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纳秀克《红楼梦》俄文全译本底本问题刍议

2023-06-07 10:07左安飞
国际汉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底本亚东人民文学出版社

□左安飞

一、引 言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更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关于《红楼梦》的译介和研究早已突破了传统的汉文化圈范畴,漂洋过海,远播诸国。就目前较近的统计来看,世界各国翻译出版的《红楼梦》节译本涵盖了12 种文字,全译本则有二十余类,涵盖了9 种文字。①李大博:《海外译本与〈红楼梦〉海外传播的关系探析》,载《白城师范学院学报》2017 年第5 期,第56 页。实际上,早在19 世纪初,《红楼梦》便进入了俄国人的视野。此后,直到1958 年,由帕纳秀克(В.А.Панасюк,1924 —1990)翻译的《红楼梦》俄文全译本才得以问世,其中诗词部分是由孟列夫(Л.Н.Меньшиков,1926 —2005)负责翻译完成的,苏联著名外交家、资深汉学家费德林(Н.Т.Федоренко,1912 —2000)为其撰写了题为《中国小说与〈红楼梦〉》(“Китайский роман и «Сон в красном тереме»”)的长篇序言。这一译本不仅是《红楼梦》的首部俄文全译本,而且还是所有欧洲国家中出版的第一部西文全译本,影响广泛而深远。1995 年,帕纳秀克的《红楼梦》重译本出版,与1958 年译本不同的是,诗词部分的译者为戈卢别夫(И.C.Голубев,1930 —2000),而且序言也改由我国著名翻译家高莽先生撰写。1997年,波里亚利斯出版社(Полярис)出版了1958年版《红楼梦》俄译本的重排本,共两卷。与初版不同的是,这一版的导言为1958 年版俄译本诗词译者孟列夫撰写的《小说〈红楼梦〉——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Роман «Сон в красном тереме» – вершина китайской класс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一文。2014 年,1958 年版《红楼梦》由俄罗斯科学出版社(Наука)再版发行,小说在俄罗斯的受关注程度可见一斑。随着人们对《红楼梦》俄译本关注度的不断提高,与其相关的研究也日益增多,研究的视角也更趋于多元。本文主要以帕纳秀克两版《红楼梦》俄文全译本为研究对象,对其所参照的中文底本问题进行厘清与重新界定。

二、《红楼梦》俄文全译本底本问题:述与辨

两部《红楼梦》俄文全译本自20 世纪问世以来,我国学界便对其进行了多方面的考察与研究。尤其在进入21 世纪后,研究热度不断升温。但就目前在两译本所参考的中文底本的论述方面,既有互相一致的认识,又有相对模糊的见解。我国著名红学家吴世昌在其文章《〈红楼梦〉的西文译本和论文》中,较早指出帕纳秀克所译的《红楼梦》是“由中文原作译出”,底本为“程乙本”。①吴世昌:《〈红楼梦〉的西文译本和论文》,载《文学遗产》1962 年第A9 期,第142 页。其后关于这一译本底本问题的论述则变得更加具体,国家图书馆研究人员王丽娜在《〈红楼梦〉外文译本介绍》一文中直接阐明“俄文译本《红楼梦》为120 回的全译本,分上下两册,是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程乙本)翻译的”②王丽娜:《〈红楼梦〉外文译本介绍》,载《文献》1979 年第1 期,第159 页。。这一观点的提出,奠定了帕纳秀克《红楼梦》俄译本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程乙本整理本翻译而来的总基调。此后学者们在对帕纳秀克《红楼梦》俄译本所据中文底本的认识上基本与王丽娜保持高度一致。如红学家胡文彬在其专著中就指出“1958 年第一部《红楼梦》俄译本,120 回,底本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校注本”③胡文彬:《〈红楼梦〉在国外》,北京:中华书局,1993 年,第94 —95 页。;李磊荣在其博士学位论文中也认为“120回全译本《红楼梦》是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校注本翻译的”④李磊荣:《论民族文化的可译性——兼论〈红楼梦〉的翻译》,博士学位论文,上海外国语大学俄语系,2004 年,第175 页。,而且李磊荣进一步指出“帕纳秀克的两个译本都是依照程高本翻译的”⑤同上,第183 页。。除此之外,关于帕纳秀克俄译本的底本问题还有一些其他的见解,如李锦霞认为“帕纳秀克选择了120 回程高本作为原文文本,并参考了其他原抄本及其批注”⑥李锦霞:《别求新声于异邦——〈红楼梦〉俄译事业的历时研究》,载《中国俄语教学》2009 年第1 期,第71 页。,刘名扬认为“1958 年帕纳秀克以程乙本120 回的校注本为底本翻译并付梓出版”⑦刘名扬:《〈好了歌〉两个俄译本的复译比较研究》,载《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 年第1 期,第100 页。等观点。李锦霞虽然指出1958 年版《红楼梦》俄译本所依据的是程高本,但是表述还不够精确,作为《红楼梦》目前现存两版本系统之一的程高本本身就版本众多,包括程甲本、程乙本、梦稿本、藤花榭本等,而且各版本间在许多方面也存有诸多差异。而刘名扬也并未言明校注本的具体出处等。此外,还有一些学者在其研究论文中对于底本问题并未投入过多关注,要么含糊略过,要么避而不谈,对所选取的汉语语料的出处也存在着未作说明的情况。这也就导致了众多研究者在语料选取时并未十分注重汉语语料来源,出现了参考版本众多的现象。有鉴于此,笔者对中国知网上有关《红楼梦》俄译本的研究论文所采用的中文语料参照来源进行了较为系统全面的统计,见表1。

