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万莹
这是一部清新可爱的岛屿少女成长纪事,也是一首叙写生与死的岛屿离歌。在飞速运转的世界里,岛屿仿佛一个尽力维系自身平衡的乌托邦,然而宁静与温柔也正被一点点地吞噬着,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试图突围。故事以被岛屿滋养的孩子小菲的视角展开,为这世间的无常生死簿赋一个轻轻的吻。
1
小菲到上幼儿园时才搞明白外公是谁。
去幼儿园开家长会的时候,油葱这样介绍自己,“我叫油葱,是她阿公。”小菲要等到识字后才知道,他的大名是“尤聪”,不是“油葱”。小菲觉得蛮丢脸的,他头毛像是用重油炸过的葱,黄黄卷卷泛油光。上半身虽是正经的藍条纹衬衫,还加装一条橘黄领带,下半身竟然穿着短裤配白色及膝袜和棕色皮鞋,哪怕只是幼儿园学生,都会觉得这位年过半百的老阿伯,打扮得太超过了一点。可油葱看到小菲和其他小孩对他目瞪口呆,就无比得意。阿公有帅没?岛上的世家子以前都这么穿。
那天刚好小菲妈妈工作忙,爸爸又烂醉在家,油葱于是第一次出马,去幼儿园充当家长。小菲在这天也才明白过来,那个杂货店的热情阿伯是自己外公。从苏打饼到菜脯干,从搪瓷盆到马桶刷,从螺丝帽到枕头套,小菲家里的小东西,几乎都是去他店里买的。小菲妈妈每次去的时候,都一脸不爽,拿了东西扔下钱就跑,不多作停留。那家积满不同年份尘灰,不对,根本就是用尘灰捏出来的店铺,里面每个毛孔都塞满了三件以上毫无关联的杂货。小菲去店里时,油葱从来没白送过什么,一分一毛算得特别细。遇到小菲超想要的抢手货,比如爱心图样的橡皮擦,他还直接坐地起价。油葱要是让小菲叫她阿公,小菲就学着妈妈百米冲刺一样地跑走。不过,小菲的爷爷奶奶都在外地,她也从没见过外婆,这回家长会上冒出个怪咖外公,她倒也不太介意。
小菲介意的是,那天没上去表演蚌壳舞。一开始小菲就没被选进舞蹈队里。表演蚌壳精的小朋友们都抹上了口红和胭脂,那些动作小菲都会,在转圈的时候,小菲想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但或许小菲是比她们胖一些,眼睛也小一点,其中一个上台前还用蚌壳把矮墩墩的小菲刮倒了,那个眼神跟小菲说她是故意的。
回家的路上小菲很沮丧,连头上细软稀疏的黄毛也耷拉在耳边。油葱知道的,他认可过小菲的舞蹈实力,去杂货店买苏打饼的时候,小菲跟他表演过的。那时杂货店的电视里放着《西游记》里的嫦娥献舞,电视外小菲头顶手帕跟着连续转了八个圈。一跳完,她马上提饼跑掉,听见背后油葱在为她拍手叫好。
家长会那天,在回家的山丘石路上,每棵榕树都像史前巨兽那么大,气根垂坠到楼梯缝隙里,与石头纠缠在一起。路的高处种植着松树,像一座座苍绿宝塔,松果被雨滴打落,掉在地上滚。小菲那时一句话也不想说,举起绘着金表带的大红伞,一路用小雨鞋猛踩水坑。悲伤的时候,小菲力气就特别大,迅速蹦跳着上台阶,油葱都差点追不上。
突然,有一只柠青色螳螂蹦出,拦住小菲去路。它轮换着举起手刀,一副威猛的样子。小菲停下来,怕它跳身上。油葱上前,把小菲拉一边,带她走过去。走了几步,他突然说,当蚌壳精有什么好的?
小菲说,就很好看啊,还能跳舞。
油葱大叹一口气说,你爸外地人,你妈就知道工作,都不给你讲我们岛上的故事。以前有个姓洪的小子落海,被蚌壳精救了。蚌壳精变成女人的样子,哇,大美啦!还跟他结婚了。然后呢?小菲问。然后他们很幸福,在沙滩上跳舞,睡着了。小菲说我就知道,故事里漂亮的人都很幸福。油葱说,别急,没完,然后,有只头上长着黄毛的海鸟,飞过来,把蚌壳里的软肉叼走了。谁叫你躺得嘴开开!
哈哈哈。小菲开心又恶毒地笑起来。油葱说,小菲,你是鸟,要飞,当不了岛上的蚌壳精就算了!这时候,带着大眼斑纹的甜橙色蝴蝶,从湿漉漉的树枝上飞下来,停在油葱的背上,翅膀像屋顶上被风鼓起的被单,扬起草木湿枝的气味。
油葱看见小菲笑的时候,也很得意,说对嘛,这才像我嘛。小菲说我才不要像你,你像榴莲。油葱说,你是说我臭哦?小菲说,你面皮好粗哦,感觉摸一下会剐破手。油葱说,可是榴莲内面,连籽都是软的。
油葱总有些办法,让小菲可以重新神气起来,班里再有人拿没选上蚌壳精的事来笑小菲,她就说,当蚌壳精有什么好的。再把那个故事说一遍,就赢了。一个故事就能让小菲开心。
2
小菲的妈妈,油葱的女儿惠琴,号称食品厂邓丽君。岛民个个黑肉底,惠琴的白面皮总在人潮中闪闪发光,像花卷上不多的葱粒,很显珍贵。油葱的高鼻子在他自己的脸上属于突兀的平地起高楼,在惠琴这里却是与湖泊般发亮的眼睛相互辉映的温柔山脉。她喜欢穿彩色衣装,戴垂坠下来叮叮咚响的耳环,走路时摇晃得厉害,一座闪光的脆弱风铃。惠琴的跛脚是天生的,左脚像一朵开得过于肆意的花。她说全怪油葱爱抽烟,她还在母胎中,就被那烟喷歪了腿脚。
惠琴对朋友说话总是柔软温和,但只要油葱一出现,她身旁的空气就扭曲打结,脑袋上膨出一颗杀气腾腾的蘑菇云。惠琴从来不叫“爸”,不得已有事找他时,都直接把眼神扔过去,砸中他。如果眼神不管用,惠琴就直接叫他“油葱”。而油葱应得很快,一脸谄媚的样子。
惠琴的妈早逝,从那以后,父女俩总是冲突不停。尤其在惠琴大了肚子早早嫁人这件事上,两人大闹过几场,后来婚礼上油葱面色铁青地勉强参加,像一只发绿生霉的葱油饼。惠琴嫁人后,要是过得好也就算了,结果真如其父油葱所言,那男人喝完酒,脑壳就飞走了,多大金额的六合彩都敢签,什么人都敢打。惠琴常被男人打。小菲冲去帮妈妈,又总是讨皮疼。小菲母女俩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知道辨认风暴来临的预兆,往往与六合彩开奖的时间相关。在那之前,就尽量避开与他的冲突。不论他决定找哪一个的麻烦,另一个人就要冲出去把大门打开,哭叫着让厝边进来救命,不要怕丢脸。住在街对面的妙香,也就是小菲爸爸嘴里的老妖婆,总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但无奈身子软弱,也只能站在门口大声陪哭。油葱总是勇夺第二,又是挡又是骂,带着街坊再一个个来喊停,总要折腾一个晚上才能结束。
可是想到女儿才刚上小学,惠琴决定吞忍。油葱要是在她面前多嘴,说你眼睛糊到蛤蜊肉了?在这种人身上浪费青春。惠琴就会说,还不是因为你诅咒我,闭上你的阔嘴,不是因为你,妈也不会早死,我也不会早嫁。最后好像她继续这种追打逃的婚姻,只是为了跟油葱赌一口气,就这样继续坚持了三年。但后来,就连上小学的小菲都知道,爸这次真的玩大了,差点把房子都输没了,还因为恼羞成怒把小菲失手推下了楼梯。虽然小菲头壳硬,没受伤,但妈妈惠琴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忍了,带女儿搬出了原来住的地方。但她没去找油葱,而是拜托妙香给她找了罐头厂的宿舍。
3
搬出旧家后,惠琴的工作忙碌起来。顾不过来时,她经常把女儿小菲抛到油葱的杂货店里,就像抛出一根橄榄枝。
那时杂货店门是用老旧的木头组成的,每天关门时要把一长条一长条木头拼接在一起。有一次,小菲绊到店里的木门槛,狠狠跌倒了,额头上鼓包,大概有一只枇杷那么大。油葱差点吓疯,哆哆嗦嗦去倒了一大碗花生油,往她额头抹。小菲整个额头已经锃光瓦亮,仿佛头顶一颗夜明珠,她摸着黏黏又香香的油头,非常满意地开始傻笑。油葱更慌了,不是说抹油可以消肿吗,怎么还越鼓越大!我家这聪明蛋不会撞成一个大憨呆吧!他感觉无法交代,就关了店门,带小菲去菜市场。基本上小菲指哪儿他买哪儿,还下重本买了四斤花脚蟹,带上海鲜去找女儿惠琴负荆请罪。惠琴第一次接受了这歉意的赎价,叫来邻居和朋友,全部人大嚼海鲜,还从冰箱里翻出来好几个菜,又是热热闹闹的一个晚上,大家都忘了小菲脑袋上的包,包括小菲自己。
后来,小菲看见油葱把门槛拆了。
小菲还觉得有点感动,油葱为了自己,特意拆了门槛。随后才知,岛上开始整修,有学者发现杂货店原地址是历史遗迹,油葱的店被征用了。油葱立刻同意,因为提前签字,还有补贴,可以得好大一笔钱!他把店关了,去岛的西边帮人看管一座山,负责养鸡种杨梅,说是要当“座山雕”。
那年暑假,油葱跟小菲说,走,假期跟着阿公玩。小菲就去山上陪油葱待了两周。满山杨梅树,树下鸡乱跑。油葱根本不是老大,鸡才是座山雕。偶尔山上来蛇,但鸡够多,冲上去围殴那条蛇,活活啄死,吃了。这些鸡,个个是飞鸡,野得很,总是猛地蹿起来,飞到树顶。
小菲刚到山上时,油葱在树下忙着抓鸡,让小菲也去帮忙。油葱说,时间到了,鸡都急着找老婆,公鸡互看不顺眼,打架都往死里打,每天要死伤好几只。所以他干脆给鸡戴上塑料片眼镜,叫它们当上知识分子,一个个都顾面子,就不打架了。小菲才不信呢,油葱又在骗小孩子啦。但她之前从没抓过活鸡,更没给鸡戴过眼镜,感到新奇,在山上彻底玩疯了。她追着鸡屁股跑了三天,又仔细看了手里这些红色的塑料小眼镜,右边是通透的,左边是密封的,鸡戴上去后,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或许这才是它们不打架的理由。
小菲每天玩累了,就回山上的石屋吃饭。油葱总是手忙脚乱地准备烫海螺、鸡汤砂锅和虾米炒挂菜之类,随时会失手撞破两只碗。
你杂货店原来是什么遗迹?吃饭时,小菲问油葱。
油葱说,是個祠堂,也是全岛第一个外国人居住的地方。那人在英国努力学医和闽南语,准备了十五年。一路辗转,从欧洲到吕宋,又终于来了咱岛。然后,他死了。他来的第二日,染了当地疫病,喉咙肿到闭锁,人虚落去,一周后死了。他没来得及跟人说闽南语。他学的医术也没能救自己。
小菲听的时候,正在用牙签挑一只痣螺,忍不住说,笑死人,也太衰了,十几年全白费,油葱你肯定又在乱说。油葱拿起痣螺的厣,也就是那枚小小的鳞片,按在小菲的眉心,突然严肃说,憨孩儿不要笑,死人事,不要笑。小菲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个鬼故事,可是他转头没再说。
相处多了,油葱对小菲满嘴的普通话很不满意,说她都被学校教傻了,闽南语都说不轮转。青蛙叫什么?不会说?蜻蜓呢?也不会?哎哟可怜歹,半个小北仔。那两周,油葱带着小菲满山跑,到湖泊边缘,看阳光的涡流在水面流动;抬手翻动那些覆满青苔的石块,看下面涌出来的亮壳虫和软软的恶心的蚯蚓;再让小菲这个胆小鬼骑到他肩上,试着从树上拧下青木瓜,看树流出珍珠一样的血。山上的日子热烘烘,每天都有新东西看,从花斑蟑螂到无头鸡,比动画片精彩。
最后两天,油葱接电话时神神秘秘,小菲听到他提到妈妈的名字,但自己一靠近,他又马上改口聊别的。
后来,小菲才知道,那阵子爸妈在岛上离婚,闹得不太好看。小菲下山那天,爸已去了他北方的老家。油葱偷偷拉着小菲说,你要理解,你妈不容易你要理解,她是一个很好的妈妈。你爸你也别恨,他是你爸。到了巷口,小菲还是伤心地哭了一会儿。
一进家门,妈妈在煎鱼,小菲不说话,钻进厕所洗澡,听见整个世界都开始落雨不停。从山上回来,她才第一次发现在家里能听见这么多声音。雨落入青草,打落缅栀子,渗入砖墙的声音。还听见天空的鼓声。或许不是鼓声。这小区每个家大约有四个窗,每个窗都有一个雨披,被雨点反复击打。塑料雨披,金属雨披,新雨披,旧雨披,无数的家环绕着,雨声被放大、被创造,噼里啪啦咚,是雨披的声音。小菲突然感觉到幸福,这样一个安全的、只有雨声的家,这些亮起的窗户。不再有酒气、皮带和突然而至的暴风。
妈妈这些年都在吞忍,可是上次爸喝醉把小菲推下楼梯后,她就再也不饶他了。小菲想起妈妈那天说,咱会有自己的家。
洗完澡,整个人轻轻。吃完饭又有些爱困。妈妈和小菲沉默地喝茶。咕。咕噜。两个人贴在一起,没有缝隙。窗外亮光闪闪,雷还在一个个打。轰。隆。轰隆。小菲用脑袋靠住妈妈,手轻轻抓着她松软白嫩的手臂,帮她焐热,然后跟她说:“妈,阿公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妈妈。”
4
夜里会偷吃东西的,不只是老鼠,还有大人们。
一开始,小菲没发现。作为小学生,小菲早早地就被逼着上床睡觉,连《还珠格格》都错过了。有一天小菲梦到五阿哥永琪来学校表演唱跳,他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了小菲,就在他势必对她爱爱爱不完的时候,她醒了。醒得太不是时候,心里很难过。突然,她发现外面有人在聊天。透过浅黄色软木门的缝隙,能看见暖锅咕噜噜地冒泡,周围是奶白的鲨鱼丸子,挣扎跳动的虾,鲜切的白灼鱿鱼,淡金色冒着泡沫的啤酒。油葱老神在在,坐于灯光下。他的鹰钩鼻闪闪发亮,少有南国岛民长着那样的鼻子,因此他常自豪地宣布自己身上流着希伯来血统。脑袋上的卷头毛,让他看起来像只熊,讲话的时候手又指又比,动作像在划拳,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被手势扩大了一号。妈妈,妙香姑婆外加两三位叔叔阿姨,眼睛都看着他,耳朵都朝向他,只有他一人在那里喷嘴沫。
小菲大生气,然后感觉尿急。
厕所在外面,外面有客人,有客人小菲就害羞,不愿去。不知哪来的灵感,她拿起纸笔写了张纸条,然后蹲下来,对着门撒了一泡尿,把自己的纸条顺着尿河放出去。小菲妈走过的时候看到了,上面字迹有些模糊,但还能看清:
“你们自己吃火guo,太过分了!”
