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以下简称问):木心对于很多读者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首先请您介绍一下木心的人生及写作经历。
孙郁(以下简称答):关于木心,我了解得不多。他本名孙璞,生于1927年,浙江乌镇人。年轻时思想左倾,受五四新文化影响,参加过抗争运动。民国时就读于上海美专、杭州艺专,在绘画领域颇有天赋。1949年之后,命运多舛。所著之书稿不得出版,多毁于文革。1982年出国,在美国潜心绘画与创作。在台湾出版的作品集多部,开始引起海外读者关注。后经弟子陈丹青力荐于国人,使其文字流布于大陆,遂被更多的读者所注意。主要作品有:《哥伦比亚的倒影》《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即兴判断》《西班牙三棵树》《素履之往》《鱼丽之宴》等。
问:初看木心的作品,还以为是五四时期的某位作家,重又被人挖掘出来了。木心的文笔和关注的某些问题,都有一些五四遗风和神韵,但是隔了这么久远的时光,他似乎更从容笃定,更机智俏皮了。也有人说:木心先生可能超越了鲁迅构建的写作境界,是我们时代唯一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陈丹青语)那么您是如何理解木心与鲁迅的“境界”,木心对于五四传统有哪些继承与变化?
答:木心的文字和近五十年间的流行文化没有什么关系。他虽经历了种种磨难,但思路却未被俗事所累,能在更高远的层面上打量问题。他具有五四文人的古典文学修养,也深味西方艺术的流脉。其作品有强烈的个人性。鲁迅当年的写作就消化了旧艺术和外来艺术的精华。他有一种现实的焦虑和高远的智性,情愿让自己消失于抗争黑暗的劳作里。木心深味鲁迅文体的意义,但他跳出了鲁迅式的藩篱,从本土的焦虑进入了人类的焦虑。是游走于世界的狂士。五四的个人主义还缠绕着国家主义的道义感。而在木心那里,精神背景却是世界性的。
问:陈妈这一形象令我想起祥林嫂,都是混沌而忠厚的一生,她们的悲剧性其实更多是展现给读者的,之于她们自己她们并不自觉是在悲剧中。和鲁迅的《祝福》一样,木心同样是借“我”的视角看陈妈的一生,但他似乎更关注无常的命运,还有韶华已逝好时光不再的淡淡哀愁。我觉得鲁迅的凝重给人一种现场感,似乎悲剧正在展开,而木心的轻盈让人感到事过境迁的哀伤。您又如何看这两篇作品与这两个形象?
答:祥林嫂的悲剧,用高远东的话说,是“儒道释吃人的寓言”。在其身上能嗅出鲁迅对社会环境和旧礼教的绝望。而且《祝福》的叙述者“我”,包含了更为复杂的精神隐语。鲁迅其实把对自己的拷问也带入其中,悲剧感是撼人的。木心笔下的陈妈,把鲁迅式的紧张感和惨烈感淡化了,有了对风土人情的超然的审视。人事的冷暖和明暗,变成了审美对象。哀凉淡淡的,幽情深深的。这和作者心境大有关系。我想他已出离了简单的道德判断的语境,有着俯视众生的冷然。
问:从木心的很多随想短句、散文、小说中,可见他是一个非常善于修辞的作家,这也让我联想到现在很多作家的写作。这种恰当的对于文字尤其是汉语修辞的敏感,越来越少,在阅读木心或是张爱玲等的作品时,是文字自己跳出来撞进眼中,令人回味;而现在的阅读往往需要越过很多乏味的比喻和看似奇丽却让人想不通的修辞。很多作家对于语言的把握令人忧虑,木心借一个英国诗人的话说:我们活在形容词的荒年,我觉得我们也是在文学的荒年里。那么当下文学当如何把汉语语言的传统与现代较好地结合,如何重拾汉语语言的美感?随着网络语言、翻译体以及日常的口语越来越多,像木心这种与传统文化非常紧密的语言体系会不会成为失传的艺术?