表1 《红楼梦》俄译本相关研究论文中文语料来源情况

通过以上统计不难发现,研究者们在中文底本选择上呈现出两个显著特点:其一就是中文底本的选择明显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为主,这除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较为权威外,更是受到俄译本《红楼梦》是“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校注本翻译而来”这一观点的影响。即便如此,研究者们在出版时间的选择上也不尽相同。其二就是对中文底本的选择并未细究,中文底本的来源版本众多。从表1 中可以看出,除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外,还有很多研究者选取的中文语料源自其他11 个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版本。这样一来,汉俄语料在内容上极有可能存在不一致的情况,直接导致文本分析研究结果中偏误情况的出现。这主要是因为《红楼梦》在传抄过程中形成了众多版本,目前分为两个系统,即80 回的脂评抄本系统和经程伟元、高鹗整理补缀的120 回印本系统:前者包括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列藏本、戚序本、戚宁本等,后者主要有程甲本、程乙本和藤花榭本等。另外,出版社在出版的时候会以其中某版《红楼梦》为底本,并参照其他版本进行校改、补齐或补配,甚至还会邀请专事红学研究的学者对其进行注释等。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版本为例,是三种《红楼梦》的整理本。第一个版本就是由俞平伯、华粹深、李鼎芳、启功注释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红楼梦》,1953 年以副牌“作家出版社”的名义出版,该版《红楼梦》也是新中国成立后刊印的首部《红楼梦》的整理本;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在程乙本的基础上,又推出了由启功重新撰写注释,周汝昌、周绍良、李易重新校点的新版《红楼梦》,并以正牌名义出版,其后又在1959 年和1964 年的修订再版中不断调整完善。第二个版本则是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这一版前80 回的底本是庚辰本,后40 回的底本为程甲本,1982 年首次出版。2000 年,由俞平伯校、启功注的《红楼梦》出版,此版本前80 回底本为戚序本,后40 回底本为程甲本。其他出版社在《红楼梦》底本选择上也是不一而足,补校各有参照,注者更是各有千秋。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帕纳秀克的1958 年版《红楼梦》俄文全译本是译者在1949 年至1957 年花费大量心血译成①胡文彬:《〈红楼梦〉在国外》,第95 页。,而且其译本确系依照程乙本《红楼梦》翻译而成,但是其依照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出版的《红楼梦》整理本来进行翻译的可能性并不大。其中最有可能的1953 年版《红楼梦》与其译文也有多处不一致的地方,试举两例:

例1:

Свет этот лунный,

как будто желая ответить,

Прежде всего

засиял над ее головой!②Цао Сюэцинь, Coн в кpacнoм mepeмe (B 2-х moмaх), moм 1.Перевод с кит.В.А.Панасюка.M.: Гослитиздат, 1958, с.31.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③曹雪芹:《红楼梦》,北京:作家出版社,1953 年,第7 页。

这一联诗是《红楼梦》第一回中贾雨村穷困落魄,寄居在葫芦庙时所作。通过对比分析可以发现,这首诗的译文与作家出版社1953 年版的《红楼梦》整理本并不完全一致,这里试对俄译本进行回译“这月光好像要回应,首先照在她的头上”,而这恰恰与程乙本原文中的“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头”①曹雪芹、无名氏:《程乙本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年,第17 页。《程乙本红楼梦》系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的程乙本《红楼梦》的影印版,经学者考订,是保存完好的纯正的程乙本初刊本,所以文中个别原始例证选自该本。对应,而“玉人楼”则是指“所思念女子的住处”。在20 世纪50 年代作家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程乙本《红楼梦》整理本中均将此处的“玉人头”改为了“玉人楼”,实从脂本、戚本改。显然此处并不存在译者误译的情况。因此,这里依照作家出版社1953 年版《红楼梦》进行翻译的可能性就存在诸多疑点。另外,1953 年版《红楼梦》出版于当年12 月,若从此时算起,至1957 年帕纳秀克《红楼梦》全译本完成也就四年时间,四年内完成如此鸿篇巨著的翻译工作绝非易事,而且这又与其用八年时间译成的说法相矛盾。此后在1957 年10 月,人民文学出版社以正牌名义再次推出重新注校的程乙本《红楼梦》整理本。单从时间层面上来讲,帕纳秀克依据此版《红楼梦》为俄译参照底本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例2:

Прежде всего, надо собрать двенадцать лянов тычинок и пестиков белого пиона,распускающегося весной, двенадцать лянов тычинок и пестиков цветка белой лилии,распускающейся летом, двенадцать лянов тычинок и пестиков цветка белого лотоса,распускающегося осенью, и двенадцать лянов тычинок и пестиков цветка сливы,распускающейся зимой.②Цао Сюэцинь, Coн в кpacнoм mepeмe (B 2-х moмaх), moм 1, с.113.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③曹雪芹:《红楼梦》,1953 年,第70 页。

此为第七回中因周瑞家的问起薛宝钗的病根与药方,宝钗便将自己所用药方详细地说与周瑞家的听,例2 中的内容便是薛宝钗所服“冷香丸”的具体配方。从帕纳秀克1958 年译本中可以看出,在“春、夏、秋”三季“白花蕊”的翻译上“白色”(белый)均有体现,而在冬天的“梅花蕊”上本该对应的“白色”译文却省略掉了。实际上这并非译者的疏漏,因为在程乙本原文中“白梅花蕊”的“白”字原是缺失的④曹雪芹、无名氏:《程乙本红楼梦》,第157 页。,或为印本疏误,亦未可知;而且由于译者在翻译时并未考虑到上下文之间本应潜在的一致逻辑关系,故此处并未作修改。但在作家出版社1953 年出版的《红楼梦》整理本中对此处进行了补校,这又再次动摇了帕纳秀克1958 年俄译本是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以程乙本《红楼梦》为底本的校注本进行翻译的”说法。

《红楼梦》俄文全译本虽从程乙本翻译而来,但其中文底本实际上并非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校注本。如此一来,我们只能将目光投向更早版本的《红楼梦》,以期从中找到答案。

