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君
摘 要:《穷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成名作,是一部具有复调结构的小说。《穷人》的复调结构一方面表现在书信与笔记的互相独立又互相补充上,另一方面表现在文中存在“多个中心、多个意识”。复调结构使作品具有对话性、开放性、未完成性的特点,给人无限的想象与无穷的回味空间。
关键词:穷人;复调;结构;开放性;未完成性
毫无疑问,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高尔基说他是“最伟大的天才”,“就艺术表现力而言,他的才华恐怕只有莎士比亚堪与媲美”。他的《白痴》、《群魔》、《罪与罚》、《卡拉玛佐夫兄弟》等都成为世界文学中的经典。而在艺术形式创新方面,就连素有文坛泰斗之称的托尔斯泰也难以望其项背,因为他不仅“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艺术思维类型,我们把它权且称为复调型”[1];他还是“复调小说的首创者,他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小说体裁”[2]。由陀氏开创的复调小说,告别了欧洲传统的独白型小说,标志着小说史上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而“复调时代”的第一道曙光,正是陀氏的处女作、成名作——《穷人》[3]。
《穷人》是一篇书信体小说,由杰符什金的31封信、瓦尔瓦拉的24封信及两则笔记组成。笔记部分只有28页,占全篇内容(146页)五分之一弱,它可以独立成篇,但它又是主人公瓦尔瓦拉立体形象不可或缺的一维——借此我们得以了解瓦尔瓦拉的过去:它记叙了瓦尔瓦拉幸福的童年,离开家乡后她一家人在彼得堡的痛苦生活,及她父亲病死后寄人篱下的凄凉处境。而笔记中瓦尔瓦拉一家人,及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与父亲的所遭受的贫穷、疾病、磨难甚至死亡(如瓦尔瓦拉的父母、波克罗夫斯基),又与主人公杰符什金的悲惨生活形成对照。这种结构上的布局,正如格罗斯曼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每部小说布局结构的基础,都是‘两个或几个中篇相遇的原则。这些中篇故事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按照音乐中的复调原则连接到一起。”[4]
《穷人》的复调结构,固然表现在书信与笔记的互相独立又互相补充上,但更突出的是表现在文中存在“多个中心、多个意识(它们不能归结到同一类的思想观念上去)”,正如巴赫金说的,只有将这两者联系起来,便会直接触及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艺术秘诀——复调[5]。复调这一范畴是巴赫金从音乐术语中借用过来的,用周启超先生的话说,“‘复调说的核心意义,即‘多声部性,诸种声音‘既不相融合也不可分割,各自独立而又彼此相关,在对位对话中并存共生”。[6]
《穷人》的多声部性首先表现为主人公杰符什金与瓦尔瓦拉对峙而又交织的声音。作为一名卑微的文官,杰符什金的语言是怯懦的、惶愧的、察言观色的、暗中争辩的,如在第一封信中他写到:
我住在厨房里,或者准确点说,是这样的:厨房旁边有一间小屋(我得告诉您,我们的厨房可是一间干净、明亮、很好的屋子),一间不大的屋子,那么一个简单的小窝……哪,这就是我的小窝。那么,小宝贝,您别以为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还有什么没说出来的意思;您会说,原来他住在厨房里!是啊,我确实是住在厨房里的隔板后面,可是,这没什么的;我单独住着,跟什么人都不挨,自己安静地过活,悄悄地过活。我在我屋里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五屉柜、两把椅子,还挂了一张圣像。确实,有比这个好的寓所,也许有好得多的寓所,可是顶要紧的是方便,要知道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方便,您别以为这是为了什么别的缘故。(P5)
杰符什金几乎每说一句,都要回望一眼那不在场的谈话对方,担忧他的话会让瓦尔瓦拉觉得他在诉苦,害怕她会为他的窘境而伤心、难过。出于真诚,他向瓦尔瓦拉坦白了他住处的情况;出于对瓦尔瓦拉看了信后的可能反应,他又不得不替自己辩护——这种辩护已近乎诡辩,并一再重复他的屋子很舒适,他住在里面不是为了别的缘故,而是为了方便。但他对自己处境的解说,在效果上恰恰起着反作用,他的困窘反而欲盖弥彰了。而正是在这种欲盖弥彰中,杰符什金的怯懦、惶愧、察言观色、暗中争辩的独特语言得以彰显。而这种独特语言的种种特质混合成一种口吻或语调,以致在《穷人》中区分杰符什金与其他穷人(如高尔什科夫、波克罗夫斯基)的标志,不是外貌与性格,而是人物的口吻或语调。正如海德格尔说的,不是人在说语言,而是语言在说人。在这里,语言构成了人的本质,什么样的语言,便体现出他是什么样的人。