妈妈大笑,所有人暂时抛弃油葱,兴致勃勃围观尿湖上漂着的白纸条。小菲钻回被子里,听见声音越来越近,是妈妈把木门推开,靠近床上装死的她,戳了她的脸叫她起来。油葱让小菲坐在他身边,小菲也没再客气的,狠吞五六颗丸子和一堆虾。
那时,小菲的重点在于吃,大人们的重点在于听,油葱的重点在于说。他说到重要的桥段,全场都要认真,小菲此时如果还沉迷于剥开螃蟹的肺和钳子,就会被油葱点名,菲啊,来咯,阿公说的这段你要认真听哦。她只好缩起脖子,敷衍地停一停。油葱仿佛蓄了一夏天雨的水库,在短暂的屏息一瞬后,词语就哗啦啦喷涌出来。见他开始忘我,小菲立刻扑向食物。全部人听得嘴开开,快到结尾最关键时刻,油葱却暂停,不说了,开始猛吃菜,两口就干下去一只白灼大章鱼。全部人就开始狂夸他讲得好,要他继续,他却开始自谦什么“狗声乞丐喉”,说故事还没有完,还要再酝酿酝酿,下次再说吧。
妙香姑婆早就认识油葱,她笑着对小菲说,你看看,你阿公就是这样。这样你妈妈就得再准备酒菜,不然故事就听不到结尾,这老猴真狡猾。
5
小菲宁愿去动物园当只猴,也不想去上学。
爸妈离婚,让小菲在小学的日子变得辛苦。小菲那时候就明白,人都有的东西,你没有,这会变成被欺负的理由。但还愿意站在她身边的,就是真朋友。她在那时候认识了最好的两个朋友,可惜都在别的班级,自己在班里还是独自受欺。因为九年义务教育而不得不聚在一起的同学们围着她,唱嘲笑的歌。兴之所至,还会推倒她,把她当作矮胖的陀螺。小菲总是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脸上带笑,假装玩得愉快。她绝不让自己露出一点难过,这点面子,她还要争。
小菲总是衣衫带土走回家,趁妈妈没回来,自己把衣服洗掉。可是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下山卖鸡的油葱,他在夕阳里拍拍她的脑袋,她就哭了。她说,油葱,你要赶快帮妈再找个老公,不然她在工厂里会被笑。油葱掏出手绢在她的小圆脸上,不熟练地三抹两抹,把她五官都揉在一起再揉开,然后说,你不要听他们的,让他们来听你的。
第二天,油葱去小学接小菲,身穿古怪的芒果黄斑点长风衣,打着一根斜纹花领带,像只刚打劫了驯兽师的花豹,屹立在校门口。等四年级的孩子们排好队走出校门的时候,油葱猛冲一步到他们面前,呼啦一声扯开自己的风衣,孩子们就集体尖叫出来,把他团团围住。
油葱毕竟开过杂货店,囤积了一大堆没卖掉的古怪零食。他在风衣里衬左边挂满这些对付小孩的糖衣炮弹,荧光变色糖能让你舌头变成蓝色,毒菇红的钻戒糖可以一边戴一边舔,超大卷的泡泡糖拿来跳绳都没问题,还有放屁糖,打开时就像有人放过臭屁,但是放进嘴里却是蜜桃香。而在风衣里衬右边,是原先杂货店里的纸板抽奖盒,一共有八十个小小的扁格,伸手掏破那层薄薄的纸,就能看到是几等奖。
油葱说,瞧一瞧看一看,小菲的朋友紧过来,每人免钱抽一个!不要推不要挤,小菲的好朋友,每人免钱抽三个!他把凑近的一圈小脑袋都推开,只准小菲站在他的旁边:菲啊,这个是你朋友吗?来抽一个。这个呢,不好意思下次再来。还有这两个呢?是很好的朋友?就是你之前說的那两个?来,一个人抽三个,不够再继续抽。最后实在有富余,小菲也心软,让干巴巴在旁边等的同学有机会抽。小菲觉得油葱好像会魔法,她的好朋友抽到的号码都是好吃的想要的,欺负她的臭同学抽到的都是放屁糖,但他们也还是很开心。油葱只不定期来了校门口三次,自称是小菲朋友好朋友的人就满地都是了,自称得久了,他们自己也就信了,不好反悔。油葱得意地说,小孩比小鸡好搞定多了,一切尽在掌握中。
6
油葱说得没错,小鸡他搞不定。因为鸡,惠琴又发火了。
妙香姑婆跟油葱和惠琴父女俩都很熟,见状就来相劝,她人热心,常常帮衬小菲家。
“阿姑你免说。油葱这人就是爱虚华,可是人又不够会!”惠琴生气,是因为近来她才知道,油葱根本不是去帮人看鸡,而是豪横地包下了整座山。那座山总算是结出了杨梅,但果子还没收获就被撞到地上,满山都是香滚滚的烂杨梅,躺在地上流血。鸡,也不停变少。成年鸡少到只剩一半,小鸡仔更是折损得颗粒无收。油葱这才发现,山上总有野猪在夜晚来袭,这是人家事先不会跟他说的。
妙香说,惠琴啊,你爸他就是个憨人,不懂做生意。山的情况,鸡的品种,野猪的行迹都没搞清楚就掏钱干,实在是傻出汁。但他说过,去包这座山也是想把生意做好,想供你和小菲改善日子。
一听到,惠琴忍不住大爆炸,说,拜托唉,我最讨厌就是他拿我做借口。我不心疼钱,那是他的钱,要怎么浪费是他的事!我不用那么多钱来穿金戴银佩珍珠,现在跟小菲有吃有喝就够了。你不是不知,这些年他玩废掉的钱有多少!我妈破病,最需要钱的时阵,他说这钱根本不够,要跟人去做蜜饯生意,结果反而欠债跑路躲到墓地里,那时候你也是知道的。而且,有人说油葱在山上养小妞啦。这个老猪哥!
妙香吃惊地张开嘴,又合上,再无话了。惠琴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凶巴巴了一点,赶忙叫小菲帮泡茶,自己去厨房端出新烤的绿豆馅饼给妙香吃,一边抱歉地说,哎哟歹势啦,我不是呛你啦。妙香伸出手指,把惠琴蓬出的一缕乱头毛别到耳后,然后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好啦,没事啦没事啦。
终于,妙香苦劝,惠琴大骂,油葱折腾许久,才承认自己生意倒担,仓促收了场,勉强保住一半的钱。于是小菲四年级那年,欢喜白喝了许多鸡汤,妙香帮忙拿菌菇或鱿鱼干炖得香香的,就是肉有点硬,毕竟都是油葱送来的,满山跑的硬汉鸡。
那阵子大人们吵作一团,可小菲只觉得,妙香姑婆做的汤,真正是全岛第一名。
原先小菲家与妙香姑婆没什么来往,小菲还以为她是个冰山老太。小菲印象中,幼儿园的上学路上总要路过一栋两层洋楼,带个灰石墙的小院子,种着绿茸茸的葡萄藤。院子的台阶直接通向二楼。二楼窗户全是晶莹剔透的彩玻璃,窗户大开,客厅一览无余,总有人在里面打麻将。昏暗的房里,隐约见一位白衣老仙女,身体干瘦素净,总是笔直坐着,像个冰雕。有一些灰尘在她身边打着旋,灿亮如星尘。小菲有时候会好奇,站在台阶的下端,背着书包仰头呆呆看她。每次小菲抬头望向那客厅,就觉得是个戏台,高高地架起,里面有着沉默的一出剧目。但老仙女打麻将时,只看牌,从没理过小菲。满屋烟雾弥漫的,小菲也总看不清她。
再后来,大约是小学一年级时,小菲看见那房子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破烂的麻将桌,木凳、眠床、门扇板正源源不断从房子里被抬出来,摆在那个矮牵牛和葡萄藤拉拉杂杂的园子里。老仙女长发微微散乱,背对着大门,端坐在那只马蹄足八仙桌上,吃一细枝红豆冰,很认真地咬和嚼。在她的头顶是瓦蓝的天空,排布着紧密有序的云絮,像一颗一颗白色的齿痕。
结果几天后,小菲发现她又出现了,竟然搬到了自家街对面的平房里,成了邻居。
小菲那时觉得对面的小平房很香,感觉有许多鲜花在屋内同时绽放,花的灵魂都在向外蜷曲延展。房子只有妙香自己一个人住。小菲第一次去敲门时,是晚上,路灯亮起,门打开,探头,小菲看见老仙女站在天窗切割出的银色方块月光里,她满头长发竟然都转为纯粹的洁白,比之前亮得更加璀璨了,让小菲想起海底的珊瑚。小菲看呆了,嘴巴微张,那老仙女说话了,你是油葱的孙女对吧?叫我妙香姑婆吧。
妙香姑婆刚搬过来,小菲就听到邻居议论她。当初妙香也是响当当的一蕊花,她老公在后面追着跑的。那时候婚礼也风光,但后来她一直没孩子,好好的正室,让老公把二房请进了门,人家生了儿子,所以正室还不如妾。她倒好,还是日子照过,舞照跳,贪玩一世人,后来才被扫出门,从二层洋房搬到了小平房。那时候,小菲爸妈还在一起,爸爸也看妙香姑婆不爽,觉得她妖里妖气。小菲跟妈妈说起,惠琴就叫她千万别跟姑婆说这些,一家有一家事,我们懂什么?还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咱家呢。
后来,妈妈惠琴与妙香姑婆越来越熟,常一起吃饭,惠琴被打的时候,她总跑来帮忙,直到小菲跟妈妈搬出去后,她们还经常互相走动。许多人一开头还笑,妙香之前都靠别人养,出来后要是继续贪玩,哪撑得过半年?没想到妙香很快就想到了,给岛上这些双职工家庭的孩子提供餐食,稍微收一些費用大家也都乐意。她此后直到生命的最后,没人见过她再打过麻将。就这样,倒也把日子好好地过起来了。
7
小菲上初中时,岛屿上许多事情都变了。
岛上许多人的房子都中了拆迁,工厂也全都迁到岛外,原有的三所小学因为生源不足只好合并。很多人开始需要每天在清晨坐轮渡,去对岸的大岛上班。妈妈也换了个新工作,给台湾人做助理。小菲之前看到的台湾人,都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头家,老爱穿花叶繁复纠缠的衣服,还得配上背带裤,总之就是怪怪的。但新来的这个老板赵保罗,倒是憨厚低调,跟妈妈年纪相仿,眼睛眯成细线,眉心有一颗浑圆的红痣,话少得叫人害怕,可说起话来又总带着一种歉意似的,过于客气了。妈妈腿脚没那么灵活,但做事情很麻利,别人要整理很久的资料,她三两下就搞好了。赵老板很重用妈妈,只是工厂在岛外,每天通勤很远。
天冷的时节,油葱又开始在忙了。
他鼓捣先进技术,买了一台二手数码相机。那时候他给小菲和妙香姑婆都拍过照,小菲不好意思说,妙香姑婆看了却直接不高兴,说把她拍胖了拍丑了拍老了,怒抢相机给油葱震撼指导了一番。小菲也觉得自己比他拍得加减好看些。油葱大摇其头,他说你们不识货,都不是我客户啦。后来大家才知道,他的客户是死人。他开始做殡葬摄影。他说就跟婚礼摄影一样,不拍不行,拍了,也不会有人看。相机里大多是黑衣,鲜花、死者和绕棺材走的亲友。油葱还怕吓到小菲,她却拿着照片看得入迷。那些躺卧在白床上的老人家,两颊擦粉红胭脂,头戴绣花边的帽子,身上盖丝亮的层叠被子,绣着红色十字。棺材周围是一圈白一圈黄的大朵菊花,遗体就像花丛里大号的洋娃娃。
这次油葱的转型还挺成功,似乎工作不断。除了拍葬礼,有些老人会约他去拍遗照,比如岛上中学的林校长,自从得了癌症后,就找油葱一年拍一张遗照,就像是一年买一张死亡彩票。老人家最爱找油葱,他说,其他人给拍照总是拍不成,说1、2、3,结果眼睛总在数3的时候闭上。要不就是浑身不舒爽,拍出来一张青惊脸。油葱一边拍一边会练疯话,给人逗得想笑,然后他再出其不意抓拍几张,总有一张表情自然。
8
油葱说,他从此就要当“地下工作者”了。
那三年,油葱的殡葬摄影越做越顺手,看得多了,自信也跟上来了。他索性把钱一凑,买了地下商场的店铺,开了家殡葬一条龙。他跟女儿惠琴保证,自己这次心里有底,是踏踏实实地干,惠琴便也不再给他漏气。
油葱的福寿殡葬一条龙,就在地下商场深处那个最大也是唯一的店铺,空了多年无人问津。地下商场里其他店铺,则是做什么生意都撑不过三个月,最后通通躲不过倒闭的命运,卷帘门都裹上了厚锈。油葱用霓虹灯牌在店铺门口打出“寿衣”两个字,闪闪烁烁的,颜色每隔三秒钟还变一次。
把全部家当搬进地下商场那晚,油葱找了妙香姑婆过来,在街上展开两张圆板桌,现场热炒办桌,请帮忙搬家的亲友们吃饭。他俩双剑合璧,一个切一个炒,蔬菜肉丁海鲜上下乱飞,搞得有些游客还以为这是哪家大排档,差点坐下来点菜。自己办桌,关键还是便宜,比上酒楼便宜。
在一旁杀鸡杀鸭的时候,油葱还要缓缓念一串:“做鸡做鸭不费时,出世大厝人子女。是男是女,赶紧去出生!”然后再一刀下去抹它脖子,让血流进大碗里。小菲问妙香姑婆他在做甚?姑婆说老一辈杀动物都要念一下,是跟它们相劝,这辈子当鸡鸭,命送此地给人吃,总算没浪费时间,下辈子祝它们当有钱人子女。小菲说油葱真的厉害哦,还能给鸡鸭送葬。
开席后,油葱感谢众人,又大声宣布,孙女小菲这次中考大获全胜,考上了对岸的重点高中。小菲妈妈惠琴下班也来了,难得地倒上啤酒,满面带笑,珍珠项链在街灯下漶着暖暖的光晕。油葱说,他早知,孙女小菲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然后他把小菲小时候,对着门外大人撒尿的故事说出来,说她如何运用一泡尿加一张纸条,争取自己吃火锅的权利。那天晚上菜很好,有些蛤蜊还是油葱跟渔民叔去礁石上挖的,总之就是便宜又大碗,大碗又满墘,大家吃得热热闹闹。
那天晚上,沿街客厅里电视机都在播着奥运比赛,油葱摆在街边的音响放着《浪子的心情》,暖金的啤酒在小玻璃杯里溢出泡沫,银色的瓶盖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音。更高更快更强,大人们也跟着发威,平常一两瓶啤酒就把一桌人喝得面红耳赤,这次,他们喝掉了一箱。
9
油葱的殡葬生意,竟然真的稳扎稳打地干起来了。他甚至还忙不过来,聘请了两个帮手。其中一个帮手,是妙香。岛上学校外迁,学生变少了,她原本的生意也就不做了。她还是喜欢做饭,就在一条龙店里照顾伙食,有需要的时候,还能外出帮死人化妆。妙香每天在店里坐镇,把暖锅摆好的时候,整个店就是烟雾弥漫的仙境。妙香比油葱大十岁,她跟小菲说过,那时候,油葱还只是个流鼻涕的小屁孩,妙香带油葱在山顶白色庭园里玩捉迷藏,他每次都找不到她,玩到后来经常耍赖,倒在地上哇哇哭,像个小肉球,等着妙香给他抱起来,拍去满脑袋的苍耳。小菲喜欢听油葱儿时的糗事,总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另一个帮手,是渔民阿彬。他原本是渔民,近些年避风坞被封闭,他的渔船也遭清退,再不能出海。他身材硬邦邦,力气大,一条龙工作中的搬抗推,他都能干。阿彬习惯了在海上纵横来去,到了岸上也神出鬼没,经常不见人,但店里需要时他都会准时出现。阿彬比油葱年轻许多,两人是死忠兼换帖的好朋友。全岛大概也只有他,闲来会把长长的渔线甩到油葱面前,然后叫着:“油葱油葱,快点咬钩!”油葱这时候就满脸喜悦地走出来,陪阿彬去钓鱼。
除此之外,生意最好的时候,福寿一条龙还会增加三四个临时帮工在外面四处跑。
高二那年暑假,妈妈惠琴要跟赵老板出差,小菲就寄住在油葱那里。
小菲喜欢地下商场的安静。这一区向来很冷清,人们没事也不愿意从殡葬店门口经过。有人怪油葱的殡葬一条龙带屎了整个地区,问题是他来之前,这里本来连鬼都没有一只。油葱跟小菲说,大家就是觉得衰运和鬼都住在一条龙店里,不小心经过,这些阿飘就会跟你回家。妙香听到,就大笑起来,说,拜托,也真是想得美,衰运和鬼,难道没有主见吗?而渔民阿彬会说,只要稳稳把钱赚到就可以,那些瞧不起油葱的人就是一群没本事,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的废物。
走进店里,中心必然是一张可以泡茶的桌子,感觉像是从倒闭的家具店里捡来的垃圾,边角磕烂了,桌面布满暗色纵横交错的痕迹,油葱非说是红木的高档货。桌上茶盘旁边,摆着白色塑料泡沫盒装着的刚烤好的馅饼,还有红色塑料袋里的麻酪和蒜蓉汁。
