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文人侠客梦,肯将碧血写丹青

2023-06-14 20:51王佳宁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游侠侠客曹植

王佳宁

“侠”这一概念,最早见于韩非子的《韩非子·五蠹》。韩非子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史记》中,司马迁为“侠”专门创作了《史记·游侠列传》,勾勒出“侠”的基本特征:“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作出了相对正面的评价。在历史发展进程中,随着正史对“侠”记载的缺失,“侠”更多地作为一种文学题材活跃在古代文人的创作中,并在其进行艺术加工的过程中抽象成了一种精神文化符号。

其中,“游侠诗”作为中国传统诗歌的重要类型之一,以侠义精神为内核、以行侠过程为主要题材进行诗歌创作,同时寄托了诗人的抱负与志趣。使游侠主题成为一种文学现象,自汉末三国的曹植始,在盛唐时期又被“诗仙”李白发扬光大,进行了独特创造。二人对游侠诗的发展与衍变作出了突出贡献,作品既有前后相承之处,又有开拓创新之变。

一、曹植:对游侠诗的开拓性创新

曹植作为建安文学的集大成者,所作诗歌“骨气奇高,词采华茂”(钟嵘《诗品》),是典型的天才诗人,文学造诣极深。曹植对游侠诗进行了开拓性创新,他对侠义精神和侠客形象的再次诠释影响深远,使游侠主题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古代文人的文学创作中;并且,其创作思路的影响不仅局限于中国古代文学史,在二十一世纪的武侠小说创作中依然可见。

游侠形象出现在文人诗歌中,始于汉魏乐府;而曹植游侠从军报国诗的创作,则是把侠义精神中“士为知己者死”的小我奉献上升到了“士为国为民死”的崇高境界,将侠义精神与忠君报国思想紧密结合,重塑侠客形象。《白马篇》中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就将他这一创作理念直观地体现了出来。《白马篇》以“幽并游侠儿”为主人公,先是对其矫健的身手进行了大篇幅的描写,却话锋一转,将少年游侠送上了保家卫国的战场,“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这既是对侠义精神的升华,也是游侠诗的一大开拓性创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金庸《神雕侠侣》),自此也在上千年文学创作的不断加工中深入人心。

除了对侠义精神的创新,在司马迁所著《史记·游侠列传》所描述的“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的基本侠客形象之上,曹植丰富细化出了鲜衣怒马、武艺高强同时又“为王前驱”的少年侠客形象。少年侠客形象在曹植的《白马篇》《名都篇》《结客篇》中均有呈现。

我国以衣饰鲜丽来刻画美人的文学传统自古有之,而曹植在塑造少年侠客的形象时也借鉴了这一手法,以装备的精良气派来刻画少年侠客的意气风发。在《白马篇》中,“幽并游侠儿”有“白马饰金羁”;在《名都篇》中,京洛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除此之外,他们的共同特点还有武艺高强、本领过人,不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白马篇》),就是“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名都篇》),且“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名都篇》)。这样桀骜不驯、纵酒游乐的少年侠客,却被曹植与“为国捐躯”联系在了一起,可见曹植寄寓在游侠诗中的家国情怀。同时,这也是曹植对往昔“惜乎不入于道德”(班固《汉书》)的游侠形象的合法化重塑。曹植作为皇室的一员,无疑是充分认同曹魏政权的合法性的;而且当时时局动荡,他尚未在政治上遭受打击与迫害,抱负远大,渴望建功立业、驰骋天下。因此,他通过重义轻身的游侠表达自身的豪壮气概与远大抱负时,就必然要对侠客进行合乎法律和道德的加工。

侠的魅力之处在于“纵气任侠”以解人间大不平,而侠之所以不为正史所接受,也是因为其“不轨于正义”,轶出常规,行侠手段往往有悖于王法。曹植通过赋予侠客道德使命,使侠客浑身本领托于保家卫国,巧妙地消解了侠客“行侠扬名”与“守法报国”的冲突,使侠客从历史的边缘重回文明社會。

