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老生》以诗性的想象和传奇的笔法讲述了秦岭河畔四个村镇的四个故事,展现了中国农村几百年的历史图景。《老生》中的唱师活了120年,贾平凹在小说的开头就交代了唱师的生命即将到达尽头,循着唱师的口述故事和生活轨迹慢慢回溯,四个村镇的百年历史才得以串联。贾平凹在小说中特意安排了唱师即将逝去的情节,所要表现的是《山海经》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逐渐消亡的可能,而且其中包含的民间寓言和传说也即将消失殆尽。把《山海经》的教读作为这部作品中的线索也是贾平凹安排情节的巧妙之处,其以唱师的死亡隐晦地比喻人类的传奇和寓言终于与《山海经》分道扬镳,传统文化已经不复存在,传达了他为一个文化失落的时代唱起挽歌的感伤情绪,并且揭示人类败坏的传统习俗和虚伪的陈规礼教,批判了违害就利、血腥杀戮的人性之恶。《老生》的叙事风格体现了巴赫金的狂欢理论,贾平凹笔下的人物形象没有纯粹的高尚和卑下之分,他们站在历史舞台上,根据个人的利益和欲望,进行着一场场狂欢化的表演,贾平凹将诗学元素中的复调式的叙事结构、狂欢化的形象以及狂欢化的语言等巧妙融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有着众多声音、极为恣意的狂欢化的民间世界,表达了其 对历史的思考和对生命的悲悯。
关键词:贾平凹;《老生》;复调;狂欢化;民间世界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1-00-03
0 引言
贾平凹在谈及《老生》创作体会时说到“我只是写我经历过的和长辈人曾经给我讲的事,其中的人和事都有真实性,绝不是一种戏说,这如同小说里那些奇异的事并不是要故意‘魔幻”[1]。《老生》的创作颠覆了既定的叙事模式和传统的审美原则,贾平凹也一改原本对文化气息和空灵风格的崇尚,转而将笔墨投入对乡土生活原生状态的描绘中。小说的复调式叙事结构、狂欢式人物和狂欢式语言风格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小说独特的狂欢化世界,不仅给读者带来了新的阅读感受,而且为中国传统的乡村世界带来了一场不同寻常的狂欢盛宴。
1 复调式的叙事结构
在巴赫金看来,复调小说是“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2]。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是具有多声部特性的小说,其中只有叙述者才能发出“声音”,小说中充满了来自不同角度的享有话语权的声音,这些声音具有独立性,也可以进行平等的对话。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就能够将小说中的众多声音和意识结合起来,使读者与叙述者不再单独存在,而能够和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进行平等自由的对话。《老生》就是“现实”与“历史”之间的“大型对话”,通过文本中多种声音的配合,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从而构成了巴赫金意义上的复调叙事结构。
首先,《老生》的整体结构是独特的,它的内部结构是多声部的,在叙述结构方面精妙且自然,采用的是中国古典小说与现代小说结合的方式。从整体来看,两重声音共同构成了《老生》的复调性质。一方面,《老生》以唱师讲述的四个村镇的四个故事展开,唱师的声音是小说中最重要的部分;另一方面,贾平凹在唱师所讲的四个故事中都穿插了老师给牧羊人的孩子讲《山海经》的故事,这就是小说的另一声部。如果细致划分,会看到多种声部,例如,在小说开篇有老师给学生讲《山海经》的片段,文本中既有老唱师讲述故事的声音,也有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对话。这种多声部形式的结构丰富了小说的内涵,也使小说具备了传统叙事小说不具备的效果。
其次,在多种声音展开和配合的同时,贾平凹用巧妙的衔接完成了叙事的结构转换。《老生》两条主线并行,多个小故事穿插其中,使两种声调的并列和多种声音的共鸣达到和谐转换的效果。小说《老生》主要有两条叙事线索,小说的开篇从秦岭的风土人情到上元镇,再到石洞,引出唱师、匡三、放羊娃一家和老师等相关人物,在前篇完成了众多转换,读者读来却没有任何突兀的感觉。老唱师在讲故事时,他的听众是潜在的读者,而中间穿插着老师给孩子们讲《山海经》的情节,此时的老生这一人物形象又转变成为潜在的听众,而老师和学生在教学过程中关于《山海经》的对话则引出了后篇老唱师所要讲的故事。例如,在第四个故事的开头,放羊的孩子说:“比如古人采草入药……”[3]209唱师由此联想到了在秦岭可以入药的草,想到了以草药命名的村庄——当归村,这就是后篇提到的当归村的情节。小说突破了传统小说单一的叙事结构,使两条主线并行,并以插叙的方式补充关联的小故事,形成了两种声调并列和多种声音共鸣的复调式叙事模式。