三、对新中国成立前《红楼梦》程乙本诸版本的考察

五四运动之后,在胡适等人的大力倡导下,白话文开始逐步取代了无标点、不分段的文言文。1920 年2 月,当时的教育部颁布了《新式标点符号》教育令,新式标点符号得以推广和采用,并逐渐为人们广泛接受。正是在此背景下,一系列带有新式标点符号的中国古典小说出版,其中尤以上海亚东图书馆版本为典型,代表人物主要为汪乃刚、汪原放兄弟。1921 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了由汪原放注有标点的《红楼梦》,该版本以程甲本系列中的双清仙馆本为底本,并校以正书局本、日本明治三十八年铅印本等诸本。此后,亚东图书馆又于1927 年11 月刊印了以程乙本为底本的重排本《红楼梦》(简称“亚东重排本”),这版《红楼梦》也系由汪原放进行标点,而且胡适还为其撰写了序文。这一重排本推出后广受欢迎,风行海内外,影响极大。到1948 年10 月,该版《红楼梦》共再版了八次,成为20 世纪20年代至50 年代最为流行的一个版本,50 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也是据“亚东本”印成,所以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广为流传的也主要是程乙本。由于汪原放在标点、排印程乙本《红楼梦》方面尚属首次,自此程乙本在学术界和市场流通中的地位得以稳固。正是在汪原放标点本《红楼梦》的影响下,这一时期出版的《红楼梦》标点本还有群学社许啸天句读本(六册)、新文化书社渔隐标点本(六册)、文明书局标点校阅本(16 册)、新文化书社何铭标点本(六册)、大中书局本(六册)、启智书局本(六册)、大达图书供应社李菊庐标点本(四册)、广益书局本(四册)等。这里我们将对亚东重排本进行着重考察,并对其他版本做简要说明。

在亚东重排本中,汪原放也把自己在标注时对新旧版本的认识和所作的修改在该书《〈红楼梦〉校读后记》中做了详细介绍。“校读后记”主要由“重印的缘起”“‘程乙本’的说明及校读”“新本与旧本的比较”“前后校读时疑问的解决”“‘程乙本’里的问题”五部分组成。其中在“‘程乙本’里的问题”这一部分,汪原放对其在该版《红楼梦》中所作的校改进行了系统说明。汪原放指出,其本打算照样翻印程乙本,但是程乙本中的错字较多,尤其在78 回以后,错字尤甚,还有诸多倒排情况,所以均参照别本校改了。①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亚东图书馆足本)》,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3 年,第24 页。由于汪原放校点的程乙本重排本原本距今年代较久,早已不在市面流通,故选该版为参照蓝本。但是正如我们以上所举《红楼梦》第七回“冷香丸”配方一例,在汪原放标点重排本中为“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这又与俄译本的译文有出入,所以俄译本依据该本为底本的可能性就有所降低。但是鉴于此重排本的广泛影响,我们还将试举两例将汪原放所作的校改处与俄译本进行对比:例1:

黛玉正眼儿也不看,竟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姐妹去了。②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亚东图书馆足本)》,第185 页。

...но та, даже не удостоив его взглядом,отправилась искать сестер.③Цао Сюэцинь, Coн в кpacнoм mepeмe (B 2-х moмaх), moм 1, с.375.

Ведь Дайюй даже не удостоила его взглядом,..., и пошла искать сестер.④曹雪芹著,弗·帕纳秀克、伊·戈卢别夫译:《大中华文库:红楼梦(汉俄对照)》(II),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年,第835 页。这一版本所采用的俄文译本为帕纳秀克1995 年译本,限于俄文原版材料,故有关范例取自该版。

林黛玉去找贾宝玉,吃了丫头们的“闭门羹”,后又见薛宝钗从贾宝玉处出来,不觉暗自生气神伤,此处便是第27 回中林黛玉见到贾宝玉时的态度。汪原放将程乙本原文中的“各”字改为“竟”字,这样一来,由原本中的林黛玉和贾宝玉“各自出院门”变成了林黛玉“独自出院门”了。帕纳秀克1958 年俄译本中此处用指示代词阴性形式“та”来代指林黛玉,1995 年俄译本中则改译为“Дайюй”(黛玉)。无论是1958 年版俄译本中的反身动词“отправилась”,还是1995 年版俄译本中的动词“пошла”,均为过去时阴性形式,前者与指示代词“та”保持一致,后者与专有名词“Дайюй”保持一致,显然译者在翻译时也将其按“竟自”处理,而非“各自”。而在1953 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中此处仍为“各自出了院门”,所以在翻译上俄译本与其并不吻合。

再试举一例:

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三十一岁。⑤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亚东图书馆足本)》,第726 页。

Юань-чунь умерла девятнадцатого числа, в день, когда совершался переход к году, в обозначение которого входил цикличе ский знак «инь», и ме сяцу,обозначаемому знаком «мао».Таким образом,она прожила тридцать один год.⑥Цао Сюэцинь, Coн в кpacнoм mepeмe (B 2-х moмaх), moм 1, с.506.