而阅世不深、孤苦无依、没有指望、束手无策的瓦尔瓦拉,她的语言则直截了当、善意体贴、急促匆忙、闪烁跳跃。如瓦尔瓦拉给杰符什金回的第一封信中:
真的,从您的信里我马上猜到您的心情有点不大对头,什么天堂啊,春天啊,香气飞扬啊,鸟儿唧唧叫啊。“这是什么,”我想,“这不就是诗吗?”是啊,真的,您的信就差押韵了,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又是温柔的感情,又是玫瑰的幻想,这里什么都有了!关于窗帘,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过;想必是我搬动花盆的时候它自己挂上去的;就是这么回事!(P7)
不管您怎么说,不管您怎么计算您的收入来骗我,来表明您的钱完全花在您一个人身上,那您也瞒不了我,什么也瞒不过我。这是很明白的,您为我节省了您必须的用项。比方说,您怎么想到租这样的寓所呢?是啊,他们打搅您,惊吵您;您住在那儿又挤又不舒服。您喜欢清静,可是您住在那儿,周围什么声音都有!要按您的薪水来说,您原可以住得比那好得多。(P7–8)
针对杰符什金在给她的第一封信里的诗意抒情及关于窗帘的种种幻想(放下窗帘,意思是说再见,该睡觉了;卷起窗帘,意思是说早上好,您睡得好不好?或者说,您身体好吗?)瓦尔瓦拉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了,并对后者毫不客气地否决——关于窗帘,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过;想必是我搬动花盆的时候它自己挂上去的;就是这么回事!她似乎毫不顾及杰符什金的面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快人快语,直截了当。而引文第二段又体现了瓦尔瓦拉的善意体贴,尽管杰符什金替自己住在厨房里反复作了辩护,但她明白那不过是他为了不让她担心、难过的说辞,她知道杰符什金为她所付出的一切,并为此对他充满了敬意与感激。而瓦尔瓦拉语言的急促匆忙,从她语调的快速及信件大都简短中可以看出。至于闪烁跳跃,则在回信中有意避开谈及身世、死去的母亲及悲惨的过去,与感情上的忽明忽暗、即喜即忧,及在对贝科夫求婚的突然应承中均有体现。
在杰符什金与瓦尔瓦拉的声音之中,还处处存在着他者的声音,这他者包括可怜的老人波克罗夫斯基、忍受屈辱的高尔什科夫、懂点文学又写作的拉塔齐亚耶夫、自私卑鄙的商人贝科夫、善良可靠的杰列莎、爱唠叨的费多拉、高利贷者玛尔科夫、凶恶的费多罗夫娜、潦倒的叶梅利亚、贫穷的大学生等,还包括他们身边的形形色色的无名人氏。用巴赫金的话说,书信体这种形式在语言上最适宜于被反映的他人语言[7],即折射出来的他人语言。书信体的独特形式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极力预测他人语言的语言风格,使得《穷人》中“主人公们最为重要的一些自白式的自我表述,无处不贯穿着他们对于他人语言的紧张揣测,要考虑到他人对这种自我表述会说什么,对这自白会有何反应。”甚至“不仅这类自我表述的语调和风格,还有它的内在语义结构,都取决于对他人话语的猜度结果”。[8]在第二则笔记中,瓦尔瓦拉写到她把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隔板上的书弄翻在地上时的心理活动:“‘完了,我想,‘完了!我没指望了,我完蛋了!我胡闹,闯下了祸,跟十岁的孩子干的一样,我是个愚蠢的小姑娘!我是个大傻瓜!”(《穷人》P35)这其中就折射出波克罗夫斯基的声音,这正是波克罗夫斯基见到别人弄乱了他最心爱的书的最可能说出的话,只是波克罗夫斯基的语言投射进瓦尔瓦拉的语言中,借瓦尔瓦拉的口说出来了。果不其然,波克罗夫斯基非常生气,“哼,您这么胡闹也不害臊吗!”而之前大学生确实把瓦尔瓦拉当作小孩子、淘气的小姑娘看待,这正好说明了“我胡闹,闯下了祸,跟十岁的孩子干的一样”正是大学生话语的折射。
对在主人公语言中折射出他人语言的这种现象,巴赫金做出这样的概括:“在主人公的自意识中,渗入了他人对他的认识;在主人公的自我表述中,嵌入了他人议论他的话。”[9]纵观《穷人》全文,这种折射性语言不管是主人公当中,还是在他者当中,都是普遍存在的。折射性语言的普遍存在,就在杰符什金与瓦尔瓦拉的“两声部”之中加入了他者的声部,从而构成一部真正的“多声部”小说。更为重要的是,《穷人》中不存在管制一切的统一意识,即作者的意识。小说中人物的意识具有与作者意识并列的权利和平等地位。作者淡出了文本,作者与主人公及他者处于平等的地位,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独立而自由的主体。而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且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恰好构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叙事(包括《穷人》及后来大多数小说)的复调结构。