客厅的缝隙里,摆满了油葱的东西。小菲都不知道眼睛往哪里放。楼梯扶手密密麻麻地披着图纹繁复的挂毯,带着厚重的灰尘。死去的八哥做成了标本,停在钟表柜的顶端,有蛛网在头顶像新妇遮挡的头纱,后面放着杏花树形状的灯盏。客厅角落里的大木桌却一反常态的干净,紧挨着的那只小木桌,则摆满了水仙花球、棉花、银色的剪子。油葱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雕刻水仙花。被他雕过的水仙,叶片会呈现出各样的曲线,不再是直愣愣的葱头开花。
小菲住进来需要适应的第一件事:电话常在半夜响起。小菲觉得油葱和妙香就跟救火队一样,接到电话后就立刻往出事地点冲。死亡可不会挑时间。凌晨两三点,电话也常会响起,生意真好。可是每一次电话响起,都有一个人死去了。住进来后,小菲常常听见他们接电话,说得最多的是:放心,不要担心,不用怕。这是岛上的人都愿意找他们的原因吧。比起远处的、规范化的、不熟识的人,在这些大人们最惊慌的时候,他们更需要油葱和妙香在他们身边。
接下来几天,小菲很快就习惯了睡眠被铃声切割,等他们把电话打完,翻个身继续睡。小菲还忍不住出手帮忙整理了堆叠得乱七八糟的玻璃橱窗,把寿衣一组一组按照颜色大小排好,再把纸扎陈列摆好。小菲发现这些纸扎都做得很细致。单单在成功男士小套装里,就有手机、车、表、银行卡这四件。手机是过时的诺基亚黑白机的样子,但顶上的品牌写着Hades。这不是希腊神话中冥王的名字吗?表上写着“劳力士”,用心地拿金色的纸镶了一圈,在白射灯下闪着光。银行卡,端端正正写着“冥间阴行”,诡异的谐音。美女套装里除了口红、名牌包和高跟鞋,竟然还有三层的下午茶套餐。顶部放满水果塔,还带着薄薄的糖霜。“這……居然还挺好看……”小菲边整理边赞叹。油葱说他不乐意卖机器做的呆板纸扎,这些都是找岛上艺术学校的学生们手工做的,又便宜又好。
10
小菲住进来的第七天透早,油葱接了个电话,然后他扭头对小菲说,你们小孩子都很会拍照对吧?今天陪我去做活。小菲说好啊没问题。
小菲知道油葱店里生意渐好,岛上的人都愿意找他,人手却总不太够。因此搬进来之前,小菲就特意跟油葱说,她可以帮忙做卫生,一条龙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叫上她。她从来不怕这类事情。油葱听了,说我就觉得,你这孩子从小头脑跟别人不同款。
出门前,小菲觉得奇怪,平日妙香姑婆总是很愿意配合油葱,这次却别着身子,坐在厨房里死活不出来。她不去吗?小菲问。油葱掐住小菲的嘴,塞进去一块炸枣,然后说紧走紧走,就拉着小菲出门了。
林校长的葬礼,是小菲第一次“出勤”。林校长有位在国外赶不过来的姐姐,希望能用数码相机记录下全过程,发给她隔海纪念。小菲赶紧跟油葱出发坐船去大岛。油葱告诉小菲,以前岛上倒是有停尸房和焚尸炉,如今告别、火化、入土都在对岸大岛上。小菲身处的小岛,已不再具备处理和埋葬死人的权利。哪怕人在小岛上去世,尸体都要坐专门的船运过去。由于搬出小岛的人越来越多,现在红糟肉丧宴也通常在大岛上办,方便吊唁的宾客。
林校长终年八十九岁,是家里保姆打来的电话,说他死了。不对,油葱说,干这行,死不言死,要说“过身”,出殡则叫作“出山”。林校长早年搬出小岛,住在对面大岛火车站边上的高楼,他早上过身,在自己家里睡过去了。都说这样离世的方式,算有福气的终结。
油葱在现场只负责最重要的流程把控,至于洗身、换衣、抬棺、化妆入殓这些具体事,他都叫人来做,免得分心。他告诉小菲,乐队指挥肯定比光懂奏乐重要。当然如果孝男孝女不在场,赶时间的时候,他也愿意站在一边,让准备寿衣的人把衣服一层层反套在他身上,然后再剥下来给死者“套衫”。他说那些规矩,他不信,也不怕。林校长洗身换衫完,需安排八个人抬棺。如果遇到年轻人早逝,那就只能四人抬了。这一天,小菲才知道,死者和棺材不可以坐电梯下楼,林校长的尸身必须从十六楼由八人抬着,走楼梯下来。
第二天守灵。第三天葬礼。小菲很认真地一路跟拍。整个过程中,油葱威风八面,骂这个靠北那个,流程迅速向前滚。他竖纹蓝衬衫的口袋里,永远插着两支笔,随时拔出来,跟拔枪一样,砰砰砰在纸上画,整个场子运筹帷幄。油葱是葬礼的主事人,但更像是全场的老板,或者债主。所有伤心的人、做事的人,包括尸体,都必须听他指挥。有油葱在的场子,葬礼的中心是他,而不是死者。他像一只烈怒的蜘蛛,喷射出许多细密丝线,牢牢控制住每个流程的每个细节。寿衣的件数,白色盖布的花边皱褶,红丝线的数量,鲜花的摆放位置,司仪的流程,火化的时间。稍有差池就要承受他猛烈的炮火。等一切结束后,才会发现他并不是在发怒,而是工作的热情进入了燃烧状态。
小菲想,他是真的爱这份工作。
林校长生前交代过三个要求,一是希望得到家人原谅,二是最里面要穿那件桃红的真丝衬衫,三是想找诗班来唱诗。第一条油葱管不到。第二条穿衣的事,油葱会照办。但林校长第三个要求,不好办。一般如果死者是走世俗路的人,要掐好时间,注备香烛祭品,有要求的话,还要花钱请光头和尚或者道士。拜上帝的,则叫来教会的唱诗班和牧师做安息礼拜。林校长葬礼不太好找人,因为他并没有委身的教会,何况虽然他搬出岛有一阵了,关于他的那些传闻一直都在。早先小菲在渡船上见过他几次,总是拉着年轻男人的手。后来听说过,有人去林校长家里做客时,有人冲进来,气势汹汹地跟林校长要钱,说他这种钱可欠不得。
油葱一直在打电话,终于也拗到了人来。早上十点,歌声从灵堂一直往外飘:我今空手来亲近,专向十架求大恩。裸裎望你赐衣裳,软弱望你善培养。污秽走倚清水边,求主洗我皆清洁。或是在世尚度活,或是临终性命息。神魂离开过死河,看主高坐审判座,替我打破石磐身,使我匿在你内面。
唱得真好听。油葱说,以后他自己死了也给他找个唱诗班来,那些弟兄姐妹都很忠厚,不用花钱,有的连包了红丝线的毛巾都不肯收,就拿两颗话梅糖。
小菲看了一眼躺着的林校长。印象中他红润壮实,谁知已经变得这么干瘦。妙香姑婆就经常说,她绝对不要搬出岛屿,那些搬出去的老家伙,很快不是死就是废掉。话说得难听,或许只是因为她害怕了。林校长七年前就搬走了,小岛上的医院越来越差,半夜出点紧急状况,医生都搞不定,会让你先不要死,第二天再来。渡船不到凌晨就停了,但凡有点忍不了的状况,都要在夜里请挂旗儿小船去大岛的医院。林校长年纪大麻烦多,经不起折腾,只能搬出岛,还找了保姆全日看护。他就像被切断根的蔬菜,身上那股活气就泄了,双腿也迅速萎缩了下去,在床上躺了许多年。
林校长告别式的最后,妙香姑婆出现了。她白头发都梳齐盘成一个髻,身上穿着白色的系带衬衫,下身是白色阔腿裤,耳边的两丸珍珠在白炽灯下闪闪发光。小菲看呆了,想起有好久没看妙香姑婆打扮得这么认真了。
妙香走进来,油葱跑到她身边,林校长的家属也围了过来。妙香蹙眉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小布袋,扔到棺材边上,说:“今日给伊一个全尸。”然后就转头脚步轻快地走了,如同卸下万斤重担。油葱转头跟小菲说,这段到时候掐了,然后就赶着众人继续忙。等告别式完成后,就是出山,油葱催着家人把林校长送去焚化,装入盒中。
忙完后回岛,身体很累,但小菲内心有种踏实的感觉。特别是油葱还给她发劳务费,他说你这小孩也是蛮现实的,拿到钱马上嘴笑眼笑。但小菲有一万个问题想问,油葱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给我一百块我告诉你。
小菲豪爽掏钱。
油葱说,林校长是妙香前夫啦。
小菲问,妙香姑婆往棺材扔了什么呀?
油葱说,如果你能猜对,阿公给你一百。
结婚戒指吧?
油葱说,不是。你给我一百我跟你说。
小菲只好又掏钱。
那时阵你妙香姑婆是大美女,追她的人排队要排到南洋去。这个老林当时剁了自己小手指,当作定情物的。
蛤?布包里,是一根陳年手指头?这些老人家年轻时玩这么猛哦?小菲感到佩服。但她也发现,自己几天的辛苦费,就这样又被阿公卷走了。不甘心,想反悔去抢,爷孙俩一个逃一个追,笑声跟机关枪一样,惊动沿街的麻雀四处乱飞。
11
暑假结束,小菲开始上高三。自此,她就笑不出了。
原本,周末小菲还会陪油葱和阿彬去海堤钓鱼,去礁石上拧海螺,晒得黑黝黝。回到家,再把整桶海螺倒出来,蒸熟,蘸蒜蓉醋吃。后来,她不肯再奉陪了,一个夏天的黑,一整年都白不回来。女大不由人,她不再是那个长辈叫干什么,就乖乖跟着去的大傻妹了。小菲是要干大事的人,每一天都在拼命地看书、做题,难得有空闲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有事就猛地推门出去迅速做完。
后来她会想,自己当了很久小孩,总习惯推门而入,不好。这习惯,自那天后永远改了。
她那天上完周末补习班,推门,妈妈跟她的台湾老板赵保罗坐在客厅里,就是僵硬地坐着,两个人同一个姿势,脖子伸得一样长,靠得很近。看见小菲,赵保罗郑重地用牙齿牵动嘴巴,露出一个笑,细长的手指捏住膝盖。空气里有股焦灼的酸味。小菲才发现她爸也在。好像他们三人这样僵持了很久,以至于心绪都串了味。而此时她爸伸手突然去抓她妈,赵老板猛地蹿起来挡。三个人又拉又打,让小菲想起山上斗殴的鸡。
小菲愣住了。按照过去的母女逻辑,或许该上去帮妈妈。可是要帮着妈妈和赵老板去揍爸爸吗?还是来个二对二?眼前三个大人扭成一团,却像是四肢有力气不得不宣泄出来,拳头都没有落到实处。小菲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依然费解,于是她退后,把门关上,迅速往地下商场的方向跑去。她只想逃。
跑一阵,小菲才悟出这气氛是怎么回事。小菲说,我真的眼睛脱窗!怎么会是那个台湾人,自己一点也没察觉到!一路上,她都在用那部黄瓜色的诺基亚给朋友打电话。打完电话,心里还是不平静,抬头发现已经跑到地下商场了。
自从高二文理分科以后,她就很少来这里,一门心思都扑在学习上,竟然把排名从三位数变两位数又变成一位数。每天都埋在学业里做思想的巨人,六亲不认。一回神,六亲竟要变了。
小菲沿着楼梯向下走。原先空著的小店铺,已经被新来的陈老板租下来,打通做成了一家漫画饮品屋。陈老板来岛上这二十年除了卖过干果,还在街心公园开过租VCD的店。承蒙他的热情关照,小菲有幸陪着爱看恐怖片的妈妈看了《沉默的羔羊》和《人肉叉烧包》这类经典名作,留下一幕幕童年阴影,至今都不太吃肉包。这些店相继收掉之后,陈老板又瞅准学生群体,开了这家漫画饮品店。他喜欢跟一条龙的人一起抽烟聊天,于是常常白送大家手摇珍珠奶茶。陈老板的老婆叫胖狗妹,身材圆润,头顶美人尖。听说她生下来时肾脏就不太好,所以都说起个贱名真的有用,本来医生说她活不过三岁的,如今四十多岁身体还是顶呱呱,看见小菲就高声跟她打招呼。
小菲跨进福寿一条龙,阿彬叔的钓鱼桶随意丢在门口。她走进去,没人,估计都出去做头路了。她坐着等,反正现在不想回家。
隐约中她好像听到妙香姑婆的声音,起身往房间走。姑婆的门只是虚掩,没关牢。小菲想着她在房里,就冲过去,猛地推门,想跟她说,我妈竟然跟她老板在一块儿!下一秒,小菲却发现自己已经冲出了店门,然后一路跑,手机都不知甩到哪里去了。小菲想,不该那么用力地把门关上的,我是太紧张了。满脸通红。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刚才看见,妙香姑婆仰面躺在床上,双脚翘起,肉像奶油流挂下来。还有油葱白花花的屁股。小菲推门的声音或许吓到了他们,油葱滚落眠床,来不及提裤子。小菲看到妙香姑婆赤裸的身体。小菲看到她透出光亮的眼睛。
一时不知能去哪里,小菲一个劲地疾走。到了海边。海风吹得心茫茫,大人们的脸交叠在一起。她看见三角梅的蓓蕾被风驱赶着在桥上滚,最后仓皇跳进海里,遭到处决。
风大吹,眼内起茫雾。恍惚间,背后有人自远而近,是妙香姑婆。她坐到小菲身边。过了一会儿又给小菲披了件衣服。
干坐了一阵子,小菲终于没忍住,跟妙香姑婆说,我不是故意的。妙香居然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笑,揉揉她的脸,说,是我们忘关门,你会吓到,也正常。你心肝内一定会想,这老的怎么干这事,笑破人的嘴。小菲说,我没,我没这么想。姑婆说,你小,不知道我们也有需要的。她一脸稀松平常,反倒小菲涨红了脸,显得大惊小怪。妙香掏出牛角梳,把海风吹乱的头发梳了一遍,又说,我俩已经作伙七八年了。传言里那个山上的“小妞”就是我本人,可能是人家只看见我背影,没认清吧。
小菲感觉自己的头就像一只台风天挂在楼顶的拖把。
妙香说,小菲,我们回去吧。
小菲站起来,又坐下,说,刚才在我家里我妈、我爸、赵老板三个人打起来了。我跑了,谁都没帮。她的脸忧愁愁的,一只阴郁的拖把。以后会是什么样?我不敢想,也没勇气过下去。
妙香把小菲搂住,让她靠着自己。小菲的圆脑袋跟妙香姑婆瘦小的肩靠得刚刚好。妙香姑婆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可以一口气游到对岸。她那时也想过,那么远,怎么游?就是一浪接一浪。破开一个浪,另一个又过来,切开千百个浪,就到了对岸。小菲的眼光也跟着切开一道道浪。妙香说,游不动的时候,我就想过去一件开心的事,好像嚼糖果一样,又有力气了。
小菲抬头,看见太阳被条云刻出斑纹,像发光的圆形虎皮。风在阳光里穿过,变得蓬松轻软,鼓胀出香气的纤维。小菲眯起眼睛,听见妙香姑婆说,小菲别怕,你的心可以决定谁做自己的爸爸。你高兴认篮子里菠萝或是电线杆上的鸟当爸都可以,都在你。
过了许久,云层开始互相挤压,好像想打群架。雷一拳打在不远的地方,捶得身后海街的楼群叮当响。
我们回去吧。小菲说。
妙香姑婆陪小菲回了家,家里乱作一团,妈妈和赵老板正一起收拾。赵老板的左眼肿成一只蓝色包子。小菲一看就有了预感。她妈妈先开的口,说,赵叔……他跟妈妈打算结婚。菲啊你看怎么样?赵老板郑重地坐下了,顶着满额头沉重的汗珠,手里还捏着抹布,抬起眼望着小菲。妙香姑婆偷捏了小菲的手。
小菲说,哦,你们开心就好。
12
小菲的目标是考个大学,离开这岛,越远越好。
所有人的期待,就算没说出,但水位逐渐上升,积攒得很高,人是会有感觉的。大人们有时候还会有些偷偷地火锅聚餐,在外面压低了声音说话,饭菜先精致地摆好一盘给小菲端进房间。她偶尔会贴在门后偷听,油葱对赵保罗说,他那时候去学校开家长会,很多大人到得早,站在教室后排看孩子们上课。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回过头,不停地看涌进来的大人,而只有小菲,一动不动,死死盯住老师,一直到把课上完。这种孩子,以后是要干大事的。小菲一直觉得当面让人夸,会很烦,但背地里听到,还真是暗爽在心内。
可是,小菲没有成为油葱预言的,那个干大事的人。
