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瑞臣 王康旭
地理大发现和大航海时代以降,欧洲人的海外探险与殖民扩张,推动了“哥伦布大交换”(the Columbian Exchange)全球物种生态空间格局的重新分布,欧亚大陆内部、新旧大陆不同文明区域的动植物资源得到前所未有的交流,为近代博物学的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时空条件。从近代科学和知识体系的生成看,17 —19 世纪是欧洲也是英国自然科学知识和博物学知识交互融合的“知识大爆炸”时期,尤其植物学,堪称“大科学”(Big Science)发展时代,吸引了科学界、政府机构、海贸公司以及殖民官员对它的强烈兴趣和支持,最近几年已经成为科学史里的显学。①范发迪(Fi-ti Fan)著,袁剑译:《知识帝国: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中文版序》,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3 页。16 —17 世纪以来以天文学、数学、物理学等为核心的实验科学活动引领的科学革命并没有完全终结古典以来的博物学传统,实验科学与对自然的观察、描述、分类、命名等为主要内容的博物学探索相得益彰,相互推动。对英国而言,大航海时代以来,尤其是17 世纪以来英国海外殖民地的建立、全球贸易和航海探险活动,尤其是以皇家学会(the Royal Society)、伦敦切尔西药用植物园(Chelsea Physic Garden)等为代表的科学、园艺机构的成立,极大促进了近代英国博物学的快速发展。
从近代英国博物学发展历程看,英国社会对茶饮料的消费和认知过程,也是博物学家对茶叶植物不断进行科学探索、研究和纳入西方近代植物学谱系和知识体系的过程。茶与其他植物,尤其是海外植物资源相比,有着独特的药用价值和巨大经济价值,其博物学价值的实用性和功用性更加突出,其与英帝国扩张、商业贸易和国家财富紧密相连并日益被纳入帝国博物学体系。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英印殖民地茶的崛起结束了华茶在英国市场和世界市场的垄断地位,铸就了英帝国主导茶叶生产和贸易更具全球影响力的茶叶帝国的霸权地位,“茶叶武器”成为20 世纪英帝国攫取世界物质财富、提升文化软实力的重要手段和工具。
英国人对茶的接受比较缓慢,较荷兰、葡萄牙、法国等国都要晚些。大约1657 年茶叶被引入英国,初入英国的茶在咖啡馆作为一种具有药用功效的东方饮品进行销售。据考证英国最早有茶叶记载的是1658 年9 月23 日的《伦敦政治快报》(Mercurius Politicus)。该报刊登了第一则公开进行茶叶销售和宣传的广告,由著名的咖啡店主、商人托马斯·加威(Thomas Garway,生卒年不详)发布,内容为:“为所有医师所认可的极佳的中国饮品(China Drink)。中国人称之为茶(Tcha),而其他国家的人称之Tay 或者Tee。位于伦敦皇家交易所附近的斯维汀斯——润茨街(Sweetings Rents)上的‘苏丹王妃’咖啡馆(Sultaness Head of Coffee House)有售。”①罗伊·莫克塞姆(Roy Moxham)著,毕小青译:《茶:嗜好、开拓与帝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年,第17 页。加威所售茶叶是第一次在英国公开销售,价格昂贵,每磅10 先令至60 先令不等。为吸引更多顾客光顾其咖啡馆,加威所售茶叶以优良的品质和良好功效而闻名。他在海报中对茶叶饮料的宣传更多看重其药用价值:茶叶功效显著,饮料在东方文明古国受到广泛的欣赏,茶叶的主要功效在于质地温和,四季皆宜,饮品卫生、健康、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加威归纳其显著功效有:提神醒脑、清除脾脏障碍,可清洁肾脏和输尿管。饮用时用蜂蜜代替砂糖,可以减少呼吸困难,除五官障碍,明目清眼,防止衰弱和肝热。治疗心脏和肠胃衰退,增进食欲和消化能力。还可以与牛奶混饮,防止肺痨。治疗水肿坏血,可以清洁胆脏。由于茶叶功效很多,所以意、法、荷及其他各国医生和名人都争先饮用。当时大家都认为茶叶是不可思议的保健品,而且饮茶可以达到许多药物的功效。正是这种心态,极大推动了茶叶流行,不久茶叶被称为“康乐饮料之王”。②威廉·乌克斯(William Ukers)著,侬佳、刘涛、姜海蒂译:《茶叶全书》(上卷),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 年,第38、42 页。17 世纪中期以来英国市场上基本同时出现三种来自异域的温和饮品:巧克力饮品、咖啡和茶。其中咖啡消费较早在英国尤其在伦敦兴起,巧克力饮品时间稍后。作为伦敦城市精英社交生活的中心,遍布城市各地的咖啡馆不仅提供最主要的新兴咖啡饮料,而且也逐渐引入了茶和巧克力等饮料,咖啡馆比较符合英国人的性格,很快便成为英国公众聚集的必需场所,也发展出一种独特的咖啡馆文化、社交文化,对近代英国政治文化影响深刻。茶叶自进入英国之时就是奢侈饮品,较咖啡、巧克力等饮品更加昂贵,就如珍稀商品蔗糖一样,在近代早期英国社会,茶叶是身份、地位及财富的象征。③Julie E.Fromer, A Necessary Luхury Tea in Victorian England.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 2008, p.4.