最后,贾平凹还转换了叙事视角。唱师临终时,“他听得见炕席下蚂蚁在爬,蝴蝶的粉翅扇动了五十下才在空中走过一步,要出窑去”[3]6。唱师作为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这里对蝴蝶的描写是他的叙事视角,接着孩子也看见,并起身要去追蝴蝶时,又描述蝴蝶飞出去变成了一朵花,从此故事由唱师讲述,显然又变成了一种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老生》的时间和空间是交织在一起的,小说中存在两个叙事时间:一个是贾平凹设定的叙事时间,即27天;另一个则是老唱师的叙事时间,也就是老唱师平生所见所闻,大约100年。这两条线索并行,老生讲述的是100年以来秦岭四个乡村的故事,而老师给学生讲《山海经》仅仅过了4天,作者通过这样一种狂欢化的时间与空间,将唱师、教师、学生以及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串联起来,由此更好地实现了小说中不同人物形象的不同意识和思想的碰撞。
总之,小说运用不同的叙事手法,通过多声部的配合、两条线索并行、叙事视角的转换,实现了“现实”与“历史”的大规模“对话”,形成了一种超越常规生活的狂欢时空。在两种声调并列和多种声音共鸣的叙事模式中,整部小说形成了一个环环相扣、复调交错的叙事结构。
2 狂欢化的人物形象
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是指以狂歡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从颠倒而非正向的角度去观摩现实人生,并将这种审视现实人生的特权赋予傻瓜、小丑、骗子这类不同寻常的边缘人物。这是一种新的艺术表现形式,同时这些怪诞的人物与现实狂欢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而在贾平凹的《老生》中,怪诞的狂欢化人物形象随处可见,如百年唱师近乎妖的形象﹑白土痴傻的形象等。
唱师的名字不详,外貌也十分模糊,贾平凹只对他的个子与身形作了简单描述。村里人说他年岁不小,经历的事也不少,所以关于秦岭百年来的各种事情他无不知晓。那些无所不知的能耐和关于他的传说让镇上的人认为他有些“妖”。巴赫金关于“两种生活”的论点源于中世纪的狂欢节和由此产生的狂欢文化。小说中的故事皆以唱师的叙述展开,因此整部小说便是以第一视人称视角展示了唱师眼中的人间百态,呈现出狂欢式感受的“第二种生活”:土匪武装的秦岭游击队一行人杀富劫财,流氓无产者马生公报私仇,当地豪强王世贞抢夺民女等等。在这里,传统的伦理道德消失殆尽,人性的恶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白土是王财主家的长工,割下了一只耳朵立据抵债,白土原本就长相丑陋,后来变成了缺少耳朵的残病形象。在土改时期,人人对地主避之唯恐不及,而白土却没有报复的心理,继续替王财主家做事,并且替他说好话。后来王财主去世,玉镯也变傻了,白土和玉镯在村里人的撮合下结为夫妻,二人在山上过起了隐居的日子。白土花了三年时间,亲自为腿脚不便的玉镯凿出了一条下山的阶梯,之后二人相继离世。白土这样残病﹑痴傻的人物形象在作品中不仅是作为符号存在的,同时还承担着揭示作品深层含义的重任,由此表现贾平凹对人性的审视以及对个体生命的关怀。除此之外,小说中有很多广场人物形象,如曾经是泼皮无赖的匡三,滥杀无辜的老黑和李德胜、墓生、戏生等。对这些人物经历的描写,体现了巴赫金狂欢诗学中常见的小丑、傻瓜和骗子等狂欢化的人物形象特征,读者也可以从中看到隐藏在英雄光环下和历史背后的人性真实内涵。
总而言之,作者对唱师、白土这类狂欢化人物形象的刻画,一方面,颠覆了传统乡土叙事中的人物形象,他们这类怪诞人物形象大多数源自民间诙谐文化,散发着浓郁的狂欢气息;另一方面,这群狂欢化的人物形象是脱离了传统社会秩序、道德规范的边缘化形象,其思想与传统伦理道德背道而驰。狂欢式的世界感受渗入文学中,它不是关于自由和平等的抽象观念,而是以生活形式加以体验的、具体感性的“思想”[4]。在非理性的视野中,这类形象能站在新的角度审视常人所看不到的世界面貌,与传统的中心人物有所不同,其对建立一种平等自由的社会关系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3 狂欢化的语言