或许就是因为小菲一次只能干一件事,对周遭不敏感,只知道自己冲冲冲的性格,让她直到临近高三中段才察觉,自己并不被同学喜欢。围绕在身边的氛围直到足够浓厚,形成铜墙铁壁撞到她的头,她才反应过来。
最后小菲明白,有些时候,人的友谊需要共同的敌人,而她是那个被选中站在对立面的邪恶倒霉蛋。铜墙铁壁已经形成,那是经由漫长的时间扭结在一起的,一个扣锁着一个扣,在时间里发酵、滋长,最后可以将那个群体的世界都笼罩在这样一层视镜中。她尝试许多方法,去捅开那层无形的墙,想尽办法去讨好,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做事、说话,最后引发更浓郁而静默的厌恶。小菲变得极度敏感,但已经迟了。这敏感就变成对自己的惩罚,别人的笑声和每一句言语、每一个表情,都变成待解的密码。她想念她小岛上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只是她们现在都身在别处。她们或许也正在孤身一人面对着身边嫌恶的眼睛,自顾不暇。
那阵子,她恨了所有人,心里沾染的霉菌在闷热的瓶子里指数级增长。偶尔她撑开肺,大叹一口气,想到自己这样蜷缩在台灯下埋头苦写,想到在学校里因为被孤立而不愿离开座位,就这么被锁在不过是屁股那么大的位置上。而在教室之外,在卧室之外,金龟子像青绿宝石一样在葡萄藤上发光,麻雀偷啄晒在红砖楼顶的红皮花生。再外围些,日夜不息的海浪正在轻轻舔舐着岛屿,周围那圈温暖的海水,它们离岸后可以去任何地方,世界上的水都是相连的。明明有那么多好事情正在发生,自己却缩成了一块硬骨。
成绩于是在几次模拟中忽高忽低。妈妈惠琴以为是状态问题,青春期的小菲遗传了她的失眠症,有好些天会彻夜难眠,于是妈妈在吃食上努力给小菲进补。
高考结束后,小菲深感不妙。但她估分的时候还是努力给自己找分,像遭灾的田地里一位绝望的农妇。估分看起来还行,小菲知道自己肯定高估了,但谁知道呢,万一有奇迹呢?起码过几天好日子。
那个假期,惠琴开始准备着搬家。小菲说你安排就好。然后说自己要暂时搬去跟油葱一起住,方便妈妈把房子转租出去。小菲内心真正想的是,这样可以暂时躲避妈妈殷切的目光。
盛夏时,岛屿燥热起来。
整个夏天,隔壁漫画屋的老板娘胖狗妹总是气定神闲地坐在窗口,手里端一份晶白耀眼的糖水桂圆刨冰,仿佛一捧甜雪。看见小菲,她就笑盈盈地塞过来一碗冰,让她自己加料,随便舀多、多舀,越大勺越好。
小菲在一条龙店里自觉帮忙整理鲜花和做卫生,还要伺候油葱的宠物八哥。小菲记得之前油葱开杂货店时,养过一只更加伶俐的八哥,见到有人进来就叫“头家”,人家要走就说“大发财啦”。而且不用笼子关,飞出去,还会飞回来。可油葱说那八哥有一天突然死在门口,变得硬扣扣。应该是误食了花花绿绿的老鼠药。现在就变成了柜子上的标本。
现在店里这只八哥,脑子不行,只会说“干你老母”。什么鸟嘛!小菲不管喂它什么小米、虫子、饲料、水,它都用脏话回敬。油葱说这鸟整天关在笼子里,不出地下洞,缺钙要补。所以每次吃墨鱼,小菲都得把墨鱼骨先剥下来,挂在笼子里喂八哥。油葱每天不厌其烦地教它八百句闽南顺口溜、答嘴鼓,但这鸟还是只会说“干你老母”。人生是虚无的,教育也是。
小菲喂鸟时走进客厅,有时会看见姑婆轻轻地抚着油葱的脖颈。她看见小菲进来了,慌忙把手收下去。油葱会笑嘻嘻地说,你不要吃我豆腐嘛。妙香姑婆就会拍他手臂,你都是老豆干了,还豆腐。小菲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看他们二人的背影,又老又年轻,身形是老的,但那种亲昵相合却一直新鲜。
13
这天,小菲还在店里伺候那只讨人厌的、只会撂脏话的八哥,油葱突然一阵旋风来小菲身边,说,来来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读书呆,你大学不能白考,外国人的单子来了,跟我出去一趟,帮你阿公生意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小菲到了才知道,死者是一对德国夫妇。这么多年来,小菲还是第一次看到油葱不好意思讲话的样子,居然露出微微羞涩的表情。油葱也不管对方家属说什么,就脸红地憋出一句OK,然后就把小菲往前推,说你去沟通,我到后面买包烟!可是,又不是在高考里考完了英语,就能跟外国人对话!大敌当前,小菲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用半吊子英语翻来覆去跟那位金发眼镜男说了三分钟,对方认真地听,然后用闽南腔的普通话说,菲小姐啊,要不我们还是说中文吧。
外国人的生意不好做,都说“番仔番嘀嘟”,意思是他们不懂本国本地人的做事之道。殡葬事,并不是一份寻常职业,没多少人看得起,也没多少人愿意干,自然需要有些劳务补偿。各个程序,流程琐碎,拖拉也是难免。有时候一包烟、一条毛巾,姿态放低,让关节润滑而已。小菲刚到店里的时候,油葱跟她说,她就能懂。但跟外国人说,不用说,也知道他们不能懂。不懂的结果就是事情处处被卡,卡到老外发火,三个虎背熊腰的鬈发老头高举着双手,也不知要跟谁干架。有一个大概刚学了些中文,反复喊一句:“不要找麻烦!”他们没受过委屈,总觉得每个环节的顺利是服务业的理所当然,结果被人暗骂,番仔,连送死也要讲效率。油葱这时候就出来各方安慰,毕竟突然遇到这种事,人就想发火。哪国人都一样,要理解。
蹦出的这些火星,是早就能预料的。费力不讨好的活。
但出面拜托油葱帮忙的,正是油葱的新女婿赵保罗。油葱说当然没有不接的道理。要接,就干到底。于是有了这一整天的手忙脚乱两头靠北,但油葱劲头十足,该大声的时候他威震四方,该说软话的时候又恰到好处,顺便还要把小菲当翻译器和跑腿指挥,外加安排一条龙其他人干活,把五六个人使唤出一支军团的风采。幸好亲友里那个金发眼镜男,在本岛生活多年,中文也熟稔,知道做事情该是怎么回事,与他们配合着打通了各个流程。
这次毕竟是涉及凶杀,过程已经算非常顺利。凶手大街上杀完人,根本没跑,当时就砍了自己一刀想自杀。可终究砍别人够狠,砍自己下不了重手,凶手没死。警察讯问他也直接承认,法医处理好后,公安局开了证明同意处理尸体。油葱叫小菲去时,已经做好了清洗更衣等前面的流程,就等着对接殡仪馆安排告别仪式和火化。女方父母没出现。小菲主要服务男性死者的父母,帮他们做一些翻译。两位高大的老人家头发都白了,皮肤红津津的,一直很冷静,偶尔还能挤出笑脸。小菲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似乎也不需要,只能尽力帮他们做好翻译。各处来了死者的许多朋友们,有些是从欧洲一天一夜飞过来的,倒是没忍住哭泣;有的从机场打车一路哭过来,哭得司机六神无主。死者父母选择就地火化,带着骨灰回国。妙香姑婆说,还是番仔想得开,毕竟人都死了,何必千里运尸多折腾。只是他们还是想据当地礼仪设置灵堂,死者夫妇在本岛经营多年,也希望让他们的朋友员工们来吊唁。
油葱看到摆放合宜,被鲜花簇拥得恰到好处,盖棺材的布帘层层花纹都舒展的遗体,他就会露出自豪的表情。这次他尤为满意,虽然很难说完美。男死者身高超过两米二,实在没有适合的棺材,但油葱指挥着阿彬他们,把男人穿着硬皮鞋的脚拉出来,跷在棺材边缘,仿佛是一只悠闲小舟上熟睡的垂钓者。女人则麻烦一些,嘴完全裂开了,这不是妙香能料理的了。油葱给她另找了本地最好的化妝师,悉心粘补后涂上厚厚的粉底,让她的面容没有显出疤痕,倒是露出微笑的弧线。修补得很完美。油葱跟小菲说。但死者母亲看见他们的时候还是哭了。
赵保罗和小菲妈妈也在葬礼现场帮忙。断断续续地,赵保罗跟小菲讲警察的调查结果,时不时拿手帕压住眼睛。原来凶手也是德国人,是女人的前男友,这十年来一直在尾随、跟踪、找寻这个女人,不停地用邮件和别的方式告诉她,我会找到你和你的男人,然后杀死你们。而这女人,从来不敢告诉现在的丈夫,两个人一路从欧洲到这里办厂,但是十年后,还是被找到了。
那时候这夫妻俩正在海边咖啡街上散步,那凶手动手很干脆,跟在他们身后,找准机会对着男人心脏的位置就是一刀,直接毙命。毕竟那丈夫很高大,如果搏斗的话也说不准谁输谁赢,这凶手肯定早有预演和准备,不然不会那么准。当时女人跪下来求凶手,可是凶手抬手就对她捅一刀,把她的嘴横着劈开。然后又是连续三刀,插在她的身上,把她杀透了。赵保罗给小菲看了这对夫妇生前的照片,男人一头金发,在阳光里像只火炬,女人没有笑,怀里抱着她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伸手抓着她褐色的头发。小菲有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是先看见他们的尸体,才慢慢认识他们,不是活的朋友死去了,而是死的朋友,在他人的回忆中慢慢活过来。
小菲到夫妻俩家,帮忙拿葬礼的衣服鞋子时,见到过他们的孩子。才一岁,被菲律宾女佣抱着。这孩子不一会儿就突然暴哭,有人到他身边,他就出嘴咬人。他爷爷告诉小菲,这孩子性情突然就变了,之前不这样。本是受宠的无忧孩童,一夜之间,疼他的爸妈就再也不回家了,永远不回来了。小孩子理解不了。
14
这几天,小菲说是去帮忙,其实也没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就是陪死者父母帮他们四处做翻译。岛上真的没人才了,小菲这么破的英文竟也有发挥作用的时候。油葱说,人在悲伤中,想要把事情想通想透都是没可能,也没必要的!旁边的人,就好好听他们说。他们不说话,你就说些有的没的,时不时把他们从苦痛中捞一捞,会了吗?小菲慌乱点头,而后便干脆把德国老夫妇当作游客,跟他们介绍岛上的骑楼,在地小吃,比如土笋冻这种拿海虫做的食物,反正什么新奇就说什么。他们也认真听着,配合着点头。无事闲坐时,他们也会跟小菲介绍他们所在的小镇,以及当地的油炸面包和猪肝做的香肠。
葬礼结束那天,德国一家也入乡随俗地办了丧宴。宴席上,人们突然卸下了所有的沉痛和眼泪,开始互相碰杯、绽出笑容,甚至说着俏皮话互相逗乐。中国人的丧宴其实气氛也和缓,但不至于到这样,或许葬礼哭完必须笑出来,是外国人对自己的要求吧。丧宴有一瞬仿佛是一场商务晚宴,死者的父亲,那位长得像圣诞老公公的白胡须爷爷,很亲切地把小菲介绍给他们当地的朋友,告诉她每个人的职位和公司情况,并且在他们的面前盛赞她。小菲没觉得自己真实地帮到什么忙,甚至有些奇怪他们隐隐表露出来的感激到底从何而来?或许就在小菲没注意的时候,她的存在成了两位老人的拐杖。
丧宴后的早晨,小菲到机场送德国老夫妇,老爷爷跟她说,我和我妻子真的很感谢你的陪伴,我们想送你一份礼物。如果你以后能去欧洲,圣诞节就来我家一起过吧。然后,他们俩转身离去,带着幼小的孙子,也带着装入罐中的儿子和儿媳飞向天空。
那天晚上,小菲妈妈来找她,岛外的新家装修得差不多了,眼见着小菲就要出去读大学,希望她能去新家一起住。妈妈说,赵叔在大岛上买了那个房子,靠着海的双层小屋,地段偏远,但环境漂亮,装修都搞好了。
赵保罗这个男人,虽然木讷,却没有一次露出凶形恶相,倒是真待妈妈如珠如宝,让妈妈敢笑敢哭。在今天葬礼的间隙,小菲经常偷瞥他。这是一位愿意瘫在小菲妈妈肩头,哀哀哭泣的男人。赵叔和妈今天都穿着素黑的衣衫,相互依偎,一个哭,另一个也忍不住落泪,悲伤如同一人。虽然妈不认识那对德国人,但看到赵叔为挚友难过,她也就难过。他们两人,如今确实是亲密的家人了。以前常与妈妈相拥哭泣的,只有自己。小菲明白自己心里涌起的是恨意、嫉妒,但也为妈妈感到欣慰。
小菲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圈,就当给自己那些莫名的敌意送了葬,她希望妈妈幸福,哪怕他们以后有新的孩子,忘了她,也可以。有赵叔照顾妈妈,小菲就可以放心去上大学,离开这岛,用自己的眼睛去远处看看这个世界。
妈妈又追着问,小菲回去吧,回去吗?小菲的沉默让她心慌。小菲仰起脸,答应了搬过去,第二天就把行李从地下商场拖出来,坐船离开住了十八年的小岛,让赵叔开车到了岛外的房子。那是一栋薄荷色的两层小楼,围墙里种着金杯藤,发出椰汁奶油的香味。
15
油葱和妙香的事情,小菲没有跟妈妈吐露过一个字。小菲能守秘密,油葱说她是义薄云天、忠肝义胆好孙女。而小菲只是觉得,就像是一锅鸡汤,她开始对妈妈有许多秘密,这些秘密像是一颗颗泛起的气泡,把两块原来边界都靠在一起的浮油慢慢分离。从妈妈与赵叔在一起之后,她就明白了,妈妈并不属于她。可是妈妈不知要多久才能明白,小菲也会慢慢地不属于妈妈。
这天下午,赵叔却偷偷跟小菲说,她妈近来还是知道了油葱和妙香在一起的事。这岛屿到底是太小了,每个人的祖宗十八代干了什么事,没有不被显露出来的。流言说原来小妞不是小妞,而是大了油葱十岁的老妞。就这样一个传一个,流言真的会流动,从小岛向外蜿蜒,淌进岛外惠琴的耳朵里。油葱和妙香倒很坦然,并不刻意掩藏,年纪足够大以后,就被归为一类人了,别人也不敢当面说什么。妙香说过,这样慢慢渗透让大家都知道,或许才是最好的方法。
隔天一大早,小菲就看见妈妈坐在客厅发呆,好像一晚没睡的样子。小菲看向睡眼惺忪做早饭的赵叔,他也是一脸无奈。妈妈看见小菲就说,走,今天去小岛上找油葱。然后一路上,妈妈都是沉默的,背一个硕大的包。小菲想起德国夫妻的葬礼,怕妈妈从包里掏出一支西瓜刀什么的,也很紧张,不敢说话。
下了船,小菲不想直接去地下商场,就扶着妈妈先一起沿着石路往上走,很久没去山顶废弃的园子看过了。她是第一次注意到,被砖头封住的大门两侧,各有一位巴掌大的小天使。孩童的身体,展开的翅膀,都雕刻精細,但头都被齐齐砸断。小菲和妈妈从门边的破洞钻进去,在园子里瞎逛。这里堆积了许多建筑垃圾,土头上面钢筋缠成一团,像是海里的褐色藻类。
小菲突然开口跟妈妈惠琴说,这几次去给油葱帮忙,她定睛凝神观察过,陌生人、相熟的人、中国人外国人,死去的人就像一截断裂开的枯木,色泽会变得晦暗。灵魂离开他们了,内里就不再有生命流动。死,是一种从里到外,从内心到外皮的死。小菲说,那时候她就想到,妈会死,爸会死,油葱妙香还有赵叔也会死。自己也会死。那如果各人活的时间都有限,就不要互相限制太多。
惠琴盯着小菲看,眼神疑惑陌生,过一会儿却露出清亮的笑。你是在为油葱说话哦?
小菲说,还有妙香姑婆。外婆已经去世多年了,阿公再找也是正常。
惠琴把包放下。
不会是现在就要掏出西瓜刀吧?小菲想。
惠琴掏出了两只锅子,是她和赵叔现在做外贸最抢手的不粘锅。惠琴一只手举一只锅子,阳光照得它们光灿灿的,晃眼。小菲,你妈我是来送锅的好吗?
好,好啦……小菲连忙点头,搀着妈妈一路走到了地下商场。
油葱见到她俩来,心虚地缩着腰,等惠琴递给他两只锅,才舒了一口气似的又得意地挺直了背。妙香把四季豆塞进惠琴手里,让她帮忙去丝,又递给小菲一袋狗儿虾让她帮忙剥壳。妙香说,今天人多,咱们来吃春卷!