二、李白:对曹植游侠诗的继承与突破

李白创造了古代浪漫主义文学的高峰,他与曹植一样,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型诗人。胡应麟在《诗薮》中评价二人“子建以至太白,诗家能事都尽”,李白在《上安州李长史书》中也曾对曹植作出高度评价“曹植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驾。天下豪俊,翕然趋风,白之不敏,窃慕馀论”。虽然我国古代文学史上从未有过曹李齐名之说,但二人诗风的相似性和创作的继承性是有迹可循的,这一点在游侠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盛唐国力强盛,有尚武好侠之风,思想开放、包容度极高。李白生逢开元盛世,整个时代都洋溢着开辟新天地的自豪感和积极入世的风气。而曹植开创的以忠君报国思想为核心、以扬名天下为追求的游侠诗在这时得到了充分的继承与发扬。

李白在曹植的影响之下也同样乐于塑造车马轻裘、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形象。李白在勾勒诗中游侠形象时依然沿袭曹植“以装备的精良气派来刻画少年侠客的意气风发”的手法,类似于《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传神之笔不计其数。他笔下的“五陵年少”虽“银鞍白马度春风”“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其二),但在上阵杀敌时往往一改玩世不恭的作风,“弓弯满月不虚发,双鸧迸落连飞髇”(《行行游且猎篇》),矫捷非凡。李白语言的瑰丽与雄奇也使诗歌更加出彩,直至今日仍被人反复咀嚼,并深深折服于其潇洒豪迈的气概。

李白也作有《白马篇》,其继承了曹植游侠诗的基本叙事模式,具有“仗剑行侠—从军立功”的过程。二人在借本领超凡的游侠表达志趣时,同样追求游侠身份的合法性,但李白在诗中明确提出“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羞入原宪室,荒淫隐蓬蒿”,即侠客功成不受赏的潇洒行为。在《侠客行》中,李白也强调“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与李白自身在“入世”与“出世”、“崇儒”和“仰道”的矛盾徘徊密不可分。

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写道:“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可见他受前人的影响极为庞杂。纵观李白生涯,他受儒道思想影响最为深刻;而儒家对积极入世、建功立业的追求,又注定与道家的淡泊超脱相悖。同时,李白也对“以武犯禁”“纵气任侠”的游侠心生向往。龚自珍评价:“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樊克政《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龚自珍卷》)这三者共同影响了李白的游侠诗创作思路,创建了“仗剑行侠—从军立功—功成身退”的独特叙事模式,是李白在继承曹植游侠诗创作基本思路基础上的突破性发展。这种功成身退、放荡不羁的游侠形象对于游侠诗来说是一种极为深刻的变革,它既体现了游侠的合法化—忠君报国,又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侠客的本来面貌—潇洒狂荡、随心所欲。这正是李白游侠诗魅力的独到之处。

李白处于士人整体积极入世的大环境中,又深受儒家“立功树名济苍生”思想的影响,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就表达过自己的高远理想:“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然而,结合李白一生坎坷浮沉的官场际遇来看,显然他的理想并没有得到充分实现,甚至可以说是理想破灭。面对理想的失落,李白在“拔剑四顾心茫然”之际选择了远离政治旋涡,纵情诗酒。

“希望学问与人生合一者,往往借著述丰富人生,甚至将其作为危机时刻自我拯救的有效手段。”(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在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中,入世和出世的两难之间,还有第三种存在,那便是“侠”。清初文人张潮有言:“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幽梦影》)“剑”是侠义精神的象征,而李白人生际遇中的“大不平”也寄寓在游侠诗之中。相对于其他文人而言,李白的游侠题材更为真实。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提到李白:“少任侠,手刃数人。”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也自白:“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在诗中,他也多次进行“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结客少年场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侠客行》)等具体的行侠描写。他在少年时期确乎有过云游四方、行侠仗义的经历,因此对游侠诗的创作更加得心应手,自成豪迈气派。

李白的理想化人格在游侠诗中得以完美呈现,在“诗仙”之外,李白在人们心中也因其游侠诗的卓越而树立起“剑仙”的侠義形象。

三、溯源异与同

曹植和李白作为我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两颗巨星,对游侠诗的创作在前后相承的基础上又各有千秋。若要探究他们游侠诗创作的异同,离不开对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以及个人秉性的剖析,借此窥得其游侠诗的创作宗旨与精神内核。