“狂欢化表现在语言上,即‘脱冕'式的艺术风格,指为崇高降格、为低俗升格的语言风貌。”[5]《老生》叙述风格是漫无边际的乡野闲谈,涉及的话题众多,包含现代以来中国乡村经济、政治、文化和风俗等各个方面。
《老生》中的人物语言充斥着农民的吆喝、吹嘘,同时夹杂着粗话、脏话,属于典型的广场式语言,不同粗俗肮脏的语言混合在一起,共同达到了巴赫金所说的“语言杂多的佳境”[6]。譬如,小说中原本是混混的马生被推选为农会副主任,他和洪拴劳一起挨家挨户登记房产农具家具,“马生骂:我×你娘的!牛棚驴棚塌了,不算——了哟!”“马生继续喊:牛一头,驴一头,猪一只,狗一只,牛车一辆……耙——[3]85。”这里真实地刻画了一个混混的姿态,同时向读者展现了新中国农村土改时期全村登记财产之后,定阶级成分、分割财产的历史画面。贾平凹曾说,“作家都是时代的作家,他必须为这个时代而写作”[7]。原本属于农民阶级的马生成了先进阶层的代表,这既可以看出马生个人品行恶劣,也可以看出中国社会长期以来深受为富不仁观念的影响,平民百姓之间存在巨大的矛盾。
除了粗俗的人物对话直接引语,贾平凹还在文中穿插了戏生唱老山歌的情节,这使小说的结构更加完整,也具有民间风俗文化的意义,实现了广场语言与诗性叙述的有机统一。从整部小说来看,陕西南部方言腔调的语言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像“咱”“咋”“哩”等生活味道十足的方言源于最真实的民间生活,所有的广场语言和言语体裁都具有在日常生活以外、超越了实际功用的含义,这些方言展现的是一个非官方的世界统一性的观点,因此它们意味着生长和未来,揭示着关于世界的欢快的真理[8]。作者所书写的狂欢化杂语实际上是知识分子融入崇高与卑微、高雅和低俗并存的世界与民间大众进行的平等对话。
总之,贾平凹利将口语、民间歌谣、方言等各种类型的语言夹杂在小说的叙述语言之中,用小说中的人物语言入文,将社会杂语嵌入小说话语体系,形成了独具韵味的狂欢化语言风格。这也正符合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他追求的目标是更民间化,这就允许了在作品中俗语、流行语、讽刺语,甚至是下流的语言的加入。贾平凹“用民间语言来表现民间,民间世界才通过它自己的语言真正获得了主体性,这是其民间立场最鲜明和最直接的表现”[9]。贾平凹不仅运用庄谐并举的狂欢化语言风格,让读者感受到陕南原始风俗的韵味,而且在故乡的书写中呈现了中国乡村的历史和时代内容,表现了自身的文化立场和态度变化。
4 结语
贾平凹将狂欢化元素融入《老生》,建构了一个狂欢化的民间世界,向读者叙述了平民化、日常化的百年中国社会变革史,但在《老生》里,建构历史的目的并不是让读者了解历史,而是使其反思历史。贾平凹是一名时刻关注时代发展、探索人类命运的作家,他用自己独特的写作风格及个性化语言,透过乡土中国的历史,表达新时代背景下对理想乡村建设的期盼以及对人性道义的呼唤和关怀。
参考文献:
[1] 刘心印.贾平凹谈新作《老生》写苦难是为了告别苦难[J].国家人文历史,2015(1):108-111.
[2] 钱中文.巴赫金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4.
[3] 贾平凹.老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209,6,85.
[4] 王春辉.巴赫金“狂欢化诗学”浅析[J].齐鲁学刊,2004(5):159-160.
[5] 宋春香.巴赫金思想与中国当代文论[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97.
[6] 刘康.对话的喧声:巴赫金的文化转型理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205.
[7] 贾平凹.静虚村散叶[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173.
[8] 梅兰.狂欢化世界觀、体裁、时空体和语言[J]. 外国文学研究,2002(4):10-16,169.
[9] 张新颖.行将失传的方言和它的世界:从这个角度看《丑行或浪漫》[J].上海文学,2003(12):69-76.
作者简介:吴静(1999—),女,江苏南京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