有关茶叶的功用、对身体是否健康、对国家利弊等问题日益成为英国社会争论的焦点。当时对茶叶相关属性、价值和用途等进行的专门研究主要来自植物学、医学、园艺学等三大领域,早期的博物学家、牧师、园艺家、医生等身份往往模糊、交叉重叠,同时他们对茶叶的研究也带有各自特色。博物学家谋求获得茶叶种植的活标本,在植物学分类系统中对外来植物进行重新定位,建立谱系;而医生则在实验室里或是病人身体上进行茶叶药性实验,以验证传统亚洲人关于茶叶可以包治百病的独特药用价值的说法是否正确,当然也可以检测其相反的观点:茶叶会使人萎靡不振、柔弱无力。对那些园艺家们而言,他们梦想有朝一日亲自栽培茶叶树苗,探索茶叶培育、采集以及制作加工的奥秘,甚至开辟西方人自己的茶园,以减少对中国茶叶的需求,最终取代中国。④Markman Ellis, Richard Coulton, Matthew Mauger, Empire of Tea: The Asian Leaf That Conquered the World.London: Reaktion Books, 2015, p.93.此外商人们看重的是茶叶贸易巨大的商业利润和经济价值,而政府关心的是通过茶叶关税和消费税找到一条持续增加财政收入的有效途径。在知识精英中,博物学家群体对茶的观察、分类和探索及讨论加深了英国人对茶的属性、价值和文化上的科学认识。
在近代早期博物学分支中,植物学最能在这一专业领域获得组织化的支持。在记录下来为我们所知、最早的专业协会中,除一个协会外,其余全部是植物学协会,其中多数协会的成立更多是出于职业原因,甚至是商业原因,而非纯粹科学原因。我们认为这归功于贸易的需求,实际上正是贸易需求首次聚起一定数量的群众,催生出非临时性的博物学家的首次社会联结。①大卫·埃利斯顿·艾伦(David Ellison Allen)著,程玺译:《不列颠博物学家:一部社会史》,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4 页。近代早期欧洲的博物学家往往也是旅行植物学家,为了到异域调查植物,他们往往担任非科学研究职位。这在整个17 世纪到18 世纪早期的荷兰和英国比较常见,科学紧跟贸易进行,很多博物学家都是以随船牧师、医生身份加入东印度公司或西印度公司的舰队去探险的。②隆达·施宾格(Londa Schiebinger)著,姜虹译:《植物与帝国:大西洋世界的殖民地生物勘探》,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19 年,第32 —34 页。东印度公司早期对印度和中国的贸易逐步将茶叶纳入英国的博物学体系之中,英王威廉三世(William Ⅲ,1650 —1702)的私人牧师约翰·奥文顿(John Ovinton,1658 —1731)是最早对茶有深入研究的英国人之一,他跟随东印度公司船队深入考察了印度的饮茶习俗。回国后,奥文顿于1699 年在伦敦出版了第一部的博物学论著《论茶叶的自然属性及其品性》(An Essay upon the Nature and Qualities of Tea)。在书中他对茶叶进行了分类,认为绿茶分为饼茶和松萝茶,而武夷茶则为红茶。这本小册子对茶叶及其特性进行了拓展性研究,加强了对茶的科学认识。此书的出版、传播大大巩固了他在伦敦茶界所谓的茶叶专家的名声,也深深影响了普通消费者对茶叶的分类和认识,成就了奥文顿“当代茶叶专家”的美誉,尽管他从未到过中国。③Ellis, Coulton, Mauger, op.cit., pp.73 –76.
大约同时期来华的植物学家詹姆斯·坎宁安(James Cuninghame,约1665 —1709)则是第一位在茶叶原产地研究茶叶的英国人。坎宁安明确指出武夷茶、饼茶和松萝茶都来自同一种植物,坎宁安观察并详细描述了茶叶。坎宁安是东印度公司随船医生,曾两次前往中国,去过厦门和舟山,回国后带回茶叶标本,他的手稿记录了当地茶叶等植物资源700 多种。坎宁安是最早将异域植物茶叶纳入近代西方博物学知识体系之中的英国人之一,也是第一位来华并且认真进行观察、记录和搜集中国植物的英国旅行家和博物学家。坎宁安是最早将中国茶叶引入英国的植物旅行家代表,他随船而行,将科学、贸易与帝国利益紧密结合,在当时英国社会传播有关茶叶起源、属性、茶饮料消费等方面的珍贵知识。④Ibid., pp.95 —103.坎宁安是中英早期商贸活动中的科学翘楚,俄罗斯汉学家、博物学史家贝勒(Emil Bretschneider,1833 —1901)这样称赞道:“他是踏上中国进行植物采集获得巨大成功的欧洲第一人,他取得大量标本后运回家乡,成果被英国最杰出的几位植物学家所研究和描述。”⑤李猛:《科学与帝国相遇——英国博物学家坎宁安在华的科学实作》,载《自然辩证法研究》2018 年第11 期,第80 页。鉴于坎宁安来华考察植物,尤其对茶叶的研究作出的重要贡献,他最终在皇家学会主席斯隆(Hans Sloane,1660 —1753)爵士推荐下当选为皇家学会成员。伦敦自然博物馆达尔文中心有一份编号为“857”的植物标本,盒子里边的小纸片上用黑棕色墨水写着:“一种来自中国的茶叶,编号‘857’”。经自然博物馆研究员对大英图书馆所珍藏的博物学家汉斯·斯隆爵士的信件以及相关科研论文研究后得知标本“857”正是来自1709 年去世的坎宁安先生。⑥Ellis, Coulton, Mauger, op.cit., pp.7 –8.
奥文顿与坎宁安等知识精英和博物学家的茶叶分类法对当时和之后英国社会公众关于茶的认识产生了重要影响,近代早期这些作环球旅行的博物学家在海外对茶叶植物的观察和研究,都是与本国和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活动分不开的。坎宁安来华采集的植物标本,大部分都汇总编入“斯隆标本集”,如今保存在大英自然博物馆。他的博物学实作阐明了在近代西方文明的发展和扩张中长期存在的一种“科学调查”现象。它是在英帝国商业扩张和殖民帝国构建的背景下展开的,“科学调查”的成果不仅由身居帝国中心的博物学家发表,还被政府作为异域征服的胜利成果来展示、宣传和利用。①李猛:《科学与帝国相遇——英国博物学家坎宁安在华的科学实作》,第84 页。以约翰·雷(John Ray,1627 —1705)、坎宁安、斯隆等为代表的早期博物学家的科学考察活动,反映了近代英国的博物学一开始便与英国的商业和贸易活动,甚至殖民野心等紧密结合,博物学家们试图在贸易扩张中通过对海内外植物资源的收集、观察和分类等构建起英帝国的植物网络体系和新的知识帝国,由此形成了帝国博物学的雏形,为18 世纪之后实用性和功利性更强的帝国博物学走向繁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8 世纪英国的博物学在大规模海外探险与科考、商业贸易拓展、海军势力和帝国的扩张中走向兴盛。博物学不仅在博物学家的努力下日趋完成专业化与科学化,并逐渐分为植物学、动物学和地质学、矿物学等,以植物学影响力最大。