有出现,甚至没有来一通电话或讯息,这位母亲便在心里彻底抹去了女儿,怨恨起陆星辰来。
来访的记者根据陆星辰母亲提供的信息,又采访到她曾经的大学同学,再加上一些有迹可循的文字资料和添油加醋的想象,描刻了陆星辰在遁世之前的经历。
陆珊珊二十四岁研究生毕业之后,应聘入上海的一家美术馆做会计。家人为她安排了几次相亲,她都去了,但对方对她不满意,她没有实现家人对她的期待——毕业之后立刻嫁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工作上倒是很顺利,她那一丝不苟的性格做会计再合适不过。一年之后,美术馆筹划大地艺术家理查德·德·弗逊的展览,年届九十的艺术家提前从英国赶来中国,准备花一年的时间驾车旅行全国,为展览收集材料,创作作品。弗逊希望带上一个沉稳安静的助手,面试了一打也没找到一个满意的人,他觉得那些年轻人太不稳定,像定时炸弹。非常偶然的情况下,他路过办公室时注意到陆珊珊,一眼相中,理由是这个女孩子像石头,用自闭的方式保护了自己的纯真。陆珊珊略感惊愕,还是听从了公司的安排,做了弗逊的助手。弗逊虽然健硕,但毕竟高龄,年轻时候因为冻伤切除过两个大脚趾,动作已是十分迟缓,又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他把此次展览当成他的最后一次展览,就算死在路上也不可惜。但他又不肯带随行医生,所以实际上,陆珊珊还是他的司机、保姆、摄影师和护士。出发前,陆珊珊专门去学习了半个月的护理和急救,了解殡葬相关流程,以免出现状况时手足无措,又参加了半个月的影像技术培训,学会了使用摄像机。弗逊一开始坚持不肯带通讯设备,他想要一次完全游离的幽灵旅途,摆脱通讯的纠缠,切断所有世俗联系。但各方都觉得这个决定太过冒险,妥协之后,陆珊珊带了一个非智能的功能机,用来通报每日行程和报平安,万一出现情况也可以呼救。一老一少就这样踏上旅程,沿着已经破败的国道向内陆进发。国道的路况时好时坏,沿路都是重型卡车,路上尘土飞扬。弗逊老了,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是他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嗅觉,一旦窗外出现什么了不得的风景,他一定醒着,睁着他昏花浑浊的蓝眼睛,拿出纸笔颤抖着写随笔或速写。旅行期间出过一次岔子,弗逊在海拔三千米的川西高原突发高烧,呼吸持续衰弱,手机却没有信号,陆珊珊守在他旁边束手无策,以为人就要没了,结果老头挺了过来,第二天又能走能跑。路上的每一天,他都比前一天更加憔悴、苍老和疲惫。在大地艺术理念已经退潮的时代,弗逊已然是个活着的标本,连他自己都说,他该死了,这样的艺术也该死了。
弗逊的创作方式说来十分简单,简而言之,就是在一片自然图景之中,轻柔地印下人类的痕迹。他总是在无人之境,荒漠或是草地上,徒手收集和搬运材料,用石头、枯枝、贝壳、牛粪、骨头,摆出一个巨大的圆或一条笔直的长线,不使用任何机械,也不借助他人之力。作品完成之后,除了他自己以外,通常沒有观众。人力有限,对自然面貌的改变微乎其微,痕迹通常只能留存很短的时间,一个月,一星期,一天,甚至只有一分钟,又被风霜雨雪以暴烈或柔和的方式带走,归尘归土,不增不减。其他的大地艺术家,或多或少地有种树立丰碑的意识,明明知道自然会抹去一切,还是想尽力留得更久一点。所以他们中有人会动用挖土机,在海岸线上填出一个长达数百米的螺旋形海堤。更早的先行者削平了非洲一座山,将峰顶的锐角切成了平角。一旦有了工具,人便忍不住去创造引人惊叹的奇观,与其说是与自然交流,不如说是改造大地。可弗逊不是,他形容自己只是在无人角落轻轻吹开蒲公英,或是朝着马里亚纳海沟扔下一根针。