岛上的春卷要用高丽菜丝、胡萝卜丝、四季豆丝、笋丝、三层肉和狗儿虾炖成一锅,然后搭配虎苔、炒鸡蛋、甜辣酱、贡糖粉等数种料,用一张透明的薄饼皮,折叠着包在一起。咬下去可以吃到蔬菜和肉脂都融合在一起的味道。
小菲大口吃着,发觉很多东西炖一炖,混一混,也就咽下去了,还很好吃,发出一种互相配搭的香味。
16
高考成绩出来时,小菲手抖得鼠标都拿不住。数字跳出来,没奇迹,考得并不好。小菲想去的学校和专业都选不上。惠琴没说什么,但那个期望的大坝垮塌了,小菲可以感觉到妈妈心里的洪水泛滥。赵叔却叫她们别慌,提议给小菲安排出国。
好啊,出就出,小菲一口答应。她知道妈妈是要强的,自己没考到好大学,那就去国外,总归更好听些吧?而且她也感觉,自己像一颗媽妈结出来的果子,在她的枝丫上吸吮了多年的汁液,如今果实膨起,也该落地了。她想乘着飞鸟,变成一颗飞到远处的果子。
可是哪里那么容易。
小菲的英文老是考不过。她别的成绩都好,就口语不行,看到陌生的考官就直哆嗦。奇了怪了,之前在葬礼上跟外国人交流,至少能说得出话。一旦到了考场,辛辛苦苦准备那么久的答案全忘光了,而且喉咙卡痰,上嘴唇黏在牙齿上,肚子还喧宾夺主地开始换着方法叫,R&B似的发出各种转音。连考三次都这样,最后一次对方问小菲叫什么名字,她喉咙干到克制不住地狂咳,就这样咳了十分钟,眼泪都流出来了。小菲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应激性哑巴,出国有什么必要,自信心噼里啪啦全部坍塌。这时小菲会想起小时候不懂事,笑过那个死掉的英国人。不知道他怀着怎样的理想远渡重洋来到这小岛上,也不知道他在如何的痛苦中闭上眼睛。但努力都白费的失望,小菲如今懂了。她开始在失眠与幻象中轮回,甚至有一次,噩梦中醒来时,一只脚已经跨在阳台外。
小菲牵拖说是新环境不适应,决定搬回岛上找油葱和妙香。
小菲一到油葱他们的地下世界,所有沮丧的声音和痛苦的幻象就变得柔和可亲了。她坐在店门口的时候,感觉到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是自然的风,猫一样,深浅不一地舔着脸庞。有时候风大,灌进地下洞里,这条幽暗深长的喉管就会发出一阵绵长的叹息。有时候又会传出放肆的哈哈大笑,那准是油葱又在讲笑话。一个人笑,好像一群人笑。
“孩子心里不顺啦。免给她逼得那么紧,在我这儿你放心。”小菲听到油葱打电话跟妈妈说。油葱近来也不顺,他一直想学吹小号,终于闲下来有时间了,门牙却掉落了,他安上假牙,常哀悲说自己真的有在变老。
这几个月,岛上再度拆迁,搬出了许多人,一条龙也没有之前忙了,地下商场也安静了许多。仔细看,陈老板的漫画屋关门了。油葱跟小菲说,陈老板生癌,已经住进医院里了,他老婆胖狗妹也顾不上开店,全日要去照顾他,所以干脆关门了。反正岛上学校也迁出去好几所,漫画屋也没多少钱赚了。
唉,小菲叹了口气往对面看。小菲记得有一次有流氓来找他们麻烦,胖狗妹像一只矫健的豌豆射手,操起手边的橘子就向对方砸,又快又准,嘴里还干谯对方祖宗十八代,把人成功吓退。胖狗妹嗓音在不骂人的时候,还是真不错,她在快打烊的时候会掏出一只麦,推出自己的音响到广场中心唱歌,最拿手的是《最后的火车站》:“红红夕阳虽然好,可惜近黄昏,夜晚风吹着阮,一阵冷霜霜。”唱到后来连小菲都会唱了。有空的话,妙香姑婆和油葱,阿彬叔搭配陈老板,会一起在胖狗妹的歌声里扭。可如今……
希望陈老板能好起来。
17
小菲正在看书,突然听到一声崩裂。
干!油葱大叫起来。原来是近门的窗玻璃,自己突然破了。妙香立刻出来打扫,亮的碎屑,像一地珠宝。这时,店内电话响起,业务来了。油葱叮嘱小菲别靠近窗户,等他回来修理,然后就跟妙香拿起包往外冲。
小菲看不进书,就想去外面帮店里买玻璃,顺便让人来安装。她这才发现,如今整座小岛上都没有卖玻璃的店。她凭着印象一家一家地找,发现的是一家一家的关门再造。现在都是什么凤梨酥榴莲糖大芒果店,都是些岛上不曾有过却号称是百年老字号的店。玻璃店、五金店却都找不到了。
小菲干脆量好尺寸,坐船到对岸,买了一块玻璃,然后一路举着拿回店里,举得手酸。结果到地下商场的时候,她没看准地上的积水和青苔,脚上一滑,整个人向前摔,玻璃应声碎裂。她赶忙爬起来,看着满地的碎碴,突然发现阳光下闪着草莓色的光泽。再看手上,缓缓淌血。
血在手臂上划出一条条路,像自己的生命一般,蜿蜒着前进。小菲觉得脑子有些空,赶紧走进店里,想给自己止血。妙香已经忙完回来了,在厨房里做事。小菲闯进来的时候,她回头,看见小菲从亮光里走来,她眯眼,再睁开,看见小菲满手的血,白T恤上也全是。哎哟夭寿哦!妙香大叫起来,火速拿出医药箱给小菲止血包扎。小菲吓得说不出话来,见血渐渐止住了,才感觉疼,小声哭起来。妙香把小菲抱住,憨孩子,哎哟,憨孩子。一下一下哄着,小菲慢慢沉静下来。过一会儿,妙香去煮了她每次都自己喝,却说孩子不该喝的南洋咖啡,用纱布把渣子过滤掉后,倒进去牛奶和一大勺糖,端给小菲。
小菲大口喝。妙香还撕开了提子酥饼。好高级的待遇。妙香坐在小菲身边说,对了,你知油葱少年时阵的样子吗?
不知影耶。
我跟你说啊,你看他现在全日一副勇字当头的样子,少年时可不是这样。那时他全家都给人抓去,到街心公园跪着,只有他跑了。你记得街心公园那棵画了红圈的榕树吗?就是那棵,他爸被吊在树上,油葱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没看见他。
妙香姑婆你也在现场吗?
我也在树上。我只被吊了半天就放下来了,我会服软,会哭哭啼啼哀求。
然后呢?
榕树枝子哪里挂过那么多人?断了。本来也不至于死,只是掉的位置不对,磕到后脑勺,人当下昏落去。那些人也傻了,都散了。我抱着他爸,眼前乌暗暝,大声号阿伯阿伯,也没人来救,油葱也不知去哪儿了。后来才有人来了,帮忙看,阿伯早就断气了。尸体后来被匆匆运走,穿着带血的旧衫。我呆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我捧着那些淌到我手上的血,本来应该是黏的、红的,但不知为什么,我看到的是一把滚烫的金色沙子。我宁愿相信,阿伯早就飞上天,留下的是一个装满沙子的皮囊替他受苦。
油葱他爸出事后,油葱过了好久才来找我。他说,他那天醒来,找不到家人,就往外跑。结果,看到了天梯。他听见他爸在梯子上面叫他。梯子没有发光也没有天使围着飞来飞去,就是一架灰白色的木头梯子从天上垂下来,看不到尽头。他在上面爬了整整三天。他觉得往上或许可以看见自己的阿爸。但继续往上爬,开始有点害怕,梯子那么高,恐怕不是他爸放下来的。梯子对他很友好,他的手不痛,脚不酸,肚子也不饿。他转而有点愤怒,有种要跟这无尽的梯子较劲的意思,他倒要看看谁搞出这些,他要质问要论理。他在怒气里越爬越高,四围一片安静,没有白昼也没有黑暗。那是在绝对的安静里,人开始质问自己。他突然想明白了,何必要爬到顶端见到那位,自取灭亡。他有权下来控告我,而我没力气到他的面前去控告他。有这根梯子的存在就说明了问题。所以他就滑下来。速度太快,烫手,手被烙出印子,跌进了沙子里。现在还有沙子嵌在他手里,晶亮的、透明的沙子。等他回到地上,他爸已跟旧墓园挖出来的尸骨一起被烧完,倒进海里。他没来得及给他爸收尸。
别人都会说,我们吊在公园的时候,油葱懦弱地躲了起来。也有人说他是怕被人抓,干脆自己想寻死,可是最后又不敢。很多人说他不过是一种懦弱,才会编瞎话。但我选择相信油葱。
那阵时日是种热病,过去后,生活突然像栓塞已久的水池,“嘭”的一声通了,所有积压的污水,打着旋,就排掉了。然后人们开始过新日子,只是有些人卡在旧的时日里过不来了。有些当时作乱的人,还住在同一条街上,每天会碰见。是谁亏了理,不必开口,都明白。油葱还是默不作声。后来,那些挖墓的人,把我们吊起来的人,三个死于非命,两个得了怪病。你看,把难关渡过去,谁过得更好还不一定。我知道,油葱不是懦弱,那梯子,帮他度过了艰难时日。
小菲说,哦,是很厉害的故事啦。但是姑婆,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呀?
妙香说,菲啊,咱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想着主动放掉性命。有梯子就抓住,好好活,就像油葱那样。现如今他就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不管生意好坏,至少不留遗憾。
小菲说,对呀。再喝口咖啡,吞下一块饼。然后她看见妙香水蒙蒙的眼睛。哎哟。哎哟?啊姑婆啊,我刚才是去买玻璃摔倒了啦,不小心的啦!不是,我不是故意割手啦,哎哟!
这时候油葱从门外走进来,大声叫着,啊!是怎样啦,今天什么鸟日子,外面怎么又有碎玻璃?小菲再回头的时候,妙香姑婆已经钻进了厨房,耳朵发红。
后来的每天妙香要是煮咖啡,都会给小菲来一杯。小菲面前总摊着口语笔记,叽里咕噜肝肠寸断地念念念,像另一只八哥。终于有一天,妙香听不下去,说,你这样没效的。油葱插嘴,说,你看你背词时那副孝男脸,考官看了都想哭。然后他看着妙香,说,让你妙香姑婆给你点拨点拨。不工作时,油葱在妙香身边,真的很像电影里的师爷或者狗腿子,老是要在她的每句话后面垫上附和的话。妙香一遍遍让小菲对着她说话,她说,你讲什么不重要,我们都听不懂也无所谓,关键是你不要怕,不要把嗓子憋得跟只鹦鹉似的,要稳稳地讲,让对方怀疑没听懂是他自己的问题。没别的方法,就是练,对着人练。活人没空就去山上对着墓碑练,要是练到鬼都能听懂,那就十拿九稳了。油葱又插嘴,你上次帮忙老外葬礼,说话不也很顺吗?怎么坐下来好好讲反倒不行了?主要是练阵势!输人不输阵!
后来小菲练口语都是妙香陪练的,小菲只要看到她眼睛,就有压力,老卡壳。练着练着也就习惯了,慢慢能说出一句一句长句子了。妙香也说小菲脸上不再是憋得要放屁的表情了,肌肉开始松下来,甚至有时候能带点笑容。最后几次她说,你这个差不多了,现在去肯定没问题。
还真的是。最后一次考试,小菲顺利拿到了想要的分数。
新家彻底收拾好后,媽妈请了原来小岛上的亲友来家里。油葱和妙香都来了,陈老板还在医院里,胖狗妹陪着不能来,托人带了些正山小种和水果。同时间,小菲也回来,在房间里查电脑,发现自己拿到了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么,九月就要离开了。
她听见外面高声说话的声音,想赶快跟大家分享这个好消息。小菲走出房间,想着,这是心内面最快乐之时,却不知为何感觉到有一股深浓的忧伤,从南风里不断渗透而下。九里香的气味笼罩了他们,像芬芳的眼光。妈妈坐在客厅里给妙香姑婆泡茶,跟岛上任何一位寻常的幸福妻子一样。她抬头,看见油葱与赵叔站在阳台上,又似乎站在肃静的夜空里,有星在头顶颤抖。她听见油葱说,人越来越少。赵叔说,没法啊,都在外迁。
他们对着远方最熟悉的小岛抽烟,最熟悉的岛屿现在已是远方。他们在唇齿间吞吐出一场大雾,烟雾弥漫眼前的整片海。他们脚底下,是妙香姑婆送来吸甲醛的芦荟,像长满尖刺的某种怪蛇,弯曲且密切地向上延伸,一团灰绿的火。
18
漫画屋陈老板的手术是顺利的,可是第二天福寿一条龙的电话还是响了。
那天,小菲一早就提着妈妈准备的两罐蛋白粉回了岛上,打算跟油葱还有妙香一起去看望陈老板。姑婆在熬汤,满屋香滚滚。小菲蹲在店门口,看见店铺上方的土头剥落下来,碾碎了一只蚂蚁,而它分开的肢节依然试图随着原来的方向分别前进。油葱忙着在帮人看墓碑刻字,委托人是走世俗路的,墓碑刻字的数量也有讲究,他就念着“生老病乐苦,生老病乐苦”,字都数尽的时候,必须落在“生”或者“乐”上才可以。小菲说这就是一道数学题,但油葱懒得学,就非要这样碎碎念,然后再调整字数就可以了。
正说着,电话响了。油葱后来说他一看到胖狗妹的来电名字,心里就酸纠纠的,觉得大事不妙。没想到接起电话,是陈老板儿子小陈的声音。油葱马上问老陈怎么样?然后他还挺高兴,说,哦是吗?老陈手术恢复得不错啊,我们正想去看他呢。紧接着又听见油葱说,蛤?啥米?蛤?然后他没再说话,最后说好的我们马上到。小菲和妙香看他的脸色从忐忑到微微笑又到逐渐乌青,也不知道说什么,就盯住他看。
油葱捂住电话细声说了一句:“胖狗妹过身啊。”
小菲和妙香两个人喊了好大一声“蛤?”
陈老板找医院加钱请了上海的医生来动刀,经历八个小时的手术,第二天醒过来了,他老婆胖狗妹却因为一只黏粽子死过去了。陈老板儿子说,他妈在等的时候,什么拢吃不下,最后急着往嘴里塞了一只烧肉粽,糯米黏涕涕,吃下就说肚子疼,旁人以为是她精神紧张,没在意。后来她开始吐,自己一人避到边上吐,再被看见,已经倒在地上了。推进去没多久,医生说已经没呼吸了,肠梗阻。
油葱高声叮嘱电话那边的小陈不要慌。唉,上可怜就是这男孩子,爸还躺在病床上,妈已经身子冷。孩子你听我讲吼,你妈是走世俗的,要敬饭敬三杯茶,香不能断,记得去开死亡证明,后面要换殡仪馆开火化证明。不要提钱,你爸妈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帮到底。你阿伯阿婶现在就过去,免惊。
油葱他们开始忙起来,一进入工作的状态也就一切如常。只是走几步会冒出一句,人生嘛,人生就是这样。小菲却一直处在恍惚的状态中。胖狗妹,就是不久前还活泼泼跟她说话的胖狗妹,现在,没有了?