随着英帝国的扩张和海外帝国的建立,各种植物资源对于帝国财富增长、贸易发展和科学的对外扩展意义重大,因此帝国博物学特征日益显现。②关于英国博物学,学者李猛较早进行了相关研究。他认为,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或“博物学帝国主义”是指博物学与殖民扩张之间的共生关系,博物学为帝国富强和殖民探险提供智力支持,反过来,帝国活动为博物学的田野工作和海外收集活动提供便利。李猛:《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9 年。英国博物学的转向与皇家植物园邱园(the Royal Botanic Gardens,Kew,1759)的成立息息相关。第一任邱园园长由博物学家班克斯(Joseph Banks,1743 —1820)出任。③班克斯担任皇家学会主席42 年,与国王和政府关系密切。乔治三世国王热衷于博物学,他在1760 年登基后在国家中枢安插了三位热心的植物学家:第一位是皇后本人;第二位是国王的母亲奥古斯塔公主(Augusta),她栽种植物的嗜好为皇家植物园邱园的成立打下了基础;第三位是国王的首席大臣比特伯爵(Earl of Bute,1713 —1792),出于对植物学的兴趣,他在伦敦周边从事野外工作,并建立了一座标本馆以及一座大图书馆。班克斯作为探险家、博物学赞助人和皇家学会主席,积极推动科学机构、海外探险、商业扩张、博物学爱好与帝国利益紧密结合,为推动帝国博物学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大大提高了“致用之学”博物学在社会各界尤其科学界中的地位。他积极支持建立海外殖民地,为解决西印度殖民地的廉价食物供给问题,他把生长在塔希提岛上的面包果植物移植到西印度一带,并获得成功。这是班克斯将动植物的科学研究与其发现的商业实际和企业家利益相结合的众多事例之一。大卫·埃利斯顿·艾伦:《不列颠博物学家:一部社会史》,第49 页。该机构以搜集和种植来自全球各地的重要植物见长,以研究其经济价值、药用价值和观赏价值等为主。邱园不仅栽培数万种来自全球各地的植物,留下数百万份珍贵的植物标本,成为当时世界上植物搜集和保存量最大的皇家植物园,而且还积极推动在海外殖民地建立植物园。本土和殖民地的各类植物园已经成为英帝国殖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传播、移植和培育帝国范围内以及其他地区有巨大经济价值的植物,来实现英国贸易增长和文化交流。1787 年,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建立的加尔各答植物园是当时英国和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建立的最大植物园。加尔各答植物园对来自全球各地热带作物以及具有重大商业价值的植物进行培育和研究,而在19 世纪初,茶叶植物成为其重点研究和培育对象之一。
英国和欧洲的近代博物学研究与实践表明,它不仅可以大大丰富人类知识宝库、重塑近代科学和知识体系,而且还可以通过贸易直接给国家带来财富、权力和竞争力。当时无论是王室还是知识精英、普通大众,普遍有一种认识,即从实用性和功利价值看,能给国家直接带来财富和荣耀的博物学似乎较自然科学更加重要。从英法商人到德国和瑞士的经济学者,18 世纪欧洲的政治经济学家都在灌输一种理念:精确的自然知识是国家财富积累的关键可以影响国家实力。1748 年卡尔·林奈(Carl von Linné,1707 —1778)的一个学生彼特·卡尔姆(Peter Kalm,1716 —1779)在信中写道:“博物学是一切经济学、商业和制造业的基础所在。”④隆达·施宾格:《植物与帝国:大西洋世界的殖民地生物勘探》,第7 —8 页。18 世纪园艺学和博物学是构成世界海上贸易中的美学、信息、财富、商品及其他物质和文化产品流通的重要部分,而18 —19世纪的广州国际海上贸易商埠中心环境地位对英国人研究包括茶叶植物在内的中国博物学起了重要作用。尽管直到18 世纪中晚期,英国对中国动植物的研究贡献并不大,但是随着19 世纪的到来,英国的海上势力和对华贸易条件,其人员、船只、网络等都有助于他们收集中国动植物进行博物学研究。①范发迪:《知识帝国: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第44 —45 页。
进入18 世纪以后,随着东印度公司进口华茶数量的急剧增长和英国社会各阶层对茶消费的巨大需求以及茶叶价格的大幅下降,饮茶在全体国民中逐渐蔓延开来,尤其成为中产阶级家庭茶会花园休闲中的必备饮品。在1784 年茶叶《抵代税法》(Commutation Act)通过之前,由于较高的茶叶关税和消费税,茶叶价格依旧昂贵,茶叶走私盛行。但是当茶税由119%下降到12.5%后,茶叶走私很快消失,茶真正成为大众消费饮品。到18 世纪晚期19 世纪初,曾经的奢侈品茶饮料已经成为当时英国人的必喝饮品,平民大众将其视为每顿饭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茶深深改变了英国人的饮食文化、消费习惯和生活方式,塑造了英国本土特色的茶文化。17 世纪英国作家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1633 —1703)口中的这种“中国饮料”的形象已经渗透进英国的国民意识和民族性之中。②塞缪尔·佩皮斯是17 世纪中后期英国重要的政治家、作家,曾出任皇家学会主席(1684 —1686),著有《佩皮斯日记》(The Diary of Samuel Pepys),对当时英国的社会生活多有记述,具有重要的文学和史料价值。1660 年代曾任海军部长的塞缪尔·佩皮斯喝过茶,而根据佩皮斯1660 年9 月25 日的日记中的记载,他的太太当时也喝过茶,不过她喝茶的部分原因是进行药物治疗,因为当时有人认为饮茶可以缓解她的咳嗽。在整个17 世纪和18 世纪初期,茶的价格昂贵,茶属于奢侈饮品。用茶来治疗身体的某种疾病,说明在茶引入英国后的最初几十年里,英国人已经较早认识到茶的药用价值。艾伦·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艾丽斯·麦克法兰(Iris Macfarlane)著,扈喜林译:《绿色黄金:茶叶帝国》,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年,第92 页。18 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英国社会饮茶之风日益兴盛,茶从昂贵的奢侈品逐渐成为大众消费饮品。正如1757 年一位评论家所言,无论男女老少,身体健壮的还是文弱的,富有的还是穷人、乞丐,当他们口渴的时候会喝这种饮料,不渴的时候也会喝这种饮料。