答:当代汉语的贫困已是老话题了。原因很复杂,我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功利主义与单极化的言说方式,把人们的趣味窄化了。汉语在几千年的历史里,一直在抗争中发展变化着。古时八股文对汉语是一次伤害,读书人掉到套路里。50年代后,泛道德化再次使汉语变为工具,审美性与游戏性的因素被工具理性代替了。其实汉语写作是有无数种可能的。鲁迅的峻急,周作人的散淡,废名的枯涩,都各成一路。木心的诱人处在于,对诗经、楚辞、六朝文乃至五四文体颇为熟悉。又得到古希腊和欧洲近代艺术的滋养,对象征艺术的会心处,使其文字深涉情韵,似乎从深海里出浴的珍珠,得自然的诸种精华。现在的文学语言多是粗糙的石头,而不是珍珠与玉。我相信只要人们努力,改变环境和趣味,能像木心那样在东西方的文明里飞来飞去,且保持非功利的却又是赤子之心,能改变荒年的状态的。五四那代人,就做到了这一点。
问:像木心这样的作家的经历很有代表性,他们似乎在政治的边缘,但是他们的人生又不可避免地被裹挟在政治的漩涡里。他们能够以批判的眼光看中国文化,如木心在《琼美卡随想录》中说:“记忆里的中国,唯山川草木葆蕴人文主义精髓。”又说:“为何蒙然不知中国食品的精致是一种中国颓废。”但是细说下来,木心的创作又何尝不是一种中国式的精致——重体验,禅式的顿悟,在细节处下足功夫,却总让人感到缺少某些痛感、罪感的东西。也许这种精致在某个时期可以是对于粗糙庸常的反驳,但东方智者式的平和、练达、隐居往往会演化为一种政治智慧,作为作家或者是知识分子,是否也是一种缺憾?
答:评价作家,我们愿意进行对比。我过去也经常这样。有时用鲁迅的尺度要求废名,又用沈从文的特点关照萧红,似乎都有点问题。木心的痛感也是强烈的,也有弦外之音。对国民性的反观不亚于民国文人。他注重的是飞腾,是高智性的创造。你看他写蓝波的那篇评论,多么有悲慨的意蕴。其间的翻腾摇滚,给人以久久的震动。他的兴奋点在人性的形而上的拷问上,没有简单的国家主义概念,仅此一点,他比同代人走得都要远。他学到了外国的许多好的表现办法,也学到了古中国的许多好的艺术思维方式,在此基础上创造了自己的表达式。我猜想他不是不同意批判精神的重要,而是觉得不该简单地重复一般的文人阶层的价值观。木心在寻找别一世界的存在。这大概使他超越了地域性。而五十余年来,还没有这样的人物出现过。
问:您在批注中以鲁迅写鲁镇来对照木心对于乡土人情的描写,您对鲁迅有很深入的研究,那么对于鲁迅的研究是不是给您提供解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视角,您是把他作为一种文学标准吗?请谈谈鲁迅研究对您文学观念以及为人为文的影响。
答:鲁迅对我是一个重要的参照。这些年我做的工作,大多是在鲁迅的影响下进行的。但这也给我带来一些问题。就是看问题单色调,思路没有什么变化。思想是有无数种可能的,艺术也是有无数种可能的。鲁迅和木心给我们的启示是,人各有己,大可不必简单地模仿别人。问题在于在没路的地方走路。同一个目的地,会有无数种走法。那么不同的目的地的走法就更多了。当然,在细读木心时,更容易让我联想起鲁迅。这是我的知识局限所致。其实木心更丰富的背景,我还没有看清楚,所以也算是妄议吧。
问:请谈谈您最近读到的好书,您还想给读者推荐的作品有哪些?
答:最近的书读得不多。因为在写一本叫《鲁迅藏画录》的书,看了不少民国的绘画集,以及那时出版的西方和日本人的版画作品。好的绘画让我们忘掉语言。在和这些作品相遇时,我才发现,鲁迅和木心们所以能写好文章,还有绘画语言的暗示。那是个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世界。鲁迅等好的作家,其实是把美的精灵融入了躯体里。生命的自身就成了艺术。我们这些俗人,模仿是模仿不出来的。
原载《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3期
孙郁(1957- ),本名孙毅,辽宁大连人。1988年毕业于沈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现任教于人民大学文学院,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著作有《鲁迅忧思錄》《民国文学课》《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