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悦
(兰州大学 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106)
文学与地域的关系密不可分。 一个地区的地域文化不仅涉及这个地区的山川地貌、江河海湖、四季变迁等自然风貌, 也关系到其人文传统、生活特色、文化习俗等人文风俗, 更重要的是这个地方形成的较为统一和完整的抽象的文化特征和精神个性。 不同地域往往会孕育出不同的文学形象与精神, 不同地域影响下产生了不同的作家群, 如浙东作家群(鲁迅、鲁彦)、东北作家群(萧红、萧军、端木蕻良)、陕西作家群(陈忠实、贾平凹)、江苏作家群(陆文夫、苏童) 等。 20 世纪80 年代, 一批西海固出生的作家走上文坛, 他们以《六盘山》 杂志为核心, 发表了众多以西海固为背景的小说、诗歌和散文, 火仲舫、郭文斌、石舒清、了一容、季栋梁、火会亮、单永珍、古原等发表了众多优秀作品, 成就颇高。 这些作家在20 世纪90 年代后逐渐受到文坛的关注, “西海固文学”被提出和认同。
马金莲是西海固年轻一辈作家中的翘楚, 2018年她凭借短篇小说《1987 年的浆水和酸菜》 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成为继石舒清之后第二位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回族作家。 与马金莲的生活环境和成长经历有关, 马金莲在作品中表现出对于地域的敏感, 显示的是马金莲对于西海固自然风貌、人文风俗和地域精神等方面的独特关怀。 由于地理位置的封闭性(内陆山区), 20 世纪60、70 年代的西海固农村始终处于较为落后、偏僻和贫穷的状态, 马金莲早期的小说描写了一种“边缘” 状态下的生活, 但作者并不以此揭示他们生存的艰难和生命的悲剧性, 而是着重表现温暖淳朴的乡村生活和积极乐观的西海固精神。
“宁夏南部山区(即西海固地区) 历史上有‘苦甲天下’ 之称, 严酷的自然条件, 低下的生产力, 加之人口的过度膨胀, 使这里人均占有生活资料水平每况愈下……本来就脆弱的生态环境日趋恶化, ‘越穷越垦, 越垦越穷,’ 就是这一地区的真实写照。”[1]这是20 世纪80 年代之前西海固地区的生态状况: 背靠山区, 气候干燥, 土地、水资源等生产资料严重匮乏, 马金莲本人也认为“在西海固只能讲生存, 谈不上生活”[2]。 即使处于这样一种恶劣的边缘性环境, 西海固人民依然心存美好, 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孕育了一代又一代。 地理环境可以限制人们生存发展的空间, 却不能抑制他们对生活的美好憧憬。
马金莲对于西海固地区的感受和描写是细腻多彩的。 一方面, 她充分展现了西海固地区四面环山、偏远闭塞、单一枯燥的生态环境。 在以西海固为背景的小说中, 马金莲的叙述几乎离不开这片土地, 家乡的山、风、阳光是马金莲渲染的重点, 它们是马金莲对西海固地理环境的真实书写。 西海固位于“内陆的内陆”, 多山地、少平原, 为了劳作耕种, 人们会尽量选择平原地区, 这使“山” 成为一种孤独的角色, 往往作为一种背景出现在西海固人民的生活中, 却使人无法忽略。 在成人眼中,山上是割草的好地方, 除此原因外, 成人一般不会去山上, 更无心赏景, 这是由于其艰苦的生存方式决定的: 物质条件的匮乏致使人们在认识一件事物时不得不首先考虑其实用性: 上山割草仅仅是为了省下饲料钱。 “别看铲草是很简单的活儿, 其实,这一系列过程里包含了相当复杂的内容。 啥时出门, 和谁结伴, 去哪个山上, 用镰刀还是铲子, 都牵扯到繁复的人和事。”[3]219在这样一种忙碌枯燥的日常生活中, 人们不可能注意到山的存在, 山只作为一种生活底色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人们关心的是能不能割到足够的草喂养家中牲畜, 而不是山上别样的风景。 