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馆华夷译语”对音系统的多元一体

2023-06-07 10:07聂大昕
国际汉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满语注音西洋

□ 聂大昕

乾隆十三年(1748),皇帝敕谕“会同四译馆”新编一批民族语和汉语、外语和汉语对照的分类字书,即“华夷译语”(丁种本)。监纂工作由傅恒、陈大受、那延泰三位军机大臣负责。其中《弗喇安西雅话》《拉氐诺话》《伊达礼雅话》《播哷都噶礼雅话》《额哷马尼亚话》五种,收词均在2070 条上下,分别记录法语、拉丁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和德语,合称“西洋馆华夷译语”。据福华德(Walter Fuchs,1902 —1979)考,现故宫博物院藏版原存方略馆(Fang lüehkuan),①Walter Fuchs, “Remarks on a New ‘Hua-Yi-Yi-Yü’,”Bulletin of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Peking, 1931 (08), p.91.与乾隆敕谕“所有西天及西洋各书,于咸安宫,就近查办”是吻合的。

一、“西洋馆华夷译语”与《同文韵统》

除“华夷译语”以外,乾隆还钦定辑校过一批译语字书以“昭同文盛世”,其中包括《钦定同文韵统》(下称《同文韵统》)。傅恒、纳延泰亦为该书监纂。②另两位监纂为允禄(和硕庄亲王)和汪由敦。关于“纳延泰”一名,《钦定同文韵统》(卷一)作“纳延泰”,《清实录》卷324 记作“那延泰”。

《同文韵统》成书于乾隆十五年(1750),目的是“建立一套用汉字音译梵文和藏文的规则,以利佛教的普及”。③聂鸿音:《〈同文韵统〉中的梵字读音和汉语官话》,载《满语研究》2014 年第1 期,第5 页。从奏议看,着手编纂《同文韵统》的工作不晚于乾隆十三年(1748)九月十四日,与“乾隆十三年九月上”敕谕着手“华夷译语”的时间几乎一样,而这并非巧合。“西洋馆华夷译语”用字与其他“华夷译语”的用字是有区别的,但与《同文韵统》的梵汉、藏汉对音的用字却是有关联的。

就注音汉字层面,有以下四点关联:第一,遇到汉语的多音字时,均取相同读音,如“墨”均取“莫配切”标注me,“塞”均取“苏则切”标注se;第二,对译语种独有的语音形式会用生僻字标音,如以“”(日阿切)标注藏语的“”(gzha)和印欧语的[ʒa];第三,声韵配合系统中,区分对立的r 组和l 组,前者以添加口字旁的“喇”“哩”“噜”“哷”“啰”标注,后者则记为“拉”“礼”“鲁”“勒”“罗”;第四,字同音异现象有据可依,“西洋馆华夷译语”的单字“基”按《同文韵统》卷六“梵华合璧谐韵生声十二谱(第二谱)”作“嘎伊切”,对应印欧语的[ɡi]/[ki],而非照同批次《西番馆译语》以“嘉伊切”对应藏语的[ʨi]。

就注音字组层面,“西洋馆华夷译语”的一个独特之处在于“大字加小字”和“切身”形式的使用。对此,《同文韵统》给出了详细说明:

其有有音无字者,照释典本身切例,将所切二字并书,合为一字。其一字有二音者,如上音分数多,下音分数少,或下音分数多,上音分数少,将分数多之字正书,分数少之字细书,俱合为一字。此后有一字带三音者,亦照此例,将分数多之一字正书,分数少之二字细书,亦俱合为一字。①《钦定同文韵统》,武英殿刻本,清乾隆十五年(1750),卷一,叶一、叶二。

照此规定,遇梵文和藏文有音无字形式时应采取“并书”和“正书、细书俱合一字”的方式。这是乾隆时期编纂的字书中首次明确说明的对音原则。所谓“并书”就是“切身”,如梵文“”(bha)和藏文“”(nya)分作“拔哈”和“尼鸦”。“正书、细书俱合一字”就是“大字加小字”,仅用于梵汉对音,如“”(bra)和“”(u)分作“巴喇”和“乌乌”。