③P.M.Guerty, Kevin Switaj, “Tea, Porcelain, and Sugar in the Britain Atlantic World,”The Atlantic World, Vol.18, No.3, 2004, p.57.当代评论文章认为,18 世纪中后期饮茶习俗已经迅速扩展到英国各地,茶水逐渐成为工人们放松和提神的重要物质而被大量饮用,茶、面包、乳酪构成工人阶层新型饮食结构的核心。④艾伦·麦克法兰、艾丽斯·麦克法兰:《绿色黄金:茶叶帝国》,第222 页。茶与糖的完美结合极大推动了英国社会饮茶消费和糖的消费,同一时期有证据表明来自西印度的蔗糖进口量猛增。英国一度成为欧洲进口糖最多的国家,糖让数百万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人的精力得到提升。在西方,茶的功效与糖的故事关系紧密,甘甜、滚热、放松、提神,“一杯香茶”成为作为工业化核心的劳工的最重要引擎,其重要性或许可以和蒸汽对于机器的重要性相提并论。同时茶叶也推动了英国商业的增长、亚洲贸易网络的增强并扭转了帝国的关注方向。⑤同上,第222 —223 页。有了糖的助力,茶叶在更大更广的范围内流行起来。茶与糖的结合发挥了神奇效应,带来英国饮食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真正变革。正如著名人类学家西敏司(Sidney Mintz,1922 —2015)所言,英国工人喝下第一杯加糖热茶是一件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事件,因为它预示了工业革命时期整个社会的重大变革,这是对经济基础和社会基础的彻底重塑。从整个18 世纪来看,英国社会对茶的巨大消费需求与糖进口和消费的快速增长基本是同步的,18 世纪有人用食糖的消费量来估算英国社会茶叶的消费量,预示着在食物消费领域现代消费社会在英国的兴起。据统计,1700 年英国进口食糖1 万吨,1800年食糖进口量达到15 万吨。而同时期英国茶叶进口由18 世纪初期的几十万磅增长到19 世纪初的2000 万磅,直至鸦片战争以后每年的四五千万磅以上。
饮茶风尚的流行、社会各阶层对茶的巨大消费需求以及每年给政府带来数十万到数百万英镑的巨额财政收入(进入19 世纪英国政府每年从茶叶税收中可获得高达400 万英镑的收入),①艾伦·麦克法兰、艾丽斯·麦克法兰:《绿色黄金:茶叶帝国》,第142 页。博物学家们从中看到了茶为这个国家带来的巨大收益和机遇。对具有重大经济价值和商业价值的茶叶植物进行本土引种,减少或不再依赖华茶成为英国社会,尤其是博物学家最为迫切的现实考虑和重大科学研究议题。18 世纪中期英国博物学家开始寻求在英国本土种植茶树,以获取重大商业利益。正如当代美国知名女性主义科学史家隆达·施宾格(Londa Schiebinger)所评述的,18 世纪的植物学是关于生物勘探、植物鉴定、交通以及环境适应的专业知识,它与欧洲殖民扩张关系密切,而茶叶则是植物学家努力的目标之一。瑞典植物学家林奈的重要通信者之一约翰·埃利斯(John Ellis,1710 —1776)是探索茶叶本土种植的开拓者之一,他们曾经急切地讨论有关茶的问题:如何从中国和世界其他遥远的地方引入异域有生命力的茶种,以及使用最好的方式来保存它们,使之经历长途航行和复杂气候之后依旧存活。②Ellis, Coulton, Mauger, op.cit., p.108.埃利斯实用的、功利的博物学思想受林奈影响很大,林奈倡导的博物学包含了服务国家的理念,他致力于经济原理的探索,认为对自然的精确研究可以增加国家的财富。他的目标是通过种植经济作物如咖啡、棉花、大黄、鸦片和人参,以及种桑养蚕,阻止瑞典白银流向亚洲。③隆达·施宾格:《植物与帝国:大西洋世界的殖民地生物勘探》,第9 页。由于气候、环境差异和长途运输等不利因素,自中国运到英国的茶种和茶苗几乎都没有培育成功。本土引种失败后,埃利斯的目光转向美洲殖民地,他认为殖民地种植茶叶不仅可以改善美洲农业状况,还可以阻止英国的银子流向中国金库,但至死他都没有看到这一伟大计划的实施。
1792 年英国马戛尔尼勋爵(Lord George Macartney,1737 —1806)使团第一次出使中国进行通商贸易的谈判,在班克斯看来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将一名园艺师安排进使团人员中,而且他还竭尽所能呼吁全体英国人——园艺学的业余爱好者和专家们、外交家们、水手们,寻找那些“有用、新奇、漂亮”的植物并请求他们以任何方式带回英国。④萨拉·罗斯(Sarah Rose)著,孟驰译:《茶叶大盗:改变世界史的中国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年,第73 页。事实上,在庞大的使团中,成员身份各异,有医生、机械专家、画家、制图家、翻译、木匠、厨师、马夫、军官、士兵、牧师、园丁等。在使团来华之前,印度总督康华里(Charles Cornwallis,1738 —1805)勋爵曾希望把蚕丝和茶叶的生产引入孟加拉地区,这个设想得到东印度公司的赞同,并告诉了马戛尔尼。尽管相关蚕丝生产过程等情报被送往印度,但是并没有推动相关蚕丝技术,而有关茶树的信息对英国帮助很大。⑤阿兰·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 )著,王国卿、毛凤支等译:《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年,第339 页。回国途中马戛尔尼从中国澳门写信给印度总督康华里勋爵:“如有可能,我想弄几株优质茶树的树苗,多亏广州新任总督的好意——我与他一起穿越了中国最好的茶叶种植区——我得以观察和提取优质样品。我已经责成丁维缇博士把这些树苗带到加尔各答,他将搭乘‘豺狼号’前往。”⑥同上,第340 页。
在马戛尔尼勋爵访华回忆录中有多处提到饮茶与茶叶。使团到达浙江、江西两省交界的玉山,此处为茶叶种植区,当使团成员登陆步行之时,“吾随员中有喜研究博物之学数人,沿路见奇异之虫、鱼、花、草即采集之,长大人并不加以阻止。余则见一处种茶树甚多,出资向乡人购其数株,令以泥土培壅其根,做球形,使人臾之以行,意将携往印度孟加拉种之。果能栽种得法,地方官悉心提倡,则不出数十年,印度之茶叶必能著闻于世也。”⑦马戛尔尼著,刘半农译:《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203 页。使团事务总管巴罗(John Barrow,1764 —1848)日记中也记载:“他们在旅途中采摘了两种茶树,由我们自己的园艺师从地上挑选并栽在盆里,生长良好,我们准备到广州后一有机会就把茶树送往孟加拉。”①乔治·马戛尔尼、约翰·巴罗(John Barrow)著,何高济、何毓宁译:《马戛尔尼使团使华观感》,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第432 页。零距离观察茶树和茶叶乃至有机会带回茶树和茶树种子,并在印度殖民地进行培育种植,是该次访华除了通商谈判使命以外的重中之重。