此处为第95 回元妃薨逝日期及其年龄,实际上在程乙本原本当中,此处的年龄为“四十三岁”①曹雪芹、无名氏:《程乙本红楼梦》,第2498 页。,汪原放将其改为“三十一岁”,但是这一改动却是极为合理的。正如徐子余在其文章中指出的那样,按元春死于甲寅年(元妃薨逝年,小说中已给出)算,则“存年三十一岁”,这样才与前80 回有关人物的年龄相适应。②徐子余:《“虎兔相逢”解作康雍两朝交替之年新证》,载《红楼梦学刊》1998 年第4 期,第253 页。1958 年俄译本中的译文也是“三十一岁”(тридцать один год),与汪原放重排本相一致。而且1995 年俄译本中此处译文未作丝毫修改,与1958 年俄译本译文内容相同,故不再单独列出。此外这里还需注意的是,在1953 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中此处的“已交卯年寅月”改为“卯年寅月”,删掉了“已交”,这里的“已交”指的是“已到(某一时辰或季节)”,而在俄译本中“已交”则通过“совершался переход к…”的俄译形式表现出来,汉语可理解为“已过渡到”或者“已转入”。在汪原放的程乙本重排本中,诸如此类对原程乙本进行修订的例子还有很多,而且俄文全译本的译文也与其修改后的内容具有高度吻合性,所以说帕纳秀克在翻译中参考此本的可能性极高,限于篇幅,诸多实例不再一一列举。实际上,即便是1953 年我国出版的首部《红楼梦》也是在汪原放程乙本重排本的基础上修订而来,对其中的一些内容进行了微调,这些调整与变化实际上也是比较有限的,从以上范例中就可见一斑。

程乙本《红楼梦》经汪原放标点、重排后,句读更加分明,行款愈发疏朗,表意甚为清晰,可读性大大增强,十分受欢迎。正如魏绍昌《谈亚东本》文中所说:“直至一九五四年在全国发动了对胡适派《红楼梦》研究问题的批判以前,亚东本始终占据着《红楼梦》各种铅印本中的优势地位。”③朱萍:《亚东标点本〈红楼梦〉》,《光明日报》2015 年6 月15 日,第16 版。

此外,我们还对这一时期的其他《红楼梦》标点本进行了相关的考察。群学社许啸天句读本共100 回,第一回前留有楔子,其各回目录也与程乙本目录并不一致。新文化书社渔隐标点本、文明书局标点校阅本、新文化书社何铭标点本、大中书局本、启智书局本、大达图书供应社李菊庐标点本等版本虽均是120 回本,但是要么回前单独留有楔子(俄译本没有回前楔子),要么就是在内容上与俄译本译文相异,具体可参照如上所列各例。

由此可见,帕纳秀克并非原封不动地翻译了程乙本《红楼梦》,而是参照了相应的校改本。但若说俄文全译本完全依照亚东重排本为底本翻译而来也是不够准确的。

四、两版《红楼梦》俄文全译本诗词部分底本再辨

在对1958 年和1995 年两部《红楼梦》俄译本进行系统对比时,笔者发现,虽然两译本均是参照程乙本《红楼梦》为底本翻译而来,但是由于两译本诗词部分的译者分别为孟列夫和戈卢别夫,二者在诗词底本的选择上却并不相同:与1958 年版俄译本不同的是,1995 年版俄译本在程乙本的基础上,不同程度地参考了其他的《红楼梦》版本。因此,两译本存在着诸多由于所参照的中文底本不完全一致而产生的明显差别。虽然有学者指出这两版《红楼梦》俄译本均是依据程高本翻译,显然这一说法并不够精当。试举两例:

例1:

Сосны со снегом

снова союз заключают.