《同文韵统》的对音模式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固定下来的,而是在成书过程中不断调整与修正。乾隆十四年(1749)七月奏议载“臣等钦遵详酌,谨将第二谱中秺侘垞三字改用齎鸦、妻鸦、斋鸦三字”。是年九月又云“皇上御笔改定因焉英阳字样,臣等钦遵改正……今查配昂字所生字内有合昂字成者,有合安字成者,有带嘛字音者,拟于说内添注声明。”②按《钦定同文韵统》第三卷“西番字母配合十四谱(第七、第八谱)”所说,每字配合以“纳”字即成“因”“焉”字。每字配合以“迎阿”字即成“英”“阳”字。这些规则上的变化在“西洋馆华夷译语”中几乎都有体现。

首先,“西洋馆华夷译语”不采用单字“秺”“侘”“垞”或此三字的同音字对音,而以切字形式标注,只是所用汉字记作“齐雅”和“济雅”。其次,虽然乾隆改单字为双字切音,记作“雅安”“雅昂”,但“西洋馆华夷译语”同时保留了两套形式,仅“焉”字以“烟”代替。最后,“西洋馆华夷译语”普遍存在允禄奏议所说的音节末鼻辅音混淆的情况。

尽管如此,“西洋馆华夷译语”和《同文韵统》的切音习惯依然存在诸多不同。第一,除r组和l 组,仅有sh 组“沙”“施”“舒”“佘”“硕”的用字相同,其他组别只构成部分重合。第二,“西洋馆华夷译语”选取对音汉字时并不遵循《同文韵统》的“一音一字”原则。第三,“西洋馆华夷译语”中还有很多单字切音形式未见于《同文韵统》。

由此推断,“西洋馆华夷译语”真正效仿《同文韵统》的只有“并书”和“正书、细书俱合一字”两种注音模式,其余用字仅为部分借用。相比与《同文韵统》关联更紧密的《西番馆译语》,“西洋馆华夷译语”中与梵汉、藏汉对音不一致的现象,其来源仅剩一种可能途径,即奏议“其音韵不合者另于十二字头汉字内取用”。所谓十二字头指的就是满语,不过《同文韵统》既未给出满汉对音,也没提供任何参照底本的信息。

二、“西洋馆华夷译语”与《钦定清汉对音字式》

(一)用字特征

作为清朝统治者的语言,满语的地位是无法动摇的。鉴于藏语和满语在语音和文字系统上的差异,很难直接将前者的对音习惯照搬至后者,因此专门创制符合满汉语言特征的对音系统就成为必然。乾隆十五年(1750)五月谕:

我朝创制国书,分十二字头,简而能该,用之无所不备,而音韵尤得天地之元声。惟是汉人初学清字者,辩字审音,每借汉字音注,以便记诵。而汉字不能悉协,不得已更从俗音,以意牵合。未经校正画一,将恐久而益差……在史氏或以己意为音,或出于当时承习,盖由以汉字而注清语、蒙古语,既非本字,又无一定,是以讹复传讹。……爰命大学士傅恒率同儒臣,重定十二字头音训。开章六字,则用直音,如阿、额、伊、鄂、乌、谔。③《清实录》,北京:中华书局,2008 年,卷365,第1027 —1028 页。

这段文字说的是,乾隆发现既有满汉对音体系舛误很多,如不重新修订,就会出现读音上的以讹传讹,降低准确性,特别是对于那些不会满语的汉人。而用汉字给满语注音时每个人还有自己的偏好。因此让傅恒等人重新编订一套满汉对音的字表,用以效仿和流传。有些对音乾隆给出了样例,包括满语的六个单元音直接标为“阿”“额”“伊”“鄂“乌”“谔”。

据春花考证,这部由傅恒负责的字书是《清汉对音》,也即成书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的《钦定清汉对音字式》(下称《字式》)。①春花:《乾隆敕修〈钦定清汉对音字式〉及其影响》,载《历史档案》2008 年第1 期,第54 —59 页。对照同期的译语字书,其中关联不言而喻,见表1。