年轻的时候,弗逊在世界各地行走,冒险者的基因作祟,他总是独自一人穿越险境,去寻找那种足以让他惊叹出声的自然奇景,然后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印信。作品完成时,他会用一台老式的徕卡胶卷相机拍下画面,用文字记录下作品完成的时间和地点,有时候在本子上即兴题写一首诗,尽管他的诗写得非常烂。最早他只是个有怪癖的贫穷登山客,偶尔在一些旅行杂志上写点糊口的旅行文章。后来一位朋友出资帮他出版了摄影集,印量只有四百本,本该石沉大海,却非常幸运地被一家艺廊注意到,之后这家艺廊展出了弗逊的全部作品,人们惊觉圆圈和直线在辽阔天地之间有一种直白又神秘的魅力,为他冠以老子的道。弗逊一夜成名,得到一个著名的艺术基金会的赞助,而且名气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已经是一个颇具世界影响力的艺术家了。多年来他既承受名望带来的财富和自由,也忍受着源源不断的质疑。他的作品太过重复,除了换个地点之外,内容和形式几乎完全一致。作家戴维·斯朗嘲讽弗逊不过是一个撒野尿的人,执着于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留下自己的气味,一个脑子里除了圆圈和直线没有其他的人被称为艺术家,将神秘主义当成种子播给公众,是对艺术最大的侮辱。弗逊后来将“wild pee”作为一次展览的主题,他似乎很喜欢这个比喻。
他的展览通常是图片和大量的手稿(后期加入了一些视频),创作却一定要亲自去某个地方,亲手捡拾,亲手构建,亲自拍照。来中国之前,他已经在法兰克福做了一次回顾展览。他独自在阿尔卑斯山的夏季草原上,来回步行数日,走出了一条长达四公里的直线;收集了数万朵野雏菊,做了一个直径十六米的花环,轻轻推入湖中,目送花朵被湖鱼啮尽……整个过程被拍摄剪辑成一部长达四个小时的电影,他在电影里劳作,自言自语,赞叹烈日牧草与雏菊,当花环沉入湖底,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舞。这部沉闷又清新的纪录片斩获国际大奖,为他带来盛名。那几年,大家都很消沉,需要这类鸡汤。大家都说这是他的收官之展,他已经太过老迈,无法再承受远行。然而仅仅半年之后,弗逊就确定了自己的中国之旅。
在弗逊百岁那年出版的自传里,详细记述了他在中国的这趟旅程,笔墨着重于一些见闻,还有死之将至的思考。他提到了那位可靠的中国旅伴,他称她为Shan。Shan虽然会开车,但是路痴,因为没有带智能手机,不能导航,只能靠辨认路标前行,两个人经常迷路,总是半夜撂在路上,在车里过夜。Shan向来是稳如泰山,迷路之后也会哼哼唧唧。一整年的时间都开着一辆银灰色尼桑,完全切断了和互联网的联系,身旁只有一位沉溺自我的老者,对一个年轻人来说,等同于荒废青春,但Shan没有表达过不悦和痛苦,相反,她乐在其中。一开始她还有些拘谨,几天之后她就喜欢上旅途生活,表现得像个天生的流浪者。Shan和弗逊商议,不再依靠地图,凭着直觉前进,走到哪里算哪里,这必然增加了许多偶然和危险,两人却并不在意。弗逊高兴的时候会讲讲自己年轻时的登山故事,那些山峰表面平静,实则险峻,以及那一场让他失去两个脚趾的暴风雪,从那之后,他再也无法登上任何五千米以上的高峰。听到惊险之处,Shan并不会故作惊讶,只会轻声附和,但是看得出来她很高兴,希望弗逊讲述更多。寒冷恶劣的天气里,汽车被风吹得发抖,她也会打开车窗,感受呼啸而过的急促侧风。她是个乍一眼看上去颇为笨拙的人,可是弗逊觉得她只是还没醒过来,她的内心世界实难窥测。
弗逊此前的作品全部都是独立完成,但这次他请Shan共同完成其中一个,由她来负责沿路收集鸟类的羽毛。鸟类褪换下来的羽毛会散落在任何地方,那些颜色艳丽的羽毛往往在深山密林,空旷处的鸟儿们披着灰扑扑的不起眼的保护色,它们实在太小太飘,收集起来需要眼力、耐心和运气。Shan问弗逊到底需要多少羽毛?弗逊的回答是越多越好。一旦停下歇脚,Shan便走出去,四处搜寻羽毛,有时候运气好,能够捡到锦鸡绿头鸭白鹇孔雀的尾羽,大部分时候是八哥乌鸦渡鸦略带金属光泽的黑羽,以及雏鸟换下的绒毛。这项工作进展缓慢,极为艰辛,而且成效甚微,半年之后,也只不过拾得半袋,她会把其中特别漂亮的羽毛捏在手中欣赏,看着羽毛上的细鳞在光照的不同角度之下泛出艳丽之色。但是她从来不问弗逊要拿这些羽毛做什么,她似乎并不在意结果。