更多时候, 山上是女人们割草时聚在一起唠家常、说闲话的地方, 她们在忙碌中为自己创造闲暇与乐趣。 在《糜子》 中, 山的形象则又矮了一截。 爷爷抽中的一块地在南山顶, “这块地从来产不了粮食, 干巴巴的黄土, 下点雨存不住, 全淌到低处去了。 几车牲口粪谁也没力气拉到这山的顶峰, 就只能任它一年年薄, 歉收, 哄人”[3]123, 就算是小小的“我” 也知道这块地毫无用处。 多年来, 这块地一直牵动着一家人的心, 虽然他们清楚这块地不可能丰收, 但还是免不了失望, 因为它关系着一家人的生计。 就在今年, 这块南山顶上种的糜子眼看就要丰收, 但突如其来的一场冰雹打碎了一家人的美梦, 爷爷不得不去乞讨以换来一家人冬季的口粮。 靠山而居是西海固农村的常态。 在孩童眼中, 山上是玩耍的好去处: 放肆地奔跑、玩过家家、在草地上美美地睡一觉……成人眼中忽略的“孤独的山” 却被孩子们注意到了,他们互相陪伴, 是彼此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玩伴, 尤其是对马金莲笔下的留守儿童来说, 例如《孤独树》 中的马哲布, 每当他不开心时, 便会独自跑上崖顶宣泄自己的情感, 而能回应他的只有身后的大山。 此外, 成人世界中那些悲剧性的场面,在孩童眼中也有着不一样的色彩: “赛麦眼前一片金黄在闪闪发光。 大地上铺满了金子, 这是什么时候铺上的, 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被冰雹击落的糜子把全世界铺黄了。 赛麦就在那漫天金黄中奔跑……”[3]139, 糜子颗粒无收的惨剧在赛麦眼中反而成为一种奇特美丽的风景, 从而淡化了事件的悲剧性。
另一方面, 马金莲不忘展现西海固温暖细腻、舒适安逸的一面。 西海固地处西北, 除了连绵不绝的山, 无处不在的还有风与阳光。 不同于人们刻板印象中豪迈粗犷、雄浑壮阔的景观, 例如樊星所描述的“西北的雄奇”[4], 马金莲笔下的西北更多表现出一种温和柔顺的特点, 这不仅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来表现, 也依靠马金莲对西海固风景的独特体验来体现。 在小说中, 环境不是马金莲描写的重点, 但它无时无刻不存在于人们身边, 以至于无论是小说中的人物还是小说读者都无法忽略环境。 马金莲笔下的风与阳光是有着不同“性格” 的: 农忙时风与阳光是炙热的、滚烫的, 令人难以忍受的, “山上风大, 加上日头整天烤晒, 赛麦的脸已经蜕过三层皮了”[3]136; 农闲时风与阳光却是温暖舒适的, “耳畔掠过一阵阵风, 初秋的风凉多了,风里带来五谷成熟后的甜香、青草衰老的气味、汗水蒸发弥散的气息、泥土变得困乏的气息”[5],“望着头顶永远湛蓝永远晴好的天, 再看看天空里暖洋洋的大太阳, 一种舒坦就漫过了我的全身”[3]51。 由于马金莲的重点不在于书写西海固生活的苦难历史, 而在于展现自然风貌中蕴含的西海固人民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生活态度与精神, 小说着重渲染的也是一种让人感到安逸舒适的环境:温暖的阳光、柔顺的风、默默的山等。 这样日常的风景并不会引起西海固人的特别关注, 他们已习惯忽略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恒不变的日子, 但对出生在城市的人来说, 较为原始的农村无疑是新奇和独特的, 甚至带给人重新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杏花梁》 中, 李媛媛因为一起校园情杀事件陷入精神困境, 她觉得正是自己的知情不报导致了一场悲剧事件的发生, 家人四处求医无果,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 失去信心的父亲也放弃了为“我” 治病求医, 此时姑太太的出现让母亲抓住了希望。 