表1 雍正、乾隆时期译语、字书注音样例

表1 所列文献中,《清文启蒙》为雍正八年(1730)宏文阁刻本,共四卷,是清代成书最早、讲述最全面详细、例句最多的满文语法辞书,后京都三怀堂于明和八年(1771)年再版。《一学三贯清文鉴》,清乾隆十一年(1746)静宜斋藏板坊刻本,共四卷,是乾隆年间编撰的初学满语的合璧分类字书。从时间上看,《一学三贯清文鉴》虽与“华夷译语”相近,但显然作者屯图采用的对音系统与两套“华夷译语”并不一致。而《字式》收用了乾隆提及的范例,除用“谔”表示满语介乎o 和u 之间的ū 音,其余五个元音的用字与“西洋馆华夷译语”和《西番馆译语》的对应情况是几种字书中唯一完全吻合的。②本文采用的满语转写参照穆麟德(Paul Georg von Möllendorff,1847 —1901)编写,1892 年由上海美华书馆(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出版的《满文文法》(A Manchu Grammar with Analysed Teхts)。有别于《同文韵统》只在奏议中提及对音规则,《字式》卷一专设“凡例”部分,详细说明了满汉对音时应遵循的六条原则:

每字拟定对音汉字一二字及数字不等,以备酌用。有译汉行文未便,以发声合正音者,仍借用常用字样,于本字下注明。单清字有不能用以汉字对音者,用二字切音。行文未便用双字,仍借用音声相近之单字。不得音声相近之单字,亦用双字。

切音清字,用汉字一字对音,如聂、年之类,其一字未能切,当用汉字二字对音,如尼雅、尼扬之类,分单字、双字,以便检用。

连写有应变音读者,俱于本字下注明。

如满洲、蒙古之类系已定,字样应仍其旧。

东三省喀尔喀、扎萨克、新疆驻兵各地名一并附列。③《钦定清汉对音字式》,武英殿刻本,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卷一,叶一。

除末条涉及的地名注音与“华夷译语”无关以外,其余五条原则与“西洋馆华夷译语”的对音模式具有很高的一致性。《字式》选取注音汉字时,兼顾对音的实际需求,并不沿用《同文韵统》“一音一字”的模式,而是配以多个汉字,如ba 同时标注了“巴”“拔”“跋”。这种模式与“西洋馆华夷译语”相仿,并且用字上也吻合,见表2。

表2 三种译语字书中的“一音多字”

相较《西番馆译语》,“西洋馆华夷译语”的这套对音模式更接近《字式》。此外,切分和拼读外语音节时的游离性规则,使得“西洋馆华夷译语”出现了大量未见于《西番馆译语》对音的“新创”汉字。这些注音汉字也多与《字式》保持一致,除“贝”“兰”“文”等常用字以外,还有包括“楞”“杭”“铁”在内的不常用作注音的汉字也是共享的。并且“新创”字的“一音多字”现象也存在一致关系,见表3。

表3 “新创”字的一音多字

当然,由以上特征无法定论“西洋馆华夷译语”选用的注音汉字是以《字式》为参照。因为“西洋馆华夷译语”独有的注音汉字中,依然存在未被《字式》收录的用字,如“汤”“上”“人”“门”等。与此同时,虽然《字式》与“西洋馆华夷译语”对音的重合现象较《同文韵统》更多,也更系统,但第一字头涉及的131 个音节中,刨除满语独有的语音,包括“婼”ža、“咱”ʣa 等汉字的选用与“西洋馆”并不吻合,后者采用的“”和“匝”反倒与《同文韵统》一致。不过,这些却足以证明“西洋馆华夷译语”存在满汉对音特征。

(二)切音模式

“西洋馆华夷译语”标记外语带复元音和鼻音结尾的音节时多采取单字切音,这与《西番馆译语》不同。照《字式》凡例所述,对音时只要汉语中有相同或相近的音,则一律以单字切音,除非像fui 这样完全无法匹配的形式才会采用“叠书”双字“”切音对应。因此《西番馆译语》中单独标注的鼻韵尾和弱化为e 的尾音–s在《字式》中统一用单字切音,如“巴昂”转记作“邦”“榜”,而“邦”字就作为唯一对应形式被“西洋馆华夷译语”用来对应法、德、葡三种语言中的bang 和pang。

