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时,老师问我们梦想是什么。当同学们在医生、老师和科学家之间极限三选一的时候,我大喊一声:“我要当老板!”当老板,然后买下整座岛。这是四岁的我表达爱的方式,渴望全然拥有这岛屿。
大一些,我明白,当年的小屁孩说的只是小屁话。初中时,岛上开始一轮轮拆迁,先是工厂,然后是居民区、学校。我对着报纸胆战心惊,害怕终有一天会被驱逐。与此同时,我的朋友们——我说的是岛上的老房子,在台风夜里一幢幢倒塌。我大概是有点怪的那类小孩,喜欢抚摸老楼砖墙,或者靠住榕树,接受它们传递过来的信息。但它们在离我而去,我没有办法。房会塌,树会倒。我没有办法。那时,我带着胶片机,咔嚓咔嚓满岛拍照,或许这就是遗照的拍摄。那段日子,我一直闻到一股浓重的离别气息。微涼,平和,是注定的,也是美的。
再大一些,我在长辈身上开始觉察到类似的气味。我小时候不太讨同龄人的喜欢,记忆里,我有很多时间是与大人们在相处。他们就在不远处,说着厦门话,像一条条河流,好像永远不变。但生活的故事要继续,孩子就不能只是孩子。小孩会变成大人。大人会变成老人。老人会慢慢离去。管你是不是勇敢,时间都要向前。于是,离别的气味再度漫漶出来。
这些思考像一颗颗芥菜种,落入小说中。写《出山》的这年,因着距离和当下情势,我欠下几次生死告别。我看见普天之下有一件事,不论贫穷富裕,不论智慧愚拙,均不能幸免。死亡亲自做牧者,把灵魂一群群引到阴间去。原来死亡的毒钩一直在垂钓我们,这是日头之下一件坚韧的旧事。崭新而脆弱的,只是我们。可是面对失去,并不是只有哭泣和绝望吧。这是一片浓黑的土壤,麦子和稗子一并生长。身体总是一天天毁坏的。岛屿、房屋、植物、人,这些眼所能见的,在世间不过是须臾。可是爱、希望、勇气、温柔,那些所不见的,却能存到永远。
小说中提到,普通话的“欢乐”与闽南语的“烦恼”竟如此相像。正如C.S.刘易斯说过,喜乐不是简单的快乐,喜乐中含有切肤之痛。恐怕只有在烦恼的泥土之上,喜乐的光辉才得以舒展。岛屿对我还是很好,在小说里化作人形,帮我勇敢,劝我面对。在人物哭与笑的背景里,我温顺地坐在小岛的身边,等候心里的海潮被平安的意念抚平。
龚万莹,生于厦门鼓浪屿,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文学创作研究生班。小说和诗歌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钟山》《西湖》《天津文学》《扬子江诗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