1816 年,英国派出阿美士德勋爵(Lord Amherst,1773 —1857)使团进行第二次访华。当时皇家学会会长、植物学家班克斯像对马戛尔尼访华使团一样,再次充分利用机会安插部分园艺师进入使团,借机进入中国内地收集植物标本和资料。②范发迪:《知识帝国: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第14 —15 页。根据阿美士德来华使团医官、博物学家克拉克·阿裨尔(Clarke Abel,1780 —1826)的记载,使团成员还带有来华进行植物标本、种子搜集等科学人文考察任务,而茶叶标本和种子自然也在他们的搜集之列,遗憾的是船队返航时在中国南海遭遇触礁事故,大部分植物标本、种子损毁。③克拉克·阿裨尔著,刘海岩译:《中国旅行记:1816 —1817 年阿美士德使团医官笔下的清代中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茶在英国传播、消费了一百多年,至少在整个18 世纪结束之前,英国社会——甚至是那些拥有专业知识的植物学家对茶的自然属性依旧不甚清楚,存在很多误区。如1759 年英国博物学家希尔(John Hill,1716 —1775)爵士就认为绿茶和武夷茶来自两种不同茶树,而植物学家林奈1737 年将茶名分为两大类:Camell-ia 和Thea。作为科学权威和近代植物学分类的奠基人,林奈使用茶的两种特别的命名分类法深深影响了欧洲大部分人对茶的认识。林奈在《植物种志》(Species Plantarum,1753)第一卷中,称茶为“Thea sinensis”,又在第二卷中称为“Camellia”。因此在植物学界对于茶的名称问题产生两种不同见解:一种认为茶有两种不同的属,即Camellia 和Thea;另一种认为Camellia和Thea 可合并为Thea 一属。直到1807 年博物学家J.史密斯(J.Smith,生卒年不详)在《中国的武夷茶》(“Thea chinensis, var.B.Bohea tea-tree”)一文中,首次将武夷茶、绿茶、广东茶等合称为Thea Sinensis,其完整的名称为Thea Sinensis(L.)Sims。④威廉·乌克斯著,侬佳、刘涛、姜海蒂译:《茶叶全书》(下卷),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 年,第521 —524 页。尽管早期来华研究茶叶植物第一人、博物学家坎宁安早就得出红茶、绿茶为同一种植物的科学结论,但欧洲和英国植物学界还是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研究和探索才真正把茶叶纳入科学的植物分类体系之中,而且直到鸦片战争以后英国植物猎人罗伯特·福琼(Robert Fortune,1812 —1880)多次来华“盗茶”之后,英国知识界和大众才真正消除了对红茶、绿茶为不同茶树的误解。
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借助工业化和帝国的霸权力量,通过商业、贸易与远洋航海将博物学与科学考察活动带向全世界,科学帝国主义与英帝国主义在全世界的扩张携手并进。⑤美国科学史学家范发迪在探究清代在华博物学家,尤其在华英国博物学家所经历的科学、帝国与文化遭遇中,提出了“科学帝国主义”(Scientific Imperialism)概念,他认为对19 世纪英国人在华的科学考察活动要正视科学帝国主义问题,具体而言科学帝国主义指出科学与帝国殖民事业二者的共生关系,说明科学发展与帝国想象的扩张,在某些情况下构成一个相互作用的反馈回圈。鸦片战争后,随着英帝国主义势力在中国的扩张,英国在华博物学研究出现三种显著趋势:第一种是英国“非正式帝国”(informal empire)在中国的扩张。帝国势力透过领事机构、海关、各种商务与传教组织等,在支持与执行博物学研究上扮演重要角色;第二种是汉学与博物学交织发展;第三种是内陆田野工作机会增加、地理空间的扩张使得博物学者较为广泛地调查中国各地区的动植物,对博物学研究产生正面推动作用。正是得益于在华汉学家、博物学家的研究,英国博物学家群体和社会对茶叶植物的科学认知更加深刻全面,为19 世纪中后期茶叶从中国到印度的空间移植和培育提供了必要的知识基础。范发迪:《知识帝国: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第4 —5 页。1804年,约翰·韦奇伍德(John Wedgwood,1766 —1844)建立皇家园艺协会(the Royal Horticultural Society,RHS),旨在推动园艺和农艺科学进步与园艺实践,主要任务是对新发现的、对英国和帝国具有科学、经济和农业潜在价值的海外植物物种进行搜集,并按照瑞典植物学家林奈提出的植物分类体系进行科学分类、移植活的植物和进行种子培育。在帝国背景之下,19 世纪英国博物学活动——制图、采集、整理、分类、命名等,不只代表探求事实的科学研究,也反映出(某种文化定义下的)认知领域的侵略扩张。对新“发现”的动植物用林奈分类法进行分类,并严格使用科学拉丁文加以表述,用西方制图传统及技术加以再现,将实物标本转变为抽象科学观念,用精确定义的图表展现其全球分布,最终达到精确书写全球博物史的目的。①范发迪:《知识帝国: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第115 页。
当时对帝国具有重大经济价值和商用价值的植物,尤其是对严重依赖对华贸易的茶叶植物进行广泛的移植和培育成为19 世纪英国政府、园林科学机构、东印度公司、植物学家乃至殖民地政府迫切要解决的问题。作为廉价的大众饮品和国民饮料,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英国人对茶叶怀有极大的热情,茶叶越来越成为英国人的生活必需品,而茶文化本土化后形成的高雅、富有情调的英伦下午茶文化则彰显出茶文化的独特魅力。②一般认为下午茶传统应归功于维多利亚女王的女侍臣之一 ——第七代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安娜·玛利亚·罗素(Anna Maria Russell,1783 —1857),但也有证据表明自18 世纪50 年代起,伴随着面包、蛋糕这些小点心的出现饮茶传统出现,当时在牛津、巴斯等主要城市报纸上已经开始刊登下午茶广告。但是直到1817 年,下午茶时间才被固定在下午四五点钟,这段时间英国发生了巨大社会变革,正餐时间推迟到了傍晚,午餐变成简餐。