“西洋馆华夷译语”所用双字切音模式中采用了与《字式》中“切音双字”相仿的形式,如“齐雅”“密叶”等。尽管不完全一致,但其中的“雅”“叶”还与其他汉字匹配用于对应印欧语带ia 和ie 的音节。这种有别于传统韵书的切音方法就是《音韵阐微》(雍正四年,1726)“凡例”所指的“翻切”,同样源自满汉对音。

三、“西洋馆华夷译语”词首注音与满语迁移

尽管主要采用单字切音的方式标注满文,但《字式》并不沿袭《同文韵统》对应梵文和藏文时一并标注对音汉字及其“翻切”读法的形式,如“”(cho)记作“爵,齎鸦岳”、“”(bas)记作“拜,巴埃切”。受汉语声调的影响,基于听辨的记音转写,会下意识地根据“口授”的诵读特征选择与对译词语调相近的汉字。而由这些汉字注音还原对译语种的语音形式时,容易出现语调上的不统一。为解决这一问题,《字式》普遍附加声调说明,遇仄声字标注“(俱)平声读”,如“纳”“补”。个别对音记作“入声读”,如“沛”“税”。

《同文韵统》也吸纳了“平声读”的方式,按奏议载“其音韵不合者另于十二字头汉字内取用,字头内有借用仄声字者照字典例发平声”。①《钦定同文韵统》,卷一,叶一。由此类推,“西洋馆华夷译语”中的一音多字现象也应以平声拼读。而强调注音汉字“平声读”应当就是乾隆朝为求“同文盛世”进行注音改革的一条重要标准。

除标注声调,对于语流中会产生音变的语音形式,《字式》在标准读音之后同样附有说明,如用“那”对应满文na 时附“但译汉行文未便,发声合正音,仍借用诺字”。这些附加信息实际解答了“西洋馆华夷译语”对音中一系列归因不详的问题。

(一)外语首辅音[ɡ]/[k]的对音

之前的考察曾确定“西洋馆华夷译语”的书题语源为拉丁语。②聂大昕:《乾隆“西洋馆译语”书题语源考》,载《文献》2016 年第6 期,第167 —170 页。其中德语本书题germania([ɡɛrmania]),并未对音为典型的“格哷马尼雅”,而是“额哷马尼雅”。疑母字“额”在“西洋馆华夷译语”中除对应印欧语自成音节的e 以外,还普遍用于对应外语的[ɡe],表示该音带鼻音成分,读作nge,③汤执中(Pierre Nicolas d’Incarville,1706 —1757)的《法汉词典》(Dictionnaire Français-Chinois,1752)收“Gendre d’un Regulo: nge fou.额夫”。详见该手稿第729 页。这与福华德标注“额哷马尼雅话”时用的ngo 一致。理论上,“额”同时对应e 和ge并不违背语音规则,但明清官话对音字书中一般不以疑母字[ŋ]替代见母字[k]标记梵文和藏文的[ɡ],所以之前对于此类现象产生的原因一直未有定论。

首先,根据印欧语的语音特征可以确定,这种对应不是源自“西洋馆华夷译语”各目标语种内部。其次,由于对音的过程是译字生负责,传教士并未参与,所以也不是来自外国人说的汉语。最后,虽然与“西洋馆华夷译语”存在一致关系,但《西番馆译语》和《同文韵统》对这两个音的处理都是界限分明的,藏语的e 和nge 用“额”或“厄”,ge 只用“格”或“哥”对音。由此看来,用“额”对应e 和ge 的现象,本质上就是一种音变,其来源应为“西洋馆华夷译语”译字生的母语语音系统。

对此,《字式》给出了明确说明,于满语ge后附“歌格。格字,平声读。语气内应读作额字者,仍以额字对音”。④《钦定清汉对音字式》,卷一,叶六。“语气内”多指“语流中的音变”,常见的情况是当前一个音节以鼻音[ŋ]收尾时,随续的g 出现发音部位上的同化。对应为“额”的ge,强调的就是喉音成分。钱德明(Joseph-Marie Amiot,1718 —1793)提 道:“满语的首字母k有几种不同的读音,送气和不送气的ké,还有一个喉音hé。”⑤Joseph-Marie Amiot, Grammaire Tartare-Mantchou.Paris: Chez Nyon l’aîné, 1787, p.6.满语的这种拼读规则在“西洋馆华夷译语”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用“额”标记的ge 甚至可以出现在一个词的任何位置,如“读”(legere,勒额哷)、“腮”(genœ,额讷)、“远”(longe,崙额)。而相同位置的ge 也可以对为“格”,如“逃”(fugere,富格哷)、“冻”(gelu,格鲁)、“聚会”(seconjungere,塞郭安允格哷)”。