复调小说因其是由多种独立而对话的声音来结构的,因而呈现出开放性的特点。它打破了以往独白型小说的封闭性结构,让小说在内容上具有更大的包容量,它能将许多性质不同、极不相协调的材料融汇在一起,甚至传统独白型的世界也不过其多元中的一元,成了复调世界中的从属因素——“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前的欧洲和俄国小说中被认为是极完美的整体的东西,即作者意识中独白型的统一世界,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变成了整体的一部分,一个成分。曾被当作整个现实的东西,这里成了现实的某一个侧面。过去联接整体的一个东西,即实际的情节、作者的风格和情调,到这里变成了从属的因素。”[10]因而复调小说是一种比单声结构高出一层的统一体。它无需精心去设计一个贯穿始终的事件(即情节),或者可以说,传统小说的情节在陀氏的小说中变成了多种独立自由的主体人物的声音。“这是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调子唱同一个题目。这也正是生活的多样性和人类感情的多层次性的‘多声现象”。[11]复调小说的表现力在这里得到高扬,生活的多样性和人类感情的多层次性在多声部的合唱中得以呈现。
复调小说的对话性、开放性,决定了它在整体上的未完成性。这种未完成性,让读者不由自主参与了进来,与书中的人物进行对话,与作者进行对话:瓦尔瓦拉嫁给商人贝科夫会幸福吗?杰符什金离开了瓦尔瓦拉会是怎样的结局?依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调,他们的结局很可能都会是悲惨的:瓦尔瓦拉嫁给一个只把她当作生育工具的人,不可能会有幸福;杰符什金没有了瓦尔瓦拉,日子将会更加潦倒。然而这一切都是未定的,只要他们都活着,便存在着转机与希望。因为生活是变化无穷的,因为作为此在的人,他的本质就是能在。能在便是可能性,能在就意味着瓦尔瓦拉有可能会幸福,杰符什金有可能不再潦倒。这样,复调结构便让小说具有中国古代山水画中留白一样的效果,给人无限的想象与无穷的回味空间。
参考文献:
[1]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玲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
[2]巴赫金. 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玲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
[3]陀思妥耶夫斯基.穷人[M].文颖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本文所引内容都依据此版本,并只在引文后注明页码.
[4]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M].北京:三联书店,1998:78.
[5]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玲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0.
[6]周启超.复调[J]. 外国文学,2002(4).
[7]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玲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74.
[8]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玲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74.
[9]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玲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79.
[10]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玲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60.
[11]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玲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