姑太太带“我” 去了她乡下的家: 杏花梁。 杏花梁姑太太和穗子一家简单质朴的生活让“我” 重拾了生活的希望, 而杏花梁悠远宁静的氛围则使“我”放下了心中的执着, 学会珍惜自己拥有的美好生活, “一股浓烈的白色, 翻着跟头乱窜, 挣脱了烟囱的束缚, 似乎它们也感觉舒了一口气, 拉直了身子, 速度慢下来, 没有风, 它们就一路向着天空往上走。 离屋顶越来越远, 渐渐地淡下来, 被空气稀释了, 白色化成了淡蓝, 一路散开来, 淡薄而单薄。 终于薄成了一匹纱, 款款地绽开, 在辽阔的天幕里悠然地飘扬。 我痴痴看着, 忘了身处何地忘了时间, 忘了烦恼”[6]。 在姑太太家, 李媛媛感受到了久违的生活气息, 那些被李媛媛封闭的感官逐渐活跃起来, 穗子一家忙碌充实的生活使李媛媛感到惭愧, 既然穗子可以适应乡下的人生, 李媛媛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适应城里属于自己的人生、保持对生活的热情呢? 于是李媛媛踏上了回城的路, 回到了生活的正轨。 杏花梁如同它的名字一样美好, 正是这里自然辽阔的风景和热情淳朴的民情治愈了李媛媛精神上的创伤, 唤起了她对生命的珍爱之情。相比之下, 穗子的年纪和李媛媛相仿, 可她无法像李媛媛一样接受良好的教育, 因为穗子需要帮着父母干农活、做饭, 这一切都以牺牲穗子——一个年轻女孩的天性为代价。 但穗子从不抱怨生活与人生, 她在努力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正是这种积极乐观的精神感染了李媛媛。 马金莲没有直接描写农村景观的治愈性力量, 她通过一个从小生长在城市、心灵受到伤害的中学生的眼睛展现乡下淳朴自然、悠远旷达的一面, 以一个都市女孩细腻的观察和感受揭示了生活的本质: 活着已是最大的幸福,太过执着会永远把自己囿于生活的精神牢笼。
西海固的土地是贫瘠的, 但在人们心中, 西海固已经成为一片“沃土”, 人们既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 也在积极感受着生存与生命的意义。西北的土地无疑是荒凉的, 而马金莲通过孩童视角淡化了此自然背景, 突出了西北大地温暖厚重的一面。 在此意义上, 马金莲不断寻找新的表现方式展现不同于人们印象中贫瘠的西海固, 在作者看来,西海固的独特性与治愈性正是使这片土地不断“富饶” 的养料。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西海固艰苦朴素的生活使人们形成勤俭节约的习惯, 他们在清苦的生活中往往能挖掘出独属自己的幸福, 创造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与生活方式, 从而在艰苦的环境中延续生机。 马金莲书写的大多是记忆中的西海固农村,无论是耕种劳作、饮食习俗还是人文传统、民情土俗, 她都进行了细致全面的描写和想象, 展现了西海固乡村劳动人民平凡朴实的生活。
马金莲的小说常常描写西海固人民的日常生活: 农事。 农事构成了西海固人民绝大部分的生活内容, 在《永远的农事》 中, 马金莲叙述了一家人从拉粪、春耕、颠麦种到摆麦、种胡麻、扬粪,再到除草、割麦、拉麦、碾麦、犁地的场景。 一年四季, 一家人从没有停歇过, 但作者表达的内容不是人们对于农事繁多的抱怨, 而是一家人对于生活的美好憧憬。 在孩童视角下, 作者传达的是一种知足常乐的生活态度。 尽管农事忙碌苦重, 但偶尔的打闹、品尝美食等小事足以使一家人获得持久的幸福。 因此, 马金莲要表现的是一种清苦中的幸福。在西海固, 即使是孩子也会帮大人背草、割麦, 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们从小耳濡目染, 不难学会这些农活。 