满语[ɡ]的音变现象不只是匹配元音[e]时才会出现。蓝歌籁(Louis Mathieu Langlés,1763 —1824)之后补充,“喉音,发的时候像西班牙语的jota([x])。比如(满语里)的ca带喉音时念kha,钱德明写作ha。”⑥Louis Mathieu Langlés, Dictionnaire Tartare-Mantchou François.Paris: Fr.Ambr.Didot l’Aine, 1789, Vol.I, p.xxvi.对于此类音变,《字式》均以附注说明。

/ga/:噶。平声读。语气内应读作阿字哈字者,仍以阿字哈字对音。

/go/:国郭。俱平声读。语气内应读作武字和字者,仍以武字和字对音。

/gi/:基机吉。吉字,平声读。语气内应读作伊字者,仍以伊字对音。

/gen/:根。语气内应读作恩字者,仍以恩字对音。

/gin/:金锦谨。锦谨二字,平声读。语气内应读作音字者,仍以音字对音。①《钦定清汉对音字式》,卷一,叶二、叶六、叶二十三。

这些现象在“西洋馆华夷译语”中均有体现,仅在个别注音汉字的选取上稍有出入,见表4。

表4 《拉氐诺话》的[ɡ]和[k]

《字式》未作说明,但可由规则类推的还包括“内官”(eunuchus,,欧努胡斯)、“匙”(cochlear,,郭赫勒阿哷)等。今天的北方方言依然存留这种特征,“哈喇”一词便借自满语,用于形容“食油或含油食物日久变坏的味道”,读作[k’a la]。②Carl Arendt, Einführung in die Nordchinesische Umgangssprache.Stuttgart & Berlin: W.Spemann, 1894, p.449.

(二)外语首辅音[s]的对音

《拉氐诺话》记录了近三十例s 念作[ʃ]的现象,如“败”(destrui,德施德噜伊)、“穗”(spica,施毕噶)等。此前有人认为,这可能是受到德语的影响,因为德语的s 在辅音前就念[ʃ]。不过《额哷马尼雅话》的“星”(sterne,斯德哷讷)、“零”(stücklein,斯氐克赉尼)却出现了相反的情况。这显然不能简单归因为译字生的德语水平。对他们来说,首先学习的一定是拉丁语,而不是德语。古典拉丁语(classical Latin)没有[ʃ]音,教会拉丁语(ecclesiastical Latin)虽然有[ʃ],但条件十分严格,只有位于e、æ、œ、i 和y 之前的sc 或xc 才会念作[ʃ]或[kʃ]。相对而言,满语里音变后读作[ʃ]的情况更自由。《字式》附注:“si:西玺锡席习。玺字以下,俱平声读。语气内应读作什字者,仍以什字对音。”③《钦定清汉对音字式》,卷一,叶四。其中音变时的“什”同“施”“诗”“实”“石”一样对应满语的ši。这说明,语流中的[s]是会变成[ʃ]的。《清文启蒙》(1730)卷一“第一字头”附:“si:西。此字在联字中间下边俱念诗,在联字首念诗西俱可,单用仍念西。”④舞格:《清文启蒙》,宏文阁刻本,清雍正八年(1730),卷一,叶四。尽管《清文启蒙》未对g 的音变现象多加说明,但规则应与si 一致。由此可见,“西洋馆华夷译语”[ɡ]/[k]和[s]的对音方案完全是源自满汉对音的规则类推。