正是因为午餐与正餐之间时间较长,19 世纪40 年代贝德福德夫人引领的下午茶风尚日益成为一项令人尊敬的社交活动,并成为英国文化传统的一部分。初期下午茶主要是贵族和中产阶级群体的社交活动,到19 世纪末下午茶跨越了阶层,几乎在所有英国家庭中流行开来。红茶配三明治或蛋糕、小饼干、麦芬,茶水添加牛奶、奶油等成为下午茶的标配,精美的银质或骨瓷茶具、蛋糕架、三明治托盘、糖钳和茶叶过滤器成为时尚风向标,再加上优雅的环境和女主人精致的茶会礼服让家庭茶会成为社交盛会,当时下午茶以印度茶和中国茶居多。海伦·萨贝(Helen Saberi)著,况潇译:《给自己一杯茶的时间:全球下午茶简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 年,第22 —23、27 —28、45 页。19 世纪三四十年代英国人普遍认为将茶叶生产从中国转移到印度不仅会让英国大受裨益,而且对印度人也有好处。东印度公司茶叶检验员塞缪尔·鲍尔(Samuel Ball,1781 —1874)在19 世纪40 年代的描述可以让我们大致了解其中的原因。“英属印度及附属地人口大约114 430 000。假设这些人和中国人一样喝茶的话,如此大的劳动力需求将使国家主要依靠农业资源;种植茶树和加工茶叶将催生工业生产活动,最容易被忽视,然而很重要的一点是,还能为政府开辟新的收入来源——上述所有各方面都可以带来巨大收益,因此,印度政府每天殚精竭虑地考虑怎样鼓励大规模种植茶树,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③艾伦·麦克法兰、艾丽斯·麦克法兰:《绿色黄金:茶叶帝国》,第143 —144 页。曾经四处考察茶树和茶叶的罗伯特·福琼曾这样表述:“这些年,当茶已经成为英国及其遍及世界各地殖民地的生活必需品时,茶叶的生产规模化和价格已经提上英国人的重要议程。但是对于印度人而言,这种东西的生产才是最重要的事情。”④同上,第144 —145 页。在这样一种渴望之下,毗邻茶的发源地——中国,英属印度成为植物学家们寻找本地茶、引进中国茶树并在未来取代中国的最新探索地。早在1788年,作为皇家学会主席的班克斯曾撰写报告,开始探索在印度阿萨姆邦种植茶叶的可能性。
19 世纪早期,印度是否存在野生茶,印度殖民地植物学界展开了持续性的论战,英印殖民地首席植物学家、加尔各答植物园园长瓦里奇(Nathaniel Wallich,1786 —1854)博士一直坚持印度不存在野生茶的论点。到19 世纪20 年代和30 年代初,印度茶叶逐渐得到英国政府的重视。英国政府认为阿萨姆若能够供应一种廉价而健康的饮品以满足世界的需求,可以为英国政府提供稳定的收入,并且让中国彻底明白英国是两个帝国中更为强大的一个。这样的想法此前已经在流传,并且现在变得更加迫切和重要。但在19 世纪20 年代阿萨姆地区大部分严格来说并不属于英帝国,英国政府也没有正式承认阿萨姆茶叶的真实存在。①埃丽卡·拉帕波特(Erika Rappaport)著,宋世锋译:《茶叶与帝国:口味如何塑造现代世界》,北京: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22 年,第78 页。最终英国对阿萨姆邦的征服战争和贸易把英国人带到了阿萨姆地区,使他们在丛林里发现了本地茶树。1823 年英国商人罗伯特·布鲁斯(Robert Bruce,生卒年不详)少校提交的阿萨姆野生茶树的报告和茶树样本并没有引起加尔各答植物园园长瓦里奇博士的重视和确认。与此同时,另一名英国军人安德鲁·查尔顿(Andrew Charlton,生卒年不详)上尉也在阿萨姆地区发现了茶树。1831 年,他将一些植物送到加尔各答的农业和园艺学会(Agricultural and Horticultural Society),农业和园艺学会也拒绝正式承认其为茶树,随后在查尔顿和布鲁斯之间究竟是谁“发现”了印度茶树发生了很大争议。加尔各答植物园与农业和园艺学会对印度本地茶树的错误鉴定,导致茶叶这一具有重大经济价值的植物在印度的“发现”和开发被推迟了十多年。1834 年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命运转折的关键年份,也是改变未来茶叶格局的一年。这一年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垄断权被取消,华茶贸易垄断权的失去,意味着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殖民地探索茶叶种植的紧迫性被提上日程。1834 年1 月24 日,印度总督本廷克勋爵(Lord William Bentinck,1774 —1839)组织成立茶叶委员会,全面负责调查、论证引进中国茶树和茶树种子的可行性,并在印度选择适合种植中国茶树的地区,开展系列实验性种植。
按照茶叶委员会的部署,1834 年6 月派委员会秘书G.J.戈登(G.J.Gordon,生卒年不详)前往中国,负责搜集、引入茶种等事宜,最终戈登带回八万粒茶树种子,分别种植在喜马拉雅山脚下、印度南部、阿萨姆以及其他地区,但最终种植都失败了,几乎没有存活。戈登的中国之行是鸦片战争之前西方人也是英国人出于商业目的第一次潜入中国福建安溪茶区进行详细的考察活动,不仅窃取了第一手茶树种植和加工的资料,还盗取了茶籽和茶苗,带走了茶工,比1849 年英国植物猎人福琼来华对浙江、武夷山茶区的考察早了15 年。1834 年东印度公司阿萨姆地区行政长官詹金斯(Jenkins,生卒年不详)上尉提交的关于野生茶树的报告以及阿萨姆萨迪亚地区查尔顿中尉发现野生茶树的报告,再次引起了加尔各答植物园的重视。这次瓦里奇博士顶着巨大压力重新对阿萨姆茶树样本进行鉴定,最终确定阿萨姆茶树与中国茶树品种完全一致。②罗新龙:《茶园帝国:茶的印度史》,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31 页;艾伦·麦克法兰、艾丽斯·麦克法兰:《绿色黄金:茶叶帝国》,第161 页。1834 年12 月,茶叶委员会收到瓦里奇博士鉴定结果并进行了确认,公开宣布“茶树无疑是阿萨姆地区土生土长的”,而且“在茶叶相关事情上”,这一“发现”是“迄今为止关于这个帝国的农业或商业资源最重要、最有价值的”。③埃丽卡·拉帕波特:《茶叶与帝国:口味如何塑造现代世界》,第79 页。到1839 年时,阿萨姆邦共发现120 片野生茶树林。④艾伦·麦克法兰、艾丽斯·麦克法兰:《绿色黄金:茶叶帝国》,第172 页。亨利·哈丁(Henry Hardinge,1785 —1856)总督在一封于1847 年9 月20 日致公司董事会的信中流露出对这种茶叶的期待:“我经过深思熟虑后,觉得我们如果种植这种茶叶,很可能短短几年,就能为我们的国家开辟一座收益极其可观的金矿。这种茶叶的推广种植,没有什么困难,未来可以与中国茶叶进行竞争。有了它,英国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那个外邦在这种生活必需品上的严密控制。”⑤萨拉·罗斯:《茶叶大盗:改变世界史的中国茶》,第49 —50 页。