他们在路上度过了新年和春节,在隔年五月确定返程,弗逊已经完成了此次远行的大部分作品,拍下了照片或视频,只剩下一个——如何处理那袋羽毛。他们辗转了宁夏、甘肃和新疆,最终在酒泉丹霞地貌区找到一处完美的垭口,一道对穿的气流在峡谷间穿行。七点钟,日光倾斜时,弗逊站在垭口上,手伸进袋子,轻轻地抓出一把羽毛,羽毛蓬上天,顺着峡谷的风向终点飞去,他仅剩的两撮白发也根根竖立。他比刚刚出发时瘦了五公斤,风撬动了他的脚跟,他马上就要飞了起来,口中发出“喔,看呐”的惊呼,Shan赶紧上前,把他拽回地面。
两个人在旅馆中休整一夜,归程时,Shan把着方向盘,说她已经习惯了四处流浪的日子,不想再回去,在都市中她无法融入人群,天性里她是个野人,长着嘴却说自己也听不懂的话,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对男人不感兴趣,对女人也不感兴趣,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活着何为,一直躲躲闪闪,不敢正视自己想要远遁的愿望,但找不到这么做的理由。弗逊写道,他转过头去,睁开昏聩浑浊的眼睛,仔细辨认司机的模样,一年之前,Shan还是个白净小姑娘,穿着一件不合身的亮蓝色冲锋衣,她看起来胆怯依阿,不情不愿地打工。如今Shan皮肤黝黑,头发被阳光晒成了深灰色,一层臃肿的囊肉从她的五官上蜕去,眼睛被自然风光洗刷得干凈明亮,像纯色琥珀珠子一样。弗逊年轻时,登山队伍里经常会出现一些被山峰魅惑的女人,皮肤也是这么黑,骨骼也这么精干,走起路来飞快,但是她们的眼睛里烧着征服的火,这一点和Shan截然不同。
弗逊思考了很久,决定以一个度过了荒唐年岁的长者、老光棍、瘾君子、登山客的角度给年轻人一些忠告。他说,“其实你这种人并不少,不用觉得自己多么特别,你跟着我流浪,但衣食无忧,还有一辆好车给你代步,你去了很多地方,开了开眼界,发现了自己的才华,即将回到原来按部就班的生活,肯定会心有不甘,但是你很快就会适应,像倒时差,短则三天,长则十天,一定会回到正轨。这一年只会成为一段美好的记忆,与人的谈资,做梦的素材。”
Shan说:“不必和我说这些话。”
弗逊从包里翻出卷烟盒,拿出一根大麻,一口吸到底,整个车厢都弥漫着深浓而轻佻的喜悦,窗外是漫天壮丽晚霞,片片如鳞,地平线一抹血色。弗逊用英文继续说:“但是你会在某一天的凌晨清醒,屋里屋外没有任何声音,你像是人在太空,心空空荡荡,仿佛顿悟,看透一切都是骗局,每个人既行骗也被骗,大骗局和小骗局连环嵌套。你会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开始想念之前身处旷野的自由,山峰不会骗你,它蔑视你,甚至无视你。户外的一切不便和辛苦都淡化了,只剩下渴望,渴望重新闻到山腰的苔味,喝到山间流下的雪水,以及忍受成群的蚊蚋和双腿的胀痛,重温登顶之前孤苦伶仃的感觉,身体越痛苦,心灵越愉悦,在攀登中,你赶走一切杂念,你变成完全之人,你明白苦修的人为何要苦修,也明白了苦修的意义。这份渴望膨大到你无法忍受,烈火烧心,然后你抓起行李,赶上第一班车,去爬那座还没有爬过的山。还有一种情况,你忍受住了这份逃走渴望,熬到了天亮,街道上出现了车声,晨光照进了你的房间,一缕温度盖在你的脚趾上,你在粉红的迷蒙中再度入睡,醒过来时什么也不记得,然后你起床,吃冷三明治喝热牛奶刷早间新闻,继续过正常的生活。”
Shan打开窗户,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弗逊说:“熬过去吧。熬过那阵渴望,它一定会平息。”
半个月后,两个人回到上海,准备展览事宜,陆珊珊坐回办公室,继续和账目打交道,非常识趣地没有和弗逊联系过。弗逊在展览前言中感谢了自己兢兢业业的助手,说如果没有她的支持,自己不可能完成这次远行。展览不算成功,人们只是像瞻仰遗迹一样来看他的展览,如众人猜测,他已经过时了。弗逊却不气馁,休整两个月后,他决定去战火平息的东南亚继续自己的艺术远行,他试探性地询问了陆珊珊能否继续结伴,没想到她立刻答应了。两个人在缅甸待了几个月,赶上雨季,几乎天天下雨,他们被困在了仰光,因为湿热天气,弗逊的胃和心脏时常钝痛,东南亚之行很可能无功而返。为了打发时间,弗逊教陆珊珊炭笔写生,她确实有点微薄的天分,又远未到天才的程度。陆珊珊告诉弗逊,她想继续过四处流浪的生活。因为胃病发作,弗逊决定暂时先回英国,等到缅甸的雨季结束之后再回来,没想到回国后直接住进医院,身体每况愈下,再也无法支撑他坐长途航班。陆珊珊在缅甸等待一个多月,收到了弗逊的通知,告诉她,他的双足肌肉萎缩得厉害,以后只能依赖轮椅,中国之行是他最后一次长途旅行,为了弥补她的损失,他推荐她参加了加德满都一个针对年轻艺术家的艺术工坊,并负担全部费用。陆珊珊在加德满都待了两年,改名也应该是发生在那段时间。
