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藻词中的“西湖”

2023-06-14 20:51李思博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林逋首词词人

李思博

吴藻(1799—1862),浙江仁和(今浙江省杭州市)人,清代著名女词人、曲作家,字苹香,号玉岑子。她与徐灿、顾春一同列入清代女词人三大家。

吴藻围绕“西湖”创作了大量的词。笔者从西湖这一著名自然和文化遗产入手,分析吴藻一生三百余首词,统计分析后,得出其《花帘词》与《香南雪北词》两本词集中至少有六十首词写到西湖的人、事、物,另《香南雪北庐集》中也偶有西湖的影子。因此,本文拟具体分析这些西湖词,试从不同角度解读吴藻词的丰富内涵。

一、西湖之景—吴藻词对清灵自然的塑造

(一)冬至阳生春又来—叙说西湖时令

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云:“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这是他纵览醉翁亭四时之景后,感慨而发的欣喜愉悦。而吴藻,长居西子湖畔,其间也记录了西湖四时的不同样态,虽与前人心境大体不同,但若单就其对自然的艺术塑造来讲,也展现了词人高超的水准,如《沁园春·花朝》:“雨雨风风,酿就微阴,春魂暗销。镇支离病骨,茶铛药裹,禁持瘦影,翠袖冰绡。帘卷双钩,窗开六扇,燕子偏来话寂寥。妆成也,记年年日,曾买轻艘。关心碧柳缃桃,总负却明湖十二桥。自湔裙人散,闲居有赋,踏青期阻,枯坐无聊。知趣东皇,似嫌著色,翻把繁华用白描。阑干外,但红痴绿醉,不作花朝。”按浙江风俗,“花朝”为农历二月二十五,是百花生日。春日西湖,雨来疏疏复细细,在朦胧微阴的春日,本是赏游的好时节。但这淫雨霏霏的天气,似乎给本就体弱多病的词人增添了一抹忧愁。词人披一层薄薄的素纱,形销骨立,茕茕一身,缓缓地将帘子和窗子打开,而飞来的春燕似乎让词人更加落寞。上片的景、人合二为一,俨然春日西湖书斋里的一位瘦弱女子,不知何处排遣自己的抑郁愁闷;而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去年此时,词人租一小舟,与友人游荡于西湖之上。如今虽然嘴里说的、心里想的都是春日垂柳与二月桃花,却总未能赶赴与西湖十二桥的约定。这种对比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遗憾与叹息,总有郁郁不得之感。所谓“湔裙”,是古时一种风俗,指正月时,女子在水边洗衣,以此避祸。在此,词人引潘岳《闲居赋》之典,潘岳作赋,自称“以歌事遂情焉”。而此刻的词人,因百般千愁不能遂情,只得为自己的不能外出踏青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便如东皇不喜红痴绿醉的繁华靡丽一般,词人更喜这清冷寂寞,才留在家中。浅碧深红则不如白描素染,便将一缕春愁化作珠玑字字,似也表达词人孤高的心境。在这草长莺飞、新燕衔泥的烂漫季节,词人感受到的并非生机盎然、一片新鲜萌动的春日之色,也并非春雨如油的欣喜,或是春日袅袅晴丝的摇漾明媚。似乎在这种柳絮蒙蒙乱扑人面的季节里,词人的心绪也如同乱花靡靡,又如同断了线的游丝,找不到心灵的皈依。因为春愁难遣,所以有关春天的种种幻想与期待都浮现眼前,曾经春日的几许旧梦与回忆也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二)一切景语皆情语—绘写西湖胜景

1.细致描摹,妙笔生花

吴藻不仅以高超的艺术功力书写西湖的四时变化,融入自身幽微的感受,还对西湖的特定景物作了客观细致的描摹,如《祝英台近·春杪游花坞》上片中的“小桥横,幽径曲”,写西溪胜景,颇有幽邈清新之态。吴藻在《莺啼序》中这样形容西湖的长堤与杨柳:“一带长堤,细柳自碧,映娇波浅漾。”又如,在《高阳台·平湖秋月亭故址重建》中,词人写沿着苏堤从断桥到里湖的见闻:“山远浮烟,湖圆抱玉,丝丝杨柳轻柔。”再如,《浣溪沙·湖心亭》:“杨柳如丝织万条。水风四面不通桥。红泥一角绿周遭。此地未经嘶宝马,居人疑是踏金鳌。东西南北倚兰桡。”此小令篇幅虽短,却备写西湖风物。词人用白描状写杨柳、水面、红泥等湖心亭上所见之景,如此之轻灵、圆润、柔婉,让人如置身于湖上,金鳌与兰桡,似也让人陷入“清风徐来,纵一苇之所如”的无限遐想中。