四、“西洋馆华夷译语”的词尾注音与满语迁移

上述特征表明,“西洋馆华夷译语”对音所采用的基础方言是带有满语遗痕的官话。根据《字式》提供的满语读音特征,五种译语中位于词尾的“非常规”对音均得以佐证。

(一)含mb 音节的对音

“西洋馆华夷译语”的一条核心对音原则是,除遇带h 的塞音时强调送气特征以外,一般不系统区分外语塞音和塞擦音的清浊,多以汉语相同部位的不送气清音取代。不过,五种译语却出现了以下情况,见表5。

表5 “西洋馆华夷译语”的mb

四个词条的共性在于,对译语种的[b]和[p]并未采用官话的“本”“伯”等声母为b 的汉字对音,而是选择了“穆”和“墨”。第一,b、p 和m 的字形差距明显,因此不可能是拼读时的误认。第二,按系统性对应规则,如果存在[m]、[b]/[p]不分,那么一定存在[n]、[d]/[t]及[ŋ]、[ɡ]/[k]不分,就像《咭唎国译语》的“船”(boat,没)、“门”(door,哪)、“羊”(a goat,鹅)。①《咭唎国译语》为同批次丁种本“华夷译语”,本应记录英语,但实际记录的是一种由英语、葡萄牙语、粤方言、闽方言杂糅的“广东英语”。此处提及的三个字在粤方言里读作mún, ná 和ngo,语音形式取自Samuel Wells Williams, Ton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the Canton Dialect.Canton: Office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 1856。不过“西洋馆华夷译语”中未现[n]、[d]/[t]不分的情况。除有限的几例以外,就[m]、[b]/[p]的标注都是十分统一的,前者用汉语的[m],后者用[p]。第三,法语和德语的[m]从来都不是[b]和[p]的音位变体,实际语流中也很难读成[m],但《额哷马尼雅话》的beambter(官)的确既有“伯阿穆补德哷”也有“伯阿穆德哷”。

用汉语明母字(辅音[m]作声母的字)标注外语的[b]和[p]很早就有,马伯乐(Henri Maspéro,1883 —1945)谈及唐代长安方言的声母系统时,举了“没弟囊”(buddhena)、“揽迷”(lambe)、“冒驮野”(bodhaya)三个梵汉对音的例子,用于说明这种现象。②Henri Maspéro, “Le dialect de Tch’ang-ngan sous les T’ang,”Bulletin de l’Ecole française d’Eхtrême-Orient, 1920, Tome 20, p.31.随着汉语语音系统的演变,从宋朝开始,此类系统性对应仅在闽、粤方言和少数民族语字书中还偶有保留。除《咭唎国译语》以外,编写于18 世纪上半叶的《澳门番语杂字全本》亦有“肚”(barriga,马哩家)、“竹”(bambu,麻无)”。西夏文《孟子》译本用be 对应汉语的“墨”(墨家)、用bo 对应汉语的“缪”(鲁缪公)等即是照此规则对音。

由此判断,明清字书中一旦出现[m]、[b]/[p]不分的情况,肯定不是官话。如果这种特征也不是来自对译语种的语音系统,就只可能是译字生的母方言。对“西洋馆华夷译语”而言,指的就是满语。

虽然《字式》并未对mb 的读音专作说明,但按《清文启蒙》“满洲外联字”载,汉语词“骂”的满文tombi,记作“托嘧”。这说明,在18 世纪的满语中,语流中的mb 多省略b。钱德明也提到满语及物动词(verb actif)的词缀mpi 与五个元音的拼读规则:

首个组合是ampi,如paitalampi,雇;第二个组合是empi,如kenempi,去;第三个组合是impi,如kosimpi,爱;第四个组合是ompi,如potompi,算;第五个组合是oumpi,如outchoumpi,怜。说话的时候,人们不念p,而是说paitalami,kenemi等。③Joseph-Marie Amiot, Grammaire Tartare-Mantchou.Paris: Chez Nyon l’aîné, 1787, p.17.