妙香东西都带好了,转头说,小菲啊,你先回去吧,东西我帮你转交。小菲听到后感觉从后脑勺开始,整个人都开始剥落。正因为她认识胖狗妹,才会特别感觉人的死亡,这么突然。原来死亡一直在这岛上随意垂钓,自己包括身边的人并不会永远幸免。小菲说,我也去帮忙,我来给你们拿东西,能帮一点是一点。
哎哟不用不用。油葱说。但是刚到医院,他就把所有包扔到地上,小菲跟在后面忙不迭地捡,嘴上还要劝,但是声音实在太幼,不起任何作用。他们刚到的时候,一群护工已经围着胖狗妹的遗体,殷勤地跟她儿子说要帮忙清洗。狗妹死得意外,底下没垫着东西,排泄物淋漓而出,一番清洗还是挺费工的。狗妹的儿子小陈不比小菲大多少,看到他们,嘴角还自动挤出礼貌的弧度,说谢谢,然后就要配合换衣了。这时候油葱赶紧过去说,不用不用,我们的人自己来洗,请你们先回去哦谢谢。那些护工不愿意,架势都摆好了,两边就杠起来。妙香拉着小陈在旁边解释,这些人不是免费帮的,被他们碰了以后,后面就马上打电话叫他们老乡开的店来。现如今护工都被带坏了,通报一个丧家要抽两千,洗身的钱也是正常的好几倍,这些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对方说,你来就是想抢生意吧?先到先得!油葱说,免多讲,假热情,收钱时那么凶!小陈跟护工说不用了你们走吧。但两边人还是僵在那里,幸好阿彬他们及时到了,那些人才渐渐散去。阿彬一边干活一边跟油葱说,干脆以后咱也给,他们给多少我们给多少,多拉一些护工到我们这边来。油葱却不肯,不论怎么说,做事还是要照规矩来。
小菲在医院里闻到一种气味。许多将死之人凝聚的味道。小菲开始有些害怕看见躺着的胖狗妹。不是害怕死去的身体,而是心里觉得她本该是活的、熱的,却毫无道理地躺在那里,不再拥有生命气息。油葱打电话联系着冰棺,一边跟小陈解释,以前是打福尔马林,现在家里设灵堂都要用冰棺。小菲想起油葱之前跟他说,再早一点,几十年前,那时候家里设灵堂都是去买一大块冰,放在尸体下面,隔天融化了再买一块新的。人死了,就是一块需要冷冻保存的肉。腐坏,是第二次的死。
妙香看见小菲脸儿青笋笋,便让她赶紧坐船回家,现在这里不缺人。妙香把背着的袋子挂到小菲肩头,听人讲哦,外国会下雪,给你买一件好的羽绒服带着。油葱跑出来,从他神气的亮皮包里拽出一封红包,硬扣扣的大包。他说阿公一世人没去外面看过,你拿着,不要只顾读书,要多去玩。看小菲不肯收,就硬死塞进她的帆布包里。
阿公、姑婆,我心里惊惊,我也从来没离开过咱这里。小菲似乎脚步根本不愿动。她明知里面忙得翻过来,自己却霸着两位不肯走,竟然还说出平日连跟妈都没说出的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申请到的,听说别的学生都很会读书,说不定在国内都能考上清华北大。小菲感觉自己开始胡言乱语,大概是想找一个不用出岛的理由。
油葱捋了捋长刘海,说,他们是清华北大,你是清华北大他阿嬷。
小菲说,蛤?
跟我念,你是他阿嬷。
小菲说,我,我,我是他阿嬷。
大声。
我是他阿嬷!
你这句话,姑婆拿纸给你包起来收好。妙香笑着说,油葱也满意地龇着嘴。
说完也怪,这句话气魄十足,小菲只觉两臂生力,奋勇走去了轮渡,屹立船头,直捣黄龙,回了新家。
那天晚上,小菲刚进门,妈妈就道歉着端出一盆螃蟹。明明都那么忙,妈妈最近却坚持每天要给小菲做饭。结果今天她忙着打业务电话,等蒸完螃蟹,打开锅盖,看见一整锅散落的脚、爪和身,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把螃蟹先用筷子钉死再放进去,它们在热气里挣扎的时候也就散尽钳爪。
吃完饭,小菲在卧室的窗口对着远处的岛屿望。正在落雨。雨水在发亮而夜是黑的。装上了夜景工程的小岛,像海平面上的暖金蛋糕。这座蛋糕上,住着油葱阿公和总在他身边的妙香姑婆。十点,好像有人吹了一口气,灯灭,整座岛暗淡下去。
19
英国的本科学制三年。三年了,小菲本科毕业的暑假才第一次回国。回国的飞机上,她做了一个摇晃的梦,海面布满巨型浮冰,像青色玻璃,岛被海浪裹挟,轻易被坚硬的冰击碎,淌出缤纷的汁液。梦醒时,飞机落地,梦境外的岛屿也跟着变化了。
读书的日子难过也好过,开头的语言关过了,后面就是一片新的世界。小菲在紧张的适应期过去后,却感觉轻松,感觉充满干劲,好像一切都可以从白纸开始描绘,心里就壮阔起来。她完全陶醉于每天都有新发现的那个陌生的异国,独自过得实在太开心了。上学、打工、社团,每样都有广阔天地。
小菲学业快结束时,才知家中危机。赵叔和妈这几年转做机场的货运生意,一度在香港也发展出不少客户,还乘胜追击设立了办事处。可是后来生意却陡然冷淡下来,他们试着挣扎保持平衡,在极难之处依然抓住一丝希望的线头,但最后实在散尽气力,只好收掉了不死不活的办事处。原先买的二层楼房,也被银行收走。二人奋斗许久,如今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账户。油葱和妙香常来安慰帮忙,那一阵小菲每次打视频电话,都会看到他们。惠琴跟小菲说,很多事都是看起来容易,还会责怪做事的人怎么当初想不到那些显而易见的危险,哪知自己做了,才知世事无常。这次都靠你油葱阿公和妙香姑婆出手,不然跌到底我们根本爬不起来。
事情落定后,妈和赵叔重新搬回小岛上,开了一家“双喜饼店”卖馅饼。没什么嘛,油葱阿公总会在电话里说,正所谓一时失志不用怨叹,一时落魄不用胆寒。然后开始说起当年岛上富商下南洋,如何从挑担子做成大富翁。但赵叔会叹一口气说,很多事情不是爱拼才会赢,分明是七分天注定。同时间,小菲也发现,自己学业成绩虽然不错,也拿到些许机会,却不代表自己真的能把根在异国扎得深切,她小心观察问询过,发现大部分刚毕业的学生,没有太多资格挑选工作,更多是被工作挑选。即使在异国的小公司入职,做了多年依然还是基层职员,难以向上,玻璃天花板死死卡在那里。大公司总部的中高层里,年轻人少得可怜,且每个职位都稳固,一步一脚印需要更长的时间去走。她综合许多前人经验,知道归国而后外派,才是上升最快的通路。于是,她决定回国。
小菲刚回小岛这天,觉得满眼的房子过于拥挤低矮。岛上店铺不知已经换过几波,揽客的人也开始招呼着小菲。小菲低头看看拖着大行李的自己,过往多年在岛上行走,总会被商铺一眼认出是本地人,他们从无兴趣对她多费口舌。现在,这些商家也是外来的人吧,而她自己也变成了外来者的模样。她慢慢地走,凝视着每一张脸。涌入岛屿的脸,跳动变化的脸,温热的、宽阔的、毛茸茸的、线条尖厉的、大的小的脸。人群比过去浓稠了很多,像是一种加了淀粉的汤。
她儿时买书的地方,迷路的地方,租漫画的地方,偷吃麻辣烫结果被妈妈抓到的地方,都变了。连笼罩弥漫在这个区域上空的气氛,都变了。那些绵长的舒缓的纤维都被打碎,变得短促急切。走了十五分钟,她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岛屿原来应该是什么样子。脑中以为一直在那里的岛屿倾覆了。真正的毁灭不是以断裂的形态消失,如果是那样,岛屿依然会存在于心里,甚至变得更为明晰。真正的毁灭,是一寸一寸改变,心内的心外的,都一同涂抹。就像是柏油马路上一条一条黑色的新补丁,被压路机铺张在老路上,直到覆盖全地。
小菲到了双喜饼店,门口有棵龙眼树,浸泡在金亮通透的阳光里,结着成串黄褐的果子。店铺有个大窗台,上面摆着花叶芋和虎刺梅,茎叶粗壮,准是爱种绿植的赵叔照顾的。小菲看到玻璃窗里面妈妈在揉饼,她不再细声细气,而是高声喊着:“现做现吃,瞧一瞧看一看!”她的头毛剪得很短,开始混入了白丝。赵叔则在一捆一捆地打包饼盒,努力粗声跟来买的游客团说,来哦买四盒送一盒,不买也可以试吃看看哦。他虽然热情,但那个拖得长长的尾音“哦”还是露出一贯的斯文羞怯。都说是天公疼憨人,赵叔和妈妈坚持用真绿豆真芋头做饼,虽然成本高了许多,但生意在口碑推荐里渐渐热起来,他们连小菲回来也没法去接。小菲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俩,直到脚酸才走进去。
惠琴抬頭看见小菲,猛地抱住她,面粉沾了两人一身。他们现在就住在双喜饼店楼上,二楼只有一间小卧室,赵保罗要让小菲跟惠琴睡,小菲拒绝了,自己暂时窝在客厅里。赵叔和妈妈这几年,把家搬来搬去,一度要移居香港,却也还是回到了这座小岛上。小菲刚回来的喜悦被一种逼仄挤压住了,她感到自己是这个温馨、拥挤,被照顾的小罐头里一只歪斜的沙丁鱼。她有些怀念在国外自己读书打工自己住的日子。
20
人活世上,谁不是一裤屎啊?晚上来吃饭的时候,油葱说。
三年不见,他像一只晒干水分的核桃,迅速地干瘪下去,但讲话依然中气十足。他起劲地问东问西,问得热滚滚:英国东西好吃吗?冬天雪大吗?人胖还是瘦?你讲两句英语来听听?他听得入神,脚抬到椅子上,右脚袜子有三个孔洞,长着黄趾甲的大脚趾冲出来。惠琴每次看见都塞给他几双新袜子,可他就是存着不肯穿。
原来人变老就是瞬息间。这几年过去,小菲发现妙香姑婆身体迅速地膨胀起来,像一块饱满的白玉,人却变得很安静,似乎很疲累因而无话,好像一直在清醒和睡梦间摇晃。吃饭时,她把赵保罗叫成阿彬,过一会儿,又把惠琴认作自己妈妈。妙香如今行走没太大问题,只是随站随坐都会突然进入一种蒙昧状态。吃到一半,她找了一处沙发躺下,嘴开开地看着天花板,舌尖像蛤蜊的红斧足。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哼起一支歌,油葱说是她小时候的曲调。她周围的空气,或许是被搅动而旋转得过于密不透风,把她的意识牢牢凝住了。
临走前,妙香抓住小菲问,菲啊你去哪儿读书?小菲说,不继续读,毕业了,回来找工作。妙香姑婆竟摇摇头说,小学还是要读的。妙香站在那里,油葱小心地帮她套上袜子鞋子。小菲想起飞机上的那个梦,梦境里的风刮得很猛,鼓成一只摇晃的胖口袋。妙香姑婆就是那只口袋。小菲一度有些感伤,拼命瞪眼想控住眼泪的生成,过了一会儿眼珠子把水分吸收进去,只留了一点鼻涕。油葱倒是很坦然的样子,说,妙香现在越来越像做艺术的,喜欢挑两只不一样颜色的袜子,喜欢胡乱扣扣子,喜欢把糖当作盐加进菜汤里。老来叛逆咯。他一边说会一边疼爱地整理她的头发。
吃完饭,小菲把礼物递给妙香姑婆和油葱阿公,再把他们一路送回地下商场。油葱一直在碎碎念,小菲盯着他的头壳看,油葱总是自稱到老都没有白发,可现在满头的白黄黑发交杂,像是染发不均,新旧发断层。之前在国外发信息给他时,他宣布要戒烟,大概短暂地成功了一阵,如今复吸,发黄的格子衬衫上满是烟草味。过去他还注意着,到了店里尽量不抽烟,要抽就走到门外。如今变得随意了,阿彬叔今晚也在,两管老烟枪,把店铺弄成了烟雾弥漫的窑。他们找借口说,近来下水道老是泛出臭味,刚好拿烟味压一压。只是小菲来了,他们就不再自由了,只能猛吸几口,把烟掐了。
油葱一直在说竞标的事。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龙之间的竞争了。
原先殡仪馆与一条龙是不同的两边,一边负责提供葬礼场地,焚化尸体和墓葬。另一边负责帮助丧家洗身换衣抬棺化妆,然后安排告别式,走通整个葬仪流程。可最近从上海来了一个殡仪方面的大公司,正要与殡仪馆合作,把整个流程都独家吃进,关键人家是上市公司,做事一套一套的,这个套餐那个套餐都能玩出花来,葬礼主持穿白衬衫戴白手套,打扮得十足像样。更不要说给护工的介绍费了,多少钱他们都出得起。
小舢板撞大船,争不过的。妙香清醒了,在一旁摇头。
阿彬说,现在跟他们关系搞得不太好,有时候一条龙连送鲜花进殡仪馆都会被卡,毕竟是竞争对手嘛。人家在大城市里千锤百炼的方法,在这里还不随便给你吃够够?一来就搞定几大敬老院,站稳脚跟后再宣传他们才是正规正统,后面哪条龙都不得活。人家还到处宣传,他们收费正规,我们都是乱收费,一张白纸给我染到黑。其实仔细算算看,他们收得贵多了,毕竟有那么多人要养嘛!
油葱说,所有一条龙店里,也不是没有乱收乱赚的啦。唉。听说,殡仪馆会做个公开招标,我说咱开一条龙的也都去参加,至少别让人觉得咱都没胆,让他们那么容易拿下。
小菲当然第一时间自告奋勇,说她其实会得不多,但PPT还是会做的,不嫌弃她到底还是个学生,只会纸上谈兵就行。
行就上,咱也就是跟他们尽力拼一拼。油葱说。
地下店铺的电压有些不稳,灯泡闪烁起来,玻璃发出噼啪的声音。小菲看见暗处有影子浮动,发出吱吱声。小菲忙说,店里有老鼠了啦,要不要我给你们买只猫?油葱却神秘兮兮地说,做这行,不能养猫哦。人的尸体要是被猫跃过,就会猛站起来,见人就抱,一起倒下去死!我跟你说啊,前几年有一次……
哎哟晚上不要吓小孩啦。阿彬狠拍油葱一记。
小菲才不是小孩了,人家是国外回来的知识分子。好了快回去吧,不然我要被你妈骂了。油葱笑说。
小菲走出地下商场,慢慢沿着楼梯上行,想起学校里老师说的西西弗斯。一日又一日,油葱和妙香在一条龙店里,背负着搬不完的尸体。
小菲爬上山丘。山顶的白色乐园被树占领,变成叶片的容器,墙皮如外衣剥落,被树根爬满如同满身导管。到了夜里,树丛与大海会发出一样的声音,都是一只浓紫巨鸟在振翅,无论是毛茸茸的,还是湿漉漉的。月亮灰色的光浇铸下来,一寸一寸地延展着裹尸布。然后等夜彻底遮蔽一切,太阳却刺开口子蹦跳出来,一日降临。日升月落,月落日升。比人高的大株海芋展开了叶子,有一队队戴着黄帽子白帽子的旅行团走过去,有一个个商贩用担子挑着绿叶包裹的发光浆果和粉红莲雾,数只麻雀,鸽子和相思鸟从天空划过。
然后,就是两周后的两根黑影,渐渐经过橙黄的路灯。
是小菲和油葱。
他俩像走得很慢的两根毛笔,于是影子被拖得又浓又长。小菲在想自己早先都听到了些什么。用户画像。标准化流程。库存管理。服务承诺。套餐设计。大约是那些词对吧。然后辅以数据和计划。她想这些都是一群聪明人设计出来的趁手工具,挥舞起来可以肢解世间大部分难题。她好像在书本上都学过,但却未曾真切地在实际中用过。她当时偷偷看着在提案的那些人,那些“上市公司”的人,然后紧紧攥住自己手头那方银色优盘,知道这根本不需比较,比不过的。说些什么呢,说油葱有时候遇到困难户不仅不收钱还会自己掏钱出来?可是对方有宏伟的慈善计划呢,而且已经在三家敬老院实施了,拿到了数据和充满笑脸的照片作为呈堂证供。说点别的,说妙香姑婆对丧家很体贴,跟许多人都成为朋友?可是对方有客户管理计划,不仅要负责一位客户,而是做好了送走对方世世代代的准备。再说什么呢,说阿彬叔力气很大,身板很硬,经常吹嘘自己可以再干上三十年?可是对方是一家公司,只要愿意出价,他们可以每年为自己吸纳新人,永生不死。或者,让油葱上来,说那个猫与尸体的精彩故事,让每个人都求着他讲完?还有用吗?油葱的故事在此已经不吸引人了。对方还有“人生后花园”“心灵栖息地”“子孙荫福坛”各样了不起的词语,把死亡生意做得如同房地产一样诱人。
但小菲最后还是豁出去了,她想,自己在尽力装镇定,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是就用妙香姑婆曾经教她的,就放胆讲,让他们觉得没听明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可最后,还是没能讲完一半,就被硬打断。“这家根本没资质来讲,连预先提交材料都没有的。”然后小菲和油葱就被赶出去了。
大门是两扇巨大的铁栅栏,死死关上。油葱被推了一把,没站稳,身上那件最好的衬衫滚了尘土,手上的资料也散落一地。小菲赶紧冲过去,把他扶起来,幸好没摔伤,头也没有磕出一颗夜明珠。小菲气得对着门内大骂,蹲下把资料捡起,整好递给油葱,说,真不公平,也没有事先通知要提交什么材料啊?
一直没说话的油葱突然叫一声,小菲你转过去!小菲看见油葱解裤带,赶紧闭上眼睛转身。然后就听到水声倾泻而下,噗哧噗哧打着地面。油葱对着门撒了泡尿,然后把随手的材料沿尿河扔了进去。
油葱说,好!咱就来提交材料!