回国之后她便以“陆星辰”的名字和面貌出现,也是因弗逊的推荐,参加过一次装置艺术的群展,并没有产生任何反响,如今作品已经丢失,无人记得那次展览的具体内容,当年的网页点开只有一片空白。
次年,陆星辰单刀接下了X美术馆的庭院设计,做了当时“臭名昭著”的大脚印。
同年,弗逊去世,去世之前他向某艺术基金捐了一笔钱,分期发放给他看好的四位年轻艺术家,陆星辰名列其中。X美术馆的项目结束之后,陆星辰就没有出现在任何报道中了,直至三十年后她像幽灵一样归来。
那位记者走之前,试探性地问陆星辰的母亲,是否果如传言,陆星辰已经不在人世?
这位因爱悭吝的母亲摸着自己的胸口说:“我确信,她还没死,祸害遗千年。”
3
她学会了隐身术吗?
她必有些常人没有的能力,能够突破覆盖在每个人头顶的天眼密网。陆珊珊这个名字太普通,同名者有数万人,陆星辰这个名字也不怎么样,或许她已经改换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溜走,谁都找不到她,除了那几个大脚印,世上甚至没有她存在的印记。
她神秘且大能,最适合崇拜。一本她的传记出版,作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编辑,靠着拼凑和杜撰攒出一本书来,薄薄一本偏偏文笔耸动煽情,纸书衰亡之际销了百万册,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人们将她想象为隐士兼独行侠,完全抛弃了规则束缚,像二十一世纪的濒危动物的标本。有关她的虚实真伪的事迹开始流传,许多和她无关的话语也被安插在她头上,人们自发地开展了一场造神运动。一些最时髦的年轻人穿起印有她头像的T恤,那张粗粝而雌雄莫辨的面孔代表了自由和纯粹、野性與超脱,就像许多年前,人们把切·格瓦拉穿在身上,便是把叛逆和革命加诸于身。许多人尚不知道她的名字与事迹,却已经开始追逐潮流,几乎是一夜之间,到处可见她的照片,以及各种颜色的巨人脚印。平地起惊雷一般,各大品牌争相使用与她有关的符号,做成刺绣、印花,装饰在衬衫或限量手包上,价值不菲,那一年在时尚界称之为“星辰现象”。她有了一批狂热的追随者,追随者们参拜她留下的每一处旧址,模仿她行事,跑到人迹罕至的地方留下意味不明的痕迹,逃离一切社会关系,不与人往来,精神得到升华后又回到城市生活,写书出书,趁热大卖。但是,人们对她的想象因为素材太少而停滞,又因为过度消费而立刻失去新鲜,“星辰现象”持续了最多一年,开始衰变,泛滥成恶俗,很快人们觉得穿着印有大脚丫子图案的衣服很过时,一旦事物的象征性褪去之后,本来面目才开始显现。早前就有学者研究过她,说,陆星辰走红的原因大抵是简单,简单就直指人心,几乎没有延展的解读空间,但简单也会令人厌倦,这是流行文化的特点所在,人们像行军蚁一样不断寻找新目标,啃食殆尽后继续前进。与此同时,她的头像仍然广为传播,因为人们发现,撇掉其他因素,这张仰面视人的面孔也仍然散发着无穷魅力。
此时,又过去五年。五年不值一提,纪元进入到世纪后半叶,被信息密度压得又紧又实,每时每刻每个地方都发生了太多事情,时间像是乘坐滑梯飞跃向下,什么都来得轻易,消解得迅速,人们讨论她,记住她,又遗忘她,燎原般轰轰烈烈,烧得只剩灰烬。直至她的头像和切·格瓦拉、约翰·列侬、米老鼠、史迪仔一样,不带任何多余的意义,无人关心她的姓名和故事,围绕在她身上的谜团也不必解开,在公共领域不再有一处出现她的名字。