曹植与李白游侠诗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叙事模式的巨大转变和侠客形象的边缘化改造两个方面,二者互为表里、相互补充。曹植首创“侠客报国”的叙事模式,始终以忠君爱国思想为主旨,这与他皇室贵公子的身份是紧密相关的。作为统治阶级一分子的曹植,儒家“修齐治平”的政治理想在他的思想结构中牢牢占据着主导地位。他在《与杨德祖书》中写道:“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此处表达了自己作为一个忠诚臣子的愿望。曹植一方面将自己的政治理想融入游侠诗中,使“以武犯禁”的侠客获得合法身份,变成了“捐躯赴国难”的壮士;另一方面也不忘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使侠兼有贵公子的特殊身份,以此来表达“忠君报国”的核心思想。这也使他所创造的侠客形象不再是游离于社会和法治边缘的异类,而是值得世人景仰的“守护者”。

李白却从曹植的“仗剑行侠—从军立功”这一游侠诗基础叙事模式中衍化出“功成身退”的全新环节,使侠客再次回到社会边缘。追根溯源,产生这种创作差异的原因可归结为以下几点。一是曹植与李白的身份差异。作为曹魏皇室的一员,并且是统治阶级核心的一员,曹植承担着无可逃避的社会责任和父兄每时每刻的考验,这一点也落实在了游侠诗中,诗中的侠客具有极强的责任意识和崇高宏大的格调。李白则宦海沉浮数年,深谙权贵本色并且“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他将不可摧折的高傲与无法屈服的洒脱都赋予诗中的侠客,杀敌是为报国,也是为一展拳脚,但不为邀功请赏。二是曹植与李白思维结构的差异。曹植的游侠诗中充满了儒生高昂的家国情怀,他开创的游侠诗新体制甚至为怀才不遇的文人提供了一条别样的抒情言志路径;而龚自珍认为李白“并庄、屈以为心,合儒、仙、侠以为气”,兼具“入世”与“出世”的多元思想,因此诗中的侠客也收放自如、来去无影。三是曹植与李白时代背景的差异。曹植的游侠诗在“仗剑行侠—从军立功”的叙事结构下强调的是为国捐躯、视死如归的忠义精神;但在李白的游侠诗中,游侠不仅武艺超凡而且睥睨天下,从不会假想自己失败或战死沙场,只有胜利归来。这种豪气与傲气并存的大无畏游侠精神在盛唐气象中孕育而生,是盛唐顶天立地的辉煌国力造就了子民超乎寻常的自信与健朗。

二人游侠诗的异曲同工之处不言而喻:对任气尚义的游侠精神的推崇和对从军报国的爱国主义精神的高度赞颂。这是两位诗人自身刚健气魄的具象化,是面对不同时代大背景下报国机遇的诗化表达。游侠诗是联结这两位天才诗人的重要纽带,他们的游侠诗打破了时空距离,是同样的慷慨豪放、洒脱俊朗,但又彰显了各自的时代特色、个人风貌,是古代文学史上无法复制的瑰宝。

曹植和李白的游侠诗中所塑造的立体游侠形象,既填补了汉以来史书对“侠”记录的缺失,又对“侠”的人生价值取向重新进行了诠释和规范,使“侠”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闪烁着绮丽光辉的精神文化符号。两位诗人在游侠诗的创作中前后相承又各有千秋:曹植对游侠诗的开拓性创新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而李白在继承中突破,在突破的过程中促进了游侠诗的深入发展,使游侠诗的艺术性更上一层楼。

游侠诗作为我国传统诗歌类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着悠久的创作历史,但精神内涵相对单一。诗歌的抒情主人公在两位诗人的笔下仗剑行侠、杀敌报国,在实践中将侠义精神升华,丰富了游侠诗的精神内涵,使其具有更加蓬勃的生命力,流传至今。游侠诗体现的是创作者豪迈慷慨的文化人格、刚健昂扬的精神气质,在今天仍然有着吸引人品读的魅力、起着振奋人心的作用,侠义精神在中华民族文化心理中也依然占据着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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