小菲也把手头打印的那沓纸往门内扬,忍不住也高喊一句,我是你阿嬷!然后就跟油葱一起走了,强装着镇定的脚步,心里却很怕有人追上来叫他们把地板清理干净再走。
但小菲也知道,就算这样,他们也一点都没赢。或许他们就像个笑话。
21
这几个月,也不是沒有好消息。
第一是小菲工作有了结果,两个同样好的职位,都有外派机会。一个就在对面大岛的瓶装饮料工厂,负责对接瑞士。另一个在上海,两年后通过考核就去英国总部工作。
另一件好事,是赵保罗在小岛商铺组织的中秋博饼大会上,掷出一个头奖———状元插金花。奖品是高级酒店别墅一晚,位于对面大岛新开发的白色海岸。整栋酒店别墅,共有两大一小三间房间。惠琴和赵保罗这两年来都没休息过一日,最近终于请了帮工,就想带着油葱、妙香还有小菲一起去,给众人欢喜一下。
小菲觉得好笑,为什么大家都生活在靠近海滩的小岛,结果难得出来,又是去对面大岛的海滩。而且那几天两个职位都在催她尽快确定,她本想自己好好安静规划、比对一下,再做选择。但妈妈惠琴就这样直接定下行程,似乎完全没有问小菲意愿的必要。小菲知道,自己只要还没正式去工作,又没在读书,时间就不会真正属于自己,永远要被家人们好意切割安排。现在的她自觉已经成年,可在家人眼里还只是过去的孩子,是一瓶液体,用以灌注大人们认定的空隙。或许要过些日子,他们才能真正看见她。而她,也需要时间去凝成一块有自己形状的固体。现在没必要多起争执,于是她顺从。
那天,到了白色海岸,大家都说这是片别扭的海滩。
本该平滑的沙滩出现了古怪的沟壑,一道道大地的妊娠纹。油葱一瞥,说这里是人工造的,准是从外地运来的白沙,往滩涂上倒,硬是把泥地变沙滩。但是海不习惯,它三推两推,假沙滩就会现原形。
但是天空不能作假。小菲看见天的左边堆积着薄粉红的云,右边则是芋泥紫。海的远处,飞机低飞,白桥上橙金的灯亮起来。此刻的海岸上,有许多废墟,很多低矮的瓦房正在被推倒,远处已建起密集的高楼。小菲看见高楼的缝隙好像彩色导管,底部是蓝紫色,然后慢慢红上去。
小菲蹲在这假沙滩上,想着,如果选大岛工厂的机会,离家不过是十分钟的船和一小时的车。但上海的工作机会更对口,薪资和晋升条件也更诱人。更隐秘的,是她总想独自远走,不知道是不是做海员的父亲,在她血脉中埋下的密码。她想去完全陌生的城市,靠自己站立住,养活自己,那么家人就能真的尊她为一个成年人了。可是跟油葱提案失败的经历,却让她开始有点犹豫,自己纸上谈兵学习了多年,究竟有没有能力靠自己在上海赚吃?
菲啊,紧来,来看大别墅咯!小菲的思绪被惠琴打断。
他们走进别墅酒店,赵叔有点懊恼,什么高级酒店啦,都是鼻涕糊的,墙皮一碰就掉。妈妈惠琴却很开心,不停让小菲给她拍照,但过一会儿又紧张兮兮地掏出手机,看有没有店里帮工的未接电话。油葱笑着安慰,免惊啦,没我们,世界也照样转。
晚餐是酒店送的烧烤大餐,天黑之后,别墅庭院的灯泡悉数亮起,一颗一颗巨型的暖光珠宝,把身处晦暗地带的这座房子映成了光明的避难所。小菲看见油葱捧着一大篮百合,花朵有人脸那么大,喷射着浓烈的香气。油葱说今天早上他们送去布置葬礼的花,被全数退回。殡仪馆宣布,今后只能使用合作商的鲜花布置服务。油葱还真是不浪费,把所有百合都单独拔出,带来布置餐桌。
赵叔包揽了烤肉重任,妈妈在旁边给大家泡茶搅咖啡。本来大家最讨厌小岛上那些密密麻麻新开起来的烧烤店,油烟乱喷,污水猛排,地上也弄得湿滑黏腻,但现在看来,人家也难做得很,单单要烤熟就不容易。各种烤鱿鱼扇贝大虾、烤五花肉馒头片之外,妙香难得今天状态很好,身上穿着那唯一一件没被淋坏的旧旗袍,呈现玉的质地。带来一大盒独门煎春卷、面线糊和蚵仔煎。妈妈和赵叔也让小菲把卤料和馅饼摆上桌子,还有整整一桶的肉燕汤。小菲把芒果菠萝切成细块再撒上石榴粒像缤纷的红宝石,摆在酒店送来的焦糖蛋糕旁边。油葱竟然也拔了毛,让人骑摩托送来了两大包土笋冻和白灼章鱼,真是天上下红雨。众人才不管什么咸甜中西,硬是让所有的菜肴挤满了原木桌子,拼凑一场繁盛的筵席。
大家正准备开吃,油葱突然站起来,手中单薄的塑料茶杯因为水太烫而变得有点软。他说,我来给大家宣布,今天要和妙香补办一下。大家应声起哄,妙香姑婆轻轻拍他说,哎哟别三八啦。油葱的灰西装里,穿着竞标那天的衬衫,彼时沾上的泥点已经洗得一干二净,衣服比雪更白。他随手拿了桌上开得最大的一朵百合塞给她,又弯下腰把衣服给她披上,说这是送你爱情花,送你鸳鸯被。妙香姑婆嘴上说你这是在起疯,可是脸皮烧烧,笑得波纹荡漾。
油葱举杯对着惠琴说,少年时不会想,第一怪没缘,第二怪我浪流连。误了你母也误你。如今重新来做起,先感谢你支持。惠琴说,哎哟,我母潇洒去了几十年,你以为她还顾念你呀?把日子过好就好!油葱点点头,然后对妙香说,这次我不会再跑掉,一步也不退。一直到老,心肝只为你扑扑跳。来,水某(漂亮老婆),陪你老公跳舞。结果妙香姑婆一把抱上来,油葱又逗趣,说别抱了别抱了,抱得我血压蹿上来,脑筋差点断掉。
小菲笑得嘴都僵了,还是忍不住笑,掏出手机一边放音乐,一边为他们猛拍照:“初恋爱情酸甘甜,五种气味唷……”妙香最近似乎忘掉了许多事,但年少时跟她阿母学的舞步却没有惰怠分毫。她搂着油葱转圈,两人的手坦然搭在一起。“若听一句我爱你,满面是红吱吱。”他们旋转,像两股轻盈的烟雾。小菲把妈妈和赵叔也推出去,向来害羞的赵叔一跳舞却像个凶猛的斗牛士,而妈妈正像跳舞的牛,满地乱下蹄,摇摆着晃得面红。短小的草都被四人踏在脚下,巨大的黄金树叶清脆地掉在草坪上,推进海里就能变成船,向更远处航行。小菲趴在桌子上,瞥见远方跨海大桥上的车流,正向大岛东面的城市中心输送着亮晶晶的血。
吃完饭,油葱想去海边走走。赵叔和妈不想动,留在庭院里泡茶。小菲扶着饭后有些迷糊的妙香姑婆跟他一起慢慢行。有细足水鸟飞到他们面前的沙地,翻找蛤蜊吃。小菲想起当年油葱说的故事,笑问阿公,你还记不记得,那被鸟叼走老婆的少年人怎么样了?油葱说,故事里,他就每日傻坐海边啊,憨呆。要是我,上天入海都跟着追。
继续走着,油葱问起小菲找工作的事,她就如实说了。油葱说,竞标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不是外地人的问题,是我们自己没路用。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这辈人没路用。但我们能搞成这样,已经很可以了,所以没人好怪。你就去,到时候杀到上海去,去上海去北京,去伦敦去纽约,外面才是学东西的地方。妙香姑婆突然搭腔,阿母,我支持你,上海才是跳舞的好所在。把事业做大!油葱哈哈大笑,把妙香姑婆搂在怀里,哎哟老番癫啦,如今全力照顾你就是我的新事业。
他们还没走到海边,小菲就听到海浪的声音。这片巨大水域坦然地传递着它的心跳。近处,红树林长在乱石海滩上,被海水淹了大半。沙滩上,还有人拿着金光熠熠的手电在照。憨人,是要在沙子里找金子吗?
小菲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扶着妙香姑婆坐下。油葱却独自前行,把身上背着的袋子取下来,掏出一只小号,他练了这些年,已经能吹奏曲子了。沙滩上那些不自然的裂沟,在涨潮的时候,就倒灌进一条条河。天空是磨砂黑紫,水流中映着月亮的清辉。河流末端,油葱赤足,吹一只金光凛冽的小号。此时发出的乐音,会永远伴随那股清凉的空气和海潮声,封藏在小菲脑海深处。
小菲不知为何,突然不忍看这片发出微光的沙滩,也不忍看海对面霓虹耀眼的城市,只觉得一切都太美,一切都隔着距离,一切都已失去。安静端坐在礁石上的妙香,眼睛像闪烁的星,下垂的裙摆连接着大海散开的波纹。海风拨弄她鬓边的白发,她也变成了一条河流。她在流淌。小号的声音是播撒在她身上的白金丝线,妙香散发出月亮一般的光辉。
小菲在当时嗅闻到一股气息,无言无语也无动作,却与她将来感受的忧郁类似。她后来回想,当时远处的小岛,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未来要发生的一切。她想,自然中的造物能看见的东西,远比人多。岛可以看见那些人眼所不能见的对象,它们来去往复,充满空气,传递着信息。因此,岛屿当时自动选择了能解读它讯息的先知,弥漫出一股微凉的伤感,让此刻的小菲,在怔忪中提前体会到未来。
22
小菲临去上海前,妙香走丢了。
众人一通找寻,都没消息。最怕是海边,油葱惊得脚发颤,在各个海滩来回徘徊。小菲在商业街扫了一圈后,又跑回福寿一条龙,还是没有妙香的踪迹。店铺依然打扫得干净,但空氣里的臭味却越发浓烈了。小菲想着是不是鸟屎没清理,走到鸟笼边,八哥突然开始叫着,出山,上山!出山,上山!用的是妙香姑婆的嗓音。油葱跟小菲说过,妙香开始迷糊的时候,八哥却突然能说她的语言。或许这只鸟咬住了她飘出的半个灵魂。小菲猛地想起,没去山顶迷宫里找过。她年轻,手脚快,一口气冲上山顶。山顶的空乐园已植物满溢,低矮的石榴丛结出的果子厚亮,在枝叶间发出耀目的光芒。汁液饱满的莲雾掉落在厚青苔上,有些被麻雀啄去,有些安静地腐烂,空气中弥散着果子清新的香气。没有人。
小菲正要走,听见干燥的叶子传出微声。小菲循声而去,在乐园白色迷宫的中心,看到了坐在枯叶上的妙香姑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眸凝雾。准是其他人来找的时候太着急了,才忽略了这个角落。妙香姑婆的灵魂困在坡顶的白色迷宫里,她肉身到达迷宫时,她的意识又回到地下洞里,念叨着:洞下黑。洞下黑。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好。小菲知道后两句都对。后两句都是爱。小菲想拉妙香姑婆起来,但被她反抗着拒绝了。妙香姑婆,我是小菲呀。妙香姑婆一脸不悦,叫我妙香,谁是姑婆?好吧妙香。小菲也坐下来,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凤尾蕨长得乱糟糟,猫爪藤缠着莲雾树。赤红的凤凰花碎裂飘落,镶嵌在冷水花丛里。白色的迷宫墙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拆”字。
本来这天油葱和妙香姑婆应该出发去旅行的。
油葱说,攒了一辈子的钱,现在也没那么忙了,该出去玩了,跟妙香去邻近的城市走走,在省内走走,以后再走远一些。所有的行程,在小菲的帮助下,都订好了,油葱也学会了用手机查地图和酒店。他说这些学一学就会了,他有几个朋友快九十岁,还能去自助游呢。
可是就在去机场之前,妙香不见了。如今找着了,却也错过了飞机。小菲肩头的妙香,脸上斑纹越来越多,像一张异世界的地图,眼睛露出天真的神色,身体轻轻地左右颤动,就是个脆弱的孩童。
小菲心里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却不用说出口。如今妙香有一半成了植物,发出的香气愈加清晰,身体轻微的震颤里,她似乎已经吸收了小菲脑中的念头,并缓缓地点着头,把身体里封存的智慧再从互相贴着的皮肤分泌出来,膏抹在小菲身上。无须多言。小菲在此刻,觉得两人无比靠近,于是怜惜地握着妙香的手。油葱接到小菲电话后就带着众人赶了过来,看到赖在地上的妙香,从袋子里拔出一瓶可乐,喝不喝?来,起来。妙香就乖乖地站起来,跟着走。油葱搂着她,爱怜地叮嘱着,别跟我玩捉迷藏,你知道我自小就玩不过你,不能再乱躲了知道吗?
把妙香送回去后,小菲单独找油葱,想把自己攒的一些钱给他,可他拒得手快脱臼,就是不肯要。小菲之前想给他们出机票钱,油葱也是差点发火。憨孩子自己还没开始工作,把钱都存好收好!自己身边要有钱,才不会让人随便夹起来配!知道吗?小菲只好点头,坐着看油葱把行李箱打开,惠琴帮着他把东西一件件取出来,再放回原位。他连热水壶和瓷茶杯都打包了,还有两条骚气的菠萝泳裤以及那根擦得发亮的金色小号。惠琴一边整理一边说,希望油葱妙香跟他们搬到一起住,这样大家一块儿照顾妙香也方便。但油葱总是全力推脱,说各有生活,他还有气力,就各自过,才自由。惠琴再坚持说她要出钱把这房子再装修舒适一点,油葱就突然严肃,说,琴啊,我没为你做过多少,但我稍微做一点,你就给自己背上负担。没必要没必要,父女俩不讲这个。有余钱就把饼店好好经营,生意还不稳呢!
机场离别时,小菲对油葱说,阿公,你要多休息!等妙香姑婆身体好点,我再带你们去旅游。油葱说,顾好你自己啦,放心啦,你阿公是一尾活龙!进安检的最后一刻,妈妈惠琴喊,小菲要早点睡,不要做暗光鸟!赵叔和阿彬没话,就是用力挥手。
小菲过了安检就赶紧走,不敢回头。那天在迷宫里,妙香倚着她,突然冒出一句:别回头,会变咸。小菲懂得,先回头的人,就变成盐柱,意识都被盐腌渍了脱水了,人就再难前行了。她要狠着心,开始自己的日子。
23
大城市嘛,生活也未必更好。工作,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吃屎,但有百分之二十或者更少的闪光时刻,就能让小菲感觉满足,感觉自己踏实地赚钱。虽然加班很多,有时候也在心里痛骂公司,但工作,让小菲得到了在这个城市坦然生活的方式。时间,在各种流程表格甘特图的切分下,一块一块地被碾碎,换成KPI的数字。小菲慢慢悟到了妙香教的方法,把过往的好日子储藏在罐头里,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饱餐一顿。越是光芒四射的记忆,越耐嚼,但不能只反复嚼那么一段,也会变淡。是的,整座岛屿都被她放入罐头里,长久保存,易于品尝,以不容僭越的铜墙铁壁包裹住。
妈妈惠琴开始不能免俗地催她考虑结婚。幸好离得远,小菲挂了电话就能轻易斩断这些从岛屿上绵延而来缠绕她的丝线。油葱不再跟小菲提旅游的打算,毕竟现在妙香姑婆的身体难以支撑旅途劳顿。只是小菲每去一个城市,就会给他买一件当地的纪念衫。这是油葱要求的,就要那种,很大很大的字,写着我爱曼谷。我爱东京。我爱丽江。我爱上海。我爱台北。每次给他,他都迫不及待地套到身上,问小菲,有帅没?小菲也总是会说,足帅的。
小菲每次春节回岛,会去陪油葱和妙香。小菲也会自己走上通往山顶的路。冬日雾气如帐幕,笼罩着石路。她不再觉得这岛屿窄小,反而因为距离与平时的劳苦,让她感觉这岛南风轻,花香浓。她喜欢独自去山腰的古早墓园。在那里,她看见油葱说过的,那个刚到岛上就去世了的外国人,短促的生卒年份。他的墓碑旁边还有几个与他同姓氏的人,生得比他晚,在岛上建筑医院和学堂,直到年老才离世。或许是之后追寻他而来,同样葬入这座岛屿的家人吧。那些墓碑群里的人,他们曾经劳碌,他们现在静止。一代又一代如同潮水扑来,但都获得安静的结局,封锁在石头里。
这次回来,油葱的店已经几乎关停了,只有一些寿衣和金纸还凌乱地堆在橱窗里。
油葱兴致很高,兴奋地给小菲看他朋友送的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是座哥特式的教堂,那暗色高耸的建筑,确实有摄魂的力量,让人忍不住一直盯着看,好像那插入天际的尖顶,变成了一道连接天地的梯子。小菲抬头说,阿公,我认得上面印的地名,当年那家德国老夫妇,就住在這附近。明年我有机会去,就帮你把这张明信片从那里寄出来给你,会带着那里出发的邮戳。油葱说,那当然好,这张就给你保管。
小菲顺势把两块带追踪功能的电子表递给油葱,年终奖金买的,这次不能不收了,有了这表,就不怕妙香姑婆走丢了。油葱笑笑说,伊近来很乖,不会乱跑。小菲帮着油葱把躺在床上的妙香姑婆架起来,吃一点东西。粗手粗脚的油葱,现在也会煲出一锅软烂好入喉的汤。小菲轻轻抚摸妙香姑婆的脸,她的发型整齐,衣服干净,被很好地照顾着。她蒙昧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但有时候也神采奕奕地坐起来,打开饼干盒拿出一块肚脐饼,正是小菲妈妈每周送过来的。小菲接过剪子,帮着给妙香剪指甲,脚趾上发黄的厚趾甲,就像化石一样,每一颗都要用尽力气才能修剪干净。油葱也会如往常一样,问问小菲工作的事。小菲拣轻松愉快的内容说了些,他却开始露出迟缓吃力的表情,不再如过去那样多做应和,只是把头垂下去。最后说,好,我们小菲真正出色,不像你阿公就是个俗仔。看到你这样,我放心了。
小菲说,阿公黑白讲,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聪明的人。我要去欧洲工作了,你们把身体养好,这次让我来安排,你们就跟妈和赵叔一起来玩。油葱说,以后再说吧。小菲说,这店铺多找找买家,后面可以换个阳光好点的房子,怕你们在这里会湿冷,遇到南风天,墙壁都狂吐水。还有这下水道的味道,真是越来越浓了。油葱说,要换的要换的,以后再说。小菲还要多说,油葱就嚷,哎哟碎碎念,现在你真的很像我阿嬷。小菲说,对啊,我是你阿嬷啊。
油葱伸出松枝一样的手指,轻敲了小菲的额头,死小孩,没大没小!