所以,当吴亮接到电话,说陆星辰已经找到时,他甚至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回想她是谁。是他重新发现了她,把她带回大众视野,蔚然成为现象,这件事情曾经让他短暂出名,但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改变,他曾经有志于以艺术为业,经过了十年艰难的摸索之后,没有创作出任何满意的作品,满心只有煎熬和幻灭,转而选择了更加平静的生活。如今他在云南种苹果,养了一大群狗,和妻子参加了一个当地的复古社团,过着智能手机出现以前的温馨生活——大家白天种地,晚上回家看电视,非必要不与外界联系。他早就和艺术界没有一丝关系,除了苹果的销售状况之外,他不关心社团外的情况,拒绝一切采访,因为他发现媒体无不将他作为消费品,但凡他们找到他,仅因他还有一丝丝被消费的价值。
“所以,找到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生硬地问。
来电话的人说:“她想见你。”
“为什么是我呢?”
“我不知道。”
吴亮被陌生人的电话搅得心烦意乱,有一种被过去紧紧掐住喉咙的感觉,身边环绕着他养的四条赛狗,狗窜来窜去,叫得他心烦。接下来好几天他都心不在焉,借着打农药的机会,躲在苹果园里抽烟。他曾经迷恋过陆星辰,但现在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联,他犹豫着要不要去见那个女人,想到要短暂离开苹果园,已经生厌,但他更害怕失望。
他记得在嵊泗的荒岛上,暮色中潮水退去,一个人造海塘慢慢显现,紫红色的天幕垂影,水面平滑得像一面镜子,一只海螺从水里爬出来,打破了这面镜子,他得知这玩意儿是一个女人以血肉之躯垦琢出来的,满心敬畏。他坐在礁石上,想象她做这件事情的过程——她跪在海礁上,双手被海水泡得发白,褪了一层又一层的皮,她间或使用小剂量的炸药,轰然一声之后,徒手把碎石扔到海里,她用凿子一点点挖凿,凿子落在礁石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投入了数年的时间来驯服这片礁石,用无尽的耐心来雕琢边缘的形状,耐心让海边的风景变得更加纯粹和沉静。艰苦自不必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这么做。吴亮和X美术馆的老馆长一样,觉得这大脚印冒着傻气,也像癫狂妄想的表征,但是他仍然被她吸引,她是否耽于一个幻想——曾经有巨人来过这里,并朝着太阳奔跑,在地面留下化石痕迹——然后执着地实现这个幻想。那一年,他四处收集脚印,差一点耽误了毕业,最后他筛选出九处真正的陆星辰的遗迹,有几处拙劣的仿作被他排除掉了。在毕业展上,他用青铜微缩拷贝了北疆的一处巨人脚印,致敬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女艺术家,他像是她的信徒,在毕业展上给每一个来人介绍陆星辰,“你们应该知道她,她应该被人记住。”但是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陆星辰的事迹吸引,还是被她的作品吸引,还是被她的精神吸引,他既觉得她怪诞,又觉得她合理。毕业之前,他对导师说,决定永久放弃自己惯常使用的粒子流媒介,他意识到那玩意儿不过是一种玩具,给个想法,它帮他实现,离开它,他什么也不是。那时候,大家都想起飞,摆脱物理控制,获得致幻体验,最后全部拥抱了技术,这个时代的艺术都太过轻易,“不费吹灰之力”,科技终究占据主体,所有的创造都变成了游戏,最高的赞美也只是一声惊叹,像是孔雀开了一下屏。为了掩盖虚弱和游戏本质,人们创造了更复杂更肥大的概念。他忽然憎恶视觉奇观,厌恶口耳鼻身意的刺激,感觉艺术已经失去了被凝视的价值,感觉一切稍纵即逝,轻盈是一种罪孽。
他走向另一个阶段,开始用笨重的青铜创作,到郊区占了一栋破屋,采用失蜡法做雕塑。
他一个人就是一条生产线,从制作模具、覆砂、冶炼、铸件、拼合、抛光,过程烦琐又笨重。更麻烦的是,他总是做不好,一件接一件报废,要么就是合金的配比搞错了,出来一团炉渣;要么就是掌控不好温度,雕塑分层剥离,坩埚侧翻……他还要忍受在熔铸过程中雕塑表面产生的缝隙和气泡。比之于以前动动手指就可以搞出来的炫目玩意儿,如今他唯一可以凭靠的只有自己的手,他的手却一点也不灵巧,费时又费力。每天早上,他带着厌烦疲惫走到车间,车间的温度常年维持在八十度,靠近就会灼伤皮肤,他每每在高温的熏烤中濒临崩溃,却像头瞎眼的骡子无法停下手中的工作。他一直雕塑半身人像,但是却不知道该赋予它们什么表情,尝试了无数次,无论人像表情是痛苦、悲伤或喜悦,都显得空洞虚伪。最终,这些人像做着杂技般狂乱的动作,却没有面孔,他深为此苦恼。有时,他因为做不成想要的东西,发起狂来,会熔掉已有的作品,直接把红热的铜汁倒在地上,任它凝成一摊不成型的铜块。