Лебедь в грязи

лап отпечатки оставил;④Цао Сюэцинь, Coн в кpacнoм mepeмe (B 2-х moмaх), moм 1, с.695.

Зря о сосне

Как о друге зимы говорят.

Плащ тростниковый.Ладья.

Рыбу удить пора…⑤曹雪芹著,弗·帕纳秀克、伊·戈卢别夫译:《大中华文库:红楼梦(汉俄对照)》(III),第1567 页。

这一联诗为《红楼梦》第50 回中大观园众人在芦雪庵赏雪时贾宝玉所作联句诗,在程乙本中原文为“孤松订久要,泥鸿从印迹”①曹雪芹、无名氏:《程乙本红楼梦》,第1224 页。。暂不论译文好坏,显然1958 年版俄译本在内容上是与其吻合的。且看1995 年版俄译本,若说上一句中还有“松树”这一意象与程乙本相符,但在下一联中出现的则是“芦苇斗篷”“舟”“鱼”等意象,这显然和“泥鸿从印迹”一句极为不符。通过考察发现,实际上1995 年版俄译本中此联句诗的后一句与脂评本中的“苇蓑犹泊钓”是一致的。但是在脂评本中,在“苇蓑犹泊钓”之前的一句应为“撒盐是旧谣”,所以说,此处又和“孤松订久要”相矛盾。单就这一范例而言,不排除译者在对中文材料进行参考和处理时出现了偏误。但比较明确的一点是,1995 年俄译本诗词部分底本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程高本,而是兼有了脂评本的成分。

例2:

Ароматы струятся, вино охладилось...

Опьяневших под руки уводят...

Встретиться нужно с друзьями...②Цао Сюэцинь, Coн в кpacнoм mepeмe (B 2-х moмaх), moм 2, с.28.

Вино прозрачно, если брали воду

Из самого душистого ручья.

Но не ослепни, коль, наполнив чаши,

Заметишь блеск янтарного луча.

Как выпьешь, устремись к луне,поднявшись

К верхушке мэйхуа – на пятый счет.

Но пьяный, спотыкаясь, возвращайся, –

И друг к тебе на помощь подойдет!③曹雪芹著,弗·帕纳秀克、伊·戈卢别夫译:《大中华文库:红楼梦(汉俄对照)》(IV),第2003、2005 页。

此处为《红楼梦》第62 回中史湘云因吃醉了酒,躺在山后一块青石板凳上睡着了,众人寻至她时,身上落满了芍药花瓣,嘴里犹作睡语说酒令,以上所举两例均是对湘云睡梦中所说酒令的俄译,两译本明显不同。单从诗行数量上来讲,后者是前者的三倍之多,而且在内容上也差别较大。1958 年版俄译本是参照程乙本《红楼梦》进行翻译的,在程乙本中原句为“泉香酒洌,……醉扶归,宜会亲友”④曹雪芹、无名氏:《程乙本红楼梦》,第1584 页。,此三句恰好与其对应。而1995 年版俄译本中相对应的语料原文应为“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而这并非来自程乙本,而是源自脂评本。由此可见,所谓的两版本均系译自程高本的说法是不够严谨的。

通过对帕纳秀克两版《红楼梦》俄文全译本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红楼梦》校注本进行系统对比后,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译本均是根据程乙本翻译而来。但是需要指出的是,两俄译本所参照的并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校注本,因为无论从译者翻译时间、我国人民文学出版社首部《红楼梦》出版及再版时间来看,还是从中俄译文内容对照层面来讲,显然这一论断是缺乏一定合理根据的。实际上在亚东重排本出现以前,程乙本《红楼梦》诸本中并没有标点,也未作系统校改。对外国学者来说,若以非标点本为底本进行翻译,无疑极大地加重了自己的工作负担。即使对作为中国古代小说校点整理与研究先驱的汪原放而言,其对《红楼梦》的标点、校对亦花费了数年时间。另外,在对《红楼梦》进行翻译的同时,译者还翻译出版了《三国演义》(1954)和《司马迁选集》(1956)等重要的中国古典文学历史著作,所以说选用未经标点校改的《红楼梦》为底本显然并不是明智之选。通过诸多实例也已证明帕纳秀克所译《红楼梦》的底本实为程乙本,并参照了相关的标点校改本。