2.赏景乐游,情绵意厚

若说单纯写景不能表达词人的内心感受,那么吴藻的另外一些词则记录了西湖独特的景物,又融入她自身的感受。例如,《虞美人》这首词,作者在词前交代了记事缘由,主要写的还是一座楼,似一段小引:“孟夏偕兄姊就居里湖赵氏庄,作十日游。庄有楼,面孤山,名镜水楼。”透过这首词,我们可以看到词人努力发掘地方性的存在,揭示西湖的特性与特质,并以词的形式表露出来。这首词虽为题画,但也是西湖风物的真实写照。再如,《江城梅花引·题西湖采芡图》:“西湖湖水碧罗罗。采莲歌。采菱歌。采到莼丝,记得泛烟波。说著鸡头侬未省,只认取,有田田、叶许多。许多。许多。似圆荷。翠几科。香一涡。采也采也,采不尽、斜日红矬。两两瓜皮,艇子往来过。论斗明珠堪细剥,谁通道,是销金、一寸锅。”这首词与《江南可采莲》相比,一为采莲,一为采芡,生动地描绘了少女采莲的图景,几叶瓜皮小舟,穿梭于荷塘之中,菱歌泛夜,直到斜日西坠,一派清远欢快和乐天真之景。

二、西湖之人—吴藻与杭州词人的交游

吴藻不仅对西湖风物进行精巧圆熟的描写,还与当地的人交游往来,流连于山光水色,互相酬唱应和。

栖居西湖畔,吴藻的交游对象不仅有当时文坛名流魏谦升,还有其师陈文述等。另外,当时有几位才情卓越的女文士都居杭州附近,吴藻与她们相交频繁,赋诗唱和,才更有惺惺相惜之感。吴藻和沈善宝、汪端等交往甚笃。汪端是陈文述的儿媳,与吴藻偶然结识于苏州,后成莫逆之交。汪端后来回到故乡杭州,多次造訪吴藻,与其品诗论画。吴藻曾用十种名花比作西泠的十位闺友。例如,吴藻与其中一人的交游词《秋波媚·题汪沅兰女史白莲画卷》:“西风冷入藕花秋。占断白蘋洲。淡妆无语,凌波微步,几许闲愁。夕阳过尽亭亭影,娇睡熟曾不。黄昏近也,月明何处,一片香浮。”吴藻善与文士来往,且大多集中于题他人画作著述之词。题目中提到的汪沅兰,与吴藻同为陈文述十位女弟子之一。因为同门的关系,吴藻同汪在内的几位女弟子交游甚密。其中,《花帘书屋诗》就有九首记录于她们的雅集。这首小词,全用白描手法,将处于莲花深处凌波微步的女史跃然纸上。女史淡妆微抹,眉宇间流露出几许闲愁,与李易安的“红藕香残玉簟秋”和温庭筠的“肠断白蘋洲”有异曲同工之妙。尾句留白,佳人无语,只有一片暗香浮动,一句“黄昏近也,月明何处,一片香浮”流出意境之美妙。

以此为代表,吴藻创作了大量的题画词,其中多为女性。这不仅与吴藻个人性格相关,还因为女性之间多依靠闺秀词抒怀,她们多有相似的经历。吴藻在与一众红颜知己相交相遇时,于同饮共唱中孕育着相依相携的氛围,沉浸在女性的愁海与情思中,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不同于以往男性文人交游时或如欧阳修所写“一饮千钟”的洒脱酣畅,也不同于王羲之等一代六朝文士“流觞曲水,列坐其次”(《兰亭集序》)的风韵气度,更不同于李白等大诗人“将进酒,杯莫停”(《将进酒》)的豪放不羁。女性群体之间的交游唱和,展示出女子独特的张力与塑造力。

三、西湖之史—吴藻对往昔人事的追忆

(一)众芳摇落独暄妍—追慕西湖遗韵

西湖历史悠久,自古就有人书写传唱。吴藻作为清代词人,在创作之中也注意到前人的成就,特别是晚年追忆林逋隐逸之风,表现自身的志趣。《花帘词》中有一首《摸鱼儿》或可管中窥豹:“绿裙腰,年年芳草,春风老却和靖。段家桥畔西泠路,寂寞古梅香冷。空自省。便荐菊泉甘、那许吴侬认。旧游放艇。记图画中闲,玻璃深处,曾吊夕阳影。 先生去,抱月餐霞无定。几时鹤梦能醒。重来风景全非昔,一角楼台新证。栏欲凭。觉树底、霜禽小语留清听。行吟翠岭。把谢句闲携,巴歈拭和,对面碧山应。”这首词,一来应和与时人交游,二来也追忆林逋之风。篇首提到的许玉年,即许乃谷,时任杭州知县,重修和靖先生祠,补种梅花,于放鹤亭畜两鹤,时人称其雅尚。许并作词一首,吴藻用原韵作词应和。这首小词在一开始便交代环境:“绿裙腰”指此处氛围,断桥下,西泠路旁,古梅香冷。词的下片交代林逋身世,“餐霞”指修仙学道。唐代的马戴在《送道友入天台山作》写道:“漱齿飞泉外,餐霞早境中。”因此,下片主写林逋参禅悟道,寄情于仙鹤,写梅花追忆林和靖先生之风,同时写到此处新建的楼阁,进而怀想林逋《山园小梅》其二的名句“霜禽欲下先偷眼”。“谢句”是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巴歈”是古曲调名巴歈歌。《盐铁论·刺权》中有“鸣鼓《巴歈》,作于堂下”。此词情景交融,将词人的情感、先生的风度、当时的情境结合,将先生之风置于自然的碧山之间,也置于广远的历史长河中,引发对时空的思考与辩证,真让人有独抱灵襟之感,宛若清光大来。