想做一点物质实体不容易消解的东西,比想象中困难,四五年间,時间都虚耗在和金属的磨合中,没有出过像样的成品。一方面,他被一事无成的痛苦攫住,另一方面,他穷困至极,没有钱买原料燃料,几乎吃不上饭。他三十多岁了,脑中仍然一团乱麻,痛苦焦虑,又散发着不寻常的亢奋,独自居住在一片郊区废墟中,不洗澡也不理发,如同野人。在完成命定的那件作品之前,他哪儿也去不了,他的同侪中已有人声名鹊起,他鄙夷又嫉妒,感觉自己像一条狗,被一条无形绳索拴在了这里。他和疲惫倦怠作斗争,和心中勃发的融入世俗的欲望作斗争,每天他睁开眼,脑中只有“斗争”,却是那种无力且平静的面向自己的斗争。他对名利财富的渴望可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他知道那种被众人捧在手心,周围漂浮着动听话语的感觉,每一句话都刺挠着他的耳朵,引发一波小小高潮,但他也深知那是陷阱,会引他偏离方向,离他要完成的终章越来越远。为了清除杂念,他学了一些苦行僧的手段,一天只吃一顿饭,或重复做一件最简单的事情,譬如走路,或在树下打坐,甚至用鞭子抽自己,但收效甚微。每次制作模种时,他用刮刀触碰到蜡块的瞬间,浑身起鸡皮疙瘩,没有一丝笃信,没有任何召唤,每一刀都带着强求的怨恨。在孤独中,他数次产生幻听幻视,听到有人召唤他,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他追随那个声音,在无人郊区中走过,搅动周围陈腐的空气,荡开一阵阵涟漪,但是那个声音从来不对他多说一句话,唯恐泄露天机。他每次追出去很远,走失在废墟中,又在星光中独自回家。
吴亮所剩无几的朋友前来拜访,见墙根里堆满了各种各样他的试验品,那些东西的体积和重量吓人一跳,却看不出个形状。“你做的这是什么?”他告诉他们,是他荒废的时间。也有画廊经理人慕名过来,想要带走这些残次品,“也许有些酒店会需要。”他把他们轰了出去。明明很缺钱,却不出售任何东西。
其间他数次回到过荒废的X美术馆,观看那个大脚印,他一直觉得是陆星辰引他走上歧路,让他陷入对完美人格与完美作品的执着之中,所以他总以为解开了陆星辰,就解开了自己。那时候陆星辰在社会上已经开始有了些热度,荒地上被来参观的人们踩出一条小路,但杂草生生不尽。池塘中的水在夏日暴晒下干涸,丝藻和水草晒成了一层脆脆的绿皮,不过几场大雨之后,这里又会恢复生机。这里已与美景无关,想必让来访者失望。他圍着池塘走了一圈,而后在一摊碎石上席地而坐,最初的悸动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憎恨。他憎恨她的吝啬,不曾解释一个字,任由它们变成谜题,也憎恨陷入怪圈却无法逃脱的自己,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拥有的是浪漫野心,还是精神错乱。他读过陆星辰的解释和研究,无论是推崇她的人还是否定她的人,说出的话都和她无关,最终也和他无关。
陆星辰早年和弗逊在一起工作,弗逊早就告诉了她和时间争夺意义没有意义,顺从才可以和光同尘,人能做的仅是向深海投下一枚针。在X美术馆的废弃庭院里,他的屁股常被碎石头硌得生疼,每次回去他都会抓一把小石头放入自己的口袋,到家后倒在门口,几年之后,门口堆出一个小锥。陆星辰成为流行偶像之后,他反倒没有再谈论过一次她。在最后一次尝试未果之后,他再次发狂,把院子里的一切金属都扔进了坩埚,熔化成一坨无形无状的垃圾,追随一个姑娘去云南种苹果。过去像一个巨大的影子,他逃得又快又远,好长一段时间,他仍然被一个声音召唤,质问他为什么放弃,他羞愧得无法正常吃饭睡觉,好在西南的阳光炽烈,逐渐晒化了阴影。他关心的事物变多了,自己女人的欢心,苹果的收购价格,还有院子里群狗的育种。从前与现在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段人生,他回想起自己和青铜死磕的那几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任何灵感,没有被高维的意识击中过,他被愿景欺骗了。但平顺的生活也有不如意,云南的傍晚九点多才姗姗来迟,他面对着蓝色暮霭中的林檎园,看着苹果晒伤面颊日渐红润,感觉自己失去了向上的通径,没有幻听的权利,此生此世不得亲近天空,不能捕捉到他人听不到的讯息。