好啦阿公,你等我,我很快给你寄明信片。到时候还会给你买很多很多T恤,让你全岛第一帅。
天色渐晚,黄昏拖着长长的头纱庄重地步入地下洞,油葱送小菲走到商场楼梯边。小菲闻到樟脑丸的气味,从店铺里向外流淌。鞋子踩过时,地上的碎砖像一只只眼睛,嘎巴发出眨眼的声音。
小菲不让他送了。她抓住油葱的手掌,低下头说,对不起阿公,我没有一直在岛上陪着你们。
油葱说,陪个头啦。你有你这年纪该做的事。我们这些老的,迟早要走进那个火窑里面的。倒是你,不要被限制被捆绑,跟你说,青春日子过得很快的,跟飞一样。好了,快走吧,下一班船还有十分钟就到了,你快去。
小菲走上楼梯,扭头看见油葱正走回店铺,他变得如此矮小贴地,头皮露出来,像一座正在浮游的温暖孤岛。小菲把手浸入橙黄浓稠的阳光里,继续向上走。只是寥寥几步,她突然对这一时刻感到无限留恋,如果可以,她想拿儿时的小勺子,把此刻的氛围一点一点舀进玻璃瓶里。
阿公等我。
24
小菲一到欧洲,工作就自动刮起旋风。她像在夏日晒烫的石板上跳舞,从爱丁堡到伦敦,又从伦敦到巴黎,再从巴黎到柏林,项目一个接一个。
幸好她都抗住了,终于等来了圣诞假期。放假头几天,小菲还是窝在住处继续没日没夜地办公,最后一刻才赶着去了那对德国老夫妇那里,那对在小岛上失去孩子的老夫妇,这些年一直坚持邀请小菲,这次终于成行。他们告诉小菲,彼时那个倒在地上哭泣,失去双亲的小孩子,已经长得比她高些,而那对老夫妇也苍老许多。这孩子继承了他爸爸的名字,如今生活在亲叔叔家里,融入新的家庭,被长得像自己的哥哥妹妹们包围着,他重新感觉安全,不再咬人了。
本是快乐的假期,但小菲心里总泛起些不安。这些天跟妈妈打电话,她总推说在忙。给赵叔发信息,也回得特别迟缓。她赶紧把出国前强逼着这群中老年人做的体检报告拿出来又读了一遍,再猛翻一遍油葱那花花绿绿的朋友圈,才稍微能安心一点。老一辈人总是讳疾忌医,又顽固透顶,让她有些恼火。但假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管工作的时候如何计划假期要大玩特玩,人一旦松下来,身体反倒累得什么都不想干,连脑子也不想动,只想睡觉。于是,她也没有力气多追问了。
小菲到德国的第二天,在梦里看到了无头鸡的舞蹈。醒的时候,她想起来是小学那个暑假,在油葱的山上看到的那只。那时候的鸡群里有一只鸡,台风天被鸡棚掉落的钢板削掉了脑袋,但奇怪的是,它的身体还活着,还能到处奔走。油葱看它可怜,常常用一个针筒往它食道里喂吃的。那无头鸡也活了一阵,小菲开始看它还挺害怕,后来习惯了,也会帮着喂它。直到有一天,那鸡跳到小菲面前,在噼啪落叶的杨梅树下,旋转着,起伏着,跳着没头没脑的舞。在那之后,那只鸡慢慢地屈身,在地上安静地死去了。小菲记得,她的阿公油葱领着她,把鸡埋在山上最高处那棵树下。十几年过去了,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在梦里重新见过无头鸡跳舞。
小菲醒的时候,还是夜里,外面还在绵密落雪,窗户都被厚雪封住。室内暖气充足,她朝外望去,黑白世界。天地都被安放在雪的墓穴里,一片静寂。她的心有些阴沉,像被石块压住的蚯蚓。
后来她知道,这或许就是预感。遥远的岛屿,传递讯息给她。
第二天,小菲与德国老奶奶去杉树林挑了一棵圣诞树,用网打包拖回家,摆上了点火的蜡烛。德国这里圣诞节用的是真蜡烛而不是彩灯串,小菲有些提心吊胆,害怕任何一根蜡烛掉下来,就把满树的彩球糖果拐杖和树下的礼物都烧掉了。她准备的礼物里,有个“烟人”木偶很有趣,把他的身体打开,放进去点火的香料,烟雾就会从木偶人的嘴巴里噴出来。他们说,这是纪念数千年前,东方三智者献上的香膏。她多买了好几个,打算下次带回去送给家人。
百年不遇的大雪还在继续,封藏了所有交通。
25
在岛上,从幼儿园时孩子就会说:“啊你啊你要知死。”惹了什么麻烦,也会被骂“你得知死”。知死,是时间的开始。人类先祖吃下果子,眼目被死亡刺得明亮,于是时间开始了。但给人足够长的安稳时间,人就以为死亡永不来临似的。一旦意外、疾病、灾难、战争降临,人又猛然惊醒,知道时间根本不归自己管。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平安夜前一天。
那时,小菲搭上了小镇好不容易恢复通行的班车,到市内转转,想着这几天雪太大,都待在小镇里没出来,今天无论如何要进城,找到明信片上的教堂。而妈妈给她打了视频电话。
视频电话刚接通时,妈妈说不出话,她在哭,她老了太多。小菲心跳加速,怎么了怎么了,快告诉我怎么了?
妈妈说,小菲你好好听我说,你阿公和姑婆前些天过身了。今天出山。
小菲感觉头壳被一棒子打得凹陷进去,整个人闷在一只锅子里,听什么都隔着遥远距离。
妈妈说,我们看到你发的消息,知道大雪封住了交通。人已经走了,你也不要急着要冲回来,我们也担心你。
小菲脚下一软,过了一会儿有路人来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一屁股坐在雪上,整个人化成一摊流质。
骗人。妈你知道,这类疯话不应该黑白讲。小菲狠狠掐自己。
妈妈一听,眼泪和鼻水一并滚落下来,菲啊你不要急。
赵叔说,小菲,小菲,我们就是怕你不能接受。你听我说,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你妈在医院里哭求了好久,但两人真的都没气息,心跳都停了。医生说是烟雾造成的窒息。
到底怎么了?小菲慌乱中掉了手机,又捡起来,屏幕边角被冰封的路面砸出雪花的纹路。
妈妈说,菲啊,是阿彬在路上先发现焦味,听见那只八哥飞出来大声叫。他跑下去,发现一条龙店铺喷黑烟。火燃得很快,阿彬试着冲进去却被火拦住了,大喊大叫都没有人应。消防很快就到了,可是两个人都已经去了。妙香总是躺在床上的,而你阿公竟也没能跑出来……
为什么啊?怎么会啊?小菲固执地问。是因为蜡烛吗?妙香姑婆有一阵子记忆退回到小时候,总是端着蜡烛到处走。是不是老鼠打翻了蜡烛?或者是因为那只用了太久的烧水壶和电路板?
妈妈说,甲烷爆炸,同一天,岛上第三起事故了。调查的人说的。妈妈知道,如果等你回国再告诉你,你会怨我们。今天是他们出山,我和赵叔商量了几日,还是觉得该连视频给你。
小菲说不出话,她还在拼命地想,甚至没想到要哭。她拼命要去咬住每个线头,证明妈妈说的一切都不合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能用自己的思虑,让人生命多加一刻多好。可她看见惠琴的双眼全塌陷了,在屏幕对面像个幽灵。小菲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强迫油葱阿公和妙香姑婆搬出来,为什么不早点带他们出来旅行,或许就不会出事。这些年岛上餐厅暴涨,原来顶多就三家,现在开了上百家,岛上下水道还是百年前的,根本撑不住。
惠琴看见小菲眼神茫茫,说,菲啊,这事怪不了人,都是注定好的。妈妈还是一副坚强的样子,却根本站不稳,全靠赵叔在她身后撑着。
阿彬眼睛全红,粗声说,该怪我,我怎么没有早点去找他,那天跑去钓鱼一无所获,就多在海边流连了一阵。都怪我。前些日子油葱开玩笑地说过,以后要给自己做带诗班的葬礼,不要搞一堆香啊金纸啊五牲什么的。这个老家伙啊,怎么好像能料到似的……小菲已经听不见屏幕那端说什么,她掩面在大街上痛哭,内脏轮番抽痛。
许久,她才又举起手机,葬礼上来的人很多,小菲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从岛屿搬迁出去的人们,所有失散的人,此刻似乎都聚集在灵堂里,围绕着中心两座鲜花装点的棺材。棺材里,油葱和妙香穿着当初海边宴席上的西装和旗袍。油葱的口张开了,无法闭上,小菲想,他依然还有很多话正在说。妙香却闭着嘴巴,她总是更懂得听。
生命。死亡。平安。未来。这些词语,原先组成内在世界的柱石,都被暴风雨卷进海里来回地刷洗。小菲不知道,这些柱石会一直崩塌下去,直至令她放弃再使用这些词语,还是说,它们会露出真容,换一层光泽回来。
告别式之后,阿彬叔接过了手机。
妈妈和赵叔分别捧着油葱和妙香的照片,一路走向火葬场。遗照正是那天小菲在别墅酒店为二人拍的照片,仓促转换成黑白色调。一切都太过慌乱、太过匆忙。棺材经过传送带。棺材在死亡的河上漂浮。焚尸炉是肉体烈火的窑。他们在火中经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棺材形状的小船在红亮的火光中飞行,生命之海上,被金光系住的风筝。他们的灵魂飞走了,就像那只从火中挣脱的八哥一样。
火窑里出来的骨灰,大小不一的灰白碎块,却依稀能分辨出脚、手、身体和头的形状。皮肉已经消失散去,这是他们最后存留的形影。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出来,分拣入骨灰盒中。脚骨先放下去,然后身体和手的骨头再下去,最后是头颅部分放在最上面。不过十分钟,所有骨灰就这样进入了骨灰瓮。
随后,是漫长的黑屏。小菲手机因为天冷而自动关机了。
小菲盯着屏幕许久,才慢慢回神,觉得有种不真实感。火是热的。面对亲爱的人离去,小菲会忍不住一遍遍思想,当时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在全年无冬的小岛,洞穴本该是温暖的,却变得灼热。火是热的。生老病乐苦。生老病乐苦。
在异国在异乡的人,最怕接到这样的电话。接下来几天,小菲不肯接受安慰,疯了似的到街上找旅行社或者是航空公司代理,她想立刻飞回去,可圣诞假期,所有店铺都关门了。她向最后一家店铺里张望,里面空无一人,一棵单薄的圣诞树站在中心,只有一枚银光闪烁的星冰凉地立在顶端。树下干草堆里有个木雕婴孩,曾在众人的欢喜中降生,可他降生的任务就是承受死亡。
小菲也不是不知道,因为普降的大雪,到处根本没有剩余的机票可买。即使买到了机票,回到那座岛屿上,却再也不能遇见油葱和妙香姑婆。他们的故事,算是结束了吧。
她很抱歉,接下来的几日让德国老夫妇的圣诞重新笼上了许多阴影,可是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一次都安静地陪伴在侧。
26
假期的最后一天,小菲还是决定自己进城。
在城市的街头乱走,小菲突然想到,岛上方言里“烦恼”这个词,听起来像普通话里的“欢乐”。怎么说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原来世上万物都在哀哭,哪怕在欢乐中都有哀哭。爱可以暂时遮蔽哭声。可只要死还存在,生命就真是一桩悲剧。爱也是。结局只能是离别。
那场葬礼,视频那端阿彬叔他们手忙脚乱,真应该让油葱阿公和妙香姑婆亲自料理。他们一定懒得哭哭啼啼,而是一项一项地推进着流程,然后说,免惊,人生海海,日子照样要过。
小菲冻得脚趾发僵,可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她在路上一圈一圈地徘徊,只遇到一位没有下班还在卖气球的小丑,除此之外,几乎没有行人。穿过巷子,店铺门紧锁,但橱窗都亮着。有家店铺卖纸灯,是卡纸做的巨大的伯利恒之星,里面藏着油桃大小的暖灯泡。明灯照耀,将她吸引。小菲看了一会儿,听见缥缈歌声,循声望去,她突然呆立原地。
这应该,这应该就是……
她仰头,看见了油葱明信片里的教堂。这家教堂还开着门,正在进行一场弥撒。席位上只有小菲。神父和修女十几个人站在台上,每句话都像在念,每句话都像在唱。清丽女声在男低嗓之上,漂浮,再漂浮,一路上升到破舊教堂的穹顶,那里有远年落漆的浮雕,有天窗,有光。穹顶之外,有风,展开翅膀如鸽子。
小菲突然想到,故事还没有完,她忘掉了油葱阿公的梯子。那是最重要的部分。在烈火的时刻,有梯子在雾中降下。烟雾弥漫的窑里,人就被熬炼成金子。
小菲闭上眼睛,看见黄金的男子,站在梯子的末端。然后苍绿的烟雾里,走出一位周身璀璨的白金做的女人,庄重地卸下脖颈和手腕发光的珠宝,轻盈地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他们嘴对着嘴,眼对着眼,手贴着手。
那是油葱与妙香。他们拾级而上,向上,再向上。动作轻快,如同交缠的两股青烟。地下洞穴商城里,只剩两具黑黢黢的影子,一具影子慢慢攀上来,粘住另一具影子的脚,在绚烂明亮的火光里,开始相互依偎。而黄金男子和白金女人,当他们一路沿着天梯向上,就会看到浮在海上的发光岛屿,彼此粘黏的松软大地,也能看到地上掉落的每一颗新雪、松针和沙粒。一切在他们眼前,都无所遮拦了,近与远不再分隔。死亡成了爬出子宫,跃出产道的新生契机。
他们会看见小菲吗?他们离去的时候,小菲或许正踏在冰凉的雪上,百年不遇的大雪,油葱和妙香此前从未见过的大雪。小菲身上裹着当年妙香姑婆送的羽绒服,像他们遗留下来的皮肤。洞穴中的老羊羔,端端正正地把自己活的皮毛褪下,覆盖到小羊羔的身上,再把死披挂在自己身上当作寿衣。
小菲睁开眼睛,自己还坐在长条木椅上。她小声擤鼻涕,却在空旷的室内发出回响。台上的歌者们倒没受影响,本来他们的歌唱,就不是为她。坐了许久,小菲掏出怀里温热的明信片,发现图中教堂尖端所指的天空,在下雪。那雪细碎晶亮,像白色沙子。
她从未发现这点。或者说,明信片中的雪,是刚刚才开始下的。
原载《钟山》2023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李 祥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