正因为满语口语有此省略,所以“西洋馆华夷译语”的译字生遇到含有mb 或mp 的外语词时,就会出现满语规则的浮现,将本应记作“穆伯哷”的mber 标注为“墨哷”。有些对译词甚至没有m,译字生也会按满语习惯附加鼻音成分,上表ben、pe 实际就对应mben 和mpe。“西洋馆华夷译语”的此类现象一方面反映出“口授”为满族的译字生,另一方面也表明译字生是了解用拉丁字母转写满文的,这很可能与他们的日常工作相关,否则不会出现拼读规则上的迁移。

(二)含鼻韵尾的对音

“西洋馆华夷译语”普遍存在音节末鼻辅音混淆的情况,主要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前、后鼻音不分,即[n]、[ŋ]混用;另一种是前鼻音被双唇鼻音取代,即以[m]代[n]。对于前一种情况,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译字生的外语能力。以“西洋馆华夷译语”法语mandarin [mda]为例,其中的n 都是前一个元音的鼻化标记,但先后有“莽达勒英”“满达哷因”“莽达哷因”三种形式。如果译字生了解此规则,一定会用标准的后鼻音,否则,只能根据拼写形式用前鼻音对应。不过,这与满语“第四字头尾音常含于内,鼻音移前”的表述只是形式上的重合,无法直接证明是满语迁移。①爱新觉罗·瀛生:《谈谈满语的京语(七)》,载《满语研究》1994 年第1 期,第15 页。相对而言,后一种表现形式则更符合满语的规则。

葡萄牙语里,处于音节末尾的m 是前一个元音的鼻化标记,因此“emхada和ordem听起来 就 像engshada和ordeng。Jardim听 起 来 就 像jarding。而am就 是ão,所 以baram或 者barão就 念 作barawong,confusam或 者confusão则 念作confusawong”。②John Andree, A Vocabulary in Siх Languages viz. English, Latin, Italian, French, Spanish and Portuguese.London: P.Vaillant and W.Meadow, 1725, p.xxii.不过,《播哷都噶礼雅话》音节内m 结尾的对音却出现了三分的现象,见表6。其中只有“类型二”采用了标准的对音,按照葡语的拼读方式用汉语后鼻音对应鼻化音。“类型一”将原西号分为两个部分以“翻切”对音。这并不符合葡语的规则,而是“译字生”沿袭拉丁语拼读方式导致的迁移。“类型三”所采用的则是以汉语前鼻音对应鼻化音的方式。从规则上看,这既不可能是受葡语和拉丁语的影响,也并非“译字生”自身母语系统不具有前后鼻音的对立。

表6 《播哷都噶礼雅话》的音节内鼻化标记

《字式》第十二字头附“此字头以木字带音。有应读作第四字头之音者,仍照第四字头对音”③《钦定清汉对音字式》,卷一,叶四十六。。第四字头就是以n 结尾的“合恩字成音”。换言之,满语词尾的m 是可以读成n 的。由此看,《播哷都噶礼雅话》的此类现象就是“译字生”下意识用满语规则对音导致的。《额哷马尼雅话》的“麝”(biesemthier,毕参氐哷)的对应与此也是吻合的。

五、结 语

结合“西洋馆华夷译语”反映出的藏汉、梵汉特征可以确定,“西洋馆华夷译语”是目前所知唯一包含三种对音来源的译语字书。该多元性表明,这套“华夷译语”一方面是乾隆朝“文轨大同”标准确立前的过渡性产物,也是标准制定及调整的阶段性验证;另一方面,不同于满汉和藏汉对音中各自用字体系的传承关系,“西洋馆华夷译语”的用字体系并未作为统一标准用于此后的外汉对音中。汤执中《法汉词典》的“弗郎西亚”和“辣弟诺”,傅恒《皇清职贡图》的“意大里亚”“博尔都噶尔亚”“热尔马尼亚”“法兰西(弗郎西)”都表明,不仅传教士不用,即使是傅恒本人也未采用。④Pierre Nicolas d’Incarville, Dictionnaire Français-Chinois.MSS, 1752, p.703, 860.又按上谕载,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命傅恒编《皇清职贡图》“以昭王会之盛”,至二十二年(1757)共成七卷,二十八年(1763)续成一卷,合卷首凡九卷,武英殿刻。尽管如此,就“西洋馆华夷译语”对音特征的考察,对于认识18 世纪汉语官话的语音系统依然具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而其中藏汉、满汉对音规则也有助于了解当时的机构设置和社会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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