那通神秘的电话是一位妇人打来的,口齿黏腻不清,听声音至少八十岁了。妇人说自己在汤泉经营一家小旅馆,旅馆里有一位工作了十年之久的女工身体状况非常不佳,最近在住院。大家问女工有什么愿望,她迟疑一番,说自己是陆星辰,她想和吴亮谈一谈。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瘦小过劳的女人曾经颇有名气。她看着太普通太不起眼。为了满足女工的愿望,旅店主人托了许多关系,最终打听到吴亮现在居住的地方,打了电话过来。她对吴亮说,陆星辰的最后十年,过得极其平凡:
大约是十年前的一个雨雪天,一个女人敲开汤泉小旅馆的门,问旅馆老板,她是否可以在这里工作,当时她又病又饿,衣着单薄。出于怜悯,夫妇二人收留了她,之后,她一直在旅馆工作,负责布草和清洁,工作勤勉,有些木讷,可以说任劳任怨,只拿一点象征性的薪水,十年如一日。也因为这个,旅馆主人并没有过问她的过去,他们大胆猜测她是一个通缉犯或是不愿回家的女人。那时女人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整夜咳嗽,怕打搅主人和客人,独自住在地下室的小间里。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泡一会儿温泉,缓解病痛,然后开始工作,先去院子里拔掉杂草,洗干净手脚之后,再打扫房间和擦洗走廊,换掉用过的被套和毛巾,喂养女主人养的四只猫和两条狗,再去市场买菜。她关节有些问题,佝着背,步履迟缓,仰头看人,但不影响效率。她有一套自己的流程表,有条不紊,女主人看得出来,她干过大事。不太忙的日子,三人一起打扑克到深夜,女人很喜欢赌博,但是牌技很烂,经常在牌桌上输掉所有的钱。七年前男主人去世,店里只剩下女主人和女工,两人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再像雇主与雇员,倒像姊妹一般紧密,她们深居简出,无力理会外界的变化,也不翻新旅馆设备,床单破了打补丁继续用,抽水泵结了厚厚的水垢也不找人清理,灯还是老式LED荧光灯,蓝瓦瓦地刺眼,虽然收费低廉,旅馆却没什么客人。汤泉上百家温泉旅馆,旺季时街上全是游客,又吵又闹,唯独那所房子隐藏在一条昏暗的巷子里无人问津。她们好像失去了任何目标,只是异常纯粹地活着,打发剩下的时间。
她隐藏得很好,一个早衰的老妪自然不会有人注意。直至一日,她突然摔倒在院子里,吐出一大团像红色棉絮的血团,被人送到医院里宣判死期将至,她才说出自己的名字。
“就这样?”吴亮有些不甘心地问。
“就这样。”
吴亮踌躇了两个月,等到苹果全都收获完,才从家里出发,他带着一箱甜到发腻的糖心苹果去到医院,可惜无人品尝。陆星辰的情况急转直下,他来得太晚了。
她躺在病床上,身上的皮肤像层蜡纸紧紧贴着骨头。她其实不算太老,但是多年劳作毁坏了她的身体,肝脏和肾脏几近坏死,胃癌也让她失去了一部分胃,一根食管直接插入食道,向里运送食糜。在这种情况下,人常因剧痛而陷入昏迷,清醒的时候不多。她没有什么钱,采取的是最廉价的姑息治疗,甚至称不上治疗,只是用药物缓解疼痛。吴亮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缩成了很小的黑黄色的一团,更像残骸而非活人,很难想象她以前有过那么大的能量,能在岩石上留下印刻,不停歇地凿了几十年。她住在一个六人病房里,屋子里不分日夜地吵闹,一个半死的身体陷在床铺里,没有家人也没有护工。但是,每天下午三点左右,疼痛会暂时消退一段时间,生物钟准极了,陆星辰会暂时清醒过来,瞧一瞧周围,会因为疼痛而轻轻呻吟,艰难地翻过身看向窗外。