不论是孩童还是成人, 他们都习惯于这样一种贫瘠的地理环境造成的生活方式, 这种方式不仅不能摧毁他们的生存意志, 反而让他们学会在苦难中磨炼自己, 形成西海固人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性格特点。 可以说, 正是西海固这片贫瘠的土地孕育出了这样一类明显带有地域色彩的人。 “最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和命运, ……他们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最根本力量, 只有他们身上蕴含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内涵, 也只有他们承担着整个人类生存悲剧的重担。”[8]在宁夏作家笔下, 他们要表现的是一种西海固人民面临生存困境仍努力摆脱窘境的魄力, 一种在艰苦环境下感受和回味慢节奏生活的态度, 一种敢于承担苦难与敬畏生命的精神, 正是这种精神使得人们对于生命有着清醒的认知, 他们共同谱写出“西海固文学” 这一主题的文化内涵。
浆水和酸菜是独属西海固地区人民的美食。 在《1987 年的浆水和酸菜》 中, 马金莲详细描述了奶奶制作浆水的过程以及自己一家、二奶奶一家对于浆水和酸菜的喜爱之情。 制作浆水和酸菜原料很简单, 只需要一口浆水缸、萝卜、菜叶、清水、荞麦面、葱。 卧浆水简单, 但这之前的准备工作不少:首先得搓冰草绳子, 其次得去沟里担好足够多的水, 最后是洗大缸, 煮萝卜, 卧酸菜浆水。 卧一缸好浆水, 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细心, 奶奶的勤快与二奶奶的懒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个家里, 不管是爷爷还是“我”, 上到老下到小, 一日三餐没有浆水和酸菜是不行的, 甚至连家里的老狗都无法抵挡浆水酸菜的诱惑。 萝卜、菜叶、面, 这些平凡普通的食物, 在西海固人民的创造中变成了不可或缺的食物, 在西海固女人的手中变成了酸脆爽口的美食, 成为家家户户饭桌上必不可少的吃食。 《一顿浆水面》 中, 住在城里的孤寡老人心心念念只想吃一碗浆水面, 吃了浆水面, 身上的病仿佛都好了, 酸酸的、香香的, 只有这种熟悉的味道能够让人安心。 在物质匮乏的情况下, 西海固人民用自己的智慧创造生命中的美好, 生活虽苦但也不乏甘甜; 即使时代进步、人民生活水平提高, 浆水面依然是人们心中无法抹去的记忆, 它不仅是一碗浆水面, 也是几代人的生活。 正是这简陋又朴素的食物, 养育了西海固世世代代的人。 马金莲以一种极为常见的食物为线索, 以生存为主题, 用“我” ——一个喜形于色的孩童形象为叙述视角,体现独特地域下的生存经验与饮食传统。
随着现代化的推进, 西海固在20 世纪末逐渐迎来了吊庄移民、生态移民, 西海固人民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与此相反, 西海固人民之前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 却享受这种生活, 并且日复一日对生活保持热情, 始终以乐观的态度看待生活。 《1985 年的干粮》 中, 邻居奴海子每天早上准时来家中蹭饭, “我们” 几个孩子对“光杆司令” 奴海子这种行为都感到极为不齿, 但母亲如同每个扇子湾人一样, “扇子湾人实在, 一般家里来了人让吃让喝的时候, 一定是满满舀一大碗, 双手端着死劲儿往对方手里塞, 那个热情实诚劲儿, 你要是不吃都不好意思。 还有嘴巧的女人会热情万分地说五谷嘛, 碰上就要吃呢, 遇上五谷不吃有罪呢。 至少得尝一口吧”[9], 奴海子就凭借这一句“遇上五谷不吃有罪” 在“我” 家堂而皇之地蹭早饭, 一连持续了好几年。 