在翻译过程中,1958 年版俄译本较多地保留了程乙本原来的面貌,未做较大改动。在1995年版《红楼梦》俄译本中,译者在程乙本的基础上,还参考了《红楼梦》的其他底本,对译本中的一些内容作了修改和补充。1995 年版俄译本对其他底本的参考,以及所作的修改和补充主要体现在诗词部分,由于前后两版本的诗词译者不同,所以两版本诗词译文在用词行文、翻译风格等方面均存在较大差异。笔者通过对这两俄译本的诗词译文进行系统对比研究后发现,两俄译本除了在内容上的诸多差别外,其在底本参照上也存在一定出入。1958 年版俄译本中的诗词部分依旧是在程乙本《红楼梦》的基础上进行翻译的,而1995 年版俄译本中的诗词部分在底本选择上并非与1958 年版俄译本完全一致。可以确定的是,1995 年俄译本诗词部分根据最新的中文校注本进行了修订,这一点在该版译本最后,华克生(Д.Н.Воскресенский,1926 —2017)的文章中也有所论及。而当时中国比较权威的《红楼梦》“最新版本”有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82 年出版的以庚辰本(前80 回)和程甲本(后40 回)为底本的校注本。虽然这一版本在时间上与重译本的成书时间相吻合,但经过考察发现其中一些诗词原文和译文存在差异,如中文原版中的“虎兕相逢大梦归”“吟成荳蔻才犹艳”等句①程乙本中作“虎兔相逢大梦归”“吟成豆蔻诗犹艳”等,1995 年俄译本与其一致。,故排除完全依照该版进行诗词翻译的可能。在此基础上并结合以上所举范例来看,1995 年版俄译本中的诗词部分并非完全以程乙本为底本,而是在与脂评本相结合的情况下翻译而来。这也符合新中国成立后我国各大出版社《红楼梦》出版的实际,即脂评本与程高本互为参照,互为补校。

五、结 语

综上所述,帕纳秀克所译《红楼梦》的参照底本并非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校注本,而是在程乙本的基础上并主要参照了亚东重排本翻译而来。其中1958 年版《红楼梦》俄译本中的诗词部分仍以程乙本中的诗词为底本,保留了程乙本中的原有内容,但1995 年版俄译本中的诗词部分并非完全从程乙本翻译而来,而是与脂评校注本互为关照下的翻译成果。在对《红楼梦》俄译本中文底本考证的过程中,我们愈发感觉到底本对应的重要性,研究者若不能以严谨的态度对待底本选择的问题,那么必然会导致译本对比研究中偏误情况的出现,进而影响研究结果的准确性与可信度。对此,当研究涉及《红楼梦》俄文全译本的对比分析时,在充分考虑程乙本原本的同时,还需对亚东版《红楼梦》重排本作重点参照,这也是最贴切、最经得起推敲的版本。由于1953 年我国出版的首部《红楼梦》(作家出版社)整理本也是在亚东重排本的基础上整理而来,这一版本也是较为理想的参考选择。此外,就1995 年版俄译本诗词部分的研究而言,在程乙本等程高本的基础上,还需参照相应的权威脂评校注本。在俄译本的研究过程中若因年代问题无法获取相关资料,那么也应选择诸出版社中较为纯正的程乙本作为分析语料来源,并对其作出认真、细致和准确的分析与判断,避免因底本选择问题而出现误判、误解和误读。对于从事语言文字对比研究的工作者而言,底本问题并非小事,对此既不能避而不谈,也不能不求甚解,所谓“正本清源”,在译本对比研究方面,底本选择上的随意性是断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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