阿萨姆茶树与中国茶树相同这一重大“发现”的功劳到底归谁?历史学家之间有争议,不过这一过程有很多人的贡献,茶叶委员会最终把这一殊荣给予阿萨姆东北边境总督代表詹金斯上尉和阿萨姆轻步兵团的查尔顿中尉,他们于1831 年在比萨附近低矮的山脚下发现了近14 英尺(约4.27米)高的茶树。⑥艾伦·麦克法兰,艾丽斯·麦克法兰:《绿色黄金:茶叶帝国》,第85 页。由于阿萨姆红茶闻起来有股浓烈的刺激性气味,尝起来有股辛辣的烟味,东印度公司对阿萨姆红茶进行了几年的实验改造,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阿萨姆红茶无法与中国优质茶叶抗衡。由于长期以来英国社会对华茶的迷恋和依赖,认为只有中国茶才是最好的,因此将历经千余年大自然优选的中国茶树或茶叶种子引种到气候适宜的印度才是大规模栽培茶树、保障茶叶质量的唯一正确选择。然而英国人真正大规模栽培茶树、建造茶叶种植园这一重大转机则出现在英国植物猎人罗伯特·福琼来华“盗茶”事件之后。
从旧广州时代起,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就一直想探查中国东南内地,那里种植着外销的茶叶。他们也想探查长江下游地区,那里的园林植物适宜在类似欧洲的温带气候中生长。①范发迪:《知识帝国: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第175 页。第一次鸦片战争后,英国皇家园艺学会派出伦敦切尔西植物园园长、植物猎人福琼来华搜集、考察新的植物和茶树。福琼四次来华,其中三次考察茶叶。福琼在中国南方实地探访浙江、福州府、武夷山等茶叶产区,其行程遍及东南沿海各省,彻底改变了长期以来英国人对红茶与绿茶的一些错误认识。他指出,长期以来英国人认为红茶是由广东的红茶树生产的,绿茶来自徽州等地的绿茶树的认识是错误的,经考察后他认为红茶、绿茶的区别仅在于外观颜色上的不同,气候环境上带来茶树茶叶的略微差异在于二者炒制、揉搓等加工工艺的不同。②罗伯特·福琼著,敖雪岗译:《两访中国茶乡》,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364 —370 页。这一认识纠正了上百年来英国民众甚至是知识精英、植物学家对茶的错误认知,当然温暖的气候和土壤环境对茶叶的栽培、成活也很重要,这也是很少有英国人能够在本土种植茶树获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福琼的中国之行对英国、印度都有着深远的影响:不仅帮助在印度建立起茶园,而且也从中国带了很多观赏植物到英国。他详细调查了茶叶的种植和生产等问题,并写了几本东亚旅行游记,赢得了东亚旅行家的盛誉。更为重要的是福琼代表了当时英国植物学乃至欧洲博物学界对茶树、茶叶以及制茶工艺最为科学的认知和判断。③范发迪:《知识帝国: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第175 页。作为茶叶“大盗”“商业间谍”的福琼通过公开或隐秘的手段最终将数万株中国茶苗、上万粒茶种及制茶工艺、制茶工人等“偷走”,最终促成了英属印度殖民地阿萨姆红茶和锡兰红茶的快速崛起,铸就茶叶帝国霸权。
在福琼将茶盗至印度且进行了成功培育和商业化后,到1860 年阿萨姆茶种植面积增加到19.13 平方千米,茶叶产量为399 231 千克。再到后来大片土地用于茶园,阿萨姆地区有茶园160家,业主包括5 家股份公司、15 家私营公司和一些私人经营者。这种土地、劳动力短缺和地方的抵抗导致了可怕的苦力贸易的发展,很多人将其比作大西洋奴隶贸易。根据一位学者最近的说法,“阿萨姆苦力贸易”让人联想起发生在非洲、美洲和西印度群岛的奴隶贸易。④埃丽卡·拉帕波特:《茶叶与帝国:口味如何塑造现代世界》,第97 页。阿萨姆茶叶的故事在印度南部多个地区重复上演,尤其大吉岭茶叶的发展非常迅速,到1874 年,该地区的113 个茶园年产茶叶1 781 711 千克。⑤同上,第100 页。在工业化、机械化和英印政府的大力支持下,1880 年印度茶叶种植面积达到843 平方千米,1888 年印度茶叶产量达到39 008 944 千克,印度成为英国茶叶最大进口国。⑥荣新宇:《茶的国度:改变世界进程的中国茶》,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159 页。现任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科学副主任莫尼克·西蒙兹(Monique Simmonds)博士描述了这一事件造成的影响:大片土地被变成茶园,尤其是在印度北部。他们在锡兰(今斯里兰卡)等地种植茶叶之举也取得了成功。印度和中国的部分地区从种植和销售茶叶中获得利益,但真正大赚的当然还是从包装和贸易中获取附加值的大英帝国,尤其是不列颠本土。⑦尼尔·麦格雷戈(Neil MacGregor)著,余燕译:《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 年,第545 页。英属印度茶产业的成功引发英国人的民族自豪,19 世纪80 年代印度茶叶专家J.贝里·怀特(J.Berry White,生卒年不详)在伦敦发表演说,把茶叶贸易的狂潮描述为一种上瘾现象:“尽管茶叶本身以能够振奋精神却不醉人而著称,不过开拓新的种植领域这种热情却对茶叶种植与贸易的参与者产生了最奇怪的致瘾影响,只有探险家的热情梦想才可以与之相比。”怀特曾回忆说,19 世纪60 年代初期是一个“狂热的兴奋和投机”时代。①埃丽卡·拉帕波特:《茶叶与帝国:口味如何塑造现代世界》,第100 页。19 世纪晚期英属印度茶产业的快速发展和巨大成功,成为不列颠民族为之自豪的一个成就。现代商业手段、规模经济、劳动改革和优化的交通系统极大降低了茶叶成本,并且在口味上也获得了英国人的支持。②同上,第167 页。