母亲与孩子们不一样, 她总是热情地把奴海子让进家门吃早饭, 即使奴海子来晚了, 母亲也会特意留下两个白面馒头和吃不完的洋芋, 那馒头是“我们” 几个姐妹都没有权利再享受的额外的美味, 而母亲留给了奴海子。 在物质生活水平低下时, 西海固人形成了一种守望相助的生活方式, 尽管大家都不富裕, 但只要自己有一点能力, 就会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别人, 共同度过艰难岁月。 母亲和《口唤》 中帮助爷爷李豁嘴的老妇人一样,都有一颗善良热忱的心, 对生命的敬畏使她们忽略计较得失, 在她们看来, 没有任何事能比拯救生命更为重要。 《1987 年的浆水和酸菜》 着重渲染的是美食在西海固人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 二奶奶的懒惰和奶奶的勤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虽然一家人看不惯二奶奶要酸菜的行为, 但奶奶做好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二奶奶家端一盆去。 她们是一群嘴硬心软的人, 她们真切地吃过生活的苦, 她们内心希望自己的后辈和身边人能过得好一些, 她们注意到了身边人的困窘, 并且小心地维护着他人的自尊, 这让马金莲笔下的西海固女性形象变得更加柔软多情。
在马金莲的小说中, 作者展现了一幅幅西海固人民的日常生活图景, 正是这片独特的地域才养育出独特的人和物, 进而产生了“西海固文学”。 西海固人民有自己的生活和节奏, 他们待人热情、乐于助人、吃苦耐劳、知足常乐, 一切美好的品质在他们身上展现无遗, 这与他们身处的地域不无关系, 正是这贫瘠艰苦的环境塑造了人。 随着现代化的推进, 西海固的传统不断被打破: 有的人出去打工, 留下媳妇孩子在家中苦守; 有的人为了在城市生存放弃尊严; 更有人被城市生活诱惑而失去了生命……一方面, 马金莲不断书写记忆中的西海固,再现生活的苦痛与幸福; 另一方面, 马金莲又不得不把目光挪到当下, 关注不断失落和淡化的人文传统。 这类矛盾在马金莲小说中形成了独特的张力,使其笔下的西海固更加具有真实性和人情味。
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的相似必然会造就共同的地域精神, 西海固位于宁夏南部山区, 属回族聚居地, 民族性与地域性的融合使西海固人民既有回族性格中热情乐观的一面, 又有因地域特点形成的坚毅隐忍的一面。 作为一名少数民族作家, 马金莲无法忽视这一天然身份对她的独特影响, 她的创作体现了一个回族作家对回族文化的坚守、传承与创新。 “读过马金莲作品的读者都知道, 马金莲能够自觉坚守中华文化立场, 传承中华文化基因, 弘扬中华审美风范。 大有为历史存正气, 为世人弘扬美德的味道。 她的文字了无媚俗、庸俗、低俗之气,正直, 鲜活, 美好, 有阳光雨露的清新。”[10]正是这种将民族性和地域性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创作方法, 使马金莲在西海固的文学世界中驰骋, 从而能够构建一个完整的西海固社会。
西海固大部分居民是回族, 他们对生命不仅存在敬畏心理, 也以一种沉着坦然的态度看待生存与死亡, 地理环境的艰苦和命运的捉弄并不能使他们丧失对生活的信心, 死亡对他们来说是另一种活着的形式。 在回族习俗中, 人们将死亡称为 “无常”。 从汉语表述上理解, “无” 是“没有” 之意,“常” 指“固定不变”, “无常” 即是“没有固定不变” 之意。 回族人民用“无常” 形容人的逝去,深刻表明对于死亡豁达的态度。 马金莲的小说延续并且发展了这一民族文化特质: 面对死亡, 宁静、和谐、释然, 这是回族人民永远保持的人生态度。在《长河》 中, 马金莲叙述了四个关于生命“无常” 的故事: 年轻人伊哈、小女孩素福叶、“我”的母亲、穆萨老爷爷的死亡。 