吴藻的《沁园春》,开篇小序交代:“新安齐梅麓先生性爱梅,得林处土像一帧,忽悟为前身小影,因颜之曰梅花居士图,属题此解。”其中提到“莫忘却孤山一角青”,即对孤山和靖先生之墓进行描写,追忆林逋隐逸之风。林逋创作了大量孤高瘦削的写梅诗,为后世流传并吟诵。林逋多喜鹤与梅,曾有人言和靖先生“以鹤为子”“以梅为妻”,吴藻在词中多次提到林逋,且多用“梅”自喻,又以“仙鹤”喻林逋。此外,吴藻还多化用、活用林逋用过的意象,如“暗香”“疏影”“黄昏”等。吴藻在《满江红·西湖咏古》其七中写道:“世外高风,隐君子、当年和靖。”这足证吴藻对林逋的追慕,她向往林逋这以梅妻鹤子为伴、隐士一般的高洁生活,希望抛却闲尘,于幽清僻静之地找寻自己心灵的皈依。这首词表现了吴藻自高标示、傲岸清奇的心境。

(二)敲金戛玉气沉酣—思索西湖历史

此外,吴藻也偶尔造访古迹,抒发对时空的历史性思考,表达对长眠于西湖边的先贤的缅怀与深思。例如,《满江红·洪忠宣公祠和俞少卿世兄作》:“北去孤臣,在汉代、苏卿之列。伤心处、桃梨谁献,薪刍自掇。一寸丹忱传密奏,千秋青史垂清节。恨南归、不奉两官还,肝肠裂。十五载,燕山雪。三十里,西湖月。复中原反掌,金瓯误缺。故国已消天水碧,灵祠犹荐寒泉冽。半闲堂、蟋蟀几秋风,无人谒。”词中提到的两位之一的洪忠宣公即洪皓,字光弼,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中进士,曾受朝廷之命持节使金,结果被金人扣押,备受磨难,十五年后持节归宋。洪皓后为秦桧所诬告,被贬岭南,死后谥“忠宣”,其在杭州葛岭的宅第因此被改建为洪忠宣公祠。而俞少卿为杭州人,与吴藻有交集。由此可见,这是吴藻与时人的应和词,并以此追忆先贤之风。词人引苏武持节牧羊的典故,表现洪皓的威武不屈,未料英雄忍辱负重归国,却为奸臣诬陷。而今时,故国已消,昔日的繁华或屈辱已化为一抔尘土,后人自会评说前人功过。洪皓虽生前坎坷,身后灵祠却屹立不倒;而奸臣贾似道当权时虽名冠一时,死后墓前却只有秋风几许,无人问津。词人用鲜明的对比,阐发自己对人世功过的深思。这首词是吴藻为数不多的具有豪放气派的词之一,真可谓“词意不能无怨,然其情亦可哀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颇有岳飞“八千里路云和月”(《满江红·怒发冲冠》)的壮阔激烈,只是与之相比,吴藻未曾亲眼见到血肉肝胆的战争场面,也未真切感受过那般亡国之耻,便缺少了些男子气概。这首词似可归于吴藻的西湖怀古词,而有关西湖,吴藻曾另作十首怀古词,均用“满江红”这一词牌写就,词中就写到苏轼和林逋,当然还有济公、苏小小等民间人物,也有岳飞等功臣。词人将先人事迹或传说与西湖独特的地理位置结合,或表现几许沧桑。陈廷焯评价其“怨而怒矣,词不逮双卿其情之可悯则一也”(《白雨斋词话》卷七)。

综上所述,笔者分析了吴藻词之于杭州特定地域—“西湖”的丰富意蕴和深邃情感。吴藻以清婉流利的笔触抒写西湖四季的不同风采,其中不乏美丽心情的词句,但大多遣病言愁,透露出或弥漫或内敛的伤心之事与难言之隐。吴藻的西湖怀古词思绪开阔、格调高远,表现她不同凡响的真性情,传达她内心的不平与感伤。此外,她还时常与浙派文人研讨词学,与时下名流吟诵填声。其词意味深长,风格清微婉妙,可谓独出慧心。

笔者所取研究范围只是冰山一角,且目前有关吴藻的年谱、词集等虽有学者涉及,但可依据的材料依然不足,另需用更完滿的视角仔细品读吴藻词,以求圆照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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