人们通常会高估偶像的身高,会不自觉地把他们想象得高大,见到之后,又往往对他们平凡的部分感到惊讶。她比他想象中还要矮小,还要丑陋,那种突如其来的失望差点把他压垮了。
吴亮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掌,她口中插着一根拇指粗细的管子,管子压住了她的舌头,她不能说话,露出一个近乎于无的微笑,仿佛在说,“你来了”,却又不知道来人是谁。他抚开她的手掌,摸到皴裂绽开的皮,实际上,她的皮肤寸寸都像树皮,而且冰凉。他摸着她的手,没有感觉出异样,和握着任何一个垂死的人的感觉一致。
他克服了一些失望,尽量以平常心面对她,只将她作为一个即将离世需要照料的老者。那些有关她的困惑,等着她来解答,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他又觉得,也许那会儿不是好时机。他来得太迟了,又或者他不應该来。他还是决定留下来照看陆星辰,不知为什么,他身负此项义务。每天早上,他从旅馆走到医院,坐在她的床前,出神地回想从前。护士过来,为她擦洗身体,招呼他上手帮忙,她在他的怀里轻得像一根羽毛,可以随便翻来翻去。除了偶尔因为疼痛发出阵阵轻微的呻吟,其他时候她都很安静。
他最期待的就是陆星辰下午三点醒着的那一小会儿,她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微微地睁开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然而说不出话,或无话要说。他原以为,她找他来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毕竟神交一场,他以前迷恋过她。事情看起来似乎不是这样,或许在人世知晓她的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他只是其中一个。
他到汤泉医院的第三天,陆星辰陷入长久昏迷,并没有在下午三点醒过来。她曾经签署一份不对自己进行急救的文件,所以医院只是派了一个护士坐在她身边,等她断气之后,关掉所有机器。但是她迟迟不肯咽气,护士守了一天一夜,干脆把这个活儿派给吴亮,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长久注视着她,看着她平静的面孔,临终之人的相貌趋于一致,蜡黄清瘦,骨头几乎从皮肉里穿刺出来,情感和意义逐渐从面目上褪去,一生的经历清零,困顿和荣光和她毫无关系。她越来越像一尊雕塑,摆着向上仰头的奇怪姿势,张大嘴呼吸,喉间带出嘶嘶回响。下午三点,她回光返照,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向他点头致意,并抓住了他的手,半小时后安然离世
最后还是发生了一点插曲,不知道是谁把陆星辰在汤泉的消息透露出去,医院里面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们,他们在医院的走廊里横冲直撞,打听陆星辰到底在哪个病房。很快,小小的病房挤了三四十人,门外也全是乌泱泱的人。最终她在一片喧哗声中离去,而所有人都见证她燃烧殆尽化为灰烬的模样,某种伟力在病床顷刻消散,作为一个偶像,她以寻常卑微的方式死亡,所以算是崩塌了。
等待的间隙,吴亮用黏土塑了一具巴掌大的小像,多年来他一直想要塑一个能够凝结众多含义的表情,不似一人又似万人,从来没有成功过,但那天他在众人的围观中,坐在病床边,安静地捏完了小像,端详了片刻,略作修整,便将它摆在病床旁的桌子上,他还是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他劈开人群,从弥散着酒精味的医院走了出来,走到汤泉的大街上,阳光照了一地白,他始终得不到解答,从云南到汤泉,都没有过一刻终结的感觉,但这种困扰大概不会再影响他幸福的生活。
陆星辰(1989~2064)
原载《湘江文艺》202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冯祉艾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