他们的死都让人感到惋惜和不舍: 孝子伊哈为留守在家中的年迈的父母打井而摔死, 他的妻子在改嫁后不久也因为一场意外去世, 留下年迈的老人抚养三个年幼的孩子; 素福叶天真纯洁、漂亮可爱, 受到村里人的喜欢和怜惜, 但她因患有心脏病而早逝; 母亲生完孩子便一病不起, 几年后严重到瘫痪不能下地, 不久后母亲就离开了“我们”; 穆萨爷爷一生忠厚老实, 令人敬佩, 寿终正寝后村里人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在人们的眼中, 他们去了另一个幸福的世界, 与他们相处的美好记忆仍然留在人们的心中, 悲伤是暂时的, 他们离开了, 活着的人仍然要努力活着。 在小说中, 作者以年幼的“我” 为叙事视角, 冲淡了死亡的悲痛意味, 但直到母亲的死, “我” 才终于明白那种亲人逝去的痛苦, 那是任何人和事都无法弥补的。 长大以后, “我” 才更加懂得, 人的归宿都是要离开, 那就是死亡。 小说没有着重渲染作为成年人的哀恸, 而是以孩童视角抒写“我” 的感受, 别人的死亡使“我” 难以体会那种痛苦,但素福叶直至母亲的死亡, 让“我” 幼小的心灵慢慢成长起来, 逐渐明白死亡的意义。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 死亡是一切生命的归宿, 没有生命可以打破这一宿命。 死亡固然带给人伤痛, 但也让人们学会体悟生命、珍惜生命, 不沉溺于死亡的痛苦之中。 这是回族人民对于生命的态度, 他们认同和追求的是庄严而坚定的精神信仰。
一个民族得以延续, 依靠的并不只是物质财富, 更是精神上的信仰, 当物质生产不足以满足人们的生活需求时, 维持人们生存下来的是精神意志。 可以说, 正是精神文化使得一个民族战胜种种困难, 在艰难的时代得以生存和延续。 时代不断在变化, 随着现代化的推进, 人民物质生活水平不断提高, 不变的是西海固人民心中的信仰, 他们忠诚有信、坚毅顽强、热情直爽、朴实稳重……残酷的环境磨炼了他们的意志, 坎坷的命运坚定了他们的信念。 作为一名回族作家, 马金莲没有忽略这一身份对于西海固人性格成长的影响。 在以西海固农村为背景的日常叙事中, 马金莲常在细节里加入回族元素, 例如回族的饮食、民俗、语言、节日等, 既使读者了解到一定的民族特色和传统, 也给小说增添了独特的意味。 在这种民族性与地域性的交融中, 马金莲对于地域和民族的认识不断加深, 西海固人民的形象与生活也逐渐鲜明清晰起来。
马金莲生于西海固, 长于西海固, 她对于西海固有着浓厚的记忆和体验, 她将自己浓烈的情感注入小说, 马金莲不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立场审视西海固, 而是作为一名参与者融入这片土地, 甚至以仰视的视角写西海固, 从而表达对于家乡的喜爱和眷恋之情。 在马金莲的作品中, 读者不仅可以了解她笔下的西海固人民、文化、习俗、精神、情感等, 还可以体悟到这些内容表层后的独特文化韵味, 在边缘性环境描写中展现其孕育的厚重的地域精神, 这是马金莲对于西海固的深切体验。 由于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的熏陶, 马金莲将西海固这一无法回避的生存环境变成了自己文学创作中长久的素材, 成为她文学养分的来源。 20 世纪末, 随着现代化的推进, 西海固的地理环境不断发生变化, 回族人民的文化传统也受到了挑战, 马金莲显然注意到了这一变化, 她在《贴着城市的地皮》 《三个月亮》 《伴暖》 《孤独树》 等作品中表现出对于民族文化传统和情感价值散落的焦虑。 马金莲不仅对历史视域下的西海固进行审视, 还不忘关注时代变化下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地域发展, 这是一个具有责任感的作家的自觉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