在印度引发的种茶风潮似乎对世界各地的茶树移植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各地种植园主和投资者在非洲南部、南美、高加索、亚速尔群岛、柔佛、斐济乃至加利福尼亚沿海等地种植茶树,加速了茶叶物种的全球大流转。巴西尽管是咖啡大国,但在19 世纪60 年代,那里似乎也会种植茶叶,北美人也开始创建茶叶种植园。③同上,第102 —103 页。J.贝里·怀特在《印度茶产业:五十年间的崛起、进步和商业视角的展望》(“The Indian Tea Industry:Its Rise, Progress during Fifty Years, and Prospects Considered from a Commercial Point of View”)论文中对印度茶和华茶在英国市场的占比进行了对比分析:1865 年英国茶叶消费市场来自印度(含锡兰地区)的茶叶占比仅为3%,华茶占比为97%,华茶几乎垄断英国茶叶市场;到1876 年,印度茶占比快速上升至23%,华茶占比急剧下降至77%;到1886 年,印度茶占比已经高达41%,而华茶占比进一步下降至59%,此时印度茶几乎与华茶平分秋色了。④同上,第168 页。19 世纪末,印度茶叶产量接近2 亿磅,其中80%供给英国市场。20 世纪初整个印度茶叶种植园面积超过2000 平方千米,锡兰⑤1802 年,锡兰成为英国的直辖殖民地,物产肉桂是东印度公司最赚钱的商品,其次是咖啡。1872 年锡兰首次出口茶叶,尽管只有23 磅。1890 年,托马斯·立顿(Thomas Lipton,1850 —1931)在锡兰建立茶园,创立立顿茶叶品牌,很快成为全球最大的茶叶跨国公司和知名品牌。“从茶园直接到茶壶”(direct from tea garden to tea pot)的生产和销售理念迎合了全球消费者新的需求,将茶包消费方式和英式红茶文化推向世界。茶叶种植园超过1500 平方千米,1900 年印度茶的出口量首次超越中国,占据世界茶叶出口市场第一位,这在世界茶叶史上成为标志性事件,进入20 世纪之后华茶几乎在英国消失了。1917年锡兰、1918 年爪哇茶的出口量均超过中国,中国茶叶出口下滑至世界第四,至此英帝国主导的茶叶生产与贸易的多元世界格局形成。20 世纪英国茶叶帝国的版图开始扩展至全球,通过寻找新的消费者和确立新的消费文化来实现生产区域的扩大。机械化生产和培育的创新主要体现在茶店、食堂以及餐厅这类新的公共消费场所的出现,此外也包括自动售货机里的茶包和速溶茶。20 世纪早期英国控制了全球茶叶的生产与贸易,基本上都是由英国的公司在英属殖民地的茶园里培育而成,全球贸易也都由伦敦茶叶市场来组织和规范,产生一大批具有全球统治地位的茶叶巨头公司。⑥Ellis, Coulton, Mauger, op.cit., pp.247 –248.1920 年,英国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1883 —1946)在《和约的经济后果》(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the Peace)中指出,茶叶不仅仅是全球最重要的商品之一,也是英国经济的重要商品。1923 年在凯恩斯有关“大宗商品库存”(Stocks of Staple Commodities)报告中估计,“全球四分之三的茶叶通过这个国家,尤其是1921 年茶作物的88%以上都来自印度、锡兰和荷属东印度,这些地区几乎提供了世界市场所有的茶叶,通过船运到英国再进行全球分配”。⑦Ibid., pp.249 –250.茶改变了英国,也深深改变了世界。在帝国扩张、资本、工业化和技术的裹挟下,以殖民地扭曲的单一茶叶种植园经济和对印度、锡兰以及其他殖民地苦力的残酷奴役和野蛮压榨为代价,换来英帝国的巨额财富和茶叶帝国霸权。
茶在英属印度、锡兰的移植和栽培成功,真正实现了茶叶植物生产、贸易、消费的全球化,也成为东西方文明和跨文化交流互鉴的典范。英帝国借助遍布全球的商贸网络和现代交通运输手段,让“印度造”或“锡兰造”茶迅速传播到帝国和世界各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广度和规模实现饮茶消费全球化,茶饮料打上了深深的帝国烙印和英式茶消费文化标签。小小的茶叶在英国的消费、传播及其被纳入英国博物学知识体系的过程,一方面深刻展现了17 —19 世纪以来英国剧烈的社会变迁,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商社会和消费社会转型。当代英国知名历史学家琳达·科利(Linda Colley)等史学家还以小见大,从中看到了更广阔层面的变迁史。19 世纪时,如果你坐在一张红木桌旁饮用加了糖的茶,便几乎与世界上所有大洲产生了关联。你与护卫各大洲之间航线安全的皇家海军产生了联系,也与资本主义体系产生了联系,而英国正是利用这一体系控制了世界上的许多地区,掠夺了当地的各种商品,包括可为本国普通民众提供的那些。另一方面,也揭示了近代科学尤其是博物学发展与英帝国的扩张紧密相连的历史事实。英国近代博物学的兴起与发展兴盛为帝国的扩张提供了良好的智力支持,同时帝国的扩张也为博物学的发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资源和条件,海外殖民地丰富的植物资源和广阔的空间,极大推动了博物学家的科学探索和知识帝国的建构。而茶作为一种重要经济植物和国际性商品在近代英国博物学发展、商业贸易和帝国扩张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折射出科学帝国主义与英帝国主义的殖民扩张互为表里、相互促进的共生关系。当然英国将茶植物纳入帝国博物学的过程也反映了东西方文化知识传统的差异,尽管中国有着非常伟大的博物学传统,如常被西方博物学家引用的中文博物学著作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1596),内容广博,体例庞大,包含的植物、动物和矿物等超过1200 种,其部、类、种的分类法对近代西方博物学分类法产生重要影响,林奈时代以前,欧洲植物学著作也普遍采用类似做法。然而到18 世纪晚期19 世纪以后,西方博物学逐步确立了以西方近代科学为主导和标准的知识体系,以林奈植物分类法重塑“致用之学”博物学研究体系,现代生物学分类体系得以确立。面对中国的知识传统,英国的博物学家经常会把自己的知识分类强加于中文著述的习惯,源于文化遭遇时把不熟悉的事物,按其特点翻译并归类于自己熟悉事物的做法,也就是帕顿(Anthony Pagdon)所谓的“比附原则”(principle of attachment)。这些认知显示了英国汉学博物学家以西方科学为透镜来看待中文著述的惯性思维。现代中文中的“植物学”(即对植物的系统及科学的研究)诞生于1858 年,用来指称西方有关植物方面的科学。因此在西方学者看来,近代中国并没有一门学科、一个知识体系,甚至一个连续的学术传统,刚好与西方的“博物学”“植物学”“动物学”相对应。①范发迪:《知识帝国: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第148 —151 页。英国社会,尤其博物学家知识精英研究茶叶植物并且将其纳入西方现代植物学分类体系的实践表明,他们总会以西方科学中心主义来进行科学叙事,自然也是对中国古代科学和文化的误解。带有浓厚实用主义色彩的英国博物学发展和茶博物学在英国的研究与实践表明,服务于英国经济利益和贸易扩张、帝国财富增长和帝国事业扩张是近代英国博物学的重要特征,也反映了近代英国科学知识的生产、传播在与东方古代科学和传统文化的交流碰撞中带有深深的科学与文化霸权烙印。